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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教授刷屏背後,4400萬失能老人誰來照顧?

作者:決策與資訊雜志

胡泳一天的24小時被切割得很碎,他無法計算一天要給母親換多少次衣物、清理多少次痰漬、擦拭幾次嘴角,他的生活“秩序”就是沒有秩序,突發狀況随時可能在下一刻到來。他的母親今年85歲,是阿爾茨海默病重度患者,無法控制自己大小便,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排洩,對胡泳來說,這意味着随之而來的擦拭、清理、換洗床單和洗澡。

此外,他還要負責做早、中、晚飯,洗衣服,喂藥,推着母親在小區遛彎,深夜把她扔了滿地的東西撿起來。這些事務間隙,他抽空睡覺,處理工作,寫書寫論文,和正處于青春期的孩子通話,和妻子見面。

作為一個50多歲正值盛年的人,胡泳的身份是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在家中,他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妻子的丈夫。近三年來,生活把他推向了第三個身份:一位失能老人的長期照護者。

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釋出的《中國老齡産業發展報告(2021-2022)》顯示,截至2022年末,國内60歲及以上老年人達到2.8億,其中半失能、失能和失智老人約4400萬。這意味着,每6位超過60歲的老年人中,就可能有一位無法自理。8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中,失能、半失能率達40%左右。

北大教授刷屏背後,4400萬失能老人誰來照顧?

2018年12月4日,河北泊頭市福星園老年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護理人員幫助失能老人進行康複訓練。本文圖/新華

失能老人都需要不同程度的長期照護,否則無法建立起“正常”生活。穿衣、洗澡、進食、上廁所、上下床和大小便控制,這些被稱為“基本日常生活活動”,是評估老人失能程度的關鍵名額。另有一些行為屬于“工具性日常生活活動”,包括做飯、購物、打電話、做家務和乘坐公共交通等,衡量的是老人在社群中獨立生活的能力。到2020年,中國60歲以上老人中,兩類活動中至少有一種需要幫助的失能老人約占17.8%。這些迫切需要幫助的老人裡,有11%無人照料。

這組資料來自北京大學對中國健康與養老情況的一項多年追蹤調查,是一個大樣本調查,對象覆寫28個省份的150個縣區和450個村莊或社群。數字背後,是一個個現實中無力的老人和缺乏尊嚴的晚年生活。

“一人失能,全家失衡”

一位80多歲失能老人的家裡,王芳對眼前的場景心有戚戚:一張并不寬敞的雙人床上,老人佝偻着身子躺着,雙手向内屈成扭曲的形狀,拇指像萎縮的葡萄幹一樣蜷縮在掌心内,身下墊着隔尿墊,床邊放着尿壺,沿着床邊走一圈,幾乎就走完了一個老人晚年生活的全部半徑。

王芳是江蘇南通市的一名資深養老護理員。2017年,當她第一次進入這一半徑時,印象最深的是老人床上大面積的皮屑,有大如指甲蓋的,也有很多細小密密匝匝地鑲嵌在床單、被罩上,這是長期不洗澡導緻皮膚幹燥發癢的後果。“第一次我掃出來的皮屑裝滿了整個簸箕。”王芳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洗澡,對這位80多歲的失能老人而言,是生活中最值得期待的事情。因為頸椎骨折,他已卧床20多年。他有一兒一女,平日主要靠接近同樣高齡的老伴照顧,隻有兒女有空的周末,由兒子和女婿兩人共同上門,一人扶他的上半身,另一人攙下半身,才能把他的軀體挪到衛生間。衛生間很小,也沒有适老化改造後的扶手,兩人給老人簡單沖洗一下,就很快把他抱出來。再下一次,可能就是下個周末,或更久。“他的兒女都在本地打工,忙的時候也顧不上。我第一次上門給老人洗澡,和他磨了很久,他不能接受外人給他洗澡,他說你給我洗了以後,子女以後不管我怎麼辦。”王芳說。

這是一個典型的失能老人家庭,由尚有行動力的配偶照顧另一方,子女提供經濟或照料上的補充,出于經濟壓力沒有請保姆。“南通保姆的月薪就要5000~6000元,但普通打勞工的薪資也就4000~5000元,老人終身俸在2000元上下,是以請保姆的經濟負擔很重,很多家庭都不願意。”王芳分析。

南通是中國最先“老去”的城市之一,早在1982年率先進入老齡化社會,比全國平均資料提前17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資料表明,2020年南通市60周歲以上人口231.87萬人,占常住人口的30.01%,2023年這一比例上升為32.75%。此外,南通還是著名的“長壽之鄉”。據王芳觀察,“小老人”照顧失能“老老人”的情況非常普遍。“為了照顧‘老老人’,很多‘小老人’就被徹底牽絆在家裡,自身不再有社交活動,時間久了,會産生很多負面情緒,被照護的老人也經常心懷愧疚,覺得拖累了家人。”

北大教授刷屏背後,4400萬失能老人誰來照顧?

她認為,一個失能家庭的脆弱性,不僅展現在肉體上的勞累、經濟上的付出,還有心理上的巨大壓力。多位專家指出,“一人失能,全家失衡”的困境背後,反映出當代中國家庭所承擔的傳統養老功能的弱化。

過去四十年,與國内老齡化同步發生的另外兩件事也影響深遠:一是獨生子女政策之下中國人口結構的快速變化。根據2022年11月釋出的《中國健康老齡化之路:北京大學——柳葉刀重大報告》,中國80~84歲的老年人平均孩子數量為4個,70~74歲的老年人平均孩子數量僅3.5個,60~64 歲的老年人平均孩子數量僅為2.8個,其中僅有一個孩子的老人占11%。未來,老年人擁有的孩子數量會不斷下降。

王芳發現,獨生子女一代特有的“421”型家庭結構中,由于沒有兄弟姐妹分擔,又負擔不起保姆,夫妻二人為了照護失能父母,有時需要一方辭職在家全天候照料,但辭職也意味着收入減少,“留在家裡的人經常還要做點線上的兼職”。另一種情況是,夫妻二人都外出工作,中午見縫插針回家給老人做飯、喂飯或翻身,“但這樣對老人的關注不充分,老人的生活品質一般很差”。

另一個重大變化是城鎮化。以南通為例,由于距離蘇州、上海等地隻有一個多小時車程,很多南通的年輕人選擇外出打工并進城安家,但老人難離故土。在南通市通州區十總鎮,區域内60周歲以上人口占比高達45%,多數為空巢老人。被留下的失能老人由誰照料?

北大教授刷屏背後,4400萬失能老人誰來照顧?

2024年1月22日,在浙江甯波市鎮海區金生怡養院,醫護人員為一位失能老人提供護理服務。

唐恒是一位專門研究養老機構的社會學博士生,他在北方某四五線城市調研後發現,正規的養老院之外,還有一類藏在居民樓裡的“灰色”小型養老機構。這類機構一般假借家政公司的名義,沒有在民政部門正式備案。常見的營運模式是兩位50歲上下的阿姨租一套80~90平方米的房子,可以住下七八個老人,收費标準比正規養老院低得多,每月隻需要一千元出頭,也不挑人。

和樓裡的其他戶相比,乍一看,這裡沒有太大不同,除了客廳裡并排放着3~4張床,沒有電視和沙發。但仔細觀察,會發現每個床頭都有呼叫鈴,廚房鍋具也比一般要大,狹窄的衛生間裡安裝了扶手,這是最基礎的适老化改造。唐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選擇住進“灰色”機構的老人主要有三類:子女外出務工的留守老人或失能、喪偶老人,“總歸是找不到人照顧自己,也住不起正規養老院”。

國家衛健委衛生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郝曉甯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面對龐大的失能老人群體,随着“421”型家庭結構已然形成,空巢家庭逐漸增多,個體家庭已很難承擔起老人的長期照護負擔。與此同時,社會力量提供的專業照護服務明顯不足,形成了“照料赤字”。

長護險頂層設計“宜早不宜遲”

如何解救被“捆綁”住的長期照護者?

中國社科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執行研究員張盈華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必須建立一種社會保障制度來兜底。

為失能老人提供護理保障和經濟補償的長期護理保險(以下簡稱“長護險”),被視為一種關鍵解決方案。自2016年以來,國家已啟動了兩輪長護險試點,目前試點範圍已擴大到全國49個城市。據國家醫保局統計,截至2023年6月底,長護險參保人達到1.7億,累計超200萬人享受待遇,累計支出基金約650億元,給失能人員家庭年人均減負約1.4萬元。

2024年1月9日召開的全國醫療保障工作會議上,醫保局進一步強調要“按照黨中央、國務院決策部署,推動建立長期護理保險制度”,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也用了同樣表述。而在2021~2023年連續三年,政府工作報告中的提法都是“穩步推進長期護理保險制度試點”。今年去掉“試點”二字,被視為一個明确的信号:長護險制度将從試點走向全面鋪開。多位受訪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今年之内,國家層面或将出台關于長護險的頂層設計,具體的實施細則可能要等到明年。

從地方實踐來看,長護險試點八年來,各地在推行時都很謹慎,主要展現在兩方面:一是覆寫範圍很有限,多數試點城市隻覆寫城鎮職工,沒有納入城鄉居民;二是主要籌資管道是“走醫保”,即直接從醫保基金中按一定比例劃轉,沒有形成獨立籌資。

張盈華分析說,長護險推行最大的挑戰是長尾風險,也就是說,随着老齡化和高齡化繼續發展,失能人口将越來越多,失能便由家庭風險逐漸彙聚成社會風險,屆時将難以預測政府要承擔的支出規模到底會有多大。如果沒有一開始把制度設計好,很容易給繳費人群和政府财政帶來巨大負擔。是以,全世界範圍内,隻有荷蘭、日本、德國、以色列、南韓等少數國家建立了長護險制度。

以德國為鑒,20世紀90年代建立長護險制度之後,繳費率由參保人總收入的1%一路升至今天超過3%。張盈華認為,和德國的“以支定收”不同,中國的社會保險制度主要由政府兜底,繳費标準一經确定,一般不會輕易向上調整。多位專家指出,這也是國家層面一直沒有出台統一制度的原因所在。

“頂層設計出來前,地方試點也必然會比較謹慎。是以,目前大多數試點地區的長護險基金都出現大量結餘,就是錢沒能有效花出去,部分地方政府在有意識地控制支出。”張盈華進一步解釋。

甯波是全國首批長護險試點城市之一,也是浙江省唯一的國家試點城市。80後幹部嚴晶是甯波市醫保局醫藥服務管理處副處長,全面參與了甯波長護險制度的設計和落地工作。他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坦率地說:“我們腦子裡一直有一根弦,社會保險制度永遠隻能往前走,不能往後退,是以在國家正式制度公布前,試點的步子不能邁得太大,否則到時候就收不回來了。”

正基于這一考量,從2017年底正式試點算起,此後五年裡,甯波長護險的覆寫對象隻面向部分區的職工醫保參保人員,且限定為定點養老機構内的重度失能人員。“這種小口徑試點确實存在不公平之處。”嚴晶解釋,一方面,沒有固定養老金收入、醫保待遇又相對較差的城鄉居民醫保參保人員未納入保障,他們失能後的脆弱程度更高;另一方面,出于經濟因素和傳統養老觀念,絕大多數老人并不在養老院裡,現實中,長護險的閱聽人面很窄。

嚴晶說,這五年,甯波市醫保局内部一直在讨論要不要擴面,“到後期有點等不住了”。長護險制度的推行涉及到醫保、民政、衛健、财政等多個部門,各類關于長護險試點的相關政策中都隻提到了職工,由于缺乏頂層設計上的明确支援,不同部門在統籌溝通上遇到一定障礙。

張盈華等人調研了49個試點城市在長護險運作時的地區差異,結果發現,截至2021年,在49個試點地區中,共有26個地區的長護險隻覆寫城鎮職工,有18個地區實作了職工和居民的全覆寫。

張盈華等人的研究指出,醫保基金劃轉能力差異是試點地區受益面寬窄不一的客觀原因之一。與職工醫保相比,居民醫保基金的結餘相對更少,以2021年為例,資料可得的45個試點地區職工醫保基金平均可支付月數是20.8個月,但居民醫保基金平均隻能負擔8.4個月。2023年1月起,甯波開始實施長護險新規,成為省内率先實作職工和居民全覆寫的城市。

長期關注養老問題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馮文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未來長護險在國内全面推開後,不建議再分人群保障,職工和居民最好一體化推進,但這确實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尤其對一些居民醫保基金自身吃緊的地區。

“全國各地的醫保基金非常不平衡,長護險要想推向全國,如果資金來源一直是從醫保基金劃轉,将不可持續,必須獨立籌資,建立一個獨立險種。”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鄭秉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事實上,在2020年開啟第二輪試點時,在國家層面最重要的指導性檔案《關于擴大長期護理保險制度試點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中,就提出長護險制度要“堅持獨立運作,着眼于建立獨立險種,獨立設計、獨立推進”,明确了長護險作為養老、醫療、工傷、失業和生育之外的“第六險”地位,需要在醫保之外額外征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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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12日,河北唐山市古冶區一家養老機構,從業人員指導老人進行康複訓練。

但關鍵問題是,錢從哪兒來?

各試點的長護險基金主要來自個人、機關和财政補貼,也有部分地區引入了福彩公益金。以甯波為例,目前按每人每年90元的定額标準獨立籌資,在職職工由機關和個人各承擔45元,職工個人承擔部分直接從醫保個人賬戶中代扣代繳。城鄉居民個人承擔30元,财政補貼60元。

鄭秉文建議,當長護險推向全國時,可以和醫保實行“一單征收”,相當于醫保繳費時,在前端附加一部分單獨作為長護險繳費,雖然用了醫保的管道和繳費基數,但長護險有自己的資金池和賬冊,獨立管理。嚴晶也認為,“與基本醫保同步參保繳費”在短期内或許是一種有效途徑。“比如在甯波,如果現在要求城鄉居民每人每年額外繳費30元給長護險,肯定很多人不願意。而随着人們對長護險重要性的認識不斷增強,未來,這可能就不再是個問題,需要一個引導的過程。”

多位專家指出,目前試點政策碎片化嚴重,不同地區的籌資方式與标準、待遇水準和服務項目等差異很大。以籌資水準為例,“有的地區規定每人每年12元,有的地區達到了180元,相差了十幾倍,太過懸殊”。鄭秉文說。

張盈華建議,未來最好全國“一把尺子”,比如以各地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作為繳費基數,繳費率的确定以當地大多數參保人員可承受為準,例如按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0.2%~0.3%确定籌資标準,多管道分擔繳費,居民的個人繳費應比職工低一些,“籌資标準需要根據各年齡段的失能發生率、人口結構、籌資可負擔性、制度财務可持續能力等多項要素測算,并形成科學的調整機制”。她還提醒,未來在全國鋪開長護險,必須要在科學精算基礎上,一方面,擴大“應保盡保”範圍;另一方面,做好社保制度的“自平衡”,将籌資标準和待遇水準控制在社會和政府可承受界限内,防止陷入“供養型福利社會”的泥淖。

供養型福利社會,即“未富先老”,在經濟發展水準尚低時步入老齡化社會,一旦處理不好,就會發生失能群體待遇不高、工作一代稅負卻重的局面,而且由于繳費人群不斷變小,待遇人群變大,繳費負擔勢必會加重,将使福利侵占社會資源并“擠出”生産。

鄭秉文呼籲,國家要盡快結束試點,建立全國統一的長護險制度,對籌資模式、籌資标準、征收方式、籌資原則等進行規範,否則等地方在試點中形成各自路徑依賴,屆時再統一就會難上加難。馮文猛也強調,長護險頂層設計的出台“宜早不宜遲”,因為越往後,中國失能老人的照護負擔積累得越多,全面推行也就更難。

目前,浙江已成為全國首個全面鋪開長期護理保險的省份。根據今年2月釋出的《浙江省建構多層次長期護理保障體系實施方案》,到2025年,浙江要普遍建立城鄉一體的政策性長護險,2027年完成全省覆寫。“現在,全省内幾乎所有地市都開始研究長護險制度,一邊準備一邊等國家的‘發令槍’。”嚴晶說。

“不過,國家要在不同試點經驗的基礎上,找到一個‘最大公約數’,确實需要時間。”馮文猛說。

北大教授刷屏背後,4400萬失能老人誰來照顧?

2023年11月19日,浙江慈溪市,助浴師為一名81歲的老人(右一)修剪指甲。

“不一定是失能老人最需要的”

新冠疫情最嚴重時有幾個月,胡泳和父母隔離在家,徹底感受到照護的殘酷。“最崩潰的不是某一個具體時刻,而是當你不分白天黑夜地持續照護……每天都是龐大的工作量,一日日累積。”胡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全部的個人需求隻剩下:獲得一點喘息的時間,哪怕一點點都好。

找一個靠譜的保姆,是滿足需求的快速方案,但胡泳發現,有失能老人照護經驗的保姆非常難找。“每個失能家庭都一定換過多次保姆,我也一樣。有的保姆擅長做家務,但缺乏護理經驗;有經驗的保姆認為照顧失能老人太累,不想幹。”胡泳說。

胡泳們的困境指向了中國失能家庭當下的尴尬:他們想要專業化的長期照護,但找不到或購買不起這類服務。身為專業護理員,王芳發現,多數保姆對照護的了解僅限于吃飽穿暖等日常生活照料。面對失能老人,這些就不夠了。“給失能老人的擦洗和翻身拍背都是有講究的,擦洗時要配合按摩手法,促進血液循環。翻身拍背時不能直接用手掌實心去拍,要将手握持成空杯狀,從下往上、從外往裡慢慢地拍,防止老人受傷。”

長護險制度的初衷,就是為解決失能家庭在長期照護上的供需失衡。以甯波為例,對養老院裡的失能老人,政府按床日定額予以40~60元的經濟補助;居家養老者,每月可享受專業護理員上門提供的20~30小時服務,也有不少試點地區直接發放現金補貼,或現金和服務混合。

但實踐中,張盈華發現,目前各試點地區最突出的一個沖突,是負責提供長護險上門服務的企業“隻提供自己能提供或願意提供的服務内容”,比如上門給老人剪指甲、洗頭發等。但這些不一定是失能老人最需要的。

一位深耕長護服務的業内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很多地方政府制定的長護定價體系無法“包住”專業化服務的成本。比如,沿海省份某三四線城市給企業的一小時上門服務費是65~70元,企業有一定利潤空間去建構專業化的護理人才體系;但在某一線城市,政府支付的費用同樣是65元/時,“你能看到的一線服務人員基本上都是大媽級的”。其後果是長護服務市場的中介化趨向。

“定點服務機構變成了人頭中介公司。政府派了單,他們就臨時雇家政鐘點工上門服務。有的企業連小時工都雇不起,就直接給失能老人的家屬一點錢,讓家屬變成‘人頭’,來提供所謂的服務。家屬也沒什麼不願意的,反正有錢拿。這完全背離了長護險的初衷。”該業内人士說,目前,部分城市的長護險居家服務定價與家政小時工的定價基本相近,服務人員的用工形式與年齡層次都很難優化提升。

泰富養老服務(江陰)有限公司總經理楊麗提到了另一種市場亂象:在一些試點城市,為了獲客,很多定點企業主動提出“返點”優惠,比如政府給失能家庭購買的服務是每個月1500元,企業承諾劃出一部分以現金形式返還給家屬。這就造成劣币驅逐良币,不願意“返點”的企業沒有家屬選,但“返點”之後企業的收益率進一步降低,更沒有空間去提供好的服務。最終,認真做長護險服務的企業就選擇退出這個市場,留下的都是想“吃政府補貼”的企業。

長護險成了一門熱鬧的生意。但多位受訪醫保局從業人員說,目前沒有很好的監管辦法,尤其是居家護理,場景具有一定私密性和封閉性,執法儀、紅外成像儀、錄音等都嘗試過,但效果有限,服務人員、家屬和失能老人三方很容易達成同盟。

馮文猛說,“制度落地前提是能提供充分和專業的上門養老服務,不能光有制度,服務卻跟不上,長護險就會淪為空頭支票”。他指出,目前的中國與日本當時不同,日本1970年就進入老齡化社會,在2000年建立長護險制度時,整個養老服務市場已發展得相對成熟。而中國現在需要“兩條腿同時邁”,既要建立制度,也要進一步完善服務,會經曆一段艱難探索的時期,隻能邊做邊試。

在張盈華看來,目前,0到1的突破已經完成,政策激勵下,很多企業願意進入長護服務市場,“不少家政公司都在做轉型”。資本進入後的下一步,就是如何規範發展,提供與失能家庭需求比對的專業化服務。

當下,供需失衡的另一個焦點是:長護險服務是否包括醫療護理。對很多重度失能家庭而言,壓瘡護理、更換鼻飼管或尿管才是剛需。王芳解釋,很多重度失能老人,由于長期卧床導緻皮膚受壓,如果沒有兩三個小時翻一下身,或者尿不濕沒及時更換,都會增加壓瘡風險,也就是皮膚大面積潰爛甚至壞死。一旦出現壓瘡,如果護理不當,很快就會加重。“沒處理有幾種原因,有的是‘小老人’照顧‘老老人’,老夫妻倆腿腳不便,不願去醫院折騰;有的是家屬不想花錢;還有家屬自己找來一個偏方,反而使壓瘡加重了,老人也痛苦。”

“我們非常願意提供醫療服務,但苦于不具備醫療服務資質。資質的發放由衛健部門主管,衛健部門通常不願給養老服務機構開這個口子,是以在多數試點城市,長護險隻能提供生活照料服務。”一位養老服務企業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隻有在上海等少數幾個地區,當地允許養老服務企業辦護理站,以護理站的名義提供上門醫療服務。

這位負責人擔心,如果機制上長期沒有理順,長護險定點企業滿足不了失能家庭的剛需,服務提供者和使用者間就無法形成很強的黏性,整個市場就會越來越窄。“長護險作為一個杠杆,是為了撬動更大的養老服務市場,市場做大了,才有企業生存的空間,任何一家養老服務公司光靠長護險肯定是吃不飽的。”

根據2020年釋出的《指導意見》,長護險提供的服務是“基本生活照料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醫療護理”。但專家指出,試點地區對何謂“與之密切相關的醫療護理”,及其與醫保之間的邊界,認知一直模糊不清。

近日,某試點城市提供的長護險服務包裡新增了導尿、吸痰、造口護理、血糖監測等醫療服務項目。該地區醫保局幹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幾項都是醫保部門一點點和當地衛健委談判出來的。

楊麗希望,未來可以将長護險服務和衛健的家庭病床、民政的家庭養老床位關聯起來。長護險每月最多為家屬緩解20~30小時的照護壓力,但關聯以後,家庭養老可以安裝适老智能裝置進行24小時遠端監護,家庭病床則有中心醫生上門定期提供基礎醫療服務。她還建議,民政、衛健和醫保三家應統籌出一套服務方案,對服務企業設定更高的專業化門檻,同時把各部門涉及的服務邊界定好,讓政策更好落地。

北大教授刷屏背後,4400萬失能老人誰來照顧?

2021年11月25日,在福建晉江市社會福利中心,護理人員為參保長護險的老人服務。

全社會共同參與的嚴肅的事

提供更好的服務前,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常為人所忽視:失能評估。

“失能評估相當于長護險基金支出的閥門,通過确定合理的評估标準,政府可以将制度保障控制在适度範圍内,防止過泛或過窄。”張盈華說。

試點初期,各地紛紛自設标準。2021年8月,國家醫保局會同民政部釋出了《長期護理失能等級評估标準(試行)》。評估名額由日常生活活動能力、認知能力、感覺覺與溝通能力等3個一級名額和17個二級名額組成。但馮文猛指出,随着大家對長護險認識的深化及居民需求的變化,這套名額體系有待進一步優化,尤其在醫療健康方面的評估和名額建構上,目前在落地時,為不同等級的失能老人提供對應的醫療服務建議還存在改善空間。

多位專家建議借鑒日本經驗。日本的“介護等級調查”有多個步驟:首先由地方政府委派的負責人進行家庭通路調查,包括生活機能、認知技能、社會活動等幾十項,有一套算法在背景自動算出失能等級,進行“一次判定”。然後以“一次判定”結果為參考,在地方政府組織的介護認定審查會上,由保健、醫療、福利等多部門專家共同進行“二次判定”。

對通過評估的失能老人,日本會根據其失能狀況制定專門的“介護服務計劃書”,由政府指定居家護理服務公司的照護經理制定,護理員則根據計劃書來提供服務。張盈華指出,“介護服務計劃書”相當于定制化的“長護處方”。中國試點地區在推行長護險時很少會提供這種處方,也缺乏照護經理這類角色,評估和服務存在一定程度脫節。

一位長期研究失能評估的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制訂照護計劃也有利于後續監管,減少騙保。“也就是用服務的項目對評估結果交叉驗證。如果評估認定老人的失能等級很重,在對應照護計劃中要求提供喂飯服務,但後續回訪時發現,沒有給老人提供進食服務,這說明當初的評估可能是有問題的。”

多家受訪企業發現,目前失能評估名額在執行中存在主觀化問題,亂象頻發。前述深耕長護服務的業内人士說,很多定點服務企業為了短期内搶占市場,會“養”一批銷售,讓他們主動“教育訓練”老人如何通過長護險評估,比如假裝無法獨立穿衣、口齒不清、行動不便。每申請通過一個人,銷售就能獲得一單提成,有的提成高達上千元,銷售為了獲得更多提成,甚至會通過各種管道買賣老人資訊。“現實中,失能人員評定與政策待遇享受方面的誤導性與騙保行為很普遍。”

多位專家指出,中國的養老服務市場還處于初期階段,在評估、服務、準入門檻和監管等多方面,都需要國家層面進一步立法規範。

這也是胡泳想呼籲的。他說,每個人最終會成為照護者,或被照護者,這是一件需要全社會共同參與的嚴肅的事。去年,父親去世後,胡泳和母親間,小心翼翼地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一旦母親的身體出現任何别的問題,平衡就會被立刻打破,屆時照護的負擔隻會更重。”胡泳說。

說到底,每個人都要思考:想要擁有一種怎樣的晚年?或更直覺地說,想要生活在什麼樣的味道中?

護理員都知道,如何判斷一位老人是否得到充分照護,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聞氣味,異味大,可以說明很多事,可能是排洩物沒有及時清理、長期沒洗頭、房間垃圾不倒、床單沒換、沒開窗通風,甚至褥瘡傷口化膿。由衰老導緻的一切都可以在氣味中被分辨,聞着這些味道的失能老人,也更深刻地了解老去意味着什麼。

(唐恒、王芳為化名)

來源:總第1138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原标題:失能老人養老之難

作者:霍思伊

編輯:陳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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