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 師 憶 友
無百川則無大海。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韓天衡先生通過文字記錄了許多藝術前輩的逸事趣聞，讓我們仰之彌高，回味無窮。在藝術世界裡，他們用一生向着藝術的理想境界攀登，從不懈怠。韓天衡先生以其對細節的強大記憶，再現了文化荒漠時代和微光初露時刻，一個年輕而癡迷的藝術愛好者，和一群老藝術家交往的動人情境。這些情境，淡如水，濃如血。在那個時代，屬于絕對邊緣、毫無轟動效應的私人叙事。四五十年過去了，所有這一切，經過時間的發酵，具有了傳奇的色彩。活在作者心中的謝稚柳、唐雲、程十發、朱屺瞻、錢瘦鐵、陸維钊、沙孟海、方介堪、李可染、啟功、黃胄、鄭竹友……都是照耀中國當代藝術史的熠熠巨星。
上海韓天衡美術館微信公衆号将持續推出韓天衡先生所著懷師憶友系列文章，本期推出《印苑巨匠錢瘦鐵》。
印苑巨匠錢瘦鐵
文 | 韓天衡
在近代印人裡，錢瘦鐵是一位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物，曾浪迹吳門在刻碑鋪當學徒，并通過師長的提攜、自身的奮搏，僅以數年時間，即叩開藝壇的大門，跻身輝煌的殿堂。在清末民國初長幼有序、等級森嚴的氛圍中，他能以後輩的身份而與乃師缶廬（苦鐵）、老輩王大炘（冰鐵）并稱為“江南三鐵”，足見其天賦、實力及影響。20世紀40年代瘦鐵供職日本，為護送郭沫若，被日方逮捕，審訊時拒不下跪，大義凜然，震驚朝野，一介文士顯示的是民族魂、英雄膽。于印藝中年變法，由缶翁入而自秦漢唐宋出，洗心革面，自運機杼，褒者謂其高古絕倫，貶者謂其不谙印藝，是近世最具争議的一位印人。
然而石鑽與水鑽自有質的不同，時間是鑒定真僞的檢驗儀。今天，有識之士多已超越了當初流派的偏見和對新事物逆反的抵制心态。是以，這也為我研讨瘦鐵氏的印藝提供了一個公允公正、合情合理的基礎。
我是一貫對錢氏的印藝敬佩有加的，即使是在他的否定派面前，我也是堅定地唱着贊歌。從宏觀上說，我們對以往的印史，知道的比失落的要貧乏得多，是以實在是有必要耐心、虛心地對優秀的傳統去開挖探究，細嚼慢咽，有機吸收，去獲得奠基性的原動力。然而，印學這門藝術，未來又遠比以往的更漫長、更深秘、更新奇。後出的印人有責任把探索新知視為第一要務和生命的全部價值。把握以往貴在了解，把握未來重在實踐，目标是推陳出新。屈大夫早有箴言：“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于上下、前後、向背、表裡。故而陳中須推，推陳方能出新。推陳不可囿陳，推陳旨在溫故，溫故要在出新，如此而已，别無他途。錢氏頑強的藝術踐行，正順應了這條軌迹，顯示出這條創作的規律，是以，他的印風的别開生面，從理論支撐與藝術實踐上都是無可辯駁的，是站得住腳的。
現代•錢厓 隸書四言聯句
上海韓天衡美術館藏
從微觀上看，錢氏自創一格、元氣淋漓的印風，大緻可以用豪、遒、渾三字歸納之。其實這也正是錢氏對自創一格的理想定位。
一、雄恣排闼，縱橫生勢，這是“豪”字的典型展現。錢氏治印，善于把握大局，講總體的安排，把握了黑白關系而“知白當黑”“計白當黑”。從全局的章法出發，進而去安置一印中的每一個字，乃至某個筆畫，打通了黑白對比和互利的通衢，字裡風生，行間雷動，故而讀他的印，氣貫勢發，搏擊有聲，視覺藝術裡滲入了聽覺的效果，給人以超常的、立體的震撼力與共鳴性。
錢氏所營造的這種強越的豪氣，使其所作小印也有勒碑的氣勢，小中見大，即使放大百倍，也一無孱弱纖巧的弊病。他刻巨印，大刀闊斧，幹淨利落而舉重若輕，态度從容，全無弱者手顫力竭的窘迫。印面宛如展開的海面，波伏浪湧，無止無盡，充滿了内力與張力。他的這一獨特成功，想必跟他少年時貧窮到以磚替石的長期刻印經曆有關，更是受益于他精于刻碑的超乎一般印人的特強的肘力、腕力與指力。他的這類佳作，是古來無人可以匹敵的。
近世印人，善于造勢而生發豪情者有二：一白石，一瘦鐵。白石妙在橫沖直撞、一無阻攔、眼底無物；瘦鐵妙在底氣過人、刀筆合一、無往不利。細察兩家差别，白石猛利，悍有餘而近于霸，豪情偏于外露；瘦鐵強蠻，勁有餘而化為雄，豪情好在内蓄，故錢氏之印較之齊氏為耐看，為上乘。
錢氏的豪趣，雖發韌于昌碩，而又不為乃師所縛，這除卻個人的學養和氣質，尚有傳統導源之别。缶公之豪，得力于古籀，輔之以瓦甓泥封；錢氏之豪，得力于漢篆，輔之以高碑大額。是以，吳昌碩的豪趣，内方而外圓，刀刃上是退盡了火氣的；錢瘦鐵的豪趣，是内圓而外方，刀刃上是烨滿了激情的。豪情不禁，解衣盤礴，一瀉無餘，這也許正是錢氏的豪趣更具有現今時代的特征吧！
現代·錢厓 來玉林印
上海韓天衡美術館藏
二、運刀善勒，峻厚生趣。這是錢氏“遒”字的典型展現。錢氏用刀之妙，是五百年明清流派印史上罕有的。特别是他對刀刃、刀背作用的敏穎了解和揮運，使他刀下的線條有筆的八面用鋒，又有刀的刻勒的韻味。朱簡氏總結的“使刀如筆”的理論，錢氏當是傑出的踐行者。筆者以為明季至乾隆之季，基本上是用刀的探索期，對在石材上治印的用刀表現都缺乏十分的了解和成熟的表現。自鄧石如出，始有新的飛躍，而以吳熙載、錢松、吳昌碩為個中翹楚。瘦鐵是足以與此數家比肩的。而細審情趣，瘦鐵更近于讓翁、叔蓋。瘦鐵用刀，一如用筆，不修不做，一任天成，純是“清水貨”。若論三家之同異，讓翁用刀爽多于澀，作八二開。叔蓋用刀澀多于爽，作二八開。瘦鐵則爽澀兼運，作五五開。運刀是錢瘦鐵得天獨厚的優勢，是先天多于後天的趣味的自然流瀉，對别人千金不辦、千求不得，對其來說是輕而易舉，無須斟酌。故其刻印的線條，無論朱白、粗細，無論刀之單雙，皆能達到運之有物，内涵豐贍，粗而強壯，拒臃腫，有神韻；細而強勁，拒纖巧，有風骨。善用爽，拒光滑，如勁風掃薄雲；善用澀，拒呆滞，如飛舟渡逆水。時用并筆，增以朦胧而條理益顯，線條間斷而脈理益貫。錢氏以其過人的腕力與得之天賦的刀感，所作線條峻厚險辣，演化為力度、厚度加韌度的優化組合，表現為一派奇峭、鮮靈、凝重、渾厚、潇灑的非凡氣度。這完全是古來印壇上用刀技法的新創造、新發展。古人以“使刀如筆”為極旨，而錢氏非但使刀如筆，且能刀筆相輝，雙美兼備，獲得用刀上的新成就，這是值得大書一筆的。
以用刀論，近代陳巨來與錢氏是極具對比的兩家。巨來用刀儒雅細膩，呈俊俏華貴氣象，與錢瘦鐵适成反比。以香茗論，巨來為東山碧螺春，瘦鐵為安溪鐵觀音；以糖品論，巨來為奶油糖，瘦鐵為巧克力；以氣質論，巨來為江南文士，瘦鐵為關西大漢；前者味在清、妍、甜，後者味在蒼、醇、澀。
三、用拙于巧，樸茂生韻。這是錢氏“渾”字的典型展現。錢氏攻藝的時期，正是碑學風行而帖學有所冷落的階段。“拙”成了印人競相追求的目标。可是，缺乏清醒的印人，以為隻有百分之百地從形式到内理都排斥，甚至鏟除掉“巧”，才能獲得“拙”。這是非常盲目而偏頗的見識。藝術的辯證法告誡我們，事物的兩極是相克又相生互為轉化的。巧拙之為用，有側重，有形質，而不能一存一亡、一生一滅。如果絕對到這地步，本質的失誤，勢必導緻形式的失敗。攻藝千辛萬苦，而最終一無所獲，當是始料之中的。是以以拙生巧，寓巧于拙，兩端互用則藝術生；以巧生巧，以拙生拙，盡取一端則藝術亡。錢氏似乎深谙此道，試舉一例，唐宋官印個頭碩大而情調枯乏，病在文字缭繞屈曲，失拙失巧，一無藝心，故古來不為印人取法。錢氏則獨具慧眼，大加改造，取碩大而去其枯乏，取缭繞而去其屈曲，取飽滿而去其悶塞，取小篆而去其九疊，千錘百煉，去蕪存菁，巧拙并使，居然開創出完白、叔外的又一流派。
現代·錢厓 字曰彥士
上海韓天衡美術館藏
錢瘦鐵是一位才思過人而神志清晰的印人，他力圖求“拙”，又善于撥弄“巧”的機紐。如在章法求拙，大局在握，但字的間距、行氣都有巧妙的一反正常的排程，如在配篆上求拙，大大咧咧，但在字的偏旁、筆道上自有展蹙、離合、起伏、松緊的巧妙搭配；如在用刀上求拙，大刀揮運，但在用刀的操作上，富有輕重、粗細、順逆、剛柔、斷續的巧妙組合……總之，瘦鐵擅于全局用拙，局部用巧，大處用拙，小處用巧，實地用拙，虛處用巧，進而形成了他以拙為本，拙巧互用，形式用拙，内理寓巧，乍看粗枝大葉，細讀可人醉人的獨特風格。
當代印人得“拙”字真谛的，嶺南尚有丁衍庸，然丁之拙，妙在生，可惜取法唯古玺之一類，稍覺單調。錢之拙，妙在澀，好古敏求，取法多方，堂奧更見寬敞，故成績及影響也益斐然。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說，錢瘦鐵是20世紀印壇中一位重要且傑出的篆刻家，他的獨往特立印風，有着重大的研究和借鑒價值。
誠然，錢瘦鐵的印藝确有水準不穩定的缺憾。究其緣由，錢氏是一位矢志于求變求新的印人，他的不守舊、不戀舊、不定型的四向探索，作為過程，不免會産生出四不像的印作，此其一；錢氏是一位豪情勃發的印人，天賦迸發的随意性，往往多于技法的陳式化操作，興來之作，自有優劣之别，此其二；錢氏是典型的血性男子，攻藝的頑強執着與政治上的郁郁寡歡，這對沖突的撞擊，心緒的起落，硬性創作，勢必在作品上産生大幅的落差，此其三。具體些說，他的印作豪闊中時羼粗陋之疵，遒雄中時羼作字習氣，渾樸中時羼俚俗之病。故其失水準的印作可視為初學者的習作，而其佳作，軒宇蒼莽，神采煥發，足以令丁、鄧、錢、吳斂衽避席，堪稱千古絕唱。我們承認錢氏有部分失水準的作品，我們又必須承認這并不能動搖和降低其超級印人的藝術成就和曆史地位。這裡似乎可以套用一句民諺的意思：鷹有時飛得比雞低，但它畢竟是目空八極、雄傲百鳥的鷹！
文章來源：韓天衡《硯邊藝絮》，文彙出版社2024年版。（本文選段有删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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