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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作者:急診醫生大劉

我猜,你大概看到過這樣的新聞。

住院60多天,花了140萬醫藥費。不光是花費總額吓人,病人去世後的兩天,醫院竟然還在開化驗單。

9700多元的藥裡,中藥注射劑、營養劑等輔助藥占了大半。真正治病的藥,隻有1000元。

某醫院存在過度診療、過度檢查、超量開藥、重複收費、套用收費、超标準收費等問題,涉及違規醫療總費用21.82萬元,其中違規使用醫保基金18.70萬元。

醫療亂象,時有發生。在媒體的報道中,治病救人的醫生,也似乎成了患者的敵人。

而在另一邊,關于調整和改革的新聞,也一直沒有斷過。

比如,健全醫保制度。比如,拓展藥物集采範圍。又比如,建立醫療服務價格的動态調整機制。

可是,一直沒斷過的改革,到底進行得怎麼樣了?能解決那些醫療亂象嗎?醫改,醫改,到底在改什麼?會造成什麼影響?對我來說,又意味着什麼?

嗯。這些問題,都特别值得關注。因為生老病死,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大事。

但我畢竟不是業内人士,不夠了解。是以,我找到了張小平老師,和他深入地聊了聊。

張小平老師,是中國醫藥物資協會DTP委員會秘書長,鑰雲科技CEO,小康線上總經理,從事醫藥健康服務行業二十餘年。無論是醫藥行業的宏觀思考,還是實戰理論總結,他都有專長。

我們從2023年下半年的醫藥改革措施,聊到了以後可能出現的影響,聊到了醫患關系。聊完後,我感到收獲了很多,對醫改的目的和影響,也有了比較系統的認識。

是以,我也把這次對談中的内容,整理了下來,分享給你。希望能給你帶來一點幫助。

讓我們先從“以藥養醫”這個詞,開始聊起。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醫改的目的之一,是破除“以藥養醫”

是的。以藥養醫。

2012年,衛生部曾提出,取消“以藥補醫”機制,深化公立醫院改革。2017年,新華社釋出了一篇時評,提到:破除以藥養醫,讓公立醫院回歸公益。十九大報告中,也提出了“全面取消以藥養醫”。

每當有涉及醫改的消息,這個詞似乎就總會出現。

但是,到底什麼是以藥養醫?它會造成什麼後果?

以藥養醫,就是醫療機構,通過藥品銷售增加收入。簡單來說,就是:藥賣得越多,醫院收入越高。

這件事的源頭,還要追溯到幾十年前。

改革開放之後,随着醫療技術上漲,我們的财政投入不夠,不得不把醫院推向市場,自負盈虧。

而其中,就有這麼一條:醫院,被允許對藥品進行加成銷售。也即:以藥養醫。

确實。當一家醫院一大半的收入,都需要自己創收的時候,以藥養醫雖然是無奈之舉,但确實也讓不少醫院,活了下來。

這不挺好嗎?

是挺好。但它在解決溫飽問題後,又留下了一個,關于“人性”的問題。

實在沒錢,你可以靠它解決溫飽問題,大家都了解。

但當可操作的空間,越來越“寬裕”之後,你會不會用它,解決富裕問題?

比如,哪個藥的利潤高,用哪個。比如,多開無法起到真正治療效果的輔助藥物,拉高藥物銷售額。比如,哪家企業許諾的“回扣”多、給出的賄賂多,用哪個。又比如……

是以,以藥養醫最直接的後果,就是過度醫療。小病大治,大病久治。

而這,就會造成醫療資源的巨大浪費。

根據人民網2015年報道,由于每年醫療機構濫開藥、濫檢查等現象導緻醫療資源的浪費,可能會超過20%。如再加上藥品回扣、藥品虛高定價、亂收費等現象,醫保基金浪費和流失比例不低于50%。

除開醫療資源的浪費,醫生的勞動,也得不到相應的報酬。

因為醫療機構依賴以藥養醫,是以醫生的大部分收入,也落在了藥物的銷售情況上。

是以,無數醫生不得不低價出賣高技術含量勞動,從患者“買藥”的行為中,掙得獎金。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

可是,哪個醫生,不想堂堂正正,靠自己的知識和技術賺錢呢?

最後買單的,還是患者。

去一趟醫院,好像每次都要做好幾種檢查。開的藥呢?有用的,沒多少。沒用的,多到似乎永遠都吃不完。

花錢不少,卻未必能治好病。甚至沒病的,也給看出了病,造成了額外傷害,對醫生的信任,越來越少。

人性,經不起考驗。以藥養醫,也該停了。

這,也正是國家大力推行“醫改”,破除以藥養醫的重要原因。

那麼,怎麼破除?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降藥價,提待遇,抓反腐

張小平老師說:

分三步走。第一步,降藥價。第二步,提高醫務人員待遇。第三步,反腐。

首先,是降低藥品價格。把藥品價格中的水分擠出來,用于提升醫生的薪酬福利和獎金。

不額外增加支出,是以也不增加老百姓看病負擔,也解決了醫務人員的收入問題。

而目前邊的工作做好之後,就需要加大反腐力度,進一步規範用藥。收入合理的前提下,當然就不能在其他地方“搞創收”了。

三步走下來,理論上,就能徹底破除“以藥養醫”。

是不是聽起來有點道理?

其實,這個方法還有一個名字,叫做三明模式,就得名于福建省三明市的醫改成功樣闆。

讓我們先看看三明市,是怎麼做的。

根據人民網報道,三明醫改的重點,包括:

常态化開展藥品耗材聯合限價采購,降低虛高價格,将降價騰出空間的80%用于調整技術服務價格,提高的技術服務價格納入醫保支付範圍,總體上不增加人民群衆負擔。

這,是降藥價。

同步深化薪酬制度改革。在動态調整醫療服務價格基礎上,落實“兩個允許”要求,以醫療服務收入為基數,核定醫院薪酬總量,逐漸提高醫務人員薪酬水準。實作“全員目标年薪制、年薪計算工分制”,切斷個人薪酬與科室收入之間的直接聯系。

這,是提待遇。

強化醫療機構監督管理。對醫院運作情況進行監測分析,每年從辦醫方向、醫院發展、醫院管理、服務評價、平安建設等方面對醫院黨委書記和院長進行考核。加強醫療服務監管,嚴格醫療機構用藥管理,規範集中采購藥品目錄。建設緊密型縣域醫療衛生共同體。

這,是抓反腐。

那麼,結果如何呢?根據新華網報道:

經過從2012年開始的改革,三明22家縣級以上公立醫院,藥品耗材收入占比從60.08%下降到32.51%,醫療服務收入占比,由改革前18.37%提高到41.46%,醫院在崗職工,平均年薪從改革前的4.22萬元提高到13.37萬元。

效果顯著。看來,進一步推廣三明醫改經驗,也許是個可行的方案。

那麼,具體怎麼改?我們舉幾個例子。

請問,你看沒看到過醫保談判的新聞和視訊?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圖檔來自2021年央視新聞)

醫保局談判代表說,這個價格,從企業角度來說,确實很痛,因為降幅已經很大了。但是,離我們進一步談,還有一定的距離。

是以,藥企代表離席去彙報,商量。待會回來,又報了個數,說已經盡到了最大的努力。

但,還是不行。醫保局談判代表說,我們就按照底價。你們能踩進來,我們繼續談。

就這樣,整場談判持續了一個半小時。最後,一款治療罕見病的藥品,由70萬元一針被砍到3.3萬元一針。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圖檔來自2021年央視新聞)

與之類似的,還有很多。一款治療糖尿病的藥品,從15元一片最終被砍到了5.39元一片;心髒支架,從均價1.3萬元“斷崖式”降至700元……

一些“天價藥”被砍成“白菜價”、“地闆價”。力度之大,被不少網友稱之為“靈魂砍價”。

“靈魂砍價”的背後,其實就是國家為了在源頭上,壓低藥價所做的努力。

相關的政策,就叫做:國談集采。

什麼意思?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國談集采和兩票制

國談,是國家和藥企談判,主要針對創新藥。假如,你有一類新藥上市,國家醫保局就會和你談判,确定足夠低的價格,再納入醫保報帳範圍。

針對國談藥,醫保局還出台了“雙通道”政策:可以在醫院報帳,也可以在指定的藥店報帳。

對于“雙通道”政策,張小平老師評價道,這可以說是醫改以來,最革命性的政策之一。

因為如此一來,醫院對藥房,不再像之前那樣高高在上了。開藥方的醫生,也不會束手束腳。患者,也會逐漸習慣醫藥分家。

而一旦醫藥分家,在大陸幾十年醫藥一體的求醫問藥場景,就會發生變化,帶來更多影響。

原來,這就是國談,是雙通道政策。那麼,什麼又是集采呢?

集采,是集中采購,主要針對市面上已有的、在醫保目錄中的藥物。

比如,10家藥企都生産某種藥物,那你們就展開競争,按照一定規則最後中标,價低者優先。

如果集采沒有中标,可能就會對它在醫院的銷售産生影響,甚至被移出醫保目錄。

采用這種方法,就能夠把藥物的價格壓到足夠低,并且,還能鼓勵創新。

什麼意思?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以前,國内的不少藥企,都在模仿外企。他們的哪種藥賣得好,我們就去仿制。

但以後,如果你沒有技術含量,隻是仿制,又想在醫保報帳的範圍内,你就必須進入低價的競争邏輯,直到降無可降。

那怎麼辦?創新。開發新藥,進入國談流程,保證自己的利潤空間。

源頭價格下去了,流通環節,也要壓出水分。

怎麼壓?兩票制。

兩票制,就是藥物的流通環節中,隻開兩次發票。

第一次,是從生産企業到流通企業;第二次,是從流通企業到醫療機構。

張小平老師說,這是為了盡量減少中間的流通環節,降低多級代理和轉手,所帶來的額外成本。

無論是國談集采,還是兩票制,目的都是降藥價。

把藥價中的水分,擠出來之後,醫保資金用于藥費的比例,可能就省出來了。

省出來之後,就能提升醫療服務在醫保資金中的占比,提高醫生的薪資和獎金待遇了。

怎麼提高?改變付費制度。比如,DRG、DIP。

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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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G、DIP付費制度

傳統的醫保付費,按照“要素”付費。

拉開治療清單,今天做了什麼檢查,明天采用了什麼療法,每一條,都有對應的費用。

但這樣做,給“浪費”,留下了很大的空間。今天,加一項檢查,明天,多一個輔助藥,神不知鬼不覺。

那怎麼辦呢?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直接對“結果”付費。DRG、DIP,本質上就是對治療結果的付費方式。

其中,DRG(按疾病診斷相關分組付費),是根據病種付費。根據患者的患病類型、治療方法、病情,劃定分組,再按照相關的付費标準,執行收費。

舉個例子。小趙患了闌尾炎,去了醫院。醫院把他分到了闌尾炎、手術治療、年輕男性的分組裡,并執行相關的标準,報帳7000元。

這7000元,就是按照“結果”推算出來的費用。由醫院先行墊付。

如果費用超過7000元,多出的部分,醫院自負。如果低于7000元,醫院可以把節省的部分,盈餘自用。

聽起來還不錯。可是,如果情況極端,比如有多個并發症的80歲老人,找不到合适的分組,或者有了新的治療方法,組别還沒有建立好,怎麼辦?

DIP(按病種分值付費),就登場了。它是一種基于大資料的評分付費方式,通過疾病診斷和治療方式的窮舉組合,進行更細緻的分組,打分,根據評分計算具體費用。大緻來說,就是治療難度越大,評分越高,花費越高。

而無論DRG,還是DIP,都是規範、更成體系的支付方法,都能更好地展現醫務人員勞動價值、激勵醫務人員提高高品質醫療服務。

同時,總額确定的前提下,藥品也從利潤源頭,變成了治療成本。這也能倒逼醫院,壓縮治療過程中的水分。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了解了。沒想到,醫藥改革的背後,需要用這麼多政策去支援,需要牽扯到這麼多複雜環節。

但是,再複雜,這件事也得做下去。即便,它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陣痛”。

哪些人?

搞了又搞的醫改,到底在改什麼?

後續影響

張小平老師說,比如,藥企。藥企,可能要快速轉型。

因為在集采政策下,如果還是靠仿制藥,就必須進入低價競争。

競争的結果,就是10家藥企中,可能隻有3家藥企會中标。壓力之下,藥企們或多或少,都要做出改變。

怎麼改變?

如果藥品沒有中标,就隻好轉戰多個管道,把落标的仿制藥推出去,比如線上,比如藥店。

但除此之外,它還可以選擇大力創新,拿出足夠好的創新藥,進入國談流程,進入醫保。要麼靠品質說話,打造品牌,讓一部分價格不敏感,但很注重品質的患者購買。

因為随着醫改的推進,像之前一樣,依靠醫院或者醫生銷售藥物的“管道”,可能正在被逐漸堵死。

又或者,幹脆做非處方藥,保健品,大力營銷,加注品牌。

是以,對于藥企來說,其實有兩個市場。一個to b,一個to c。

處方藥的生意,偏向于to b邏輯,因為最後用什麼藥,醫療機構起到很大影響,這也是政策主要針對的市場。

而非處方藥,保健品,更偏向于to c邏輯。是比較市場化的生意,需要做品牌、打通管道,讓消費者買單。

同樣遇到挑戰的,還有:藥店。

原來,不少藥店可能隻賣零售藥品,比如非處方藥,比如保健品。

但現在,因為雙通道政策的調整,大量的患者可能會在藥店買處方藥了。

那麼,如何轉型成專業藥房、提供更專業的全病程服務,可能是很多藥店面臨的重點問題。

無論如何,自上而下的制度調整之下,一定會發生很多的變化。

變化之中,也一定會有很多人不适應,不習慣。

但再不習慣,這件民生大事,也一定要做下去。而對于行業來說,也不一定是一件壞事。

因為,制度規範之下,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良币”,脫穎而出。

期待。

最後,我想和你分享一些資料。

根據衛健委資訊,截至2022年,7批集采中選藥品平均降價超過了50%,兩批耗材集采平均降價超過80%,累計節約費用約3000億元。2020年、2021年連續兩年衛生總費用中個人支出的占比下降到27.7%。截至2023年底,國家已組織9批374種藥品、4批高值耗材的集中帶量采購。

每次說到醫改,可能總有一些人,會抱有懷疑的态度。說,都搞了這麼多年了,到底行不行?

不信任,可能來自于過往的真實經曆。失望累積多了,就傷害了信任。了解。

但是,當我們今天再回頭一看,醫改的步伐,其實已經走出很長一段路了。

而未來,我們也一定會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因為,治病救人的醫生,不該和患者有利益上的博弈。

老百姓求醫問藥,也不該有太多中間環節,從中作梗。

希望你能對它,保持信心。

也希望目标達成的那一天,早些到來。

祝福。

觀點 / 劉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