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我穿上AI皮套,扮演他們死去的親人

作者:淘寶

“媽媽,爸爸是不是死了?”

3歲的小女兒問吳琪。

丈夫死得突然。2個月前的一天,經常熬夜的他喝了點酒,躺在沙發上說自己困了,不多時便沒了心跳。

懵懂的小女兒目睹了父親的搶救過程。吳琪騙她:“爸爸已經好了,出差去了。”

然後,她找到了張澤偉的團隊。

她的訴求很簡單——通過視訊的形式,讓女兒們再和爸爸說說話。大女兒7歲,小女兒3歲,她希望她們長大點後再知道真相。

這是張澤偉1000多個訂單中的一個。他的工作,是用AI技術,“複活”一個個可以與親人互動的逝者。

而每一個“複活”的數字人背後,都有一個披着即時演算模型的演員。

科技的“皮套”

張澤偉的淘寶店叫“數字生命工廠”。在辦公室裡,他告訴我,他的目标是幫人類實作數字永生。

他為自己建立了一個數字分身,每天像寫日記一樣,将自己的語料“喂”給這個AI,通過不斷積累和訓練,期待這個分身變得越來越像自己。

“隻要時間足夠長,資料足夠多,它跟你本人的思維模式、語言習慣就會越來越接近。最終我會留下自己的意識副本,形成一個數字永生。”他說,“就像我們的Slogan——讓世界留下一個永恒的我。”

比起複刻自己,目前這項技術更多的商業化場景,是複刻死去的親人,也就是所謂的AI“複活”。

張澤偉不是第一個在淘寶做AI生意的商家。

淘寶上的AI商業化,爆發于去年ChatGPT大火之後。在那3個月裡,投資人和創業者們都在苦苦探索AI的商業場景,但淘寶上的小商家們,已經靠着一些門檻不高的AI工具,賺到了第一桶金。

從AI自動生成圖檔素材,到AI頭像定制、AI生成職業照、AI換裝,再到制作能動能說話的AI虛拟人物,這些五花八門的新生意,如野草般冒出。以至于去年下半年,淘寶還新增了人工智能服務一級類目。

無論是讓死去親人的照片動起來,還是通過語音克隆讓逝者“說話”,淘寶上都有不少先例,這些中小商家一直對新事物保持着高度商業敏感。

隻要逝者生前的音頻和圖像樣本足夠,經過AI一段時間的訓練,就可以生成相應的數字人模型。但靠當下的AI技術,還無法實作靈活、有溫度的與人溝通。

張澤偉創造的數字人,在這一點上進行了改進。但前提是,每一個數字人背後,都需要一個戴着“皮套”的演員。

這件“皮套”,就是包含逝者面貌、語音的數字人模型。通過調取虛拟攝像頭,在視訊通話時,就能讓演員以逝者的面容和聲音,與對方進行實時互動。

而這些“扮演”任務,多數由這個隻有5人的小團隊承擔,張澤偉自己就扮演過100多次。

為了讓比對相似度更高,數字模型完成之後,團隊中的每個人都會戴上這個“皮套”,再根據臉型,挑出最合适的扮演者。

我穿上AI皮套,扮演他們死去的親人

“數字生命工廠”的淘寶店商品

扮演逝者的訂單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委托人自己希望和逝者再見一面。另一類則如吳琪的訂單,委托人希望制作逝者的AI數字人,通過視訊撫慰不知情的老人或孩子。

在後一類訂單中,張澤偉們會先和下單的委托人進行試聯線。這既是為了讓委托人确認數字人的“演出”效果,也是為了排除一些可能“露餡”的細節,避免正式通話時翻車。

“一開始我很期待。”吳琪說,“但當模型真的訓練出來後,我很回避這件事。”當夫妻熟悉的面容和聲音在螢幕上出現,她發現自己的内心依舊無法接受。

“如果你不知道他死了,會覺得真的很像他。”吳琪說。“可我什麼都知道。”

她忍不住審視細節,尋找瑕疵。

“我沒有辦法。”她說,“一個真正的人,就是應該那麼豐富。”

正式通話時,女兒們很開心,她們在視訊裡看見了“出差的爸爸”,聽着他慣常的囑咐。但吳琪隻想讓通話盡快結束。

這段時間以來,她壓抑悲傷,收集夫妻生前的音頻和影像,找到了專業的團隊,并和他們一起設計了對話的内容,策劃了這一次騙局。

但現在,她一刻也不想再看見那個螢幕上的“夫妻”。

走不出來的人

張澤偉能了解,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和死去的親人以這種方式見面。對AI“複活”,輿論場中不乏争議。一種代表性的反對聲音認為:AI“複活”親人,隻會讓生者沉湎于痛苦,遲遲無法走出,而人活着,總得向前看。

人們似乎預設了一個前提:時間終能抹平一切,隻要努力忘卻,就能繼續前行。

“那些走不出來的人,怎麼辦?”張澤偉問我。

團隊曾接到一個訂單,委托人是一位父親,他20歲出頭的獨子,因安全事故死在了工地上,頭部被重物砸碎。認屍時見到兒子的慘狀,母親當場暈了過去,從此精神失常,整日神神叨叨,逢人便說兒子成了無頭鬼。

這位父親希望張澤偉們配合他演一場戲,讓“兒子”從“下面”打個視訊電話給母親。在委托時他特地交代,希望“兒子”在視訊通話時,一定要告訴母親,自己的頭還在。

視訊接通時,那位母親精神恍惚,演員連喊了幾聲“媽媽”,對方都沒反應。

當她終于注意到螢幕上的“兒子”時,愣了許久,然後情緒爆發,邊哭邊呼喚着兒子。

演員也被老人的情緒感染了,但還是帶着哭腔完成了溝通。

他告訴老人,“我在下面很好,我是完整的,不是無頭鬼。”

“如果想我了,讓爸爸聯系我。”他說。

一年來,張澤偉見過太多這樣的人,對他們而言,不會有更壞的結果。“最痛苦的是失獨,比子女失去長輩更痛苦。”他說,“有些人這輩子都走不出來。”

95後的叮叮是團隊中唯一的女性,剛開始接單時,她總忍不住難過。“我是哭得比較多的。”她承認,“我共情能力比較強,太難的單子他們都不敢給我做。”

簡單的訂單,便主要是哄老人。無非是問候拜年,聽聽絮叨。“有些老人年紀大了,耳朵聽不太清楚,就隻是想看看你。”她說。

她經常還要學幾句當地方言,諸如“賺到錢就回來孝敬你”、“你保重身體”,這兩句話全國通用。

有時,老人會拉着叮叮一直絮叨,不想挂電話。“一些家長裡短,問你什麼時候回來,找對象了沒有,提醒你出門在外要注意身體。”

通常情況下,委托人會在一旁配合,提醒老人休息,或者說“年輕人”要去忙了,以此控制時長,以免細節上露餡。

偶爾,個别老人眼尖,總覺得視訊裡的晚輩哪裡不一樣了。“張澤偉接過一個維和戰士的,犧牲了。他的奶奶年紀很大了,眼神真厲害,問了很多細節,比如頭發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怎麼不穿軍裝?對孫子特别關心。”

那次,多虧了委托人在旁邊打配合,老人才沒有起疑。

每個訂單背後都有一個殘酷的真相:逝者,多是老人的孫輩,而在一旁強忍着打配合的委托人,則往往是逝者的父母。白發人送完黑發人之後,還要瞞着自己更為年邁的父母。

看見了許久不見的晚輩,視訊那頭的老人總會露出笑容。但叮叮的内心難以平靜,她自小由爺爺奶奶帶大,如今在外地打工,容易代入角色。

“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孫子孫女已經不在了,還一直在那噓寒問暖。”每念及此,她便難過得不行。

即便是“簡單”的哄老人,也要盡力做到萬全。一個小疏忽穿幫了,便可能導緻不可預估的後果。

90年的許新一般扮演年輕男性,他在訂單開始前的溝通中,會和委托人安排一些可信的細節。比如挑委托人和老人一起去菜市場的時候接入視訊,然後提起逝者和老人對這個菜場的共同回憶。

“奶奶你上次還在這跟買菜的吵了一架。”許新說,“類似這樣的話,我假裝不經意間提一下,就顯得很真實。”

但,再謹慎的計劃也無法完全規避意外。這個意外,就是老人與逝者間特殊的情感聯系。

有一次,要扮演的是一位在東南亞失蹤兩年的年輕人。他母親為此天天失眠、哭泣,他的妹妹找到他們,希望讓“哥哥”打個視訊電話,說點寬慰母親的話。

“一個人消失了兩年,又是在東南亞……”許新對這個年輕人的命運感到悲觀。

他過往的音頻和視訊都在,訓練模型、還原形象和聲音都不是問題。難點在于,怎麼和老人解釋他消失的這兩年。

“我們很痛苦,這個人一點消息都沒有,這兩年讓我們怎麼編?”

許新、張澤偉和妹妹讨論了3天,像寫小說一樣,編織了時間線,把這空白兩年的故事勉強圓上。在這一條不存在的時間線裡,那位失聯的年輕人成為了一名水手,長年在海上漂泊,很少上岸。

視訊通話一開始,許新準備将編了幾天的故事全盤脫出,但說了幾句之後,視訊那頭的老人就泣不成聲。

“你回來,我想你。”她看着螢幕裡“兒子”的臉說。

此後的幾次通話也是如此,老人隻想看看他的面容,聽聽他的聲音,卻不想聽他編的故事。

“她知道我肯定不是她的兒子,她能感覺出來。”許新笃定,那是一個母親和兒子特有的羁絆和默契。即便眼前這個人的聲音和長相,與兒子一模一樣,她還是能感覺出哪裡不對。

“她心裡什麼都知道。”許新又強調了一遍。“如果她相信我是她兒子,她怎麼會不願聽我講故事,把她這兩年的疑惑解開呢?“

老人嘴上不說破,或許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絲幻想的空間,就像一隻未落地的靴子。兒子的命運和生死,可以永遠懸在那裡。

許新也希望存在一個渺茫的可能:那個陌生年輕人,能活在自己編的故事裡——

他沒有離開這個世界,而是成了遠洋船上的一名水手。他到過地球的另一端,見過那裡的風暴、島嶼和鲸魚。

他的船在風浪中沉浮,汪洋兇險,通訊阻絕,但他活着。

因為這世上仍有記挂他的人。

有一天,他将回到岸上,告訴母親大海盡頭的故事:在那冰山漂浮的海域,他釣到了一條彩色的熱帶魚。

做這行最怕什麼?

我問張澤偉:你明知道對方注視的人其實不是你,而是一個對他/她很重要,但已經死去的人,你還能應對自如嗎?

“就像醫生一樣,手術做多了,就不會暈血了。”他看起來很平靜。

但早期加入團隊的許新告訴我,張澤偉并非如表面上這般“專業”。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在商言商”的團隊。

創業之初,當訂單日漸增多,張澤偉問過許新一個問題:“你知道我做這行,最怕的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你怕什麼。”許新說,“但我怕窮。”

我穿上AI皮套,扮演他們死去的親人

許新對話10年前的自己

起初,他們常被一些案例所感動,“客戶哭得稀裡嘩啦,我們也哭得稀裡嘩啦。”許新說。“客戶那邊拼命要給錢,我們這邊拼命不收錢。”

那段時間,他和張澤偉都幫别人免費制作了不少數字人。他不斷說服自己,不能再給别人免單了,要賺錢,要養家糊口。

現在,他會先把價格表發過去。“你想要什麼,給我錢,我給你做。”

張澤偉倒是一點都不擔心錢:“數字永生,是一個颠覆性的賽道,不會賺不到錢。”伴随着淘寶店開張而來的大量曝光和轉化,他們的獲客管道正變得更加友善寬廣,不再似此前隻能通過私域獲客。

“我最怕的是,做了這行之後我會變得冷漠、麻木。”張澤偉說。

後來的事,果真如他所說。“時間長了之後,當相同的事發生在自己身邊時,我們沒那麼容易共情了,因為見得太多。”許新說。

但仍有那麼幾個瞬間,許新還是被打動了。

許多客戶在深夜來訪。人們總是在這時想起故人,想起了無法彌補的缺憾。“在心理學上,這叫‘未完成事件’。”許新說。

許多委托人下單時會強調:“你不要說太多話,就讓我看看他就好。”因為演員說得越多,破綻越多。倒是在安靜的凝視中,客戶更能感受到那個人的存在。

幾分鐘的沉默裡,鏡頭另一邊的演員們,能察覺到對方内心的翻江倒海。

許新接待過一位這樣的委托人,對方是外企高管,事業有成,但和父親的關系緊張。父親病逝之後,他找到了團隊,希望再見父親一面。

因為從小父親對他嚴厲,父親在世時,許多話他說不出口。

沉默地凝視了一陣後,委托人逐漸入神,開始哭訴他對“父親”的遺憾:父親的病拖得太久,自己壓力太大,嚴重影響了家庭生活。以緻“久病床前無孝子”,父親臨走前的最後時光裡,父子間的關系依舊劍拔弩張。

“他聲淚俱下,我也控制不住。”許新說,“因為感同身受。很多話,在那個人活着的時候,沒有說出口。”

許新有自己的遺憾。他在農村長大,小時候常遭人霸淩。但家人對此不以為意。

“中國式家長,他們會說那麼多小孩,為什麼不打别人就打你,你肯定也有不對。”許新回憶道,“隻有我的小舅舅,他和别人都不一樣。他帶着我去把欺負我的人收拾了一頓。”

他還記得,舅舅開着租來的車帶他去兜風,帶他第一次進城裡的超市,讓他随便拿貨架上的東西。

“他騙我,說城裡拿零食不用錢。我拿了一大堆,其實都是他來結賬。”許新說,“後來想想,其實他也沒錢,他回老家就喜歡擺闊。他很要強。”

正是這樣一位要強的舅舅,在得了絕症之後,幾乎避開了一切親友。

“知道他得了絕症,我都不敢打電話給他。他不願意晚輩知道,也不願親友去看他那個樣子。”許新說,“我很愛他,但我甚至都沒能跟他說一句‘早日康複’。”

在舅舅生命的最後幾年,舅甥倆始終沒有見上一面。

不希望有回頭客

“一個人,不可能無緣無故就出現了。”張澤偉向我解釋模型訓練的邏輯,然後又把話題繞回了數字永生。

他總是啰嗦地勸每個人,多留下一些影像和語料,以便在自己死後,自己的數字分身仍可以陪伴親人和後代。

“每個人,都應該在世界上留下點什麼。”他說,“不是隻有英雄和偉人值得被記住。”

我穿上AI皮套,扮演他們死去的親人

張澤偉正在制作數字人

這使我想起了睡虎地秦簡中的兩件木牍,那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家書。寄信人是兩位在前線的秦國士兵——“驚”和他的兄弟“黑夫”。

在這封寫給兄長“衷”的家書中,驚對母親和家人逐一問安,并請求家裡火速寄衣寄錢。除此之外,最讓人動容的,是驚關于女兒“妴”的一句囑咐:驚遠家故,衷教诏妴,令毋敢遠就若取薪(驚離家很遠,有勞大哥照顧妴,别讓她去太遠的地方砍柴)。

這封家書是在衷的墳墓發現的,學者推測,驚和黑夫很可能死在了戰場上,未能活着回到家鄉。衷将兄弟們的最後來信,視作珍寶帶入了墳墓。

由此,今天的人們才得以知道,2200年前,有一位叫驚的父親,在生死未蔔的前線,擔心着女兒妴砍柴時離家太遠。

這是一個戰争中的無名小卒,給這個世界留下的一點溫情。

在張澤偉看來,在AI時代,這樣的記憶碎片,還是太少了。許多委托人找到他時,手裡隻有一張逝者的照片。每念及此,張澤偉總是深感惋惜,“他最重要的那個人隻剩下一張照片了。”

盡管他熱情飽滿,但讓逝者實作數字永生,似乎仍是一個超前于時代的想法。

在那一次通話之後,吳琪再也沒使用過夫妻的數字人。丈夫是她的大學同學,兩人從相識、相戀到結婚生子,一起度過了16年時光。至今,她仍會不時陷入自責:如果那天不讓他去喝酒,如果早點觀察到他身體的異樣……

她甚至不敢再聽丈夫生前的音頻。

“我可以慢慢接受,接受我沒有老公沒有男人,今後的一切都要我一個人扛。”她說。但她還是決定要為女兒們留下點什麼。

自從兩個孩子出生,他就沒離開過她們,他陪女兒們玩耍,關懷備至,“與兩個孩子關系特别好。”

“我自己要隔絕這一切,但我還是會留一些給女兒,畢竟爸爸在她們心裡的形象還是非常好的。”吳琪說,“如果哪一天,她們有很強烈的要求,想和爸爸視訊,我還是會把‘他’再拿出來。”

對許新這樣的從業者而言,用AI複活逝者并非新鮮事。但接過的訂單總會提醒他:AI的運用,依然存在着巨大的資訊差,尤其是對三四線城市以外的人們。

他時常想起一些委托人看見親人“複活”時的震驚,一位小夥子在父親的照片動起來後,感激地對他說:“你要在我面前我都可以給你磕頭。”

我穿上AI皮套,扮演他們死去的親人

通過淘寶,AI這項新生的技術,得以在商業邏輯的驅動下觸達并撫慰更多人的心靈。清明節前夕,在淘寶上搜尋“複活親人”的人數暴漲605%,沖上了淘寶熱搜。

“大家都知道,這個東西是假的。”張澤偉說,“但是找到我們的人,有這方面的剛需。”

“我們不希望有回頭客。”許新補充道,“那意味着他沒走出來。”

生死告别,依舊是人類無法跨過的難題。那個曾使我們不再孤獨和無助的人,終有一天會與我們分别。

絕大部分想見到“複活”親人的人,心裡都有無法填補的遺憾。見過太多,許新告訴自己:“重要的是把握當下,珍惜眼前人。”這是一句近乎常識的話,人人會講,但少有人如他體會之深。

舅舅過世一年後,許新在峨眉山上,遠遠地看見人群中的一個背影。

“很像我舅舅30歲時的樣子。好像全世界的燈都關了,隻剩一盞燈打在那個人身上。”他說,“我就神經兮兮地走過去,我知道那個人肯定不可能是我舅舅,但還是有一種力量驅使我越走越快……”

(除張澤偉外,本文受訪者皆為化名)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