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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縣城邊緣人,尋找邊緣人的故事

一個縣城邊緣人,尋找邊緣人的故事

人物

2024-05-13 09:10釋出于北京人物官方賬号

一個縣城邊緣人,尋找邊緣人的故事

今年3月底,攝影師蔡山海在采風途中,偶遇了福青的庭院與他的世界。

那是福青老人去世的第4天,征得家人同意,蔡山海走進了院子。福青的家不大,正屋停放着棺木,外面院子中間種着兩棵杏花樹,當時光秃秃的。一組喪事樂隊被樹分開,站在東西兩邊,熱鬧地吹彈。

剛進門的時候,蔡山海并沒有注意到院子裡的字。等拍完了樂隊,準備從大門離開,蔡山海一擡頭才看到門梁上寫着「新疆喀什市……77歲的我,張福青能去看看嗎?」再一回頭,另一邊牆上又寫着,「宇宙有多大呀?」類似的還有很多。福青所想的時而很具體,比如「每年杏花落打藥一次,立秋後再打一次毛蟲藥」,比如幾年如一日地修整院子。福青關心的時而又很宏大,比如村子邊的峨河河道要拓寬,60年前曾經曆過的水災是否會再來一次,還有太陽表面的溫度是6000度……

蔡山海的好奇心上來了,因為這也是他會思考的事情。蔡山海33歲,福青77歲,跨越了四十年的時光,他們的所想原來是相通的。

再仔細看,掃帚、趕火棍,甚至通風口的一塊小木闆、門闩上都寫滿了字。這些文字蔓延開來,成了一面面牆。福青的老伴患有精神類疾病,蔡山海能想象到,某個午後,老伴已經服藥睡下,福青就在院子裡,靜靜端來一個椅子,或者直接蹲下,用各種姿勢記錄他的人生。整個院子成了福青人生沉默的見證者。

在蔡山海到來之前,村中并沒有人會細讀福青老人的文字,他們當他在練字。4月,蔡山海将院牆拍下來發在了網上,意外引起了轟動。有人說,這是張福青老人的「離線朋友圈」,是父親的散文詩,還有人評論,「唯有文字能擔當此任,宣告生命曾經在場。」

2023年年中,蔡山海關掉開了3年的縣城照相館,年底徹底不接商業片,之後重新踏上了2019年年末就該啟程的記錄中國的攝影計劃——《逍遙三章》。從2024年1月開始,蔡山海如掃地僧,用「平推」模式一個村接一個村地走遍了廣西和山西,他的鏡頭不聚焦于高樓名山,而是對準了芸芸衆生。按照他的話說,這也是一段一個來自縣城的邊緣人,如何一路找尋更多邊緣人的故事。

這一路,蔡山海遭遇了很多個「福青」——他們建造自己的天空城堡,他們在自家牆上題字,他們也在天然溶洞裡K歌,他們用一個個人生故事,組成了當下鮮活而奇特的大地圖景。在蔡山海的鏡頭下,他們的人生往往與現代生活有着不小的時差,生命以不同速度流動,或閑适,或孤獨,或魔幻,也或頑強,或真切。

《人物》與攝影師蔡山海聊了聊他這半年的農村見聞。以下,是蔡山海關于福青,還有不止福青的講述——

文|李雨凝

編輯|田毅

圖|蔡山海

1

其實在福青之前,我就遇到過很多個「福青」。我把他們的故事集命名為「走地仙」,意為尋找散落在各地的「仙兒」。

年初,在前往廣西柳州的國道上,我碰到了出發以來的第一位「福青」。他的名字應該叫「威長江」,威長江的牆上也寫滿了字,但他寫得更加透徹——在大門上,他題匾「叫花子老窩」;在大門上,他寫「門别開/窮一家」;在牆上,他繼續寫:「最窮的之家/天地地獄家」,就在這行字的上面,他又挂了一個招彩頭的紅繡球。

一個縣城邊緣人,尋找邊緣人的故事

 威長江寫滿了字的牆壁

我在看清字的那一刻就對他産生了強烈的好奇,不過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五,威長江的家中沒有人,門也推不開。之後,我在他的門外連續蹲了兩天。等的時候我就在想,中國每個省份的人長相都有自己的特點,威長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他可能個子不高,頭發很長,胡子拉碴。他年齡多大,是老人還是30多歲的男子?又會不會穿着和丐幫一樣奇怪的衣服?後來,在等他的時間裡,我一直在腦子裡搜尋......

不過兩天過去,我還是沒等到這位「格瓦拉」,我希望,他是去了不是「叫花子老窩」的地方過年。

我繼續沿着國道開,廣西以喀斯特地貌為特色,很多溶洞都是4A、5A景區,裡面五彩燈光打着。但在旅遊溶洞之外,廣西還有更多不知名的溶洞,我竟然發現了很多普通人在這樣的溶洞裡生活着。

我遇到的第二個「福青」,是廣西百色一個溶洞酒窖的守窖人。

我進到「洞藏老酒」的牌子後面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還在喝酒,這是他的「工作福利」,老闆說反正他一個人再喝也喝不空一個窖。他起初以為我要買酒,帶我去看了大壇小壇,洞裡的酒都是他釀的,老闆在七八年前把他放在這兒,從釀造到買賣,他逐漸成了溶洞與酒的主人。

我把相機背回身後,像個遊客一樣跟他聊天。可能我是最近第一個對洞裡酒之外的東西感到好奇的人,他把我拉到桌子邊,一邊喝酒,一邊吸水煙,不用多問就開始絮叨自己的人生。

守窖人今年三十七八歲,我沒有聽清他帶方言的口音。很多年前,他在家鄉崇左認識了現在的老闆,跟着他離開了那個和隔壁越南接壤的小城,鑽進百色溶洞,一守守到現在。這麼多年他都沒結婚,一個人守一個洞。他在洞裡支起來一個屋子,一張床、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口竈,還有挂在洞壁上的榔頭、鋸子,這就是他這些年生活的全部。守窖人說,他平時就去一公裡外的村子買菜,那基本是他生活裡去到的最遠的地方。

不像威長江,守窖人并沒有在這個春節離開。那個下午,我和他每次聊到家鄉,他的表情都很凝重。我問他春節為什麼不回家,他猶豫了一會兒,又看看我的車,反過來問我,說你能帶上我嗎?到崇左好像有四五個小時的車程,我去查手機,高速确實是這樣,但如果我按照「平推」的方式走省道,可能要花上一天時間。我将事實轉達給了他,守窖人沒有繼續堅持,轉而聊起其他話題。

其實縣城很小,道路發達,中國每個縣城連起來看,會像一張錯綜複雜的網,我大概了解他在家鄉經曆過那些家長裡短、雞零狗碎的事情就在這張網中。我猜,不去「觸網」,這可能已經是他權衡後做出的最好選擇了。放下家鄉話題後,守窖人明顯放松下來,喝到高興,他直接從椅子上起來,手一伸,開始轉圈。跳了一會兒,好像還不盡興,守窖人又打開抖音,他平時也不看别的什麼,隻是這樣就着裡面刷到的廣西民歌繼續跳。

看到了我的相機,甚至不用我開口,守窖人主動邀請,讓我給他拍照。其實溶洞并不小,開始在外面我就拍了一張,隻是曝光距離短,從外面拍進去,裡面光線暗,一片烏黑。現在,我們都在溶洞裡了,站在跳舞人身邊,日光打進來,什麼都照得很清楚。我覺得,那天我拍到了一張很好的環境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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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洞裡跳舞的守窖人

2

離開了守窖人的溶洞,我接着往前走,很快就碰到了下一個溶洞,另一群人。最先吸引我的是支在洞口的燒烤攤,有三三兩兩的人坐着,見我下車,攤主也熱情招呼我。聽我講對吃飯沒有興趣,他也不在意,又擺擺手給我指了洞内,說那可以進去看看天宮和仙女洞,鐘乳石很好看,門口有賣紅絲帶,可以綁在裡面祈福,五塊錢一根。

沒有福要祈,我還是進去逛了一圈。天宮設在溶洞的最上面,沒有什麼景區常見的佛像,也沒有敬香的地方,隻是有一些五彩的燈光,但和那種5A溶洞裡的夢幻之光不一樣,更像是迪斯科舞廳裡的燈球彩光。我很好奇,又往前走了一段,居然聽到了歌聲。我走到了天宮的開闊處,順着彩光的方向向外看,原來是洞底有一處平地,上面挂着彩燈、彩旗和小燈籠,布置得像90年代的工廠年會,正中間放着一個上世紀那種卡拉OK點歌櫃,像是從哪個破産KTV裡拉過來的。周圍還有幾台音箱,圍着一個小投影,後面大概聚了二三十号人,這裡原來還真有一個「溶洞迪斯科」。

這些年裡,我陸陸續續拍過很多舞廳,上海的、浙江的,還有東北的,裡面的顧客都是50歲以上的中老年人。上海老齡化程度高,老人們喜歡上午送完孫子就去,舞廳最繁忙的時間是八點到十點,阿姨穿着舞鞋,叔叔穿立領襯衫,有一種洋氣的海派氣質。我和上海舞廳老闆聊過天,也是上了歲數的一位叔叔,他特别希望能有更多年輕人重新發現舞廳。看到我在拍照,他還主動問我,你能不能發個小紅書給我們宣傳宣傳?東北的舞廳是晚上熱鬧,人們倒不在意吸引下一輩兒,自娛自樂就很好。現在這個奇妙的溶洞舞廳不收費,誰來都能唱幾句,大家的穿着沒上海洋氣,牛仔褲、大棉襖,有的像是幹完手上的活兒來的,還有阿姨專門揣上了瓜子,和姐姐妹妹過來邊看邊吃,吃完也不多留,唱幾首就走了。

天南地北的舞廳有一點是一樣的:人們都在跳着一樣的舞,這一塊兒是交誼,那一塊兒是探戈。溶洞裡更像是沒有包廂的卡拉OK,沒有舞蹈,叔叔阿姨們隻是對唱「久遠」的傷心情歌,什麼「讓我唱一首愛你的歌」。大家唱了很多首也不重樣,不是這次聽到,我都不記得這個世界上還曾流傳過這麼多的傷心情歌。

從溶洞回來後,我去查了一查,當時聽到的那首歌叫《紅塵情歌》,前半句是「浪漫紅塵中有你也有我」。這可能也是我在「平推」之旅中真切感受到的:人人都說現在是一個人口高速流動的時代,但在主流之外的角角落落,還是有一個溶洞KTV,能讓人慢下來,唱起不再流行的傷心情歌。現在我想,在溶洞裡深情唱響卡拉OK的人,也是「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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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溶洞迪斯科

3

離開廣西走到貴州,我碰到了陳天明,他用6年的時間,在村裡砌起了一座「城堡」。

最開始,我是在社交媒體上碰巧刷到了一個女孩子的打卡照,照片裡她站在前方,城堡成了背景,黑壓壓一片,感覺快有十層樓那麼高,就這麼突兀地矗立在一片荒地上。除了其他零星幾張打卡照,陳天明的「城堡」并沒能引起網絡的注意,在我找過去的時候,他們家的前門緊閉,門口守着兩條大狗。我不死心,又繞到了後院,城堡主人正巧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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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天明與他的「城堡」

陳天明告訴我,之前經常會有年輕人來看這個房子,聽到狗吠聲,大部分不敢再靠近,就在遠處拿着手機拍。不顧大狗進門的,最近我是頭一個。他一邊跟我說着話,一邊引我進屋。陳天明的城堡最下面兩層是他的祖屋。最開始,他隻是要在兩層小樓上加蓋一個養鴿子的地方,但等鴿子房完工,他又覺得好像上面空出來的地方還能「繼續壘」。就這樣,他繼續用木闆一層層搭上去,書房、卧室,還有茶室,6年來一共修了9層,真是橫空出世。最頂層還放了一個大音響,一播放在一樓都能聽得見。我進屋的時候還好奇問他,你們村還放廣播?他說不是,是我自己放的音樂。

在我看來,陳天明建造出來的城堡外觀像極了電影裡那種「移動城堡」,有點怪誕,也有點朋克。陳天明不懂建築,隻是把他的想象力伸向了天空。「城堡」的每層房間裡都有很多用來固定的繩子和木頭,每上一層也都更小一點,到了第8層隻剩下3平米,9層甚至隻是一個簡單的帆布篷,在這個意義上,陳天明修出了一座塔。

我跟着他爬上了簡陋的木梯。書房在第六層,很穩,八、九層都是空木亭,第九層上去時會有一些搖晃感。最後我坐在了他的書房裡。陳天明的背後和側面是兩幅字,字下面堆的全是書,他聽着頭上兩層的音樂,在書房裡把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和斯塔夫裡阿諾斯的《全球通史》各讀了三遍。我開始和他聊天,陳天明今年42歲,是村裡走出去的大學生,2000年前後在南京的大學讀數學,後來在城市做過很多活計,也沒有結婚,2018年他回到老家做養殖。

陳天明告訴我,他的父母和姐姐如今還住在最下面兩層的舊屋裡,他們都很支援他建造「城堡」,父親甚至還親自幫他去挑木頭。我倆聊天期間,他的母親樂呵呵遞來一個蘋果,讓我随意看。他的姐姐結了婚,外甥就在城堡裡爬上爬下。我想,小外甥以後可以驕傲地說,我在城堡裡長大。

陳天明的城堡建在一片荒地中間,上面風景很好,能看到東邊500米開外的機場,也能看到遠處的群山。發出來這組照片之後,我看到有人評論,說這不就是一堆破木頭嗎?說得也對,我在遠處拍城堡的時候,種地的同村人好奇,問我在幹什麼。我說我在拍照,他們也奇怪,這不就是一座爛尾樓,有什麼好拍的?

現實生活裡,陳天明是從城市回來的失意人,他像他的城堡一樣遠離村中心,去年到頭養殖業還虧了錢。而在法律層面上,陳天明最近三年都在和村裡掰扯,他們覺得這個自建房不安全,去年還打了官司,陳天明敗訴了。但陳天明不接受,他要繼續上訴。

在我看來,陳天明的故事像一個童話,城堡就是他生活的一個出口。說實話,雖然我從縣城長大,也一直在拍縣城、鄉村,但鄉村真的美好嗎?不是的,田園牧歌隻是表面,具體的農村發展緩慢各項資源落後,也有一地雞毛。我體驗過,也知道那些真實都藏在哪裡,但我真心希望我所有遇到的人,還有他們的故事,都能稍微停留在美好的一面。

哪怕最後也逃不開被拆的結局,但陳天明的城堡存在過,就已經和從來沒有過不一樣了。最近貴州刮了大風,我還看到陳天明在朋友圈裡分享他的勝利:隻有頂層有輕微搖晃之感覺,城堡在風中非常堅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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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上陳天明的「城堡」

4

遇到所有「福青」們的緣起,是去年,我關閉了開了3年的縣城照相館。

2024年1月7日,我發了個朋友圈,清空了20個G的工作微信,就這麼出發了。我隻帶了三五件衣服,兩台常用相機,一台電腦,也沒保養車子,就這麼直接上了路。在路上第一天,我直接在高速上開了10個小時,有種逃跑的巨大儀式感,但也有一種隐隐約約的虛無。

我不看地圖、不走高速。這幾年大家推崇「特種兵」式的快消生活對我來說目的太明确了,反而折損掉了偶然的風景與意趣。我從老家江蘇鎮江開始,沿着縣道、省道還有國道往西開,我一路路過了之前拍過的湖南湖北,最後走到了廣西。

這其實是我2019年年底就做好的計劃。我做了很多年的紀實攝影師,鏡頭一直聚焦在像我一樣,生活在縣城、農村的人,我也一直想要拍出真正能代表中國的照片。最開始,我想找出來一個最具有代表性的省份,但想來想去,哪裡都有點以偏概全。後來,我心一橫,那幹脆就一個個地方「平推」,全拍下來,這下總不能還說「偏」了。

但後來疫情讓所有人都無法出門。本來作為自由攝影師,我的收入來源大頭就是到各地拍照,再把照片投稿、打比賽,一個月稿費和獎金加起來,能有兩千塊。但出不了門,自由攝影幾乎就進行不下去了。為了生活下去,我隻好在我們縣城裡開了家照相館。很多攝影師都不會選擇跨行,他們通常專耕一個方向,但在縣城裡,婚紗照、人物肖像、證件照,我來者不拒,什麼都接,一張價目單能從10塊列到一萬。

其實我在縣城開照相館的這三四年,錢比做紀實攝影好賺多了。人們多在節假日宴請或結婚,我基本沒有節假日,最長有過四十天連軸轉,每天晚上拍完的時候,我都要坐回車上,歇好一會兒才能緩過來神。我是個沒有什麼物欲的人,沒有結婚,平時也沒地兒花錢,就這樣攢下了将近20萬。

拍婚禮幫我更熟悉了人間煙火氣,這段和人打交道的經曆也在今年的「平推」的過程中給了我很多幫助。不過從内心深處來講,我知道再這麼繼續拍商業片子,我的精神可能就要垮掉了。回憶一下過去三年,我感受到快樂的時間竟然大多都來自我忙裡偷閑,在婚禮拍攝間隙,去周邊掃街拍照的經曆。但我現在不想把商業、紀實兩碗水繼續端平了。等到了又能自由出行,我就太想回到各個地方,而不是坐在縣城的照相館裡,每天重複拍着相似的場景。

今年大年二十九,我來到了重慶巫山。過去我給許許多多的新人和朋友們拍攝過煙花照片,而這一次,我總算可以慢下心來,欣賞一場煙花,好好地為自己多活一些。

「關掉照相館,去滿中國地拍照」這個舉動還挺理想化的,我不知道時隔幾年,我還能不能拍到什麼,找到真正的好故事。之前作為獨立攝影師出門,如果幾天都沒拍到什麼,我就會很焦慮。我也擔心開銷,路上吃飯住宿都在村裡,住宿80塊,飯錢每天三五十,都很便宜,隻是油費是大頭,一天平均下來花銷也要200塊。

但我後來一想,這幾年拍婚禮攢下來的錢,其實是足夠我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好一陣子。加上邊走邊接一些拍攝項目,另一邊也繼續投稿,我後期甚至能幾乎保持收支平衡。現在走在路上,我每天都會給自己選上至少八九個目的地,通常是當地特色或者有意思的地點,有的是靠看地圖,有的靠在社交媒體上找。其實按我的速度拍下來,一天走不完四五個,撲空也經常發生,因為鄉村不像城市,有專門的景區,很多事物都是有時效性的,沒有人、不開門,都很常見。就這樣,我每天上午九點左右準時上車出發,一直轉到晚上8點過後才收工,每一天都要開上一百公裡。

許多朋友問我,為什麼你每次都能找到這些拍攝的點和人?我當時的回答是,我還挺幸運的。實際上确實幸運也占很大一部分,但我想,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在路上的時間足夠長,沒有多少人願意把手頭所有的東西放下,去做全職的紀實攝影。

比如這次「平推」走到山西,遍地都是廟宇,在都市裡消失的神仙随意住在各個地方。在黃河邊,我拍到了一張衆多神像立于河邊的照片。我問附近的村民,說是寺廟搬遷,供養不下去,就把各路神仙請到了黃河邊,讓大自然來供養。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象。我把這組照片發在網上,評論裡有說這是衆神的黃昏,也有人說是神仙趕集,在河邊悠閑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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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邊的衆神

我今年33歲,說上不上,說下不下,這些年我拍過很多結婚照,縣城朋友們的孩子都到了打醬油的年紀。而我關掉了照相館,再次脫離了已經走向「正軌」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一個不确定并且遊走在邊緣的生活狀态。事實上,也正是這種遊走,甚至是實體意義上的遊走,才讓我有機會看到那些和我一樣走在邊緣的人群。

拍到後面,我會覺得,也許我和福青、陳天明本質都是同一類人,我們都在奇異地「享受」這份邊緣帶來的美麗,我們都樂此不疲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5

從縣城、鄉村成長起來的人大部分都對家鄉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面,縣城、鄉村的人對具體生活的想象并沒有那麼多種可能,我的老家江蘇鎮江揚中市,是一個人口30萬出頭的小縣城。我們這裡也不像北方,父母輩的人對成功的認知就是去經商,那個年代最流行開黑車,從我們縣城接人去市裡,每天早晚各一趟,在零幾年就能一個月賺七八千。是以,對于我爸媽來說,開黑車是一個好工作,做生意才有出路。

我也沒有逃脫這條道路。2012年一畢業,我進了親戚在的工廠做文員。我記得當時工廠的工資半年一結。但從小到大,我都對所謂的「成功人生」感到困惑,這個跟考編上岸都是一個道理,好像在我們小小的縣城裡,人隻能有着一種固定的活法。到後面,我厭煩了工廠裡重複的勞動,辭了職,又開始對攝影感興趣,拿着相機到處拍照。家人對我很支援,但他們的期待始終還是「你要去開照相館」,這也是一門生意。

但另一方面,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很喜歡赤腳在村裡面跑,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上國小,才慢慢改掉。我對于踩在泥土上有很深的親切感,這和踩在柏油馬路上有很大的差別,具體什麼差別我還真講不出來,但任何一個人去試試就能感覺出來。

曾經,我們這個縣是全國百強縣的前十名,江蘇平原沿江起了很多工廠,帶來了很多的錢。但對我們這種普通人來說,建工廠就意味着搬家。我們這一代的人,離故鄉愈來愈遠。成長、學業、工作,各個時期我經曆着不斷的搬遷。其中有一次我印象很深,是搬到了阿姨家開的招待所裡,那裡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停滿了各地來拉貨的卡車,我喜歡和這些跑江湖的司機聊天,這些成長的經曆都構成了我人生最基礎和堅固的價值觀。

農村人也天然有一種很淳樸和真誠的氣質。我在今年出發這一路上遇到白事必進去拍攝,從來都沒有被趕出來過。在農村,按照傳統喪葬文化,老人去世後家屬都要在村裡喊号子,告訴村裡人來送最後一程。是以,對于家屬來說,來的都是會送家人最後一程的客人。我也在城市掃過街,時不時就會有人過來說「侵犯肖像權」,後來我幹脆不在大城市拍照了。

前兩天因為受邀參加影展,我在「平推」中途去了一趟上海。說實話,從山西的村子到上海,這種差異不亞于出了一趟國,去了一個異世界,我需要「倒時差」。上海是一個節奏特别快的城市,但它的交通又奇怪得很慢,就像同樣的距離,如果放在山西,一個小時就能到了,但在上海,我可能要花上半天才能折騰過去。在地鐵裡,所有人也都戴着耳機,愁眉苦臉刷着自己的手機,好像十個人裡面才有一兩個面帶笑容的,不過聽幾句對話我就發現——他們是遊客。

當然,你說不生活在城市就沒有壓力嗎?當然也有,房子、收入,但在農村,這些都不像在城市裡那麼的急迫和緻命。前幾年拍紀實的時候,我還在貴州拍到過外星人科研站,一塊大牌匾,上面寫着「天下平等/外星人觀音」,這就是現實裡的宇宙探索編輯部。很多人都說鄉村是魔幻的天堂,在我看來,一是山高皇帝遠,現代城市規劃管不到這些毛細血管,更重要的是,他們在生活之外,還有另一種超脫具體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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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上路後,我試圖也把自己從具體中拉出來,我隔着鏡頭,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把那些縣城生活真實又細碎的部分過濾掉,留下更加隽永的關于土地、關于人的底色。當然福青的院子裡記錄着和鄰居商量有關院牆建在哪裡的雞零狗碎,陳天明的官司依舊在打,每一畝地都還是能引起争端。但我故意把這部分打上了馬賽克,我希望更多能被人們看到的,是他們超脫在這些具體生活上面的那種美好和輕盈。

大城市裡的節奏是反自然的,農村人和城裡人的差別也在于,兩個地方時間流動速度不同,像福青一樣千千萬萬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他們還有大把的時間,有更多可能去思考生活的本質。

6

福青的文章發出後,确實獲得了千萬級别的浏覽量,但我的計劃不變,五月中旬,我會繼續回到山西,上次走完了太原以西,我這回要從運城開始,把剩下的地方「平推」完。接下來,我還要去陝西、河南、甘肅,争取一點點把版圖擴大補全。

其實在福青院牆的照片成為熱門話題之前,我一直有點擔心沒人再關心這些事情。和這些我拍過的人物一樣,他們生活在現代社會地理意義上的邊緣,也是經常說的「小人物」,甚至連同村的鄰居都不知道他在記錄什麼。還有福青老人的那篇文章,我記得我是發了18張圖,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全部看完可能要花上十分鐘。在城市裡,十分鐘可以幹很多事,在工位上吃完早飯、坐一站地鐵,處理一次工作交接,而一個完全不出名的老人,我很難想象會有這麼多人願意為他停下十分鐘。

有很多年輕人來問我,能不能去做紀實攝影師?其實我的回答一直是「不建議」。從我2013年年底辭職開始走攝影這條路開始,一直到2016年年初我才通過攝影拿到第一筆稿費,800塊錢。我經常會說,做紀實攝影三年是一道坎,很多人撐不到三年,我見過很多有天賦的攝影師逐漸沒了作品、消沉了下去,能全職做三年的人更少之又少。有段時間,我還兼職圖檔論壇的編輯,有一個年輕人拍得很好,我總是收他的照片,後來疫情期間沒了他的消息,我還專門在微信上問他,你最近還在拍照片嗎?他說,拍不了了,現在在做跑大貨的挂車司機。

但文章就這樣在網上「火」了,連同着我今年走過的50多個縣城、兩三百個村莊的故事,都被不同程度地「看見」了,甚至我自己的故事也被看到了。在縣城做看似「不幹正事」的攝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前街坊鄰裡隻關心這個人混出了什麼名堂,現在也終于有人看到我們鏡頭下關心的事情,甚至也願意傾聽我的人生故事。

這種去看見、被看見的感覺,大大消解掉了我對生活無意義的困惑。一路「平推」下來,守窖人、陳天明,還有福青,每個人都在做自己手上的大事或小事,也許他們也曾經有過疑問,但依舊在日複一日地生活,然後在重複中尋找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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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太行深處的修行者

我又想起第一次偶遇福青世界的情形:他的院子并不大,外面院子中間有一片小田,種着兩棵杏花樹,當時樹光秃秃的,沒開花。

大概是4月7日,我第二次回到了福青的院子。上一次隻是拍到了文字,我還有太多關于福青的問題想問問他的家人。等我再次進入院子,白事的布置都撤掉了,我才頭一次真正看到院子的全貌,文字寫滿了院牆,沒有了樂隊在場,院子寬敞了起來,中間是福青挂念的杏樹。

福青于4月1日下葬,小紅書上爆火的文章要兩天後才發出來。一周後,等我第二次去的時候,杏花已經開滿了院子,特别茂盛,邊上還有蝴蝶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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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青開滿杏花的院子

檢視原圖 1.23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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