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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良平:一碗清湯荞麥面

作者:漢語言文學中文系
栗良平:一碗清湯荞麥面

對于面館來說,生意最興隆的日子,就是大年除夕了。

  北海亭每逢這一天,總是從一大早就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平時到夜裡12點還熙攘熱鬧的大街,臨到除夕,人們也都匆匆趕緊回家,是以一到晚上10點左右,北海亭的食客也就驟然稀少了。當最後幾位客人走出店門就要打烊的時候,大門又發出無力的“吱吱”響聲,接着走進來一位帶着兩個孩子的婦人。兩個都是男孩,一個6歲,一個10歲的樣子。孩子們穿着嶄新、成套的運動服,而婦人卻穿着不合季節的方格花呢裙裝。

  “歡迎!”女掌櫃連忙上前招呼。

  婦人嗫嚅地說:“那個……清湯荞麥面……就要一份……可以嗎?”

  躲在媽媽身後的兩個孩子也擔心會遭到拒絕,膽怯地望着女掌櫃。

  “噢,請吧,快請裡邊坐。”女掌櫃邊忙着将母子三人讓到靠暖氣的第二張桌子旁,邊向櫃台後面大聲吆喝,“清湯荞麥面一碗——!”當家人探頭望着母子,也連忙應道:“好咧,一碗清湯荞麥面—進湯鍋裡後,又額外多加了半把面條。煮好盛在一個大碗裡,讓女掌櫃端到桌子—!”他随手将一把面條丢上。于是母子三人幾乎是頭碰頭地圍着一碗面吃将起來,“咝咝”的吃吸聲伴随着母子的對話,不時傳至櫃台内外。

  “媽媽,真好吃呀!”兄弟倆說。

“嗯,是好吃,快吃吧。”媽媽說。

  不大功夫,一碗面就被吃光了。婦人在付飯錢時,低頭施禮說:“承蒙關照,吃得很滿意。”這時,當家人和女掌櫃幾乎同聲答說:“謝謝您的光臨,預祝新年快樂!”

  迎來新的一年的北海亭,仍然和往年一樣,在繁忙中打發日子,不覺又到了大年除夕。

  夫妻倆這天又是忙得不亦樂乎,10點剛過,正要準備打烊時,忽聽見“吱吱”的輕微開門聲,一位領着兩個男孩的婦人輕輕走進店裡。

  女掌櫃從她那身不合時令的花格呢舊裙裝上,一下就回憶起一年前除夕夜那最後的一位客人。

  “那個……清湯面……就要一份……可以嗎?”

  “請,請,這邊請。”女掌櫃和去年一樣,邊将母子三人讓到第二張桌旁,邊開腔叫道,“清湯荞麥面一碗——!”

  桌子上,娘兒仨在吃面中的小聲對話,清晰地傳至櫃台内外。

  “真好吃呀!”

  “我們今年又吃上了北海亭的清湯面啦。”

  “但願明年還能吃上這面。”

  吃完,婦人付了錢,女掌櫃也照例用一天說過數百遍的套話向母子道别:“謝謝光臨,預祝新年快樂!”

  在生意興隆中,不覺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北海亭的當家人和女掌櫃雖沒言語,但9點一過,二人都心神不甯,時不時地傾聽門外的聲響。

  在那第二張桌上,早在半個鐘頭前,女掌櫃就已擺上了“預約席”的牌子。

  終于挨到10點了,就仿佛一直在門外等着最後一個客人離去才進店堂一樣,母子三人悄然進來了。

  哥哥穿一身中學生制服,弟弟則穿着去年哥哥穿過的大格運動衫。兄弟倆這一年長高了許多,簡直認不出來了,而母親仍然是那身褪了色的花格呢裙裝。

  “歡迎您!”女掌櫃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去。

  “那個……清湯面……要兩份……可以嗎?”

  “嗳。請,請,呵,這邊請!”女掌櫃一如既往,招呼他們在第二張桌子邊就座,并若無其事地順手把那個“預約席”牌藏在背後,對着櫃台後面喊道:“面,兩碗——!”

  “好咧,兩碗面——!”

  可是,當家人卻将三把面扔進了湯鍋。

  于是,母子三人輕柔的話語又在空氣中傳播開來。

  “昕兒,淳兒……今天媽媽要向你們兄弟二人道謝呢。”

  “道謝?……怎麼回事呀?”

  “因為你們父親而發生的交通事故,連累人家8個人受了傷,我們的全部保險金也不夠賠償的,是以,這些年來,每個月都要積攢些錢幫助受傷的人家。”

  “噢,是嗎,媽媽?”

  “嗯,是這樣,昕兒當送報員,淳兒又要買東西,又要準備晚飯,這樣媽媽就可以放心地出去做工了。因為媽媽一直勤奮工作,今天從公司得到了一筆特别津貼,我們終于把所欠的錢都還清了。”

  “媽媽,哥哥,太棒了!放心吧,今後,晚飯仍包在我身上好了。”

  “我還繼續當業餘送報員!小淳,我們加油幹哪!”

  “謝謝……媽媽實在感謝你們。”…

  這天,娘兒仨在一餐飯中說了很多話,哥哥進得了“坦白”:他怎樣擔心母親請假誤工,自己代母親去出席弟弟學校家長座談會,會上聽小淳如何朗讀他的作文《一碗清湯荞麥面》。這篇曾代表北海道參加了“全國國小生作文競賽”的作文寫道,父親因交通事故逝世後留下一大筆債務;媽媽怎樣起早貪黑拼命幹活;哥哥怎樣當送報員;母子三人在除夕夜吃一碗清湯面,面怎樣好吃;面館的叔叔和阿姨每次向他們道謝,還祝福他們新年快樂。………

  小淳朗讀的勁頭,就好像在說;我們不洩氣,不認輸,堅持到底!弟弟在作文中還說,他長大以後,也要開一家面館,也要對客人大聲說:“加油幹哪,祝你幸福。……”

  剛才還站在櫃台裡靜聽一家人講話的當家人和女掌櫃不見了。原來他們夫婦已躲在櫃台後面,兩人扯着條毛巾,好像拔河比賽各拉着一頭,正在拚命擦拭滿臉的淚水。……

又過去了一年。

  在北海亭面館靠近暖氣的第二張桌子上,9點一過就擺上了“預約席”的牌了,老闆和老闆娘等呵、等呵,始終也未見母子三人的影子。轉過一年,又轉過一年,母子三人再也沒有出現。

  北海亭的生意越做越興旺,店面進行了裝修,桌椅也更新了,可是,靠暖氣的第二張桌子,還是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

  光陰荏苒,夫妻面館北海亭在不斷迎送食客的百忙中,又迎來了一個除夕之夜。

  手臂上搭着大衣,身着西裝的兩個青年走進北海亭面館,望着坐無虛席、熱鬧非常的店堂,下意識地歎了口氣。

  “真不湊巧,都坐滿了……”

  女掌櫃面帶歉意,連忙解釋說。

  這時,一位身着和服的婦人,謙恭地深深低着頭走進來,站在兩個青年中間。店内的客人一下子肅靜下來,都注視着這幾位不尋常的客人。隻聽見婦人輕柔地說:

  “那個……清湯面,要三份,可以嗎?”

  一聽這話,女掌櫃猛然想起了那恍如隔世的往事——在那年除夕夜,娘兒仨吃一碗面的情景。

  “我們是14年前在除夕夜,三口人吃一碗清湯面的母子三人。”婦人說道,“那時,承蒙貴店一碗清湯面的激勵,母子三人攜手努力生活過來了。”

  這時,模樣像是兄長的青年接着介紹說:

  “此後我們随媽媽搬回外婆家住的滋賀縣。今年我已認證國家醫師考試,現在是京都醫科大學醫院的醫生,明年就要轉往劄幌綜合醫院。之是以要回劄幌,一是向當年搶救父親和對因父親而受傷的人進行治療的醫院表示敬意;再者是為父親掃墓,向他報告我們是怎樣奮鬥的。我和沒有開成面館而在京都銀行工作的弟弟商量,我們制訂了有生以來最奢侈的計劃——在今年的除夕夜,我們陪母親一起通路劄幌的北海亭,再要上三份清湯面。”

  一直在靜聽說話的當家人和女掌櫃,眼淚刷刷刷地流了下來。

  “歡迎,歡迎,……呵,快請。喂,當家的,你還愣在那兒幹嘛?!2号桌,三碗清湯荞麥面——!”

  當家人一把抹去淚水,歡悅地應道:

  “好咧,清湯荞麥面三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