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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散文:鄉愁六章

作者:億聰起名鄉土文學社
鄉土散文:鄉愁六章

文:侯衛衛

乳名

穿過冬天枯寂的蘋果樹林便是一片荒涼的墓地,很少有人經過,雜草封鎖着路面,令人寸步難行,依稀可見往日肆虐嚣張的樣子。此刺槐到處都是,須小心翼翼,彎腰低頭側身,就這樣,還時不時被刺挂住了孝布孝衫。

給三伯、伯、母親墳上壓紙,燃蠟燭,插香,燒紙錢,二團哥絮絮叨叨地訴說着:“我爸來了,大家可以團聚了,在地下有個伴兒,你們互相有個照應,給你們少些錢。”天陰沉灰暗,紙錢冒起了煙熏了眼睛,潮潮的,想落淚。

回到車上,二團哥回過頭問:“鋼娃是你們的什麼人?你們這兒有個鋼啊鋼娃的人麼?你們親戚中?”

“我爸,是我爸的小名。”哥回應道,心裡疑惑,二團哥怎麼會問這個問題?

“你大伯臨走前一周,嘴裡一直念叨着鋼娃鋼娃,我也不知道他在說啥。”二團哥悠悠地回憶着。

心裡一酸,伯父在異地成家立業,人生中的大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可以說享福的日子都是在他鄉。然而臨終的時候,他腦海裡閃現的不是工廠做工,不是兒子結婚,不是帶孫子看娃,不是那些安逸享樂的時光,而是小時候。

我默默地想,一輩子老老實實少言寡語的大伯在想什麼呢?老年癡呆腦子一片混沌意識模糊認不清子女的大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他小時候的家,是他童年時的那段時光。

而童年有什麼呢?那個家又有什麼呢?父母早早雙亡,家破破爛爛,孤兒的生活受盡了可憐,遭了多少罪,但這都是伯父一生中最清晰的印象。

二團哥對大伯是極好的,在異鄉鄉生活了大半生,但在伯父心裡,這兒卻不是故鄉,不是家,他固執地想着他的村子。

伯父八十六了,年事已高,最近幾年回家次數少了,以前還有鄉鄰鄉黨叙叙舊,現在已沒有幾個人了,一個個都先走一步了。

“鋼娃鋼娃”好多年沒有聽過人這樣叫父親了,這聲乳名是這樣的親切,這樣的暖心。伯父他看見了什麼?看見了他一樣垂垂老矣的父親,看見了操辦母親喪事傷心欲絕的父親,看見了子女長大滿臉春風的父親,看到了領着一群侄子侄女去看望他的年輕力壯的父親,看見了結婚時喜上眉梢的父親,看見了失去爺爺奶奶在竈膛裡玩一會兒做一會兒飯的隻有十來歲的父親。

時間定格了,伯父父親是一群孩童,在那簡陋落後的村莊裡嬉鬧着,來來往往有他的叔伯嬸子大爺們。天格外難,雲分外白,那麼多人在說說笑笑,生活困頓的伯父和村人們一樣,笑着,說着,時光在慢慢流淌。

“鋼娃。”父親回過頭,哥兩個忙活開了,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一片純淨的天地裡,隻有一群孩童和一群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村人們,像模糊的黑白相片,泛着歲月的暗黃。

大伯睜着雙眼,一切都在向他走來。他呼喚着父親的乳名“鋼娃鋼娃”,他跑過去,越飛越輕,慢慢地飄走了。

我悲哀地想,即使大伯和父親相見了,他看到的是隻一個滿臉皺紋,須發皆白的老頭,父親不是大伯腦海中的那個“鋼娃”。

車子在柏油路上緩緩地行駛,我心裡喃喃自語“鋼娃鋼娃”,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恩師

父親七十多歲了,患有腦萎縮,年輕時頭腦不太清楚的父親患了病後就更糊塗了。像秋天的一片葉子,慢慢地枯萎憔悴下去。父親不能走路,生活不能自理,躺在床上,像一個小孩,需要人照顧,我們放下一切,陪伴着意識淩亂的父親。然而,我卻發現,這個枯瘦衰老的父親,用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教導着我,竟然成為了我的老師。

專注

“慢點,小心把我的手咬了。”哥笑着說道。

父親在嘗了一口蘋果後,迅速地伸長脖子,急切地朝着哥手中的蘋果吞下去,咬下一大塊蘋果,“咔嚓咔嚓”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腮幫子一鼓一鼓,蘋果汁液四濺,父親雙眼望着蘋果發出一種幸福而愉悅的光。他用手拿過蘋果,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他腦子裡隻有一個蘋果,全神貫注,聚精會神。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看着父親有滋有味地吃着蘋果,那種美妙的感覺不亞于吃滿漢全席,鱿魚海參,不由人不羨慕,讓人眼饞。

父親吃東西時,是他很開心的時刻。他絕不東張西望,也不說話,一心一意很用心地吃着。我們經常看到吃拉條子時父親滿嘴流油,吃完肉夾馍父親香得意猶未盡。一頓簡單的飯菜,父親吃出了快樂,吃出了生活的美好。

望着父親吃東西時滿足的樣子,我默默地感歎到任何事情,隻要我們專注去做,就會生出無限樂趣來。

堅強

不知什麼時候父親的腳爛了,露出小拇指白色的骨頭。每天一直把父親抱在輪椅上又抱在床上的哥意外地發現了,很是自責,父親向往常一樣,沒什麼異常表現。

到醫院醫生給父親剪去腐爛死去的肉,用藥水清洗傷口,鮮

紅的血流了出來,貼藥,用紗布包紮,父親紋絲不動。

一瞧,父親“呼呼”酣然入睡。

“老人家好着沒有?”連醫生也不由得心生疑惑。

“好着呢”哥說道。用紅光照完後,父親坐在輪椅上。

想起小時候文具盒上有圖檔“刮骨療傷”,關羽一邊露出胳膊治傷,一邊在下棋,讓人心生敬畏。

而我現在對父親肅然起敬。關羽還需要刻意地用下棋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而父親是很自然地置疼痛于身外,醫生動剪子動刀子時,悠然入睡,實在了不起!

關羽是曆史故事中的英雄,而父親,一個患病需要人照顧的古稀老人,對疼痛的漠視讓我敬佩。他的堅強震撼了我,他是我身邊真正的英雄!

從容

父親坐在輪椅上,躺在氣墊床上,外面春暖花開,亦或是蟬鳴鳥叫,父親很平靜,安然,不急不躁。對這個吵雜熱鬧的社會不予理會,對自己的生活,在我們看來死氣沉沉,沒有生機的生活沒有抱怨。

父親不向我們提出任何要求,臉上很少有煩惱,有時我們忘了開燈,天黑了回家時,在黑漆漆的房子裡父親睜着雙眼,看不出他的憤怒,他禮貌而客氣地望着我們。

我們給他吃飯、穿衣、理發、挪動他,父親一點都不挑剔,有種超脫世俗的怡然與舒心。

他不打擾别人,他一個人孤獨地躺着,但他從未感到過寂寞。半夜醒來,他會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話,會變化着角色說一些前塵往事,說給自己聽。無聊時蓋在身上的毯子被罩,他會用雙手把它們鋪平揉搓,扔出去,又放在身上,手一直都不閑着。有事兒幹,活得很充實。

就這樣一個不能動的父親,别人感覺不出生活品質的人,父親卻能過得風輕雲淡,他懂得與社會妥協,從容地應對生活。一床之地,卻能在不依靠他人的情況下,讓自己的生活豐富。他的人生境界何其高!

一般人恐怕都瘋了吧?

消瘦的父親思維混亂地說話做事,生我養我操勞了一輩子的父親意識日益模糊,望着他一天天衰老下去,我願意陪伴他。在這根蠟油即将燃盡的燭光裡,父親像老師一樣,讓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照亮我的路。

外婆的手藝

曾看過一個談話類節目,主題是“妙手恒心”,節目介紹了三位心靈手巧的女性。一位用頭發繡得人物花鳥栩栩如生,一位用面團捏塑得山川景物活靈活現,還有一位用泡沫和玉米皮做的蒜辮,用葫蘆畫的青瓷能夠以假亂真,并能用廢棄的易拉罐做成《水浒傳》人物譜,《千字文》,《清明上河圖》,看着她們的作品,真令我耳目一新,歎為觀止。在驚歎之餘,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外婆,外婆也有許多手藝的。

外婆的手藝是多方面的,她用自己勤勞而靈巧的雙手建立着這個家,她的多才多藝是許多人所不能比的。她鋤地、播種、摘蟲、打藥摘花、紡線、織布、裁剪、縫織,于是床上有了單子,家人有了衣服;她掃地、擦桌、生火、擇菜、做飯、洗衣,于是家裡幹幹淨淨,飯菜美味可口;地裡的農活,澆地,拔苗,割麥,揚麥,這些既需體力又需技巧的活,外婆駕輕就熟。家裡,地裡,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外婆妙手的影子。女子豈止是半邊天!

外婆會用面做成小動物,有鼻子有眼的,女子出嫁時鄰人都找外婆做,我也樂得跟着。揭開熱氣騰騰的鍋蓋一看,滿鍋的小動物讓我驚喜不已;外婆會剪窗花,稍微轉動幾下手,鋪開紙便是一個動物或者一朵花了,做這些時,外婆所選的都是喜慶的,如并蒂蓮開,猴子仙桃,富貴牡丹等,看得人心裡都喜洋洋的。

記憶中最深的要數外婆的刺繡了。回憶童年時光,外婆常坐在凳子上,和煦的陽光照着院子小小的角落。外婆便在那兒配線描圖,然後便開始專心地繡。看着外婆飛針走線的樣子,我雙手托着腦袋看得呆呆的,隐隐地眼前就出現了一朵淡淡的花。在繡完時,我往往會提出“外婆,花太少了,再添一朵吧!”“再繡隻蝴蝶吧!”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總能找一個合适的位置,把我想要的東西都繡進去,滿足我小小的要求。小時候我背的書包是母親做的,并沒有買的漂亮,但因了外婆刺繡的花,一下變得“高貴”起來。每每上學,常有村裡的阿婆阿嬸們攔住我摸着書包贊個不停,班裡的同學也用羨慕的眼光看着我。背着這樣的書包我一點都不自卑,反有些得意。

因了舅舅們虛弱的身體,外公是三十歲後才學中醫的,也許是愛子心切,短短幾年内,外公的醫術已是鄉裡皆聞。凡學中醫的似乎都會算命,外公也不例外。據說,在外公出事那年,外公是知道不好的,是以很少出門,做事異常謹慎。後來,有一點小事故,外公外婆驚吓之餘,非常慶幸,但願災難應在這件事情上。結果那年臨結束時,外公還是走了。不識字的外婆是不懂醫術的,但憑着自己的聰明與靈巧,外婆卻會測孕婦所懷胎兒是男是女。隻是我很少見,外婆認為洩露天機是有損陽壽的。印象中記得已生了三個女兒的楊嫂曾來家中,外婆和楊嫂閑聊了一會兒,在看似不經意中獲悉了應知的情況。等到楊嫂鄭重其事地指指隆起的肚子問外婆時,外婆卻說自己年齡大了,這樣的本領早就忘了,且根本不可信,楊嫂遺憾地走了。我懷着急切的心情看着這個結果,我也很遺憾。不久,楊嫂生了一個女兒。我忽的記起,母親曾望着楊嫂遠去的背影說道:“你外婆不肯說,必是個女兒無疑。”

幾塊布外婆能做成漂亮的花,幾根野菜外婆能做成美味佳肴,更别提外婆創造故事的本領,随便指一個東西,她都能給我講一個故事,聽得我癡癡呆呆的。

  這幾年,外婆年齡大了,視力不好,加之也到了安享晚年的時候,就很難見到外婆顯露她的手藝了。電視上的三位女性她們的都獲得民間大獎,但是外婆那些在生活中閃光的作品卻随着歲月的流逝而斑駁不堪了。如果“民藝”這股風能早些吹進外婆的村落,讓她也能對她的作品加以深造,憑着外婆的聰慧與靈巧,她應該是一個博學多藝 “民間藝術家”吧!

  【作者簡介】陝西省鹹陽市秦都區馬莊中學,侯衛衛,是一名鄉村國文教師,曾在《中國教師報》《鹹陽教育》等發表文章數篇,并獲得過區級詩詞大賽二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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