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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畢業的年輕建築師們,“入行就轉行”後怎麼樣了?

作者:水木社

建設項目量縮減,降薪裁員成為建築行業的共同焦慮。和報道裡經常出現的“中層困境”不同,年輕人入行即低谷,沒有感受過時代紅利,“又忙又窮”是普遍現象,而且晉升發展機會渺茫。

不過,沒有享受過紅利的好處是沒有過高期待,也就沒有太多包袱,在主動或被迫裡,學建築的年輕人們開始尋找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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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些平台上,建築轉行已經成為一種課程被打包出售。仔細回想,“建築寒冬”這詞從十年前就有人開始提,隻是當時大家都還不置可否。就像一艘巨輪,在海上行駛多年,在水真正淹進船艙之前,沒有人覺得它真的會沉沒。

我算是同齡人裡面轉行比較早的,說“轉行”好像也不是很确切,因為我雖然學了很多年建築,但從來沒有正式進過設計院。從大學的時候,我就隐約意識到把建築作為職業并不适合我的性格,每天畫圖實在太枯燥,于是有意識地去接觸其他策劃、媒體、網際網路行業,關注的話題也逐漸寬廣。

名校畢業的年輕建築師們,“入行就轉行”後怎麼樣了?

《緻我們終将逝去的青春》劇照

從前老師和同學聊到我,會覺得我有點“叛逆”,把我當做一個特立獨行的典型。最近一兩年和建築行業的朋友見面,大家都會感慨我的“明智”,覺得我跑得足夠快。事實上我也沒有先見之明,幾年前在面對與專業完全對口的offer時,我也猶豫過好一陣。當時的我肯定沒有辦法預判建築環境的頹勢,我隻是知道自己對什麼更感興趣。

相比于我的主動調轉方向,更多的人是在工作後,被病态的行業模式勸退。讀研時,我們幾個關系好的同專業朋友們有一個群,大家都對建築學懷有熱愛,畢業後偶爾也會在裡面聊聊天。前段時間大家一盤點,才發現群裡的大多數都不在建築行業裡了,大家有轉去零售行業、新興工業、有的進了學校,有的在做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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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轉去锂電行業女生李曉感觸最深。她上學時是很熱愛生活的類型,喜歡做手工,會把生活裡遇到的同類東西拍照收集起來,做成有意思的圖集。三年前她畢業,進了上海一家大型建築設計公司,沒多久就開始頻繁在群裡訴苦。

她當時的上司會嚴格控制員工坐在座位上的時長。她希望維持基本的勞逸結合,在電腦前每工作2個小時,至少要去露台伸展一下腰背,眺望一下遠方,緩解久坐的疲勞,呼吸點新鮮空氣。上司發現後找她談話,要求她不要随便離開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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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設計師》劇照

因為頻繁加班到深夜,她把洗漱用品、毛巾都放在了公司,還帶了羽毛球拍來。有一次下午飯後,她在規定的休息時間裡打了一會兒羽毛球,回到工位繼續加班,打開手機就看到上司發來一條消息:“你來公司是來度假的?”

她分析,出現這種局面,是因為前幾十年建築行業持續紅火,很多人是被年齡資曆推上了上司位,而不是能力,對下級隻能簡單粗暴地管理。包括很多加班,也是上司能力欠佳的直接表現,項目管理上無法把控節點或者和甲方溝通不暢,都會導緻下屬做大量的無用功。

當時她合租的室友和她在同一個公司的不同組裡,甲方頻繁提需求修改,上司積極響應,導緻她室友每天加班到淩晨兩點才能回來。但即使加班到淩晨,第二天晚到公司也是不允許的,尤其遇到上午彙報,人就得像個永動機一樣連軸轉。

在李曉工作的那家項目遍布全國的設計公司,每個組都要計算工時,每周全公司要考評。他們組在有人請假調休的情況下,每周平均工時也能達到70小時,按每周單休來算,一天要工作将近12個小時。而這樣的工作時長,在他們公司屬于墊底,是需要被通報批評的。

在這樣的環境,效率再高的人也沒有喘息的機會。即使自己手上的工作已經完成,也需要到公司加班,如果想提前走,要麼被塞更多的工作,要麼被上司約談。公司流動性很大,她後來才想到:“每天都有人入職,也就意味着每天都有人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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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際網路大廠也是衆所周知加班嚴重的行業,但高強度工作起碼與高工資挂鈎,建築行業的局面卻是 “又忙又窮”。

在上海的設計院工作時,李曉的工資到手隻有幾千塊,除去房租,基本生活都很難維持。在北京的一位朋友更是如此,擠進名頭響亮的大院,看上去做的都是大項目,工作四五年,工資才勉強過萬。

另外一個朋友也在上海一家知名建築設計公司工作,不但工作強度大,直屬男上司還脾氣火爆,經常當衆罵他,甚至用上了侮辱詞彙,聲音整個樓層都能聽見。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和後來進公司的人聊,在他離職後,另一個年輕人就成了被罵的對象。而如今行情越來越差,那家公司已經從900多人縮減到300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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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學概論》劇照

高強度、低薪資跟設計院攬活模式有關。上個月和同學見面,他在上海一家老牌的大型設計院工作,在去審圖的中午匆忙來吃了一頓午飯。他說他們所目前的工作基本都是老項目的後期服務,接不到新項目,上司有了一種新的攬活模式,就是看到哪個地塊閑置或有新項目意向,就要求下屬們出多套方案,主動找到甲方問:“你看還能這樣建,喜歡嗎?喜歡的話,交給我們做。”另一個在西安大型設計院的朋友也提到了這種做法,如果不喜歡,就免費重做。

但很多甲方即使拿到了中意的方案,可能也轉頭找熟悉的公司做了。更重要的是,設計院的工資模式并不是多勞多得,而是和實際産值效益挂鈎。這意味着,大量年輕設計師都在被迫做沒有回報的工作,絕望感堪比西西弗斯每天推石頭上山。

李曉和室友都先後從上海那家獲獎項衆多,并以“建築美好生活”為口号的設計院離職。

李曉轉去了一家小型的建築師事務所,稍微自由一些,但家人生病後,她幾次請假招緻上司不滿,也離開了。裸辭後,她開始思考對自己真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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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之城》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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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朋友們的聊天裡,很多人都會提到“價值感”“正回報”的重要性。

和一些知名的資深建築師聊天時,他們很多都會回憶,自己從大學時代就能接到不同的實際項目。那個年代建築項目多,但專業人員少,甲方甚至會自己跑到高校建築系館裡找人,拉住學生就問能不能做設計。比較活泛的同學,大學就能賺到第一桶金,因為項目來源廣,創業是順理成章的事。

而現在,項目量有限,年輕人能靠建築創業艱難狹窄。而留在設計機關,天花闆肉眼可見,看不到什麼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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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之約》劇照

從前,考取一級注冊建築師(簡稱“一注”)是建築行業裡一個明确的成熟标志。這個考試難度大、科目多,在項目量龐大、各個建設機關都需要資質的情況下,考取之後選擇挂靠,每年能有十幾甚至幾十萬的灰色收入。近幾年規定了建築師終身責任制,工程出現問題将終身追責,并且要求人證統一,挂靠亂象才少了很多。但除了經濟收益外,“一注”從前也是晉升和獨立的必備,含金量不言而喻。

如今再考這個證,很多人都覺得情懷大于實際用途。我的一個大學同學,畢業後去了南方省會城市的設計大院,勤奮用功,可能是同齡人裡最早考下一注的那一批。我問她考上一注後有沒有升職,她說隻是每個月工資多了幾百塊。按往常來說,她的資曆足夠轉向管理崗,但機關已經留不住新鮮的血液了。她說:“升職本質上要踩着人上去,當下面不再來人的時候,等于我永遠都在最下面那一層。”

這幾年建築行業降薪裁員嚴重,很多報道都集中在中年人,描寫他們陷入一家老小生計的困境,還不起的高額房貸、交不起小孩學費。但在年輕人眼裡,那些至少是嘗到過甜頭,趕上過時代紅利的人,他們那麼強烈的落差感和崩盤,來自于他們有過不錯的待遇和預期。而對近幾年的畢業生而言,入行即低谷,使他們難以與那些中層困境共情。

有趣的是,近幾年的建築畢業生,很多家裡長輩也是從事建築行業的。正是他們經曆了那個火熱的時期,才有信心讓下一代入行,沒想到光輝一去不返,很多年輕人因為行業工資太低還需要家裡接濟。在需要資助的時候,有朋友和家裡人開玩笑:“誰讓你們把我的項目都提前幹完了呢?”從前大量的舉債建設還需要很長時間彌平,建築行業的興衰,在家庭内部的兩代人之間形成了時代的小小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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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沒有趕上曆史機遇的好處就是沒什麼包袱,至少沒有背上太多負債。我翻了翻朋友圈裡那些海内外名校建築畢業生,轉行裡與原專業稍微挨邊的,在做商場展陳、家具設計、互動設計、建築科技、民宿,稍微遠一些的在做創意策劃、産品經理、兒童教育、視訊拍攝,更放飛一點的則是藝人經紀人、電商帶貨、醫美銷售,也有好幾個清華、同濟、港大的畢業生在賣保險、搞金融。還有的考公進了相關建設、文保機關,或者去學校做了老師。當我問起他們的近況,大家幾乎都會說,對現在的狀态很滿意,生活至少是有奔頭的。

李曉在第二次離職後,看了聽了很多心理學、人文社科的書籍和播客,發現自己還是 “想要珍惜自己重視的人和事”,比如多陪伴家人朋友,多把時間放在讓自己開心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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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舟記》劇照

她回到了長沙,休息一段時間後,在招聘軟體上投遞履歷,誤打誤撞進入了此前完全陌生的領域,做工藝方案設計。和已經固化的建築行業相比,她喜歡現在不斷在發展探索的感覺,“每天都在學習新知識,能感覺到自己在進步”。

她目前的工資和在上海時持平,但房租少了大部分,算下來還算是漲薪了。而且她很快發現,自己的設計經驗在锂電行業也能派上用場,同僚有時候對工藝和裝置描述不清楚,需要找很多參考圖,但她靠手繪就能溝通到位,效率提高了不少。

另一個大學同學和李曉的轉行思路一模一樣。他算是比較有“設計理想”的人,在日本一所知名大學讀完研後,去了杭州一家建築事務所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飯,而且在工作中得不到什麼成就感。讓他真正下決心辭職的,是女朋友的一次崩潰。當時他已連續十幾天加班到淩晨,明明兩個人在同一個城市,卻連面都很難見到。工作本身是為了更好地生活,但連生活的時間都被全部擠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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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榮耀》劇照

正好新房需要裝修,他辭職後就專心忙家裡的事,準備靠家裝做自媒體部落客。雖然點贊量不多,但是他喜歡這種即時的回報,可以随時修正設計,畢竟在公司都是老闆對接甲方的需求,他隻能接受老闆的指使,連真正的使用者都接觸不到。

前幾天和一個大學畢業就去了美國學習CG技術的朋友聊天,以前上學做設計,他最喜歡的環節就是畫效果圖,後來接觸到數字雕刻軟體,一發不可收拾,發現視覺表現才是他的熱愛。我經常能在朋友圈看他不眠不休地調整模型,他說好萊塢目前的就業也不容樂觀,但能做喜歡的事已經很滿足。

關于轉行,我和他有共同的感受,就是建築業衰落後,我們這些曾被半推半就進入的人,反而少了很多顧慮和心理壓力,終于能大大方方地離開了。在我幾年前轉行的時候,家人頗有微詞,覺得所學太浪費,經常念叨讓我好歹去考個一注,最近一年再也沒提過。

那幾個在設計大院的朋友都有辭職的念頭,但一路都是按部就班走過來的,發現對工作生活痛苦厭倦的時候,又沒想好要做什麼。按其中一位朋友話說就是“自我意識覺醒太晚了”,而被迫探索自我,找到更合适的領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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