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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吃火鍋嗎?

作者:張佳玮寫字的地方

廣義的火鍋,即“就着鍋煮熟來吃”,這種做法,其實古已有之。

中國古代有所謂“列鼎而食”,又有成語說富貴人家“鐘鳴鼎食”,差不多就是如此。

鼎格局頗大,往往是一鼎烹就,大家一起吃。用鼎煮食,大概類似于現代一個超大型火鍋吧?

戰國時,蔺相如曾跟秦昭王說“臣請就鼎镬”——用鼎镬把我煮了吧!大概古代鼎煮之刑,就是個大型“人肉火鍋”

現場,雖然細想來有點吓人……當然項羽不這麼覺得。

三國時,曹丕曾賜給鐘繇一個“五熟釜”。曹丕給鐘繇寫信說,古人用鼎,都是一體調一味;五熟釜好啊,可以調五種味道——似乎是個分格鍋,感覺類似于現代鴛鴦火鍋。 火鍋?火鍋!

宋遼時期,火鍋已經流行南北。北方,遼國用鼎煮肉,技術很成熟。據說遼國人很喜歡加料:将黃鼠——當地叫作貔狸——用羊奶飼養大,一個鼎裡放一堆肉,再放進一隻黃鼠的肉,全鼎的肉都能炖得酥爛。

南方,都有涮兔肉了:林洪《山家清供》寫,遊覽武夷六曲,雪天抓了隻兔子,山間沒有廚師來烹,聽了人的主意,風爐安在座上,少半铫子水煮熱了,将兔肉下去涮了吃:大概這是所謂山家吃法,豬肉、羊肉也能照此辦理。不算精緻,但有野趣。

元朝時,來自塞外的蒙古人,很習慣類似吃法。到明朝,北京人也習慣了吃奶酪、吃火鍋。

劉若愚有本書叫《酌中志》,寫明朝後期宮廷,提到天啟皇帝喜歡吃一種雜燴鍋:炙蛤蜊,炒鮮蝦、田雞腿及筍雞脯,又海參、鳆魚、鲨魚筋、肥雞、豬腳筋共燴一處。

——感覺還是個海鮮雜燴鍋。

天啟皇帝如果去了葡萄牙、西班牙或者希臘,估計挺高興。

如此這般,火鍋這吃法,并不神秘。

而且,熱鍋煮着現吃,不同文化裡都有。

法國不止一處,慣于用蒜蓉和白葡萄酒來焖煮贻貝,一鍋贻貝鮮濃可口不提,熬出來的湯汁也不錯;有些小店鋪就賣贻貝鍋,用炸脆的薯條、撕碎的面包、片好的火腿乃至香腸下鍋去,加熱兩回。當然,罐子不大,是以也等于是每人配置設定個小砂鍋吃了。

日本人也愛吃火鍋。有名的就是鋤燒Sukiyaki,傳說是在鋤頭上烤肉所得。現在的慣常做法,是以牛油為底,牛肉略烤過,加醬油、味霖等調味,再下煎豆腐、魔芋絲、金針菇之類,涮起的肉加蛋汁,也就是壽喜燒了。

日本人吃火鍋,好像很看底料。比如螃蟹底,就叫作螃蟹鍋;河豚底,就是河豚鍋;老說法還有所謂丸炊:鼈、醬油、酒,一起用土鍋焖煮。

也有清淡的,所謂涮涮鍋:用昆布、鲣節做湯底,随便涮點什麼。

如上所述,不同的鍋,也展現不同地方的食物風貌。

大陸地大物博,鍋也多些。

比如,我在冬天的營口吃到過酸菜白肉鍋。經爽白菜腌漬得了,酸爽可口。鍋裡下酸菜白肉血腸,那是必須的。又東北山珍海味多,蘑菇、山雞、粉絲、木耳、白魚,什麼都能下去。

我也吃過大鍋炖魚:大塊開江肥魚、五花肉片、老豆腐,粉條在鍋裡慢熬着;吃着吃着,冷的指尖、臉龐都慢慢融化了,連酸帶疼到舒服;出汗;到要吃粉條時,已經進入魯智深所謂“吃得口滑,哪裡肯住”的階段。

我極愛吃東北鍋子的凍豆腐:他處的凍豆腐,沒有東北那麼紮實韌口,簡直可以拿鈎子吊起來。

在北京,鍋子豈止是吃食,還應時當令,可以報時節呢。

清朝宮廷裡有相當長時間,宮女們每年10月到次年3月,晚飯有鍋子,聽起來仿佛現代來暖氣,“冬天到啦”的意思。

按照唐魯孫說法,老北京八旗子弟們這麼吃鍋子:鍋裡加水,蔥姜,上桌來了。八旗子弟們懂得吃的,會加花樣:

叫個七寸盤的鹵雞凍,雞肉少,凍子多,自己吃着雞,凍子下到鍋裡,就是鹵雞湯了。以此涮羊肉,吃得滿面紅光,剔着牙搖搖擺擺出門。後面一桌來了:有現成的老鍋子!好好接着吃!——那會兒還沒現在這麼嚴謹的衛生習慣呢。

大概老北京涮羊肉,湯底沒那麼講究,在意的是醬。芝麻醬、香油、韭菜花,那都得講究;如果怕膻騷之氣——羊肉哪能沒有呢?——那就加麻楞面,也就是不加鹽的花椒粉。

據說老北京有些片羊肉師傅,一年隻幹這麼一季活,手上都有庖丁的功夫,心明眼亮。又據故老相傳,說羊肉适合涮吃的,曰上腦,曰大三岔,曰磨裆,曰小三岔,曰黃瓜條。

羊裡脊肉當然好,但太嫩,很容易把握不好,涮老了,還是留着做别的吃吧。

師傅片好羊肉端上桌來,夾一片羊肉,入鍋一涮一頓——好些老食客連這一頓都能給省了——然後蘸佐料,吃。

好羊肉被水一涮,半熟半生,不脫羊肉質感,肥瘦脆都在,飽蘸佐料,一嚼,都融化在一起了,就勢滑下肚去,太好了。

這時來口白酒,甜辣彌喉,籲一口氣都是冬天的味道。

在北方吃鍋子,吃到後來,容易放浪形骸。大雪紛飛之中,穿着厚外套蹲着吃涮鍋子,招呼店家“再來十盤羊肉”,吃熱了脫下大衣,肌膚冷而肚内熱,頭頂自冒蒸汽,将還帶着冰碴子的羊肉往鍋裡一頓,一涮,一吃,一搖頭:美!

在廣東潮汕吃火鍋,就是另一種風格。廣東不冷,吃不出雪夜圍爐的感覺,吃火鍋也就是打邊爐,吃得精細。北京火鍋是水涮羊肉蘸醬,湯太複雜的話,容易招守舊的朋友皺眉,覺得不正宗;廣州打邊爐倒是湯清鮮得很。另北方涮鍋,不忌肥厚;在廣州打邊爐,吃的倒都是蝦仁鱿魚、腰片肚片、魚片雞片、魚滑蝦滑。

我跟一位朋友開玩笑,說這頓飯吃不掉的魚片腰片,明早起來,是不是還能直接煮艇仔粥吃?朋友認真地回答:

順德菜裡,真的有白粥底火鍋喲!

——說起來,日本也有河豚鍋最後加米飯做成雜炊的。

美食的思維,到處都相似。

廣東鍋也有風格豪邁的,那就是潮汕牛肉鍋了:據說最早是沙茶醬加高湯為底,炭火慢煮牛肉而成,後來就發展出了清湯牛肉鍋。我的廣東朋友總結道,廣東範圍内的火鍋——包括醉雞鍋、豬骨煲、牛肉鍋——大多都是用鮮美食材熬一鍋湯,順便涮點清鮮可口的食物。推論起來,大概一來廣東煲湯有一手,是以能耐心花幾個小時,用肥雞豬骨,熬出一鍋湯來打邊爐;二是廣東不冷,沒有北方圍爐吃個熱乎勁兒的需求;一大鍋煮好了,順便涮魚片、蝦片、竹荪、生蚝、豬腰子等,求的是個清雅醇濃,又不同于北方夜雪涮鍋、逸興遄飛的感覺了。

川渝火鍋如今名揚天下,其起源不算早。據說本是江上纖夫的吃法,但我翻了翻書,已故川中老作者車輻先生說,按李劼人先生考證,該是20世紀20年代,江北縣有人賣水牛肉,便宜,是以沿江幹力氣活的人愛吃,拿來打牙祭;水牛肉賣得好,牛心、肝、肚、舌也就一起賣了。

當時便流行在嘉陵江邊,擺擔子小攤,架長凳,放鐵鍋,煮鹵水,開始涮這些牛心、肝、肚、舌。最初叫“毛肚火鍋”,後來又不拘泥于毛肚了。大概這就是川渝火鍋的風格了:

濃油麻辣,烹煮那些别處不一定會吃的部位。

我也問過重慶長輩,為什麼吃火鍋時,須用九宮格,聽到的說法不一。

有的說,東西下了鍋,涮熟了縮了,不好找,有了格子就好些。

有人說,以前講究“鑲起吃”,幾家不熟的人拼火鍋吃,自家吃自家,免得吃亂了。

我覺得最有道理的說法是:

九宮格作用不一。比如中間一格,處于鍋心,溫度最高,翻騰不止,不宜久煮,卻适合涮燙。是以毛肚、黃喉,涮了即起。兩邊的十字格,溫度次之,可以把郡花、肉片、魚,擱那裡慢炖。四角的格子溫度最低,就适合把麻花、肥腸之類,拿去慢炖,又或者孩子念叨,“我洋芋要吃融一點的,耙一點的”,就擱在邊角了。鍋雖然是一個味道,不同格子,卻代表不同火候,不同口感。

是以一個鍋看着粗豪,其實吃着,可細緻了。

你愛吃火鍋嗎?

東北的酸菜白肉鍋或開江魚炖肉,可以解釋為東北腌漬酸菜,産大魚大肉;北京的涮羊肉,可以追溯口外肥羊,源遠流長;廣東的打邊爐,可以了解為靠海吃海,且煲湯有傳統。

重慶這吃法的典故呢?

一是西南自古好辛香。

一般吃慣清淡味道的人,講究苦辣酸甜,會以為重慶火鍋隻是辣。但就以重慶火鍋的調味而言,牛油與辣椒之外,還有其他的呢。按車輻先生的說法:20世紀中葉,毛肚火鍋的鹵汁已經有牛骨湯、牛油、豆母、豆瓣醬、辣椒面、花椒面、姜末、豆豉、食鹽、醬油、香油、胡椒、冰糖、料酒、蔥、蒜、味精,講究點的還要用醪糟代替料酒。

這麼熱熱鬧鬧的複雜調味,當然不隻是“辣”這個字可以形容的。

二是西南飲食,曆來喜歡尋找各色可以提供神奇口感的食材,然後用濃厚的味道澆灌之。

這道理,許多川菜也類似:

比如平平無奇的豆腐,清油、牛肉、豆豉,加辣椒面,做到麻、辣、燙、酥、嫩——那就是偉大的麻婆豆腐。

比如沒人要的牛腦殼皮和牛雜碎,煮熟切薄,加鹵汁、花椒、辣子油紅拌,就是如今的夫妻肺片——據說一度叫廢棄片,因為都是邊角料,都是靠辣味,化腐朽為神奇。

川渝火鍋的食材,大多很偏門,但又不惜功夫:

腦花做得好的,都是先用酒、蔥、姜,外配自家秘制醬料,好生腌過,然後燙出來,不失柔滑香軟之味。

火鍋涮的胗花——當地讀作郡花——會将雞胗、鴨胗切出花狀,再用醬油、姜、蒜腌過,是以越涮越有味。至于小店日常作為招牌的“生摳鴨腸”“手撕毛肚”,更加霸氣了。

吃完火鍋後,總得有碗冰粉涼蝦才對。吃過之前的香辣紛繁,再對應那份涼滑細,才算完整。

川渝許多火鍋店裡蛋炒飯镬氣十足,小湯圓甜糯動人,也是這道理:唯對比和不一緻感,才能出美味。

你愛吃火鍋嗎?

不喜歡火鍋的人,自有不喜歡的理由。

比如袁枚以前就在《随園食單》裡念叨,要戒火鍋:

“冬日宴客,慣用火鍋,對客喧騰,已屬可厭;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難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問哉?”

按他的邏輯:

一是火鍋喧騰很煩人;二是各種菜各有适合的火候,不該一鍋煮。

作為江南人,我小時候也覺得袁枚說的有理。但在東北平津、川渝廣東都吃了各色火鍋後,回頭一看,覺得袁枚格局不大,而且顯然,不太懂吃鍋子……

比如,就廣東的火鍋湯底,那就風味多變,味道怎會單一?

又如真懂吃火鍋的重慶人,自然知道毛肚該什麼時候撈起,郡花什麼時候到火候。

是以火鍋老手,非但不會滿鍋一個味,反而是能一個菜吃出百種味道來——就一筷藤藤菜,燙着吃、炖着吃、炖透了吃,蘸油碟,蘸幹碟,味道自然千變萬化嘛。

我很懷疑袁枚沒吃過好的火鍋。我自己是江南人。但我覺得,比起那些“将高端食材用極簡主義做派調理出高端味道”的吃法,我還是覺得,這種将販夫走卒都能吃到的食材,化腐朽為神奇地調理到讓人愛吃得停不下來,更貼近普通人的愛好。

至于袁枚所謂“對客喧騰,已屬可厭”,我是不太認同的,大概他要招待的那些老爺都孤僻,都不喜歡一群人熱騰騰的感覺吧?

我還記得某年夏天,在重慶南山上吃火鍋,看一整山燈火通明喧騰,不知道有多少口火鍋。那份喧騰,看了就高興,整座山都有花椒香。

本來是山高路狹江水湍,住人都夠嗆的地方,現在開辟得大家滿山喧騰吃火鍋。雄偉之極,壯麗之極。

比起俊仆美婢、窗明幾淨的那一套,還是這個漫山紅烈的喧騰,更讓人覺得:吃東西真美好,生活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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