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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你身邊發生了什麼問題”:電影《白日之下》背後的殘酷現實

作者:南方周末
“看看你身邊發生了什麼問題”:電影《白日之下》背後的殘酷現實

《白日之下》由曾經轟動全港的安老院系列惡性事件改編而成。影片中,A1新聞社接到一宗殘疾院舍虐待院友的線報,記者潛入院舍長期暗訪,揭發白日之下的非人生活。(資料圖)

林保怡接一個角色,通常是因為喜歡,電影《白日之下》中的院長章劍華卻令他讨厭到憎惡。拍攝結束後,他問導演,真的拍完了嗎?我去剪頭了。“沒幾個小時我就變回林保怡了,很快離開了他。”

2024年4月,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前夕,林保怡和《白日之下》導演簡君晉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專訪。電話那頭,林保怡有時會回到院長的語氣,“你好啊”“真的嗎”,但談及角色,他變得嚴肅,偶爾語速很快。

《白日之下》由爾冬升監制、香港新銳導演簡君晉執導,由曾經轟動全港的安老院系列惡性事件改編,前期籌備長達五年。影片中,A1新聞社接到一宗殘疾院舍“彩橋之家”虐待院友的線報,記者淩曉琪潛入院舍,經過長期暗訪,揭發白日之下的非人生活。

作為現實題材電影,該片自2023年11月在香港上映後,備受好評和關注,在上海國際電影節收獲口碑,亦攬獲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16項提名,最終獲得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男配角等獎項。林保怡因影片中飾演反派院長的突破演出,被視為本屆金像獎的“民間影帝”。

在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中,林保怡表示,一開始自己并非抱着強烈使命感出演章劍華一角,“我沒有想過《白日之下》會那麼成功”。他以為“上幾天就下了”,直到很多朋友跟他提起,傳媒找來通路,使命感漸漸生出,他希望更多人來“看看你身邊發生了什麼問題”。

作為電影工作者可以做什麼?

四年前,簡君晉和一群香港新人導演常聚在一起讨論對方的項目。當時聊到章劍華找誰演,《手卷煙》的導演陳健朗和《金都》的導演黃绮琳提議,不如用林保怡。“因為他是一個很專業,而且很想突破自己,不斷想挑戰自己的演員。”簡君晉解釋。

當時,林保怡正忙于監制和主演《歎息橋》,沒有檔期,很快拒絕了。而簡君晉也因為沒有找到投資者一時無法開拍。後來,終于準備拍攝時,他陸續找了很多演員都被拒絕,老闆古天樂甚至說,如果實在沒人演,他就去演。

後來,有一晚古天樂和林保怡吃飯,回來後問簡君晉,有沒有想過保怡呢?簡君晉說他是幾年前第一個推掉這個角色的人,古天樂很驚訝,“沒有理由啊,有沒有搞錯”。這次古天樂給了林保怡完整的劇本,林保怡看完後,認為院長的角色表演空間很大,唯一的顧慮是,他沒有弱視的經驗,身邊也沒有弱視的朋友。

幾天之後,電影公司幫忙找來一位弱視患者。剛見面是在公司裡,林保怡發現光坐着聊天不夠,到點時,他對導演說,我們去吃個午飯吧。他站在一旁看這位視障人士上下樓梯、走路的姿勢,吃飯也留心觀察一舉一動,有時問他,前面的東西你能看到嗎,對方說,能看到,但不知道是什麼,隻有模糊的輪廓。那頓飯後,林保怡把“他身上所有的身體語言都收下來了”,帶回家和角色、劇本融合起來。

《白日之下》由一系列真實事件改編。2015年5月,香港《明報》揭發大埔安老院舍“劍橋護老院”的老年院友遭脫光,坐在輪椅上,在天台露天洗澡。之前,社會福利署巡查了涉事院舍超過百次,五年内收到12個投訴,但這間院舍從未被檢控。事件曝光後震驚全港,被認為“嚴重損害長者尊嚴”,該護老院部分樓層不獲續牌。

“看看你身邊發生了什麼問題”:電影《白日之下》背後的殘酷現實

2015年5月,香港《明報》揭發大埔安老院舍“劍橋護老院”的老年院友遭脫光,坐在輪椅上,在天台露天洗澡。圖為劇照。(資料圖)

2016年6月,據《香港01》報道,葵湧殘疾院舍“國寶之家”涉嫌虐待,智障院友被反綁于床位及坐廁,更曾因疏忽照顧遭灼傷。涉事院舍曾于一年内五度提高住宿費,膳食和環境卻相當惡劣,院友需以青菜和魚肉燒賣送飯充當正餐。

該報道刊出後,《香港01》收到更多關于院舍涉嫌虐待的線報。2016年8月,葵湧殘疾院舍“康橋之家”一名14歲患有自閉症的男童離奇墜樓,這是八個月内的第六宗命案。

與此同時,康橋之家前院長張健華2014年被控與中度智障女院友非法性交,女院友智力隻相當于8歲兒童,控方所持證據包括女事主曾稱張以陰莖插入她下體的錄影口供、警方在張的辦公室垃圾桶内發現沾有與張DNA吻合的精液、與事主DNA吻合的混合物等。

由于事主患上創傷後壓力症,一直未能康複,專家認為迫使她出庭,會讓她更難以康複。律政司于2016年5月撤銷控訴,當時區域法院法官陳廣池表示,案件撤銷是無奈,也是受害人和社會的“不幸”。

此外,“康橋之家”職員用藤條拍打院友、派發過期食物給院友食用、院舍内老鼠出沒,張健華接受《香港01》視訊專訪時辯稱“自己才是受害者”等,這些現實中發生過的事都在《白日之下》中呈現。

簡君晉采訪了很多新聞工作者、前線社工、議員、社會福利界的研究者,也認識了一些真實事件中的家屬。當年看到新聞後,他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聯想到自己和家人,他問自己,“作為電影工作者可以做一些什麼事情呢?”

“沒有一個壞蛋覺得自己是壞的”

簡君晉向林保怡提供了很多新聞資料,林保怡說,知道怎麼做了。但具體怎麼表演,要到了拍攝現場,才知道如何設計。過程很順利,大概都是一兩條就過了,“是以我拍了十多天戲,就剪了頭發”。

對于自己的表演,林保怡覺得“還可以好一點點”,他想讓觀衆透過銀幕看到他也有一種心寒的感覺,“知道這個人是壞人”。他提到《沉默的羔羊》裡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的殺人魔,“一出場你就很心寒,他會用什麼方法殺人呢,誰會被他殺了這種感覺”。

他認為電影裡院長是有這個表演層次的,“在雜志社(受訪)、在法庭外都有這種感覺”。有一些朋友告訴他,看電影時,院長一出場,不覺得是一個壞人,但林保怡認為,現實世界壞人是看不出來的,“沒有一個壞蛋覺得自己是壞的”,一定會有一套自己的理由。

簡君晉則認為所謂平庸之惡,就是因為越過某些底線,你我都有機會成為這種惡魔。“這個院長亦是如此,在他的世界中,他一定覺得自己是主角,正在做正确的事情,但是可能那個是扭曲的道理,而我們都是活在正與邪、善與惡很暧昧的一個輪回中。”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院長這個角色并非要塑造一個大奸大惡之人,“他自己身為殘障人士士,有人拿着這個背景會做好事,但是有一些人偏偏選了另一條路。對他來講,我相信他真的明白殘障人士士或弱勢社群每天生活的壓力和困境,但他就選了一個這樣的方向去作惡。”

拍戲前,林保怡沒有給章劍華寫人物小傳,因為新聞報道裡已經有很多元素,“就好像做菜一樣,下一點點這個,下一點點那個。到現場之後,這個可以的,我可以用這個表演的方法演院長,這個應該會很好看。”

比如,院長引誘小鈴的雪糕是編劇想的,辦公室裡的玩具樂器則是林保怡問道具組要的,“這個可以吸引小孩過來”。院長性侵小鈴那場戲,林保怡在家看劇本時以為有點難度,但是到了現場,對手演員和導演都配合順利,一兩條就過了。

“看看你身邊發生了什麼問題”:電影《白日之下》背後的殘酷現實

辦公室裡吸引女孩的玩具樂器是林保怡自己的設計。(資料圖)

在他看來,這場戲的重點在于,院長怎麼把未成年且有智力障礙的小鈴帶進房間來,這個過程一定要讓觀衆看起來合理,而這是劇本裡沒有的。後來他想到的方式是——采耳朵。

殘疾院舍内,日常沒有人照顧院友,是以采耳這樣的“瑣事”隻有院長來做。他還想到了剪指甲,弱視的人要看得清楚,需要把手拉到眼睛前,但他覺得采耳朵會更親密。

“是以我們就把采耳朵拍成一場魔鬼的戲。你一定要跟小鈴靠得很近很近,才能看得清楚她耳朵裡面的東西,看了之後,其實也聞得到小鈴的體味,這會引發出其他壞的念頭和想象。這個就是演員在表演的時候應該要創作的一部分。”林保怡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

除此之外,令他印象很深的一個創作細節是院長出席法庭後,拿出一張寫好訴求的紙,向媒體喊話。“其實這張紙劇本裡是沒有的,到了現場之後,我就跟導演說,我需要一張紙。”

他認為院長事先預料到法庭不能定他的罪,是以頭一晚已經寫好了訴求。院長對現場的傳媒說,“這麼多年來,我都把院友當成自己的家人。因為傳媒的未審先判,我變成不實報道的犧牲品,今日的判決,可以說是還我一個公道……我才是受害者。我會向律政司無理監控追讨全額訟費,更加會對不負責任的傳媒追讨賠償。”

那段台詞是全片的一個高潮點,林保怡和編劇從戲劇節奏的角度研究後認為,最重要的兩句台詞是院長要求賠償訴訟費的訴求,“他是犯法的人,還要求人家賠償”。

“其實他的訴求說出來的時候,戲裡所有的對手聽完之後都會很憤怒的,因為他是故意的,他不是當時寫出來的,是早已經想過了。”林保怡解讀。

“看看你身邊發生了什麼問題”:電影《白日之下》背後的殘酷現實

電影中,林保怡飾演的院長被法庭宣判無罪後,拿出一張寫好訴求的紙,向媒體喊話。(資料圖)

“很多人的聲音在社會中沒有被聽見”

《香港01》偵查組記者勞顯亮和龍婉琪将殘疾院舍事件報道分成了兩條線:院舍内離奇死亡的黑幕調查、前院長的涉嫌性侵案。

簡君晉坦言,在展現弱勢群體照護、護老困境等問題之餘,他也希望聚焦新聞記者内心的掙紮和沖突。在和新聞工作者聊天之後,他發現和電影工作者相似,大家都努力尋找故事,但人們“是否還在乎真相呢?”

影片中,在記者淩曉琪這個主人公身上,他刻意塑造了她現實的一面。因為現實的接觸中,他發現很多記者都用一種“冷漠、很倔”的感覺包裝自己,不外露正義感,“慢慢收起來”。

“看看你身邊發生了什麼問題”:電影《白日之下》背後的殘酷現實

在記者淩曉琪這個主人公身上,簡君晉刻意塑造了她現實的一面。因為現實的接觸中,他發現很多記者都用一種“冷漠、很倔”的感覺包裝自己,不外露正義感。(資料圖)

淩曉琪自稱職業生涯從未為新聞流過眼淚,但影片最後,卻有了她在車裡流淚的場面。簡君晉說,這場戲恰恰證明,她過去是因為強烈情感的驅使才從事這份職業,“是以記者的沖突和掙紮就在這個地方,他們表面和内裡在打仗,是以她最後忍不住為這件事流淚。當然她那滴眼淚,餘香凝飾演的這位主角,我想壓抑了很久,最後終于将她的情緒在車裡面釋放出來,因為通伯的話令她有所釋懷。”

《白日之下》并沒有一個大團圓結局,肇事者沒有被繩之以法,而涉事院舍被吊銷執照後,院友們在大雨中無家可歸,指責揭露真相的記者是害人精。這一結局設計被視為反高潮,簡君晉解釋,他不是刻意營造反高潮的情節,而是因為現實便是如此。

當時新聞報道刊出後,殘疾院舍被吊銷牌照,簡君晉問記者朋友,有沒有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偉大的事?記者朋友回答說有,但也被很多家屬痛罵和指責,因為報道刊出後,很多院友無家可歸,十分狼狽,沒有地方安置。

“我馬上想到,原來我們做一件動機善良的事,有時候結果往往未必如我們所料,但是否代表我們不再去擇善固執呢?”簡君晉說。

在研究資料的過程中,簡君晉知道旁人無法完全了解那些受害者,但是希望“我們盡量去感受多過了解”。“很多事情我們沒有做好,是以導緻這些問題出現,很多人的聲音在社會中沒有被聽見,但是希望我們從小事開始,更多地去珍惜身邊人,或者去了解、幫助身邊的人,我相信社會就會有很大的不同。”

“看看你身邊發生了什麼問題”:電影《白日之下》背後的殘酷現實

電影沒有給出大團圓結局,涉事院舍被吊銷執照後,院友們在大雨中無家可歸,指責揭露真相的記者是害人精。這一結局也源自現實。(資料圖)

據香港媒體近期報道,已被吊銷牌照的葵湧私營殘疾院舍康橋之家前院長張健華被指與一名智障女院友非法性交,律政司因院友不适宜作供而撤訴,院友家屬早年在區域法院向張健華等3名被告索償約134萬港币。2024年3月25日,法官頒下判辭,裁定原告勝訴,确認案發時張健華在其辦公室性侵受害者,指其證供“牽強”和“可笑”;張健華和康橋之家需賠償共約119.4萬港币,其中七成由張承擔。

電影上映後,簡君晉吃飯時,聽到隔壁桌在讨論《白日之下》。他們是社會福利界人士,不是讨論劇情,而是在讨論如何讓業界變得更好。“如果惡沒有惡報,善也沒有善報時,人為何仍要固執擇善呢?我相信不是每件事都要看結果才去做,尤其是善良的事。”

南方周末記者 付子洋 南方周末實習生 董嘉迪

責編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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