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心中有棵樹的夢

作者:中教優創

一棵樹長在心裡

當我第一次乘涼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下的時候,我心中就長下了一棵樹。

那時我四五歲,母親在土地裡苦争,我被放在地頭玩耍。

驕陽當空,蟬聲四起。母親在如火的烈日下順着一根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壟溝間苗拔草。她四肢并用,雙手伶俐地在兩壟谷苗間舞動,身後留下膝蓋和小腿的拖痕,還有根須帶着濕土的谷苗和雜草。她漸漸消失在綠色的田野和我的視線裡。留下我在地頭的一棵高大的樹蔭下。

母親不知道我悄悄和一棵大樹玩耍了許久,訴說了許多。

幾根粗壯的根弓着身子摳住地面,枝杈間栖着幾隻乘涼的鳥雀。一仰頭,目光就撞上葉間投下的斑駁陽光,金針一樣刺進眼睛。螞蟻和小蟲沿着皲裂的樹幹爬上趴下,也在忙碌。

母親輕輕地呼喚,打斷了我與樹的私語。母親問我在幹啥,我說在和樹說話。

我自幼少言寡語,也常如一棵安靜的樹。但我知道,一棵樹有一棵樹的世界。而我介入了一棵樹的世界,帶着我的童年和我與母親難忘的記憶。

已故的母親再不會問起我與大樹的私語。母親像被驚起的鳥,飛走了再沒有回來。看螞蟻的孩子碌碌地飛在田野之外一片片異樣的天空。在汽車、火車、人群中,在刺耳的傾軋聲裡、寵媚夾雜的人鬼間,或在如劍似芒的眼神對面、在排擠陷害的流言背後。

多少年以後,忽然在歲月流河裡想起那棵樹,那棵書一樣記載着我美好童年的樹。可是,它也随同母親飛走了。我不得不想起了另一棵樹,它長在紅松窪草原。我深信:那棵松樹,一定和與我私語的樹連通,借助渾厚地母跨越時間長河,等着我去溫習曾經溫暖的夢。

膜拜一片海

車停在一個高嶺。我又一次站在塞罕壩壩梁的山脊,心懷敬仰,目光虔誠,感受一股不可抵擋的灼灼熱情和噴薄而出的力量——在陣陣駭浪松濤聲裡,在片片濃郁蒼翠之間,在霧霭萦繞的溝谷,在牛馬成群的草原。

綠色裹挾的山脊像脈動着無限激情的青春,青春裡影影綽綽着歲月的影子,蒼老和張力并存。充滿希望的土地上,一片綠色的海縱情地汪洋,波濤湧動着與藍天白雲唱和,演繹一首大氣磅礴的豪邁歌曲。

眼眸裡盡是奔突而來的豐腴綠色和澄澈空靈的天宇,吹刮剛猛迅疾的烈風,深嗅心脾爽徹的空氣,衣袂發絲間溢滿松針和青草的氣息。

這驚豔四方的浩瀚和唯美可有盡頭?又來自何方?

瞠目結舌的我不止一次發問。今天,塞罕壩終于給了我第一個答案。

樹幹合抱的落葉松高俊挺拔,箭一樣指着天空,一棵兩棵,成千上萬,随着山勢起伏湧動,似一條浩瀚翻滾的曆史長河。風入松林,時而發出萬馬奔騰的嘶吼,顫動心扉,沸騰血液。時而低吟出悠揚綿長的古曲,聽得我心扉迷離,徹底亡失。

白桦樹枝條下垂,颔首低眉,豔若絲縧,美若流蘇。白皙的肌膚上一雙雙深邃的眸子,顧盼多情。白雲蒼狗歲月堆疊沒有帶走倩女半絲芳華,過去與當下撞擊迸射出的竟是一張清新秀美的臉龐。

薄岚中托出一輪大而且圓的太陽,無限嬌羞地若隐若現于七星湖曼妙的早晨。

微光裡,草尖倒垂的一滴晶瑩露珠寫滿了林間一夜的夢。滴滴答答地落在大地上,瞬間消失,悄悄訴說給寬厚平和的土地。

雉雞慵懶地啄食,松雞扭動着蠢笨的身軀,野鴨悠閑地在将軍泡子上凫水,百靈鳥第一個在清晨唱出婉轉的歌。

春天百花坡織就的一片五彩錦緞;

夏天七星湖上升騰起的夢幻晨霧;

秋天亮兵台的瑟瑟凄風,層林盡染;

冬天馬蹄坑的沆砀霧凇和月亮湖的白雪冰封;

一隻松鼠搖落一顆橡果;

一片樹葉趁人不備悄悄落下;

一朵雲貼着樹尖輕輕浮過;

一墩草塔子下遊動着調皮的鲫魚;

一條清澈小溪舒緩地流進灤河;

一枝幹枝梅綻開星星一樣的花朵;

一頭野狍子發出荷爾蒙的氣味和求偶的低吟;

…………

太陽溫柔地把西邊灰白的雲照成彩霞,雲彩四圍鑲上耀眼的金邊。遲遲不願歸家的落日不舍地戀着晚霞,啟明星已經在七星湖如鏡的湖面眨起了眼。

我懷揣着第一個答案,興興地躺在溫柔的大地上,輕輕呼吸,神色平靜,内心卻波瀾萬丈,久久不能入睡,唯恐錯過一片葉、一株草、一滴露、一隻貓頭鷹、一隻鳴蟲的夜語。

這伴随着星月和黑暗的夜語如一條涓涓的溪水,潺潺而流,卻撞見了一條壯闊波瀾的長河。

與天鬥與地鬥的呐喊聲響徹寰宇,抗争着漫漫黃沙的嘶吼。一群人耗擲青春,流盡汗水,滋養一棵棵參天的大樹,鋪下一片片無垠的綠毯,蓄下一汪汪攝人魂魄的海洋。曆經六十年,備下一席鋪天蓋地的綠色盛宴,張開雙臂笑迎八方來客。

六十年前的一群鬥士被曆史銘記,因為他們心中始終有一棵樹的夢,一片海的夢。

此刻,我要俯身跪拜,親吻這片沉靜又洶湧的大地,讓心連通每一棵樹,撫摸年輪裡厚實的歲月痕迹。我要到金蓮映日采撷一朵金蓮花,聆聽它訴說一段浪漫唯美的詩話。我要擁抱一棵骨感的橡樹,在它的虬枝下乘陰。我要和一個牧羊的老人躺卧在舒緩的山坡上,共同回放一段滄海桑田的曆史。然後恬靜睡去,待羊兒吃飽肥美的草,散漫慵懶地躺伏在我的身邊,和它一起夢回祖上的祖上曆經的滄桑。

這驚豔四方的浩瀚和唯美來自何方?

我找到了答案。答案裡滿是汗水和信念的熱烈蒸騰,是決絕無二、亘古恒定的堅守,是心若如初,笃定不移的圖騰。置身松濤林海,我這個可有可無之物心中充滿景仰和崇拜。我如參天巨樹腳下的草芥渺小又卑微。卑微到幾乎找不到了自我。

尋夢奇遇

我沒辦法和人訴說我要做一棵樹的夢。很多事就是如此,用口語實在沒有辦法叙說清楚。就像大衛﹒梭羅在《瓦爾登湖》裡所說:聽的語言是“野蠻”的,而讀的語言才是“有節制和精選出來的表達,它寓意無窮,非我們的耳朵所能領悟”。我要把我的夢寫成文字。是以,我再次踏上了探尋一棵樹的行程。

鄉村平整的水泥路,或筆直或彎曲。豆谷飄香,玉米秧高傲地搖曳。每隔一段會有一個胳膊上帶着寫有“護林員”字樣的人,手持紅色小旗,目光四處遊移,警覺仔細地盤查行人和車輛。

村子裡磚瓦建構的農舍整齊有緻,偶爾夾雜幾棟陳舊的黃土房。時間在這裡堆疊和錯雜。無論磚房還是土房,門口都有一個酷似竈台的設計:封閉的一米見方上面,居中一個不到一尺見方的開口,旁邊樹一塊石條,寫着“火星不出門”或者“護林防火 人人有責”。這是投放竈灰的地方。人們把對火的依賴和防範,敬畏和恐懼當做了庸常家務。把生活和生存的關系當作一日三餐,不停地品嘗、吸收和消化。

幾滴雨砸在車窗上“噼啪”作響。鉛色的雲沉沉地壓下來,翻滾着顯出猙獰之态。瞬息萬變的壩上天氣給了我一個下馬威。伸手窗外,風雨冷冽,砭入肌骨。我和我的車在這鋪天蓋地,碾壓一切的自然面前,渺小到了極緻。

到山頂,風狂雨驟,水霧迷蒙。狂風摔打雨水,雨水對抗狂風,這場來自遠古的較量,在坦蕩如砥的紅松窪草原和廓然恢弘的天宇間精彩上演,厮殺,翻滾,和解,相擁。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争,無關乎勝敗,也不招緻生死。發端可能在開辟鴻蒙,終結定然沒有期限。厮殺時無視萬物,天搖地動,和解後恩澤寰宇,萬物祥瑞。

我瑟縮在一個小小的地方,輕聲斂氣,内心起伏,似乎開了天眼,目力所及盡是曆史洪荒,鬥轉星移,天翻地覆。我看到了來自歲月的風雨,看到了一條更寬更大的河。

舉目四望,全然是一個樣子。忽然為自己,也為人類那些“征服了一座高山”“挑戰了一條峽谷”的讕語汗顔不已。可惜一場風雨就把自己打回了原型。人類在大自然面前實在不知道天高地厚!

突然,天光朗照,天地在遠處切割成了兩面,晦明各半。這一神來之斧着實驚得我不輕。疑是盤古之斧。又異想天開地覺得這劈開了混沌的巨斧可否把這世間的善惡美醜切個分明呢。

一根粗壯的彩虹從雲的背後探身而出,一頭探入舒緩的山谷,一頭架設在平坦的草甸上。這瞬息萬變,忽晦忽明、忽陰忽晴的天氣,創造一份驚駭衆生的美隻需在須臾之間。人類自作多情地用畫筆和相機捕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所有的作品加起來又能有幾個這樣的須臾和瞬間呢。

邂逅花海

遠處一輛橘紅的森林消防車駛來,是我在驚悸之時請來的向導。沒有他的相助,我怕是難以完成這孤身的探尋了,因着這廣袤與無常。他是我的朋友,是負責草原管理的從業人員,這個季節主要看管金蓮花。

這裡的金蓮花顔色橘黃,朵大瓣厚。開起來草灘遍布,随風輕舞,映着陽光,像一片湧動的金色的海。朋友領我到公路旁,幾朵探頭出圍欄的金蓮花,花瓣上挂着滿滿的水珠,逾顯嬌媚動人,不可方物,水滴聚少成多,順着一瓣滑落,枝幹竟在一瞬高高站起,威風凜凜地晃動着筆直的身軀,俨然一個血氣方剛的北方漢子。

壩上的羊吃的是中草藥,這是北京中科院的科學家、研究所學生們說的。他們曾在這一平方米的草叢中悉數出三百多種中藥。告訴我這番話的時候,朋友臉上帶着一份草原人的無上榮光。自然,這裡也成了盜采、盜挖的地方,金蓮花因為出奇的清熱解毒,滋陰降火功效,尤其成了盜采者的鐘愛之物。

朋友是退伍兵,從部隊回來就巡邏保衛在這草海花海中間。以一片金黃為背景,一身迷彩的朋友挺拔威猛,臉上棱角分明,談吐利落豪爽,帶着一身不可抗拒的正氣護衛着這片原始的土地。壩上的風吹日曬讓他臉色紅紫,他也是一株威風凜凜的金蓮花。

朝聖“功勳樹”

當我心儀已久的“一棵松”出現在視野裡的時候。我是“啊”了一聲,驚詫地合不上嘴的。我太驚歎這名字的精準。它在廣袤的草原上孑然兀立,以天地做襯,竟然那麼偉岸豪邁。

老子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難怪這來自洪荒的一棵松,從人們心底衍生出了第二棵樹,第三課樹,然後是一片樹的海洋。

60年前,塞罕壩遍布着荒丘沙漠,春、秋、冬三季勤快地刮着凜冽的風,推動内蒙古渾善達克沙漠陣地式向南移動。人們沒心思去感受“大漠沙如雪”的壯觀,而隻能忍受着房屋被摧殘,種子被吹出或者秧苗被掩埋的痛苦。被摧殘和掩埋的還有人們生存的希望。為防風固沙,政府決定成立塞罕壩機械林場,但強勁的風沙卻幾乎使這一偉大的布署瀕臨下馬。

是這棵樹,這棵活的标本給了人們莫大的希望,告訴人們在這片海拔1600米的土地上,松樹可以成活。他讓第一代務林人一掃幾近絕望的陰霾,再次肩挑苗桶,手提鐵鍬,走進沙漠,戰天鬥地,為一片海呼喊出了心中的所有豪情。

沒有人知道這棵樹到底經曆了多少酷暑與寒冬,但是它一定目睹了世代貧瘠富饒,濃縮着時光日月,留住了流轉的永恒。它豐碑一樣矗立在草原上,背後是虛無中的萬物,眼前是衍生一切的衆妙之門。

我輕撫樹幹,感覺到的是母親經年勞碌留在手上的皲裂和老繭,我滿心憐惜,閉目聆聽,奔騰而來的竟是綿延無盡,滿是滄桑和熱烈的聲音。我本着尋找童年之夢而來,誰料竟是一次情懷濃厚的朝聖。我深情擁抱,腦海中既有一片飛沙漫天,也有一片汪洋恣肆的綠色之海。

我虔誠跪拜,雜念層生。你也曾在風沙中裸露根須,枝枯葉落,默默忍受鞑虜蠻夷一般狂野的勁風吧。面對浩瀚星空,在寒雪漫天的切膚之冷中強忍孤獨,你是否想過不再抗争,做一個逃兵呢?你最終選擇了堅強與隐忍,隻為成為後人跨越沙漠之海的航标,成為一片綠色汪洋裡的圖騰。

天高地闊,白雲蒼狗,人如蜉蝣草芥。我除去敬仰,唯有深深親吻着你粗糙的肌膚,心懷感念,加入這書寫綠色之夢的隊伍。

初入植夢隊伍

如果說綠色的塞罕壩是木蘭圍場人鑄就的一個美麗的夢,我很有幸,讓一段植夢的經曆造訪過自己的青春,在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春天。

初二那年,我們以勤工儉學的名義,乘坐敞篷汽車來到大喚起孤山作業區植樹育林。一群個頭剛剛高過鍬把的孩子接過前輩的鐵鍬和苗桶,踏上了一片期待綠色的土地,并在那裡結識了壩上廣袤中的荒涼,陽春的凄冷和有溫度的人情。我銘記了兩位善良的老人,一個向往樹林的大學生和一個溫厚的村莊。

我們被安置在隔着道山梁的小村子住宿。班主任把我們分成三五成群的小機關,然後由農戶領到各自家裡。住的是農戶臨時收拾的多年不住人的屋子,屋地上多是一袋袋的糧食,大包小包的衣物,或者馬上要在春耕時派上用場的農具。土炕上整齊排放我們的行李。

每天早起,我們越過小山梁到作業區吃飯,栽一天樹,晚上結伴喧鬧着回來。一群年少無知的孩子用不安分的身影和閑不住的嗓子給這個沉睡在山坳裡的村莊帶來了無限生機。

栽樹的地方離住處很遠。我們每天都由敞篷車接送。每人一把鐵鍬,一個鐵桶,桶裡裝滿蘸着泥漿的松苗,再灌上半桶水。汽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颠簸,我們在車廂裡折來翻去,行到一個個又秃又光的山窪,我們便雀躍歡呼着下車。好多孩子常常因為暈車嘔吐臉色變得蠟黃。

“深送淺提,埋沒紅皮”,施工員給我們講解着栽苗的口訣,同時示範。鐵鍬在育林坑中間用力踩下去,紮出一個菱形深洞,蘸着泥漿的松苗根送進洞裡,再慢慢上提,到根莖相接的地方将要露出地面的時候,洞一側踩下一腳擠住樹苗,然後在苗後側再把鍬踩下去,向後用力拉鍬把,再向前推。再重複一次,把苗根擠結實,最後踩下半鍬,并用腳撫平地面。三鍬半,一棵樹苗就精神抖擻地立在育林坑裡了。

我們認真聽,仔細看,但更多目光都放在了施工員身上。施工員細皮嫩肉,戴着眼鏡,穿着電視上才有的白色旅遊鞋。他深深驚到了我們這群山裡的孩子。他耐心細緻地教我們,眼睛裡帶着溫柔的光。他不嫌我們流着鼻涕,不嫌我們指甲裡全是泥,休息的時候給我們講大學,講城市,講電影裡的故事。

我們張着大嘴聽,聽得不想再幹活,腦子裡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浮想。我們不明白這個東北林業大學的大學生,為什麼要來到這個偏僻荒涼的地方教我們栽樹,又那麼喜歡我們這群髒了吧唧的孩子。

他說他打小就喜歡林子,是以考了林業大學,又找了一個和林子有關的工作。他說栽樹就是他的夢想。

給我們提供住處的,是一對年齡很大的老人。老人總會在我們輕輕推開大門的時候,給我們拉亮當院昏黃的電燈。老人也會在我們起床之前就早早地點着竈火,給我們溫熱了半鍋洗臉水。特别是,老人每天把炕燒得熱熱乎乎,讓我們得以把經曆一天勞累的稚嫩身體安放在暖暖的被窩裡,瞬間就做起酣甜的夢。

而這些,都是校長和老師再三囑咐我們不允許的。老師告訴我們要幫住戶打掃院子,壓水劈柴,要自己燒炕。但老人的做法經常弱化這些科條法令,讓這些要求變得毫無效力。老人在我們拿起掃把之前就早已把院子打掃幹淨,在我們貪睡的清晨早早地讓大鍋裡氤氲起熱氣,特别是在我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來的時候,竈膛的炭火正紅地暖人。老人常悄悄撩起門簾看我們的睡相,給睡覺不老實的孩子掖上被角。

老人把我們當成自家的孩子,在我們想家的時候給我們可以依偎的懷抱,用龜裂的手擦去我們的淚水并輕撫我們的小腦袋。

老人家門前有個小柴垛,整齊地碼放着柴火。我們的到來讓柴垛迅速地減小。後來,每天清晨,老人都會在我們走後背上簍筐靜靜上山,悄悄地撿些幹柴,但從不砍伐,像是擔心驚擾到一個比他們更年長的老人。他們和山,和山上的草木保持着最原始的和諧共生。

農村的孩子,對柴火有着驚人的敏感。我們不僅看到了縮小的柴垛,也看到了每天擺在牆角的簍筐。同時,更看到了林場作業區外成垛的大柴(采伐後被淘汰的廢木)。

于是,山梁上就出現了一道令林場上司費解又撓頭的風景。每晚回住處的時候,我們開始扛木頭,兩人一根,小個在前,大個在後。先是我們幾個,後來是所有孩子。原來,每家都把柴火一點點添進了學生們的竈膛。

林場上司找到了校長,我們有所收斂,變經常為偶爾,然後又是肆無忌憚。這群被放置在山間的孩子,腦子裡有足夠原始的野性,聽順隻是暫時,無拘無束,膽大妄為才是本真。

到我們返程回家的時候,村子裡每家門前原來可憐兮兮的小柴垛都變成了豪邁張揚的大柴垛。

植樹結束那天,村子裡的大人孩子,還有年輕帥氣的施工員都站在車下送我們。行李放在敞篷車的車廂裡,我們坐在上面。車慢慢開動,揚起的塵土擋住了他們的身影。我們都在車上落淚,腦子裡全是和施工員擁抱着不忍上車的場景。施工員也哭了,他和我們約好到學校去看我們,來年我們再來栽樹,他還做我們的施工員。

爺爺奶奶因為歲數太大,沒翻過山梁來送我們。我們還清晰地記得他們說的話“明年再來,還回來住”。我們哭着走出院子,給老人帶上大門。

想起“回來住”這三個字,我們看了看門口的柴垛,恨我們沒有把柴垛垛得更高。

續夢之旅

第二年,我們改去了三道河口林場。住的是林場的舊羊圈。

棄置不用的羊圈裡,地上是厚厚的羊糞。靠牆是用木闆釘起來的通鋪,窗子上是臨時釘上去的塑膠布。壩上春天的風剛烈勁猛,吹得塑膠布成宿嘩嘩啦啦地響。

當我們又一次坐上敞篷汽車的時候,眼前的景象瞬間驚掉了下巴。“無垠、浩瀚、廣闊、坦蕩”一堆詞語在腦子裡亂蹦,但又變得蒼白、荒蕪、貧瘠。我們由着心情,扯開嗓子在車上大聲呼喊,似乎聲音可以順着無際無邊的廣袤之地傳到遙不可及的遠方。

大自然的畫筆輕輕一揮就潑墨出一幅磅礴壯闊的宏大畫卷。天圓地闊之間,那份恢宏與壯闊讓人忘乎是以。曆史課上老師描繪的畫面倏忽呈現,契丹人的牛車上拉着女人、孩子和氈房,男人們騎馬揮鞭驅趕着羊群,浩浩蕩蕩地走在這片土地上。

我們乘坐的汽車也似乎成了木輪的牛車,我們擡頭仰望,白雲在湛藍的天空舒緩地變換形态,羊群在碧綠如毯的草地與白雲映襯,獵狗目光警覺,繞着羊群四處張望,騎馬的男人甩出清脆嘹亮的鞭聲。

汽車旁确乎有一匹馬在奔跑,騎馬的是一位身着軍綠色大衣的大爺。他皮膚被終日吹拂的風和強烈的日照修飾得紫紅。随着颠跑的步伐,馬鬃和馬尾向後飄起,大爺的軍大衣也被風吹得高高揚起。

大爺姓秦,是一位森林公安,客串做我們的施工員。他騎在馬上奔跑的樣子勾出了我們腦子裡的多少英雄形象。一歇下來,我們就猴在大爺身邊,央求他讓我們騎騎他的馬。他笑呵呵地告訴我們抓住馬鞍,前腳掌踩在馬镫上,雙腿不要夾得太緊,尤其不要大聲喊叫驚到馬。然後牽着缰繩,讓我們輪流在草地騎上一圈,偶爾也會小跑幾步,每個男生都過了一把英雄瘾。

壩上放眼望去是平坦的,但其中夾雜着一些舒緩的起伏,就像湧動着波浪的海面。一眼望出去的距離有着若幹的山坳。“望山跑死馬”是壩上人對土地的描述。人們随手一指的前面,走起來就可能要半天兒功夫。馬是秦大爺的腳力,他習慣騎着馬在一個又一個的“波浪”裡奔來跑去,給孩子們送水,送苗,随時數着孩子們的個數,不讓任何孩子在哪個山坳裡落單。他也要随時把調皮偷懶的孩子順手扔掉的松苗撿回來。

他拿着那些撿回來的樹苗,給我們講述松苗的來之不易。

每棵松苗都要在壩下的苗圃裡一點點“孵化”出來,但一顆松籽卻一點不像雞蛋那樣有着極高的孵化率。它挑剔氣溫,光照,土壤,還挑剔着所喝的水,既不喝剛汲上來的井水,也不喝不夠潔淨的河水。為此,人們穿過農田修了一條3裡長,一米寬的水壕,用經過照射溫度适宜的水澆灌,松苗才慢條斯理地破殼而出,長成綠苗。這些凝結着汗水和智慧的寵兒長到尺高,才會被裹進草簾子做的襁褓,運到壩上,植進樹坑。

我憑記憶回憶着秦大爺的話,寫就上面的文字,腦子裡卻始終浮現着他臉上的嗔怪和希望。我們慚愧地低頭不語,他撫摸着我們的腦袋,手心傳遞給我們的又滿是疼惜。我們自此珍惜每一棵松苗。

秦大爺老家在壩下,因為工作關系他偕妻兒來到壩上。以森林警察的身份護衛森林,并在植樹忙季協助林場植樹施工。騎馬,是因為友善工作,有事,上馬就走。他指導刨坑,栽樹,剪枝,他也抓亂砍濫伐打獵的壞人。說走就走的活計和性格讓他離不開馬。有機會下壩工作,他斷然拒絕,他習慣了在林子裡騎馬的日子。妻子為此和他打過鬧過,但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個跟随了他半輩子的女人,永遠妥協着這個倔強的男人,安心地給他做飯,為他擔心,陪他做着守護林子的夢。隻是,她也要終年想着壩下的家,想着已經年邁的父母。我們這群來自壩下的孩子每天都勾起着秦大娘的鄉愁。

壩上更多的吃食是莜麥。我們吃的是從壩下帶來的小米、棒子米、棒子面。當我們端着盛滿飯盒的棒子米粥,喝得場部上空充斥着吸吸溜溜的聲音的時候。秦大娘總透着一點黯然神傷。我們給大娘打回去幾飯盒棒子米粥,大娘吃得淚光滿眼。

大娘家腌了一小缸胡蘿蔔,顔色粉紅,晶瑩剔透。吃起來口感爽脆,酸酸地,略帶鹹味。每頓飯,大娘都給我們每人發一根。一飯盒棒子米粥,一根蘿蔔,我們吃得酣暢淋漓。下壩的時候,大娘家的小缸早見底了。

歸家的敞篷汽車上,我們每人兜裡揣着一個莜面饽饽,秦大娘擔心我們路上餓,起早蒸了兩大鍋幹糧,讓我們車上吃。我們吃的時候,都低頭不語,眼淚滴在幹糧上。我們想起去年和帥氣的施工員爽約,擔心明年又會換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

夢的傳承

我用輕松的文字寫下一次次植樹經曆。其實,手掌腳掌磨出血泡,每天累得腰酸背痛,臉曬得一層層脫皮才是栽樹最真實的寫照。隻是,我更想用一份幸福美好的心态去回憶,因為那裡面有至美的人情,有對夢想執着地堅守,正因為一代代人的堅守才造就了一片綠色的汪洋。是以必須要幸福地去銘記。

五爺爺曾經給我講過他們當年的栽樹經曆。

60年代初期開始,全縣支援壩上造林。五爺爺是生産隊隊長,響應鄉公社号召,組織村裡的強壯青年到壩上栽樹。車老闆趕着大車,車上裝着糧食,洋芋,鍋竈。一群衣衫破舊,卻熱情萬丈的人在春起的時候,浩浩蕩蕩地上壩植樹。

壩上春晚,4月初,壩下杏花盛開,壩上仍然一幅衰草連天氣象,每天早晨,地上會有一層厚厚的凍土,中午毒辣的日頭又無遮無擋地照,人在一片平坦廣袤的土地上無處遁藏。臉曬黑,脫皮,露出白嫩的皮膚,再曬,再脫,循環往複。口幹舌燥,酷熱難當的時候,随時又會風雪驟至,沙裹挾着雪摔打在臉上,鑽進脖頸,凍得人互相依靠取暖。變臉如翻書的大自然,貓戲耍老鼠一樣對待着這群呼喊着“戰天鬥地”口号的植樹人。

他們每天早早出發,很晚才能歸來。牛車行走在茫茫荒漠,鈴铛在牛脖子上叮當作響,劃破夜空應和着天上的星月。地窨子裡點着昏黃的煤油燈,生凍瘡的手捧着窩頭,就着鹹菜疙瘩把歲月咀嚼得沉實敦厚。年複一年,眼看着草木榮枯,在無際的浩瀚荒蕪裡栽活了樹,也植下了夢。很多人把整個青春都奉獻在了這片需要綠色的土地,甚至有人付出了生命。

我是以從不抱怨自己栽樹時的苦與累。

幾年後,我師範畢業,有幸繼續着植樹造林的蓄綠之夢。我又回到了三道河口。遲到的履約讓我内心充滿期待。

我放棄了坐在駕駛室裡的特權,和學生坐在敞篷車頂,共同吹拂壩梁上的風,看孩子們張開雙臂,扯着嗓子大聲喊叫,然後叽叽喳喳地雀躍。

時光好像在這幾年裡按下了暫停鍵,他們的背影像我,他們的臉龐像我的同學。爺爺奶奶的柴垛,帥氣的施工員,扛木頭的隊伍,秦大爺的馬,秦大娘的鹹蘿蔔和莜面饽饽統都一一浮現。思緒在記憶裡迂回,久久不願出來,眼淚早已婆娑得不成樣子。

為不讓孩子們看見,我轉過頭,卻看見波濤洶湧的林海,起伏翻滾,豪情萬丈。青松筆挺,嚴陣以待,“沙場秋點兵”的畫面咆哮而來。白桦零星點綴,妩媚婀娜,自帶千分嬌羞,像極了纏綿千古的戀情。

這歲月的時針好像到底是動了。

漸近林場,心幾乎要掙脫肉體束縛,自由地跳脫出來。我努力掃描着眼前的一切,找尋熟悉的房子和臉龐。舊羊圈不見了,石頭牆的家屬院沒了。我無限希望的臉龐也沒出現在迎接我們的人群裡。

我指揮着孩子們找自己的行李,安排住處。更要按捺他們無限新奇雀躍的心。當一件軍大衣出現在我的視野的時候,我扔掉手中的盆子,飛跑了過去。

秦大爺白頭發多了不少,不變的仍然是紫紅的臉,那是壩上的風和太陽蓋上去的印章。

我向上司申請秦大爺做我班的施工員。孩子們見到我反複描述的秦大爺,先想到的是要騎他的馬。這些安逸慣了的孩子一心想到的是玩,他們不懂我心裡除了那些快樂的記憶,更多的是一個夢,夢裡有童年,有母親,有溫暖的人性和溫熱的村莊。

秦大爺因為歲數大,上司和老伴都不再讓他騎馬。但他仍然不改奔來跑去的習慣,兩條腿一點不亞于馬的四條腿。我像他當年一樣,和他共同在平坦廣闊的草甸子上看管着學生,送水,送苗,不讓一個孩子落單。

中午,我們和學生一起,一手抓着兩個饅頭,就着鹹菜條狼吞虎咽地吃。吃完,秦大爺看着我和學生們在沙地上摔跤玩耍。

風狂的時候,我們躲在深坑裡。風從頭頂刮過,留下一陣口哨似的聲音,把坑邊的沙子吹到我們的頭上和脖領裡。孩子們依偎在我和秦大爺身邊,我們是他們離家之後的依靠,他們在我們身上找到安全和溫暖,就像當年孤山林場的爺爺奶奶家的熱炕頭,像秦大娘給我們的莜麥面饽饽,也像帥氣施工員給我們的告别擁抱。

秦大爺說這些孩子已經不像當年的我們,他們總是不停地喊累,累了就想家,想家了就不願意幹活,哭鬧着回家。我和秦大爺不但要哄這些哭鬧的孩子,還要盡量幫這些嬌氣的孩子栽樹。

每人一壟,孩子們最初都是齊頭并進,很快就會有孩子落後。我和秦大爺“三鍬半”的技術爐火純青,很快追上前面的孩子,但又要回頭接新落後的孩子。

一天,幫一個孩子趕上隊伍後,回頭發現一個孩子落在了看不見的山坳裡。我急忙跑過山包,眼前的一幕登時讓我頭發瞬間豎起。孩子拄着鍬,僵直在那裡,眼睛呆呆地,對面一頭狼不知是因為孩子手中的鐵鍬,還是因為一時間走神,直直地看着孩子。

我破喉嚨地叫了一聲“秦大爺,狼”。秦大爺和我大聲喊着奔向孩子,他同時動作迅速地拿出配槍,向狼連開了兩槍,狼扭頭快速跑開了。

抱着孩子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他的無助,恐懼和委屈。我内心滿是自責,我竟把他落在了一個可怕的山坳裡,我真怕他一生都不再敢踏及這片土地,一生都會對一個山坳充滿畏懼。

很久,孩子才“哇”地一聲哭出來,我和秦大爺擦拭着孩子的眼淚,告訴他,不要怕,我們這麼多人,狼其實是怕人的。隻有我們心裡明白這話的蒼白。草原上,不但缺少綠色,也缺少動物們的食物。強烈的求生欲望下,動物紅着眼睛铤而走險再正常不過。

場部後來安排我們在較近的地方栽樹。再後來,我們就草草結束,下壩了。

孩子們回憶起栽樹的日子,回憶起秦大爺的時候,仍然異常興奮。我和孩子們說:“你們每天晚上睡下的時候,我其實一直都在你們宿舍外徘徊,看你們的門窗是不是關得結實,直到屋子裡傳出你們酣睡的聲音才打着手電回去睡覺。”孩子們說他們根本都不知道。

他們還都對壩上的生活充滿期待,他們說挺好玩的,有機會還想去。他們想回到壩上的心理和我當初的想法估計已經相去很遠了。

不過,我很高興他們還憧憬着栽樹。他們從心裡還在續着一棵樹的夢。

心中有棵樹的夢

作者簡介:

鄧問之,滿族,河北承德市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人。文學愛好者,曾在《散文百家》《承德晚報》《承德日報》《承德廣播電視報》《熱河》等發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