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周旭 | 關于吃的記憶

作者:江南時報

父親生前多次笑着告訴我:你一歲的時候,看到飯桌上的米飯,從坐着的木桶裡伸出小手去夠,結果沒抓着,碗被順手掃倒,掉在地上,碎了。你驚恐得連聲哭喊,周怡元,周怡元!

周怡元就是我爸。這是六十三年前的往事了。

基于這樣刻骨銘心的經曆,每次吃飯,我碗裡都扒得幹幹淨淨,一粒不剩。

一直到上國中,我的肚子都沒有紮紮實實地飽過。那時,農田、糧食和釘耙鋤頭等等都屬于生産隊集體所有,社員每天的農活由生産隊長指派,收獲糧食的大多數交了公糧,餘下的按人口和勞力工分進行有限配置設定。花生油榨出之後,會産生副産品:圓圓的厚約寸許的花生餅,分量沉重,色若深咖。花生餅跟黃豆餅、菜籽餅不同,它香,這種香仿佛炒熟的花生米,可以入口。菜餅和黃豆餅則不能吃。但是,花生餅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得到的,隊裡不分給各戶,而是留給生産隊飼養的豬牛羊兔做飼料。秋天,新花生登場,我的國中同桌、另一個生産隊的曹如剛口袋裡揣着幾塊銅錢大小棱角分明的花生餅,寶貝似的掏出一兩塊給我。這些黑不溜秋的花生餅在我倆的周圍彌漫着一股熟花生的濃香。我張嘴用力咬嚼,發出硌嘣硌嘣的悶響,越嚼越香。作為課間的土造點心,花生餅不知比現在的面包香了多少倍。吃了它,口腹歡愉,血液循環加快,人也長了精神,眼不花,頭也不暈了。但是,花生餅的成分畢竟屬于殘渣,油榨得絲毫不剩,不易消化,吃下去容易,拉出來卻不容易。每次上茅坑,都要用盡吃奶的力氣,太陽穴旁的青筋鼓脹,連眼睛都憋紅了。

周旭 | 關于吃的記憶

揚子江藥業集團行政樓

家住中馬甸的同學劉懷林,父親在縣城的果品公司工作,每個禮拜回一次家,都要帶一些内部處理的已經部分潰爛的不宜再賣的蘋果橘子給他們兄弟幾個。劉懷林第二天不忘帶兩隻給我。那是噴噴香的國光蘋果,味道獨特的國光蘋果!雖然這裡被削一塊肉,那裡被剜一個洞,坑坑凹凹,果肉總有那麼一點點敗壞的味道,但卻是我至今再也沒有吃到過的國光味道的蘋果。難不成國光品質退化,果農不種了?

每年十月,是采收花生的時節。花生藤麥稭稻草一垛一垛堆放在曬場上,成為鄉村樸素一景。麥稭稻草作為燃料可以分到各戶,唯獨花生藤不配置設定,它是冬季牛羊牲畜的寶貴飼料。放了寒假,我們無事可做,把曬場當作玩樂場,曬太陽,踢毽子,撿豆芽,或者躺在草堆裡睡大覺。這個覺特别香,空氣中滲入了草本的清香。肚子餓了就扒開花生藤,尋找幹癟的小不點的花生。小花生的尖角上黑癟癟的,萎縮成麻花狀,果實不飽滿。剝開硬殼,粉紅的花生米粒朝我們微笑。别看它和米粒差不多大小,但味甜,裡面藏着微量的油脂,養胃。

某年春天,不知何因,隊裡養的兔子接連死掉,今天一隻明天一隻,而且都是大白兔。死兔,飼養員舍不得扔掉,給我奶奶。我奶奶拿來用開水燙,褪毛,然後到門前的小河裡清洗,再用蔥姜蒜煮,佐以自制的黃豆醬,口味好得很。我抓着兔腿大口大口地吃。如今,宴席上每有兔肉,我都不看,不動筷子。

一年夏天,幾個壯勞力在公社石棉廠的廠房裡發現一條大蛇,立即吼叫圍捕。生産隊長綽号叫猴子,膽子大,把蛇頭扣在橫梁上,從上往下用力撕,剝的皮完整不破,據說賣給供銷社,給樂器廠做二胡。工廠門前的廣場上架起一口大鐵鍋,放了滿滿一鍋江水,用猛火煨。五六個小時後,通知各家各戶的大人小孩來吃蛇肉喝蛇湯。我去得晚,分了一小塊,喝了半碗湯。從此身上不生痱子。

縣裡在馬甸公社開挖一條大河,河的名字記不得了。焦蕩公社的社員集體住在我家。他們的食堂借用隔壁的生産隊豬舍。每天大米飯水煮蘿蔔青菜外加醬油湯,一個禮拜吃一次肉。有個叫小五子的青年,白天瞄上了食堂櫃子裡兩塊半精半肥的豬肉,趁着夜色踅進食堂,逮了一塊方方正正的肉回來,連夜用山芋一起煮。生火的那一刻,大家伸頭縮頸,嘁嘁咯咯地笑。熊熊烈火加持下,肉片在鐵鍋裡噼噼啪啪地跳響,肉香随着炊煙在莊前屋後肆意飄蕩。

周旭 | 關于吃的記憶

揚子江龍鳳堂中藥展示館

我家原來住的是兩間半瓦半草的房子,一面山牆還透風漏雨,媽媽下決心建三間瓦房。給木匠瓦匠還有小工吃什麼,很傷腦筋。建棟房子需要個把月,天天吃肉也吃不起。媽媽到公社食品站找國中同學孫亞英,買了幾隻鹹豬頭回來,我負責拔毛,清洗,埋頭蹲腰吭哧吭哧忙了大半天,才把鹹豬頭裡裡外外弄個幹淨。然後上鍋煮,煨爛之後拆骨。第二天中午用鹹豬頭肉招待木瓦匠和小工,大家吃得笑容滿面。

記得當時已經很冷了,我赤着腳到屋後的小河裡踩河蚌。河蚌多在河邊。河蚌的唇口在腳底呈現鈍化的刺感,但又不是碎玻璃的銳利。河蚌的背部,呈不規則的圓球狀,踩在腳下,凸出的球面會頂拱你的腳底。橫躺在水底的河蚌,其線條觸感由平面到圓面,或者由圓球到平坦。這三種形态都逃不過我敏感的腳。半天工夫,大大小小的河蚌就裝了半籃子。鹹豬頭肉之外,增加了一道白菜燒河蚌。下午三四點鐘,主家要給匠人燒一頓晚茶,主食是媽媽蒸的無餡的酒酵饅頭。

國中同學陸培仁是我好友,上學期間互相走動。他爸爸是生産隊會計,媽媽是勤儉持家的好手。那年他家殺年豬,我在他家廚房看到一副鮮紅的豬肝挂在牆上,便定定地看,真正的目不轉睛。一邊看,一邊咽口水,然後轉過頭來,朝着陸培仁看,兩個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我的臉唰地紅了。

莊上同我一般年齡的男孩有七八個,平時結伴玩耍。有時我們會到馬甸街上去看人家做包子貼燒餅炸油條,聞聞香氣,解解饞,過過瘾。有個同伴悄悄用家裡紡車上的針軸,躲在排隊的人縫裡戳肉包子,一戳一個準,然後大家到河坎上分食。我媽媽知道後大怒,把我痛打了一頓。

1978至1980年,我在高郵師範讀大專,班裡發放的教輔材料都是用鋼闆刻寫,油墨印刷。班主任把這個差事交給我,報酬是刻一張八開大小的蠟紙一毛錢。口袋裡有了錢,每天,我捧着書本到大運河邊去晨讀,回校途中,循着香味,順攏到人民飯店,九分錢買一隻菜包子,有時買兩隻。高郵的菜包真好吃!咬一口,青菜餡兒油亮亮的翠綠,清甜鮮美在口腔裡光芒四射,活蹦亂跳。

現在,我每天騎20公裡山地車,打兩個小時乒乓球。前不久球友聚會,大家頻頻敬酒,菜肴淺嘗辄止。隻有我冷菜熱炒湯菜一個不落。服務員問主食吃什麼,我說來兩盆韭菜餡的餃子。餃子上桌,大多數人吃一兩隻,有人一隻未吃,我連吃了六隻。坐在主席的上司側目道:你飯量大!我點頭稱是。其實,我何止飯量大!每頓宴席,如叫我點菜,必點豬頭肉和花生米,這是經典的下酒菜。否則總覺得少了什麼,心裡不舒坦,感覺不完美。即使到香格裡拉酒店的江南竈和金陵飯店的梅苑餐廳吃宴席,我也照點不誤。

周旭 | 關于吃的記憶

作者簡介:周旭,一個思鄉戀家,從省級機關退休的老文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