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戛納,Sir來了。
第77屆戛納電影節今天開幕,在這個“華語片大年”,我們最關注的當然還是
賈樟柯的《風流一代》。
入圍主競賽,角逐金棕榈。
這也是賈樟柯《江湖兒女》六年後重返戛納主競賽。
新的素材,新的形式,新的故事。
但你懂的,賈樟柯的電影不管再怎麼新,總有一貫的關懷在裡面。
是以Sir來戛納的第一件事
找賈導好好聊聊。
以下你能看到的,是《風流一代》最前線的消息,一次性接收到這麼多料,Sir已經開始激動了。(雖然4天後才能看到正片)
01
“以我自己的口味,我覺得這是個牛逼的電影”
賈導談起《風流一代》這部電影的時候,他猶豫再三,考慮許久。
可,還是憋不住地跟我說:
“這個不能自己這麼說,反正,以我自己的口味,我覺得确實挺牛逼。”
接着,他又突然改口,希望Sir換個柔和的詞去轉述他的這句話,“這個有點自誇,讀者會讨厭的。”
怎麼會。
反而是這樣一種真誠與可愛,才讓Sir也體會到了他對這部電影給予的最大期待與喜愛。
這部電影如今對外并沒有放出太多的資訊。
甚至,在《風流一代》剪輯、後期還在争分奪秒進行時,就有不少媒體猜測,這一次能否準時入圍戛納。
談到剪輯,賈樟柯說,這次剪輯特别自由和“不守規矩”,甚至重複使用了過去電影中三、四處曾經用過的情節,共計八、九個鏡頭。
既然這是對過去全部影像生活的一次回視,那麼所有拍攝過的鏡頭都是我們的備選素材,是以剪輯需要時間。
沒想到,還是準時趕上了日程。
Sir對賈導這一次的沖刺金棕榈有多少信心,充滿好奇。
賈導卻用了一個非常接地氣的形容
去戛納的感覺是跟逛廟會一樣的。
“就是逛逛廟會,然後看看熱鬧,看看不同同行的作品,大家所關心的這些獎項......就我自己,反正是沒有這樣的執念。
我就覺得跟在廟會上,有吃有喝,見很多老朋友,然後又抽了個獎,你抽到了那肯定很開心,抽不到也不能影響我們逛廟會的心情。”
這一次,時隔六年再一次回到戛納。
賈導更多的,也是好奇:新的電影,新的觀衆,新的記者,新的世界。
疫情封閉後的這三年,這也是賈樟柯幾乎有三、四年沒怎麼參加國際電影節,也沒有參加過國際的文化交流。周圍的所有都在更新疊代中,而面對這樣的一個似乎已經“陌生”的戛納。
好奇與逛着玩。
似乎在他看來,享受其中的樂趣,比帶着壓力沖金棕榈,要好玩得多。
02
“《風流一代》的素材,像雲,最大的雲朵,是趙濤”
讓我們聊聊這部電影。
在《風流一代》的豆瓣劇照裡,有這麼幾張照片:
你會覺得熟悉
恍惚中,又回到了“巧巧宇宙”裡,這畫面,是在《任逍遙》與《三峽好人》見到過。
你又會覺得陌生
還有一張劇照。
趙濤出現的畫面,有了口罩,有了機器人,在眉宇間又有了些時間留下的痕迹。
賈導并沒有給Sir透露太多關于這部電影故事核心的資訊。
卻給Sir拉了一條長達20年的時間線。
“這是一部拍攝時間長達20年的電影。”
用一句非常簡單的話去概括,那也就是許多媒體對于《風流一代》的猜測,是賈樟柯對于趙濤這20年來的跟拍與記錄。
這麼說,其實并不準确。
《風流一代》也并非是“巧巧宇宙”的大串聯。
而更像是在20年間裡,他用時間的片段,串聯起了一個女人的20年光景,她青春過,憤怒過,偏執過,但,也最終完成了自我成長的一個新故事。
如果說,要找到《風流一代》最初的拍攝動機。
或是解釋,為什麼他要選擇用這樣的一種方式去制作一部電影?
那得從2001年,賈樟柯獲得了一台數位攝影機說起。
對于數位相機的迷戀,使他開始了一段漫長的、也非常私人化的影像紀錄。
而這個靈感,也是來自于他非常喜歡的一位前蘇聯的導演,吉加·維爾托夫的一部電影《持攝影機的人》。
這部紀錄片也沒有什麼特定的故事情節,隻是記錄下了烏克蘭敖德薩市裡,人民的工作與生活,街道與交通等方方面面。
在電影裡有許多的短鏡頭,用“捕捉”來呈現導演維爾托夫想要表達的詩意,一種面對現實的,導演即興的反映。
“這種類型的電影讓我非常着迷。”
他在對談中與Sir提到過,自己在《南方周末》上發表的一篇文章:《業餘電影時代的來臨》。
業餘電影并非是在說電影品質的下降。
而是,去堅持文化的差異與獨立性。
在最後一段裡,他這樣寫到:
他們的電影方式總是出人意料,但情感投注又總能夠落入實處。
他們不理會所謂的專業方式,因而獲得更多創新的可能。
他們拒絕遵循固有的行業标準,因而獲得多元的觀念和價值。
他們因身處陳規陋習之外而海闊天空。他們也因堅守知識分子的良心操守而踏實厚重。
這台數位錄影機給他帶來的是自我獨立創作的快樂與自由。
是以,賈樟柯也想這麼玩。
自2001年開始,賈樟柯與自己的攝影師老搭檔餘力為,就走到大街上,用數位攝影機開拍生活中的許多片段。
那部《公共場所》的紀錄片,也是在這個時期裡誕生的。
他拍着山西這個地方普通的路人,勞動者,在車站裡等車的乘客,迎着清晨朝陽趕路的人,剛下車,就被風吹亂頭發的女人.......
他将攝影機對準了那些在生活中,我們容易忽視的人群,似乎,那些千篇一律、又百無聊賴的人生,在攝影機面前,又有了另一種解讀方式。
你會猜想着、期待着,在這些人身上,會發生,或是已經發生了什麼樣的故事。
賈導在談論起攝影機裡拍攝的短片時說到,“我就覺得那好像是你轉雲岡石窟或轉一個寺廟裡的羅漢雕塑一樣,每一張臉都是有美感的。
這些人,是非常生動的,我覺得就是那些人的面孔,生活的狀态,就非常讓我着迷.......”
而,這種拍攝習慣,又被他稱為“打獵”
“(吉加·維爾托夫導演的)這種偶然的即興捕獵的拍攝,我覺得它很符合我們,也不能這麼說,就是符合人的本性吧。”
他經常與團隊時隔半年或是七八個月就出去這麼捕獵,或者沖浪一次。
這像是賈樟柯生活中的一種樂趣。
也是一種即興的冒險。
你不知道今天會有什麼樣的素材,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故事發生。
這種随機性,讓人興奮
“因為生活就真的像一個大海,在海裡面,你能遇到哪一朵浪花,你能迎接哪一次潮汐,哪一個巨浪,真的都不知道,那我們就在這樣一個大海裡去沖擊,去感受那個生活不平靜或者平靜。”
那時候,他就已經管自己的這部電影叫做《持數位錄影機的人》,甚至,在準備将這些素材開始整合時,也還是用這個名字。
一開始,賈導也隻是一個純粹的記錄者,但當趙濤加入,他們又開始即興拍一些帶有劇情的片段,雖然還不成章節,但就在一個空間環境,或是在公共場所裡,他們會想象其中的劇情,接着,把趙濤放置在這個環境中拍攝。
這樣的拍攝習慣,一直持續了很多年。
手裡的數位攝影機也換成了16毫米、35毫米的膠片,或是工業級的數位相機,包括5D攝像等等,各式各樣的攝影機都用過,陸陸續續積攢下來的素材,也有了1000多個小時。
而這些漫長的、碎片式的、又極具時間特質的素材,它們的流向,飄忽不定。
賈導用了非常浪漫的形容
他說,“它們的流向,真的很像天空中的雲朵,有一部分往東飄,一部分往西飄,有一部分雲朵往上走,有一部分往下就變成了雨,我們跟着哪個雲朵在走,最後才形成了現在的這樣一個結構。”
但,在這個話題結束前。
Sir猝不及防地吃了一把狗糧。
沒想到一位導演會如此直接地表露着他的深情。
“如果說,這裡最大的雲朵,就是趙濤,她的飄向就是我們電影的飄向。”
03
“我不用這些手法了”
在賈導的那些有着長時間線索的電影,比如《站台》《山河故人》等這些作品裡,我們總能聽到或是看到極具時代感的聲音與畫面。
比如,《站台》裡,從開場的《火車向着韶山跑》再到《美酒加咖啡》,這是70年代兩種時代思潮的碰撞,一邊是紅色教育,一邊又是靡靡之音;
當張帝的《問答專輯》與張軍帶回來的錄音機裡放出《成吉思汗》,以及尹麗娟在辦公室裡,獨自聽着《是否》而落寞起舞時。
時間,從70年代,又到了汾陽縣城的80年代。
不論是刷在牆上的智語,還是影片的結尾,崔明亮與母親在家看着《渴望》的電視劇。
不用太多的言語,時間就已經在往前走了。
影迷們向來樂此不疲,喜歡在賈導留下的線索裡,尋找時間的錨點。
而這一次,一部橫跨20年的《風流一代》還是如此嗎?
賈導說,“我不需要這些手法了,因為20多年的拍攝這些元素都在裡面了,2000年有00年的資訊,02年有02年的資訊,是以,時間就是我們的美術師。”
與那些賈樟柯以前的、用幾個月拍就的時代片不同,“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用20多年完成的一部電影,這些時間的資訊,它就是天然與生具有的。”
Sir又想起了之前提到過《公共場所》。
是的,畫面,是自帶時間資訊的。
比如。
綠色牆面的候車站大廳,還沒有閘機的檢票口,或是破舊的公共汽車,套着藍色椅套的座位,以及,推拉門式的公車門,或是挂在牆上頗具時代感的智語......
它都無需多言也毋庸置疑的,就在告知着觀衆,這個年代的風貌。
可在20年後,再次回看時,你會覺得這些畫面既熟悉也陌生。
在賈樟柯電影裡,他讓人感到共鳴的,也讓人感到震撼的細微之處,也是他對“時間”猶如潤物細無聲般的刻畫。
他在闡述《山河故人》時,說過這樣的一句話:“隻有意識到時光流逝才能真正了解情感。”
時間,是他電影裡非常隐晦卻又常常存在的重要角色,他需要時光的悄然參與,去揣測命運的玄機。
《站台》裡,曾經的文藝工作者崔明亮在外漂泊後,終于回到故鄉。
10年後,他也仿佛畫了一個圈,回到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中,在睡夢中,他再也無法被那宛如火車汽笛聲的水壺嘯叫吵醒。
時光打磨了他曾經熱血與堅持,最後,走上他普普通通的人生。
或如,《江湖兒女》中,巧巧坐牢,人生的時間被迫停滞,自此,也分割了她的前半生與後半生。
當她再一次走向社會時,她所堅持的江湖道義,早已破碎。
這也是時間的魅力。
它創造了人生無數的可能性。
關于時間,有着許多詞語去形容,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但,對于“時間”的體驗,每個人的解釋也不同,它就是悄然,落在了每一個人身上,也從中,形成了每一個特别的生命。
也如賈導所說:“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一個平淡的生命的喜悅或沉重。”
是以,也不難了解,在他的電影鏡頭語言裡,都刻意地與被拍攝者有着一定的距離,以一種客觀的、第三者視角去審視着在這段時間、空間裡發生的故事。
《風流一代》中,賈樟柯不單單是在記錄時間,也在記錄着時間的流逝。
這一次,他再一次找到了“巧巧”與“斌哥”,也是想延續着關于他們這個時代的故事。
他說,“從他們早期青春時候的狀态模樣,然後,一直到逐漸改變的生活,(都)給他們賦予了更多的内容,那些資訊都會寫在他們的臉上。
我覺得他們的臉,基本上變成了一張地圖,人生的來路都在他們臉上的紋路裡。”
這20年裡,是一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
人們在變,生活在變,20年前你無法想象你可以拿着一個手掌大小的方塊,可以打電話、看視訊;你也無法想象,如今在酒店裡,機器人敞開肚子,你就可以拿到熱乎的外賣;你甚至無法想象,北京到廣州的高鐵8小時即可到達......
可在20年之後,你發現這一切都變了。
“曾經的科幻,它變成了我們生活的現實。”賈樟柯聊着聊着,又一次,将“時間”給請了出來。
04
“那他們必須給我拿點流量”
在聊天時,賈導還給Sir親口爆了一個料
《風流一代》已經拿到龍标,也希望盡快能上,因為,很快還有新的電影在等着開機了。
這難道不是一個天大好消息。
是以,Sir也想問問,稽核的事兒。
對于現在許多年輕導演或是創作者們都會犯難的一件事就是:“自我表達”與稽核,應該如何平衡?
賈導很直接——“我覺得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你想怎麼拍就怎麼拍,你都不堅持你自己,你自己那就先打了個折扣,那你的創作肯定是有問題的。
你應該把完整的情感、完整的思想、完整的東西呈現出來。”
但,Sir還是打破砂鍋,繼續問。
如果,《風流一代》不能過審,你也不想删改,是否就會願意放棄國内上映的可能呢?
賈導“糾正”了Sir的用詞:那肯定不願意,那就隻能叫做“含淚放棄”。
“我們這些年不就是,含淚麼,該含就得含,因為,自己含淚總比在創作上委屈自己強吧。”
這近幾年來,第六代導演們似乎又一次重新回到了國際視野裡,王小帥的《沃土》成為柏林電影節裡偷跑的一匹“黑馬”,而今年戛納,婁烨帶着自己的新片進入了“特别展映單元”,但,内地媒體對這些華語片卻幾乎不怎麼提及。
而,賈樟柯的《風流一代》與之相比,似乎就變得從容不迫了一些。
甚至,在電影裡,還加入了兩個年輕人最喜歡的非專業演員,五條人,仁科與阿茂,并且也為《風流一代》貢獻了一首插曲《一模一樣》。
乍聽,你會覺得這首歌的氣質,着實符合這首歌:
春天,到處都是花香
到處充滿幻想
人們還是像從前一樣
天真,爛漫。
Sir問,“你找他們倆來,是有商業考慮,或是想讓他們帶帶流量嗎?”
賈導想都沒想,說:“他們必須給我拿點流量!”
但,玩笑歸玩笑。
正經地說:“但,其實我都沒有這麼想過,因為現實中,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很喜歡他們,我就拍我認識的我喜歡的人,我自己就是。
你再有流量,我不認識,沒見過,沒打過交道,也沒法合作,我是一個比較笨的導演。”
外加,可以給大家透露一點點小消息,仁科與阿茂的角色,會出現在後半部分的“現代”裡,而那時候,找他們拍攝也正值疫情期間,萬一一個隔離,封控,把人家耽誤了怎麼辦?
那隻能找自己的親朋好友來了。
賈導對于仁科與阿茂的喜愛程度,隻有一句話:“如果十年前,認識仁科與阿茂,他們肯定會出現在我十年前的素材裡。”
就這麼愛。
Sir并沒有追問關于《風流一代》的票房如何,或是認為這部電影在内地市場的閱聽人如何這樣的話題。
Sir也沒有問,對于趙濤這一次的演出,是否會得獎,這樣的問題。
它反而落俗了,也會覺得這些問題,并不應該讓賈樟柯去考慮。
反而是破壞了在20年來,他對時光的呈現,對日子流逝的詩意的贊歎。
Sir反而是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覺得《風流一代》是否就是你私人情感的表露,是一本橫跨20年日記,或是你的随筆呢?
賈樟柯回答說:
它是一本日記。
但,它是一個航海者的日記。
它是一個水手的日記。
是一個關于大海的日記。
它是一個波瀾壯闊的日記。
05
後記
結束這場提問後。
賈導給Sir感覺還是一個非常接近生活的人,他也承認,自己一直在關注生活,以及中國的社會現實。
他說,(這20年來),我沒有變成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生活的每一點問題,出現新的情況,它都還能觸動我。
他是一個深度參與生活的人。
在對談時,突然一個電話打來,賈導接起來後,多了幾句拒絕的話,“張老師我不需要謝謝”,就挂了電話。
後來跟Sir解釋道,是一個程式設計的推銷課。
這樣Sir越想越覺得有趣。
似乎,那個程式設計推銷課的張老師,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把課程的推銷打到了賈樟柯的手機上。
而賈樟柯似乎也不知道,這樣的小小舉動,卻又被記錄在了另一篇文字裡。
這一個時空中的三個人互相交疊在一起時,此刻,着實讓人覺得這一種畫面感,像是電影,也像是有趣的生活一樣,值得讓人細細玩味兒。
對于這樣的細節,所産生的一種化學反應,如同賈樟柯的電影裡那些橋段。
在那些不經意中,或是在那些未說出的話裡。
我們就已經能感受到了,在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戲谑,與它細微之處的浪漫。
△ 警察對拿着炸藥搶銀行的斌斌說:“好歹你也拿個打火機!”
在明天,Sir也即将開始我的戛納之旅。
到底會有什麼樣有趣的事情,與好片上映。
讓我們搓手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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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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