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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英剛:佛陀與龍

作者:考古研史

“那伽” 概念幾乎是跟佛教同時傳入中土的,在竺法護等人的譯經中,它已經被翻譯為漢地群眾能夠了解 “龍”;相對應地,“Nāgaraja”也就往往被翻譯為“龍王”。當然,佛教的這個龍,跟中土傳統裡的龍,并不是同一物種,甚至含義天差地别。在佛教理念裡,那伽,或者龍,有的一頭,有的多頭,是天龍八部(天衆、龍衆、夜叉、乾達婆、阿修羅、緊那羅、摩呼羅迦、迦樓羅)之一;在五道或六道輪回體系裡,龍雖然具有強大的神通,但是仍然屬于畜生道,和其他動物一樣。是以在佛教叙事裡,轉生為龍,往往是因為前世的孽緣。

*文章節選自《佛教文化十八講》(孫英剛 著 三聯書店2024-2)

犍陀羅藝術中的佛陀與龍

文 | 孫英剛

毫無疑問,犍陀羅藝術的核心内容是宗教藝術,而宗教藝術的核心,又無疑是佛教美術。幾乎每一個宗教都傾注心血渲染自己傳教先驅的事迹。對佛教而言,釋迦牟尼的人生曆程,包括他的出生、成道、傳法、涅槃,都是佛教神聖史的一部分,也是了解佛教精神的重要線索,是以具備了“經”的神聖性。佛傳故事,不僅僅是佛陀自己的“發家史”,而且是蘊含了佛教基本精神和教義的思想源泉。這也是為什麼在犍陀羅佛教浮雕中,佛傳故事會成為重要的主題。可以說,佛傳故事的塑造和藝術呈現,不僅僅是對佛陀個人的緬懷,更是對整個佛法精神的敬畏和虔誠。迦畢試、塔克西拉、白沙瓦、斯瓦特等地,都發現了大量佛傳主題的浮雕。這些都可以印證,捐造、雕塑、供養佛傳主題的藝術品,在當時的犍陀羅是多麼重要的社會宗教文化活動。這些活動很可能在貴霜帝國時期得到統治階層的大力支援,進而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文明遺産。

龍的雙重意涵

佛教在犍陀羅的一個重要發展,就是釋迦牟尼的形象,從一個人間的導師,轉變為無所不能、至高無上的神靈。他是佛教世界的最高精神導師和裁決者,具有難以想象的神通、智慧和法力。他的形象和其他宗教的神祇一樣,被刻畫在貴霜君主的錢币上。釋迦牟尼的神通和佛法的偉大,在佛教文獻的記載中,以及佛教藝術的圖像上,都有深刻的展現。其中一個典型而有趣的例就是佛陀和那伽(Nāga)的關系。“那伽”的概念幾乎是跟佛教同時傳入中土的,在竺法護等人的譯經中,它已經被翻譯為漢地群眾能夠了解的“龍”;相對應地,“Nāgaraja”也就往往被翻譯為“龍王”。當然,佛教的這個龍,跟中土傳統裡的龍,并不是同一物種,甚至含義天差地别。在佛教理念裡,那伽,或者龍,有的一頭,有的多頭,是天龍八部(天衆、龍衆、夜叉、乾達婆、阿修羅、緊那羅、摩呼羅迦、迦樓羅)之一;在五道或六道輪回的體系裡,龍雖然具有強大的神通,但是仍然屬于畜生道,和其他動物一樣。是以在佛教叙事裡,轉生為龍,往往是因為前世的孽緣。比如貴霜君主迦膩色迦讨伐迦畢試的龍王,該龍王自稱:“夫龍者,畜也,卑下惡類,然有大威,不可力競。……王今舉國興兵,與一龍鬥,勝則王無服遠之威,敗則王有非敵之恥。為王計者,宜可歸兵。”(《大唐西域記》卷一)跟中土文明裡“高大上”的形象相比,佛教意涵裡的龍,呈現出另外一番紛繁有趣的形象。

犍陀羅地區的龍神或者蛇神崇拜,大概有悠久的曆史。玄奘西行經過這裡的時候,還看到當地供奉蛇神的廟宇。佛教的理論體系很容易将龍神等地方神靈納入到自己的解釋系統,作為證明佛法偉大的證據。在犍陀羅佛教藝術中,龍或者龍王是經常出現的形象,尤其是在佛傳浮雕中。如果簡單地分類,犍陀羅佛教藝術中的龍,往往代表着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佛陀降服惡龍。在這種情境下,龍是邪惡的、異教的代表。此類藝術作品通過降服邪惡勢力,證明佛法的威力。第二種情況,是龍神或者龍王主動護持、禮拜、贊歎佛陀。此類藝術品,說明佛法的偉大,乃至于衆生包括龍,也為其折服。這大概是所有宗教藝術着重渲染的畫面,也是宗教文獻津津樂道的主題。

釋迦牟尼和龍的關系,從釋迦太子的出生就開始了。釋迦太子出生後,第一項禮儀就是灌頂沐浴。比如《修行本起經》記載,“有龍王兄弟,一名迦羅,二名郁迦羅,左雨溫水,右雨冷泉”,給太子沐浴。《過去現在因果經》記載:“難陀龍王(Nanda)、優波難陀龍王(Upananda)于虛空中,吐清淨水,一溫一涼,灌太子身。”此時,“天龍八部亦于空中作天伎樂,歌呗贊頌,燒衆名香,散諸妙花,又雨天衣及以璎珞,缤紛亂墜,不可稱數”。灌頂沐浴有給受洗者加注神聖性的意涵,犍陀羅浮雕中,有相當數量的“灌禮”主題浮雕。漢文譯經中,大多記載是龍王兄弟為釋迦太子灌頂沐浴。《邺中記》記載石虎(295—349年)舉辦九龍灌頂儀式,“四月八日,九龍銜水浴太子之像”,“作金佛像,坐于車上,九龍吐水灌之”。漢文譯經唯一提到九龍吐水的是西晉竺法護譯《普曜經》卷二:“九龍在上而下香水,洗浴聖尊。”但是在犍陀羅浮雕中,我們沒有看到九龍吐水為釋迦太子沐浴的圖像。二龍灌頂圖見于西域地區。但是犍陀羅《太子沐浴》浮雕中,并沒有出現二龍的形象。相反地,漢文文獻中沒有關于帝釋天和梵天為釋迦太子沐浴的記載,但是犍陀羅浮雕中卻出現了。

孫英剛:佛陀與龍

《灌禮》,白沙瓦博物館。釋迦太子站在三腳凳上接受灌禮

釋迦太子出生時有龍王兄弟現身為其進行灌禮,等到他降魔成道時,龍王再次出現了。降魔成道後,釋迦牟尼完成了走向終極解脫之路,修成正覺的佛陀,從此走向傳法之路。按照支謙的說法,在佛陀成道後,畜生道中的衆生,龍是最先見到佛的。在佛傳故事體系裡,此時有兩個故事情節出現,一個是“迦羅龍王皈依”,一個是“文鄰瞽龍護持”。有關“迦羅龍王皈依”,隋代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中有較長的描述:佛成道後,迦羅龍王(隋言黑色)詣于佛所,将自己的宮殿布施給釋迦牟尼。于是釋迦牟尼受迦羅龍王宮殿,在宮殿中結跏趺坐七日,而迦羅龍王也受三自皈依,即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阇那崛多筆下的迦羅龍王,即迦梨迦(Kālika)龍王,在漢文文獻中有多種不同翻譯。漢文譯經中的“迦羅龍王皈依”,在犍陀羅現存的佛教浮雕中多有表現。比如德裡的印度國家博物館所藏的一塊《迦羅龍王皈依》浮雕中,龍王和王後在象征宮殿的平台中向佛禮敬,佛陀身後跟着手捧金剛杵、威武雄壯的執金剛神(一般認為這一形象來自希臘大力士赫拉克利斯)。類似的場面,也見于拉合爾博物館所藏的窣堵波裝飾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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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羅龍王皈依》,德裡印度國家博物館

孫英剛:佛陀與龍

《迦羅龍王皈依》,拉合爾博物館

“文鄰瞽龍護持”的故事,在漢文譯經中多有渲染。比如東吳支謙譯《太子瑞應本起經》描述這一情節:佛陀“起到文鄰瞽龍無提水邊,坐定七日,不喘不息。光照水中,龍目得開,自識如前,見三佛光明,目辄得視”,文鄰瞽龍“前繞佛七匝,身離佛圍四十裡;龍有七頭,羅覆佛上;欲以障蔽蚊虻寒暑,時雨七日”。隋代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也花很大的篇幅描述該龍護持佛陀的場面,包括龍王“以其大身,七重圍繞,擁蔽佛身,複以七頭垂世尊上,作于大蓋,嶷然而住”等。阇那崛多将該龍的名字譯為“目真鄰陀”(Mucalinda)。文鄰瞽龍用身體圍繞佛身七匝,并用七頭覆寫佛上為其障蔽蚊虻寒暑的圖像,在目前留存的漢傳佛教遺物中鮮有見到,但是在東南亞等南傳佛教國家,這是一個常見的藝術主題。比如大都會博物館所藏的一尊12 世紀高棉的佛陀坐像,就是描述的文鄰瞽龍護持的場景。在犍陀羅藝術中,這一場景也時常出現,不過從表現形式上更加古樸、直接。比如英國倫敦的維多利亞- 艾爾伯特博物館收藏的一件犍陀羅浮雕中,目真鄰陀龍王全身盤成七圈将佛陀罩住,為佛陀抵擋風雨。佛陀沉靜打坐,隻露出頭部。

孫英剛:佛陀與龍

“文鄰瞽龍護持”,12 世紀,高棉,大都會博物館

除了文鄰瞽龍護持之外,佛陀感化或者召喚那伽或者龍協助自己傳法,也是佛傳故事中的重要情節。最典型的,比如有名的“舍衛城神變”。面對六師外道的挑戰,釋迦牟尼最終施展大神變,令在場的天人、龍、人等衆生震撼異常。漢文佛教文獻對這場佛教和外道的“大決戰”有諸多細節性的描述。比如佛陀現四威儀行立坐卧,入火光定出種種光(青、黃、赤、白、紅),身下出火身上出水,身上出火身下出水;施展神通,召喚諸龍持妙蓮花,大如車輪數滿千葉,以寶為莖,金剛為須,從地湧出。佛陀在蓮花上安穩而坐,并在無量妙寶蓮花上展現化佛神通,讓每朵蓮花上都有化佛安坐。這些化佛身出火光、降雨,或放光明,或時授記,或時問答,或複行立坐卧現四威儀。佛陀展現的大神通,徹底擊敗了六師外道。在有些漢文文獻中,六師外道羞愧乃至自殺,其弟子紛紛轉投佛陀,接受佛法。在“舍衛城神變”的故事情節中,那伽龍王扮演了重要角色——當佛陀需要蓮花作為道具時,那伽龍王獻出此物。集美博物館所藏的最為經典的舍衛城大神變浮雕(雙神變)的基座上,就刻着五朵蓮花,或許就是取義于此。文獻的記載,也被犍陀羅浮雕的圖像所佐證。拉合爾博物館所藏《舍衛城神變》浮雕,以結跏趺坐的佛陀為中心,擴散到諸佛、菩薩、天人、龍王、供養人等。浮雕上的很多細節都符合文獻的記載,比如浮雕底部就有龍王禮敬、獻出蓮花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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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衛城神變”,拉合爾博物館

孫英剛:佛陀與龍

“舍衛城神變”細節,禮敬佛陀的龍王

降龍:佛教對地方“邪神”信仰的勝利

龍的形象,最多出現的,還是在釋迦牟尼傳法的過程中。佛陀用正法收服“邪神”,感化衆生,在一系列的傳法故事裡,那伽或者龍占據重要的位置。在佛傳故事中,龍(惡龍、火龍等等)象征着異端教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佛陀在優樓頻羅(Uruvilva)火神廟收服毒龍。有一種觀點認為,釋迦牟尼收服火龍,象征着佛教對拜火教(祆教、瑣羅亞斯德教)的勝利。這是大迦葉放棄拜火,轉而信奉佛陀的開始。因為在佛教發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是以犍陀羅的佛教浮雕廣泛地表現這一主題。相關主題的浮雕見于西格裡、塔赫特巴希(Takht-i-Bahi)、拉瓦爾品第(Rawalpindi)等犍陀羅佛教遺址。

孫英剛:佛陀與龍

“火神廟降服毒龍”,拉合爾博物館藏。畫面中,佛陀向迦葉師徒展示了收服的火龍——從佛缽露出蛇首,非常生動

在釋迦牟尼收服迦葉的這一故事裡,最戲劇性的情節,是佛陀向迦葉借住他們教團的“火室”——如果迦葉真的是瑣羅亞斯德教徒,那麼這裡應該儲存着他們的聖火。佛陀進入火室,持草布地,毒龍忿怒,身皆火出;佛陀也身出火光。龍火佛光,石室盡燃。代表佛法的佛光和象征異教的龍火争競之下,把整個火室都點燃了。迦葉令五百弟子,每人持一瓶水,投擲滅火。火勢不但沒有減小,反而更大。大家都以為佛陀必死無疑。最終佛陀将毒龍收入佛缽之中——象征着佛教對異教的勝利。第二天,佛陀從火室安然走出,将盛放毒龍的佛缽向迦葉及其弟子展示。在佛陀降服毒龍的場景中,龍不再是王者的形象,而是被直覺地表現為蛇的形象,即動物形象。

佛傳故事中降服龍王的故事,有些明确是發生在犍陀羅地區。這些故事可能是後來加進佛傳故事中的,是犍陀羅地區的發明。最典型的比如佛陀降服斯瓦特河上遊經常令河流泛濫的龍王阿波邏羅(Apalāla)。玄奘在西行時經過這一聖迹,留下詳細的記載。根據玄奘的記載,阿波邏羅龍泉是蘇婆伐窣堵河的源頭。派流西南,春夏含凍,晨夕飛雪。雪霏五彩,光流四照。阿波邏羅龍王就住在這裡。在迦葉佛的時代,龍王的前世是人,因為怨恨而轉生為龍,“暴行風雨,損傷苗稼。命終之後,為此池龍。泉流白水,損傷地利”。釋迦牟尼憐憫國人,帶着執金剛神來降服惡龍,“執金剛神杵擊山崖,龍王震懼,乃出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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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服阿波邏羅”,德裡印度國家博物館

犍陀羅浮雕中有多件描述佛陀收服阿波邏羅龍王的作品,最為有名的是大英博物館所藏《降服阿波邏羅龍王》片岩石雕。在畫面中,佛陀頭有背光,高鼻深目。執金剛神赤裸上身,帶有鮮明的希臘大力士赫拉克利斯的特征,肌肉發達,手持金剛杵。阿波邏羅龍王、龍後以及龍子位于畫面中央。雙手合十,跪在一處從水面升起的台子上,向佛陀禮拜。龍王一族是背着蛇形冠的貴族形象,如果不考慮這個蛇形冠,龍王整個就是人類國王的形象。威武的執金剛神第二次出現在畫面的右上方,飛在空中,左手伸向前方,右手握着金剛杵,騰躍起來,似乎要撲向龍王一行。龍子回頭驚恐地看着飛躍而起的執金剛神。整個畫面栩栩如生,似乎能感受到執金剛神迫使龍王向佛陀屈服的緊張氣息。浮雕所描繪的場面,跟玄奘的記載高度吻合。類似的場景,還見于德裡印度國家博物館、拉合爾博物館所藏的犍陀羅浮雕。

執金剛神類似的恐吓角色,在佛教經典的其他記載中也能看到。除了恐吓的角色,執金剛神也協助佛陀轉化惡神,比如夜叉、樹精、龍王等,使它們接受佛法。

除佛陀降服的斯瓦特河的阿波邏羅龍王之外,塔克西拉地區也流行醫羅缽呾羅龍王(Naga Elapattra)的傳說。根據玄奘的描述,塔克西拉大城西北七十裡的地方,有一個醫羅缽呾羅龍王池。池周圍百餘步。水質澄清,裡面生長着雜色蓮花。玄奘特意提到,這裡的龍王就是往昔迦葉佛的時代,損壞醫羅樹的那個比丘的轉生。“此龍者,即昔迦葉波佛時壞翳羅缽呾羅樹比丘者也。”當地人求雨的時候,跟僧人們一起到龍池祈禱,就能心随所願。玄奘記載的所見所聞并非毫無依據,而是有文本記載的證明,在犍陀羅佛教藝術中,有關此龍拜見佛陀的故事也是一個重要的主題。

關于醫羅缽呾羅龍王的故事,佛教文獻多有記載,比如《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大體情節是:釋迦牟尼住世的時候,醫羅缽呾羅龍王前來拜訪,化身轉輪聖王的樣子。被佛陀識破,讓他變回原形。但是龍王擔心恢複龍身會遭衆生報複。佛陀命執金剛神守護龍王。龍王化身為多首龍,每個頭上都長着醫羅樹。風吹搖動,流出膿血,污穢難聞,蒼蠅蟲蛆遍布,龍王極其痛苦。佛陀告訴龍王,待将來彌勒新佛出世,将為龍王授記脫離龍身。有關這一主題的犍陀羅浮雕,多有留存,大英博物館和白沙瓦博物館等都有收藏,可見這一主題在犍陀羅地區曾經非常流行。

孫英剛:佛陀與龍

“醫羅缽呾羅龍王的拜訪”,白沙瓦博物館。畫面中的醫羅缽呾羅龍王有五個頭,符合佛教文獻有關其多首龍的描述

佛陀在傳法過程中降服各色危害衆生的惡神,包括夜叉、龍王等等,似乎反映的是佛教對地方“邪神”信仰的勝利:從“邪神”崇拜中争奪信徒。這類故事很多,在不同宗教中也常有表現。犍陀羅藝術中對佛陀戰勝這些“邪神”多有渲染,是浮雕造像的重要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