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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之情/張利傑

作者:文學藝術現場
血之情/張利傑

血之情

張利傑

血,殷紅的鮮血,正一滴一滴地、順着一根長長軟軟的管子緩緩地流入一個中年男性的身體。

初夏夕陽的餘晖,透過病房外的樹木、病床邊的窗戶,拖着沉重的腳步、戀戀不舍地流連在蘇明慧眼前的病床上,那帶着暖意的光線一遍又一遍地在上半身裸露、插了好幾根管子的身體上輕輕拂過,仿佛在默默地撫慰着這個男人曾經的辛勞與不懈。

一個半透明的氧氣罩緊緊地貼合着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龐,氧氣罩上,因着男人虛弱的呼吸,而讓霧氣不斷地變換着形狀;另有兩根細長的管子插入他的鼻腔;裸露的胸膛正中做了包紮,一根管子從紗布的邊緣軟軟地垂下……

竟然插了這麼多管子!

蘇明慧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景,她不知道這些管子的具體功用,可她認得出有一根管子裡輸送的是血液!那如同夕陽一樣紅豔的血液正一滴一滴、極有規律地滴入江君昊父親的身體,就如同一根紅色的鎖鍊,急切地幫助病床上的男人拉着正被病魔惦記的脆弱生命。

床上躺着的男人不是自己的親人,可蘇明慧的心卻是重重地漏跳了幾拍。同時,一股酸酸的液體在鼻淚管裡不安地湧動。

幸虧江君昊不知道他爸爸病成了這樣,否則他怎麼能安心在邊疆保家衛國?!忠孝不能兩全的痛苦豈不是要落在他尚還稚嫩的肩頭?!

江君昊是蘇明慧的同學,病床上的男人是江君昊的父親;而帶蘇明慧進病房的江君帆是江君昊的妹妹。蘇明慧是江君昊高一、高二的時同學,高三開學時,蘇明慧父親的機關給他們家分了房子,她轉學到了縣城的這所高中。而高三第一學期冬季,江君昊參軍去了新疆,成了新疆某部隊的一名新兵。

此時,其它的幾張病床上也都躺着病人,大多數病床前有陪床的家屬,有的甚至還是兩位、三位。病房裡卻安靜得令人窒息,隻有各種醫療儀器不時地發出滴滴的響聲。

“蘇姐姐,這是我爸。”江君帆打破了沉靜,朝蘇明慧露出一個苦笑,又對着躺在病床上的父親介紹着,“爸,這是蘇明慧姐姐,我哥哥的同班同學,咱們鄰村的。剛剛我去外邊的小賣部打電話,恰好遇到了蘇姐姐。蘇姐姐轉到縣城上學了,他們學校離着這裡挺近的。”

病床上江父失神的眼睛睜大些,又朝向蘇明慧眨巴了幾下;氧氣罩下的嘴巴蠕動着,嘴角牽動了幾下,卻沒有聲音發出。

蘇明慧的社會經曆少,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全身插滿管子、需要輸血的人。她很是擔心:都得輸血了,病應該很重吧?

驟然在這種情況下見到男同學的家長很是窘迫,可善良重情的她還是感覺應該來這一次。她聚斂心神,盡量地表現得像一個大人,小心地給江父抻了一下為了裸露出胸膛、而退到肚子處的床單:“大叔,我是江君昊的同班同學,來看看您。剛剛我和君帆進來的時候遇上了李大夫,他說您的手術做得非常成功,身體狀況也比前兩天好多了,很快就會完全康複的。大叔,您得配合大夫,好好養着,早點出院回到自己的家啊。”

“是啊,爸,您現在什麼都不要擔心。剛剛我媽在電話裡說,家裡的麥子都收完了,我二叔他們幫着發到平房上了,等晾曬兩天,我媽種上玉米就來了。就兩天,耽誤不了我考高中。”

“大叔,好好養着,就當給自己放了個長假,您身體好了,江君昊才能安心保家衛國,君帆也才能安心學習。”

蘇父被禁锢在氧氣罩下的嘴巴急劇地牽動着,仍然沒有出聲;一大滴渾濁的淚水從他的右眼角順着他飽經風霜的溝壑,一路蜿蜒向下……

蘇明慧沒有問過江父的年齡,可江君昊跟蘇明慧一樣大,他在家裡也是老大,那算起來兩家的父母也應該差不多大。還不到50歲啊,插了這麼多管子,還得輸血,這……

年輕柔軟的心重重地跳了幾下,蘇明慧感覺有熱熱的淚水在眼眶内滾動。她勉強地扯了一下嘴角,拽了拽江君帆的衣角,牽着她的手走出了病房:“君帆妹妹,我決定今晚留下來和你一起陪床,”見江君帆想說什麼,她急急道地,“叔叔病得這樣,怕是想翻個身你自己照顧都難。江君昊在邊疆回不來,我來陪你兩天。”

江君帆一下子淚流滿面,一直的擔心順着淚水汩汩流出:“蘇姐姐,你說我爸他,我爸他,會不會……”

說實話,蘇明慧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事情,她自己其實也是一個心軟柔弱敏感的女孩,從看到夕陽下打點滴管裡的血液不斷地、一滴一滴、仿佛有聲一般地、重複地往下滴,她的心就一直是慌着的。血液對人體是多麼重要啊,可江父……這會兒見江君帆哭得傷神,她的鼻頭也是酸酸的,心裡頭忍不住翻江倒海。

不過蘇明慧到底比江君帆大了幾歲,她壓抑着心慌,讓江君帆靠在她的身上:“君帆,不哭,以前江君昊就說叔叔太能幹,他的病應該跟身上的擔子太重有關系,以後咱們年輕人多為家庭擔待些,讓叔叔好好養養,會沒事兒的。”

江父手術之後的第四天,也就是昨天,他們老家親戚打來電話說麥子再不收割就掉頭了,秋苞米也需要趕快種上,沒辦法這才換了江君帆來陪床。可着急忙慌的江母,卻在往平房上拉麥子晾曬時失足掉了下去,幸虧讓新打下來的麥秧墊了一下,沒有受重傷,但也崴了腳,是以這兩三天内沒法過來。

時間已經是1988年的6月15号,離着蘇明慧的聯考、江君帆的中考都不到一個月了。

晚飯後,江父的主治大夫忽然來到病房,說讓病人家屬去醫生值班辦公室一趟。因為江君帆照顧父親更友善一些,跑腿的事兒便由蘇明慧去做。

這位李大夫跟江家人是熟悉的。他跟江君昊的母親同村,兩人是未出五服的本家。這次江父過來住院,他很是照顧,對第一次見面的蘇明慧也很和善、親切。

一出病房門,李大夫便笑着問:“你是江君昊的對象?”随即還不忘誇蘇明慧一句,“江君昊那小子豔福不淺哦,找了你這麼個漂亮、善良的對象!”

“不是啊,”蘇明慧一愣,怎麼會被這樣誤會?一時間她臉紅耳熱、手足無措,匆忙辯解,“真不是!我跟江君昊就是同學。現在他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保家衛國,他的父親卻躺在醫院,病都嚴重到需要輸血,需要插那麼多管子,任何一個有善心的人看到都會産生同情心,更何況我與江君昊還是同學呢!”

“你是看到病人輸血,是以才認為他的病很嚴重?”李大夫的腳步微微一滞,原來低垂着看着腳下的目光側轉,看向了蘇明慧,“你了解血液,了解輸血嗎?”

蘇明慧不知道李大夫為什麼忽然這樣問她,未出校門的她還是像在課堂上回答問題時一樣,認真地回答道:“談不上多了解。課本上講過,人體血液量大約是體重的7%-8%,如一個人體重60公斤,則血液量約為4200-4800毫升。血液是由血漿和血細胞兩部分組成,起着運輸、調節人體溫度、防禦、調節人體滲透壓和酸堿平衡五個功能。另外血液還儲存着人體健康資訊,很多疾病需要驗血診斷,對人體正常的生命活動至關重要,應該說血液是人生下來、活下去的保證……”

剛說到這裡,李大夫突然停下腳步,滿臉都是贊賞:“看來你學習不錯啊!這是生理衛生和生物學上講到的知識,最後的兩點還有點超标呢!剛剛你說下個月就要聯考了,看你這水準,這不是一隻腳已經踏進大學門檻了麼!”

“謝謝李大夫誇獎。”蘇明慧被誇得有點害羞,她趕緊回到原來的話題,“我們的生物老師知識面廣,是他給我們講的。不過捐血這方面的知識,我僅限于知道大量失血和危重的病人需要輸血。”

“這次江君昊的父親之是以得輸血,就屬于你剛剛說的需要輸血的情況。他這次是因為嚴重的腎積水繼發感染前來就醫的,可檢查過程中發現他還有肝外膽管結石,嚴重的胃潰瘍。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病,哪種都不是輕症,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忍到現在的!再加上手術時間長、他的身體弱,是以還需要再輸幾天血。”

“李大夫,他的病會好起來吧?”蘇明慧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别擔心,會好起來的。他的病雖重,可送醫總還算及時,不會要命的。”李大夫帶着蘇明慧進了他的辦公室,笑道,“還說你不是江君昊的女朋友,不是你還能這麼關心?江君昊的外婆家是我們村,我和他媽還是沒出五服的本家呢,将來你們結婚我可是要去喝喜酒的。”

蘇明慧留下來陪床,真是出于與江離兩年的同學情誼,以及對他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去做一名保家衛國的軍人的崇敬;也是因為看到鮮紅的血液一滴一滴滴入江父身體的擔心與悲憫。蘇明慧沒想到李大夫卻一再拿這個話題打趣她。她還是一個高中未畢業的女孩呢!

“回來,回來!我是跟你開玩笑的!”李大夫叫住了羞不可抑、轉身離去的蘇明慧,“别走,叫你來是真的有事。”蘇明慧轉回身,臉上的紅暈未退,就聽李大夫說,“江君昊的爸爸明天還得輸血。但是血庫那邊說,今天下午急診突然從車禍現場拉過來幾個重病号,是一家人;也真是湊巧了,這家人除了一個孩子是O型,其他的都與江離爸爸的血型一樣,是以……醫院已經在多方排程,不過不敢保證明天一定能有充足的血液。”

“那怎麼辦?”蘇明慧早忘記剛才的羞澀,心一下子提了起來,“要是明天調不來可怎麼辦?”

“其實,血液庫存告急、血液庫存低于我市血液安全庫存量的問題一直存在。作為一名臨床醫生,我常常擔心萬一哪天危急孕産婦、意外受傷者等急需用血,血庫裡卻沒有。不過,還好,這種擔心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真的發生過。”

“血液是可以再生的,即使不捐血,紅細胞也隻有120天左右的壽命,白細胞、血小闆的壽命就更短;而捐血後,血漿可以通過飲食在捐血後一兩天内恢複到正常範圍,血紅細胞恢複較慢,大約兩三周也可以恢複。”蘇明慧到底有些年輕,她快人快語道,“這些都是課本上講過的,難道不對嗎?不是說健康的成年人一年獻一兩次血還能夠降低血稠嗎?為什麼醫院裡會缺血液呢?”

李大夫沒有嘲笑蘇明慧的班門弄斧,而是用平等的語氣回答道:“别的科咱先不說,你的生理衛生課确實學得非常好。你說的這些都對。從醫學角度和社會角度來說,捐血對社會和醫療保健系統具有重要意義。通過捐血,人們可以幫助那些需要血液或血液制品來治療疾病或手術的患者。捐血還可以幫助確定血液供應充足,減少因血液短缺而造成的問題。另外,捐血對捐血者也有一些好處。首先,捐血可以幫助捐血者了解自己的血液狀況,如血型、血紅蛋白水準和血液中的各項名額。其次,捐血可以幫助減少患心血管疾病的風險。最後,捐血者可能會在需要血液時得到優先待遇。我是大夫,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對于健康的成年人來說,适當的捐血有好處沒有害處。”

“那……”蘇明慧很是不解。

“看,我都忘記了請你坐下。”李大夫指着他對面的一把椅子,同時自己也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血站的庫存量無法滿足醫院日常用血需求,原因有很多,說起來也複雜,這會兒我就簡單地說一下。這首先捐血是一種自願行為;這第二,就是血液的儲存問題,全血和紅細胞儲存于4±2℃内可儲存35天,其它的比如血小闆、血漿儲存時間會更短;這第三,各地血液庫存情況多寡不均。當然,實際工作中還能有其它原因。”

聽李大夫提到“庫存”,蘇明慧又想起先前的問題:“李大夫,您說明天江君昊父親的用血應該能保證吧?”

“江君昊爸爸三兩天内還不能停止輸血。我想好了,如果明天血液真調不過來,我來給他獻一次血。誰讓我們是親戚,誰讓我是醫生,誰讓我又恰好是B型血呢?唉,當今的醫學科研日新月異,創造了無數的奇迹,然而,至今卻沒有研制出一種能完全代替人體血液全部功能的人造血液供給臨床醫療、急救和戰備使用,是以,血液——這種‘生命之河’的寶貴物質,目前隻能從健康的适齡人體中擷取。什麼時間能研究出源源不斷的人造血液呢?”李大夫感慨着,突然提議道,“你生理衛生學得那麼好,将來你讀大學、讀研究所學生,去研究人造血液吧?”

蘇明慧沒有接李大夫後一個話題,卻興奮地問道:“您剛剛說江君昊的父親是B型血?我也是B型血啊!”

“不行,你面臨着聯考……”

第二天上午,經過檢查、配型,蘇明慧的200毫升新鮮血液流入了血袋,又流入了江君昊父親的身體。

其實,那天醫院從外地血庫臨時調來了足夠的血液,可蘇明慧那顆血熱的心還是讓她忍不住伸出了手臂。

現在,三十多年過去,蘇明慧和江君昊的孩子已經早已比當年的他們還大,蘇明慧的公公——江君昊的父親雖然身體很弱,但年近八十的他依然高興地等着喝自己孫子的喜酒。蘇明慧沒有去研究血液,卻成了一名臨床醫生,工作在公公曾經住院的那所醫院。現在,她也有了當初李大夫的隐憂,她好想大聲呼籲——

身體健康、符合捐血條件的愛心市民,為挽救不可重來的生命貢獻自己的“一臂之力”吧!

個人簡介:山雨歇,原名:張利傑。山東作協會員,青島作協理事,江山文學網長篇小說編輯,作家新視野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