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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鎮旅館,我閱盡人間百态

作者:人間故事鋪本尊
在小鎮旅館,我閱盡人間百态

我連叫了幾聲先生,

他沒有反應,

我蹲下來推了推他,

他渾身冰冷,

而且是僵硬的。

我這才意識到他可能是死了。

1

2004年參加完聯考,我幾乎确定了上不了大學這個悲情事實,父親找我談話,給我講了許多家裡的難處,希望我在假期裡賺點錢,将來複讀用。

我一點不意外。打工在我們這個縣城是最司空見慣的事情,我的許多同學國中畢業就已經背上鋪蓋卷遠赴廣東、浙江等沿海城市的工廠裡闖天下了,我也明白,父親并不是真心讓我賺學費,我的學費他們早就省吃儉用攢夠了,他們是想要我出去吃點苦,讓社會錘煉錘煉,嘗一些人情冷暖,不至于以後遊手好閑,學成浪蕩子弟。

在親戚的介紹下,我進入了縣城裡的一個三星級酒店做假期工。因為是親戚介紹的緣故,我被安排到後廚幫竈,據說可以學點手藝,将來要是再考不上大學,還可以當個廚子。

後廚管事的是涼菜房的老高,因為我是托人介紹的(算是有背景),他讓我直接跟他學砧闆。後來我才聽人說,剛進去的學徒都是先從殺魚宰雞的水台做起,每天鮮血淋漓的,手都會被髒水泡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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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後廚

老高五十歲,很胖,是個樂呵人,喜歡拿我逗樂子。

“鄭娃兒,你咋不讓親戚介紹你去客房部呢,那邊漂亮姑娘多。而且,晚上還常能見到美事哩。”他沖我眨眨眼,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又說,“咱們餐飲這邊姑娘也不少,你有看上的,就去泡,咱酒店裡女的多男的少,帶把兒的都是搶手貨,你看看這幾個小崽子哪個沒有個三妻四妾。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學生娃還不得把那些丫頭子美死。”

我臉更紅了,老高哈哈大笑,幹活更起勁兒了。

确實,我在剛進酒店時,就發現這裡女孩子很多,而且大多都長得很漂亮,讓青春期的我倍感壓力,生理心理都遭受着暴風驟雨般的侵襲,很是壓抑。

我不敢有多的想法,畢竟也是假期裡鍛煉鍛煉,将來還得回到課堂上去。但我還是熱愛學習廚藝的,因為,我喜歡吃!

我每天練習刀工,學習給老高和炒熱菜的老靳配菜、配料,閑暇時也到面點房幫忙。我手腳勤,人老實,後廚的師傅們也都喜歡我,願意教技術給我,而且常常拿我做榜樣,罵别的學徒。師傅們罵人都很厲害,幾乎每句都帶着娘,且字字戳心,挺傷人自尊。也可以随意拿勺子打學徒或者服務員的頭,那種不鏽鋼大勺很重,打起來很痛。招惹得其他幾個學徒對我很是不滿。

每天下午兩點到五點,是後廚休息的時間。有一天,我最後一個收拾好東西,從廚房出來準備回家,冷不丁被涼菜房的李曉輝帶着四個學徒按在了牆角。李曉輝狠狠抽了我兩個耳光,咬着牙說:“聽說你背景挺硬啊,師傅們都寵着你,害我們幾個老挨打,你背地裡陰了我們多少啊。”

我說:“我從來沒有陰過人,再打我就告訴經理了。”

就是這句話把他們惹急了,李曉輝大叫:“還敢拿經理壓我們,今天就給你順順毛。”

我覺得大事不妙,便拼命推開李曉輝,轉身跑進了廚房,他們幾個立刻追了上來,一進廚房便拿了擀面杖、油勺、平底鍋,直奔我而來。我知道無處可躲,便抱着頭蹲了下來,任由他們打。就在這時,領班路過看到了這一幕,叫來保安把我們幾個逮到了經理跟前。

經理是酒店老闆的弟弟,他一米八八的個頭,兩百斤的身體,時常兇神惡煞的,大家都怕他。老闆時常不在,酒店便交由他管理,他就是酒店的土皇帝、活閻王。經理問清楚了事情的原委,當時就把帶頭鬧事的李曉輝揍了一頓,并且警告我們若是再有下次,全部卷鋪蓋滾蛋。

從那次以後,我時常遭受學徒們的聯合攻擊,有時候走路走地好好的,忽然伸出一條腿勾我一跤,或者莫名其妙被領班罵一頓,偶爾還被人暗中使壞,在我切的菜裡混入蒼蠅、蟑螂、螞蚱之類,客人吃出異物必然要投訴,最後都能查到我的頭上。

老高知道是那幾個壞小子使壞,但也無能為力,便找經理給我換了崗位。

我從此被調到客房部做侍應生。我當時委屈極了,第一次感覺社會好複雜,還是老高開導了我:“你剛出校門還不懂,社會複雜,人心險惡,哪裡都一樣。沒有你們學校那麼單純,好好學着吧,路還長着哩。”

2

酒店一共六層,客房部在四至六樓,我負責六樓一層30個房間的協調服務工作,也就是哪個房間客人需要什麼,我負責接收并傳遞給相應的服務人員。酒店位于縣城最繁華的商業區,與汽車站毗鄰,客房幾乎天天爆滿,客人也是魚龍混雜,幾乎天天有事發生。

與我盯班的兩個女孩叫一個叫瑞瑞,一個叫巧珍,我們三個人二十四小時輪班,我的班是晚八點到早七點。

我和巧珍換班的時候,她告訴我,晚上要是有發小卡片的,一定要趕走,如果趕不走,就要叫保安。還有,十一點半到十二點之間,一定要給622和628的客人送餐。餐是他們定好的,會有專人送來。我問她緣由,她說等你幹久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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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縫裡的小廣告

第一次夜裡送餐,我提着餐盒敲622房間的門,開門的是個穿着暴露的女孩子,年齡二十歲上下,穿着束身衣,顯得胸很大,我趕緊低下頭不敢看她,她接過餐,簡單地說了聲謝謝,就關了門。628房也是一樣,不過那個女的穿得更少,我沒敢多看。

後來老高告訴我,這兩個姑娘是酒店常駐小姐,受老闆保護,每個月都有固定繳費。她們晚上會打每個房間電話,問要不要特殊服務之類。我們這裡流動客人又多,小姐們生意極好。

我問老高:“難道沒人管嗎?”

老高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摸摸我的頭說:“這你就不懂了,你還不認識社會!”

過了幾天,夜裡十點多,我聽到有樓道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以為來了客人,便從服務間探出頭去看了一眼。我看到兩個小女孩鬼鬼祟祟在樓道裡轉悠,她們左顧右盼看到沒人,便蹲下來給每個房間地縫裡塞卡片。我悄悄跟在她們身後,她們塞完卡片轉身看到我吓了一大跳,我便抓住她們吓唬說要叫保安。兩個女孩都吓哭了,說她們隻是被雇來發傳單的,不是“小姐”。看她們可憐兮兮,我告誡她們以後别再來,便放她們走了。

我明白,老闆不讓發傳單,是要保護常駐小姐的生意。

自打我調到客房部以後,老高閑時特别喜歡來找我。晚上十點多下班了以後,總要找我聊聊天再回家,有時候晚了索性不回家,就擠在我的宿舍裡住。我發現他對桃色新聞特别感興趣,總要打聽打聽晚上有沒有聽到客房裡有奇怪的聲音什麼的,或者問我622和628晚上有什麼人出入等等。

我告訴他,除了客人叫我之外,我從來不去靠近客房,更别說趴人家門口偷聽了。老高便顯得很失望,他肥胖的肚子總是吊在腿上,時不時用手扶一扶。他總愛給我講酒店裡哪個服務員又和上司睡覺了,或者哪個官員又包養了哪個女服務員,或者哪個女服務員和男服務員在某個包房裡偷腥了,被領班抓住扣了工資。他讓我注意觀察,很多大老闆都會帶着小三來這裡過夜。他說他的眼睛很毒,來開房的哪一對是正常夫妻,哪一對是包的情婦,哪一對又是一次性交易,他都能分辨得出來。

我有時候揶揄他:“你對這事這麼感興趣,怎麼不去622或628消費消費?”

他抽一巴掌我的頭,說:“我可是正派人,正北正南的正派人。”

後來我才知道,老高是個苦命人,他的肥胖是腎病導緻,并且失去了那方面的能力,老婆也帶着孩子跑到外地,再也沒有回來,他家裡就他一個人。他所表現出來對女人的好奇,純粹是一種心靈上的安慰。

3

有一次淩晨三點多,我起床去上廁所,聽見樓道裡有哭聲,趕忙過去看,影影綽綽地看見電梯口有人打架,我立刻呼叫保安。由于大燈是關上的,樓道裡有點昏暗,走到跟前才能看清楚,在電梯口趴着一個裸着上身的女孩,身上還有一道道血痕。旁邊一對中年男女扭打在一起,那男的嗷嗷叫着,被女人撕着頭發。我和兩個保安合力才将打架的兩人拉開,女服務員則替趴着的女孩穿好了衣服。

帶到保安室我才看清楚,中年男子竟是我國中班主任,一位非常正派、非常嚴厲的老師。他看見我顯然很驚愕,問我怎麼在這裡上班。我說我就是做個假期工,準備來年複讀。

他老婆見狀,興奮的哇哇大叫:“原來是你的學生啊,讓學生看看他們的老師,表面是為人師表的人民教師,背地裡竟然搞破鞋,包情婦,臉都丢淨了,學生,你一定要好好宣傳宣傳啊,讓大家都知道知道你們老師的嘴臉。”

老師捂着臉,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經理來了,他檢視了那個女孩的傷口,問了大緻情況,便打電話找人去監控室調監控,接着又問這事兒公了還是私了。

兩個女人都沒有說話,我的老師說:“你們看着辦吧。”

後來,那個老師失蹤了,直到現在都沒有音信。

4

一天夜裡,住進來一個女人,穿着很時尚,妝化得很濃,像個闊太太。大包小包提了一大堆,應該是剛進完貨,沒趕上夜班車隻好住酒店。

我們縣裡有一個小商品市場,是西北地區最大的小商品批發零售集散地,臨近的幾個省市縣的商家都會來我們縣裡進貨,流動人口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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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商品市場

我幫她把東西背到了房間,然後叮囑了幾句鎖好門窗、小心電器之類的話。她對我很是感謝,掏出二十塊錢的小費,塞到我的兜裡,又拉着我的手握了握。我鞠了個躬表示感謝,然後退了出來。

夜裡,她來敲我的宿舍門,說她的房間電視打不開,讓我看看是怎麼回事。我跟着她到客房裡,她卻反手關上了門。

她頭發濕漉漉的,明顯是剛洗完澡,我問她電視沒什麼問題呀,還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她卻拉住了我的手,很不好意思地問我能不能陪陪她,她一個人在外面寂寞得很。

我哪裡有過這經曆,忙抽回了手,說:“阿姨,我不是幹這個的。我還是個學生。”

她卻緊逼不舍:“小兄弟,别叫我阿姨。我40剛過。還不算老。你陪陪我,我給錢的,你要多少都行。你幹服務員才能掙多少啊。”

我尴尬地搖搖頭,不斷解釋我真不是幹這個的,我現在是上班時間,不能離崗,否則老闆會開除我。一邊說着,我一邊往外退。

她卻三步并作兩步跟上,拉住我不放手,語無倫次地說:“小兄弟,你别走,就陪一小會兒,姐姐身材好。你想怎樣都可以。”

我當時未滿十八歲,第一次經曆這種事,又是恐懼又是害羞,我紅着臉一個勁兒道歉,一個勁兒解釋,她仍舊拉着我不放,要我陪她玩。我沒有辦法,隻好呼叫前台,找來了領班,才逃離了出來。

後來我把自己關在宿舍裡一晚上沒有出來。從那以後好幾天,我都感覺渾渾噩噩,好像真的犯了罪一樣,有了心理陰影。

5

酒店服務我最怕的是半夜三更客人生病。

有一次,半夜來了三個客人,左右兩人扶着中間一個中年人,踉踉跄跄進了房間。我替他們開了燈,幫忙扶着醉酒的人上了床,替他換了鞋襪。

淩晨四點多,忽然有人在樓道裡大喊大叫服務員,有人快死了,快救命。我從夢中驚醒,慌亂中穿好衣服。恰好那天晚上老高和我唠得比較晚,沒有回去,跟着給我壯膽。我們跑到客房,正是那個醉酒的客人,他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身上像觸電似的,不斷顫抖,兩個拳頭攥得緊緊的。我剛要呼叫前台叫救護車,老高說:“别怕,是羊兒瘋(癫痫),誰讓他喝酒的,這不要人命麼?”

那兩個客人面面相觑,說他們也是普通客戶關系,誰知道他有這病。再說他也喝得不多呀。

老高顯得很鎮靜,他抱起那個人,沖我說:“我掐他人中,你踢他的腿,踢重點,一會兒就過去了。”

老高比劃了幾下,狠狠掐住了那人的人中,我吓蒙了,不知所措。老高罵我真是狗肉上不了台面,快踢腿。我才恍然大悟,不斷踢那人的小腿肚。一兩分鐘後,那人長出一口氣。

老高扔下那人說:“好了,沒事了。灌口水,讓他睡覺。”

第二天,那幾位客人專程又來看望了一趟老高,給他提了煙酒,對他千恩萬謝。老高嘚瑟極了,批評那人有那病還敢喝酒,不要小命啦?那人唯唯諾諾地說:“也是迫不得已,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這事兒就這麼過了,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成為了我一生的噩夢。

那是八月中旬的一天,天氣極熱,電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我恨不得扒一層皮納涼,但酒店有規定,上班時間必須穿工作服。

十點多時進來了一位瘦骨嶙峋的青年人,面相有點醜陋,像極了《指環王》裡的咕噜。他進房間時問我酒店有沒有叫早服務,明天七點半他要趕車。必須在七點之前叫醒他。

我說:“沒問題,我六點五十準時敲門叫你。”

他兇巴巴地說:“行,明天誤了車,拿你是問!”

我當時感覺心裡很不是滋味兒,給人服務還要被人兇,特别沒有尊嚴。

我上好了鬧鐘,第二天準時去敲門。但敲了半天沒人應答,我想起他昨晚說叫不醒拿我是問的樣子,有點害怕,思慮再三,我還是用公用鑰匙開了門。

進門那一瞬間我被吓得大叫,那個人身體在床上,頭在地上,身體全身發白,地上全是用過的針管和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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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管和針頭

我連叫了幾聲先生,他沒有反應,我蹲下來推了推他,他渾身冰冷,而且是僵硬的。我這才意識到他可能是死了。

我忙叫來保安,并且報了警。警察來後封鎖了房間,進行了勘驗,我也被叫去錄了口供。後來得出結論,那人是吸食毒品過量而死。

因為死過人,那個房間很久都沒有租出去過。

怕我受到了驚吓,母親給我叫了幾次魂,父親還找了陰陽先生給我用黃紙擦了“煞氣”,希望我不要被邪祟纏身。

短短不到三個月時間,我不僅掙夠了學費,也經曆了許多從未經曆的事情。酒店就是個濃縮的社會,有各種各樣的事,形形色色的人,我見識了許多,也學到了很多。

借着學校開學之際,我終于離開了那裡。

(文/鄭振,本文系“人間故事鋪”獨家首發,享有獨家版權授權,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轉載,違者将依法追究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