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靈中短篇小說選集連載（1129）

面具之下（4）

他跟老表租農場廢棄的場地用來養鴨去找别人談雖費點周折，彼此有誠意，條件上雙方妥協也就成了。那事已經确定下來，五千平方米左右。全家移民後，郭嘉先在房頂上養，夏天臭哄哄引起新鄰居不滿，差點找他父親當面抗議，看見郭嘉一幅借他米還他糠臉色。農村人仍抱有遠親不如近鄰想法，沒哪個願意為了點小事跟鄰居把關系從開始就鬧僵，低頭不見擡頭見，以後怎麼相處。包括父母都堅決反對他在房頂繼續養，加上養那批鴨子确實沒賺錢，把人工算進去其實還虧，郭嘉總結經驗是因為地勢太小。他原本就是不肯服輸那種性格。全家人隻有老婆全力支援郭嘉在養殖上發展，有可能是他平時枕頭風吹得多，兩口子對養殖業各種好處爛熟于心。董雪芹認定大有可為，更野心勃勃，郭嘉錢不夠沒辦法，問父母借養老錢沒獲得同意，她十分惱火。夫妻倆騎機車去别人那裡參觀後，對養幹火鴨充滿期待。

董雪芹不知道用了啥辦法給陳厚井洗腦，他願意打夥養，把錢拿出來。郭嘉盡管讨厭老表，無奈隻能聽婆娘安排，他倆先去基地打前站，假如第一批養成功她再去，擴大規模。陳厚井其實相當賣力，找了三處地勢任随郭嘉挑選，可能董雪芹在洗腳城打工期間沒少給他灌迷魂湯，連他也覺得郭嘉養鴨子有經驗，想發财全靠表弟。陳厚井另有所圖也完全有可能，郭嘉隻好裝不知道。他根本從沒想過有任何陰謀詭計。他倆最後挑中的地勢離家五十七公裡，接電話老闆姓仲，但實際出面簽承包合同的卻是從前麻風病人學校那個老師王豐碩，他辭職後長期給仲老闆打工，全權代表老闆。對于性格溫和，慈祥的王豐碩他倆都是了解的，彼此心照不宣，他還是許多中學男同學人生的引路人。盡管互相從沒透露過實情，掩飾不住年輕時英俊、帥氣，而且學識淵博的老師還是他們最初的找寶搭檔，指導同學如何養肥向導貓。

郭嘉甚至深信有人成群結隊去岩英火車站出站口見到穆宕傑，也是受王豐碩啟發。他後來更年輕的找寶搭檔龍飛其實就是王豐碩的學生。隻是他們這一代新長大的找寶人不光比較自私，而且自戀。年輕人到處招惹麻煩，是以才導緻郭嘉讓不明身份的人開槍打傷，龍飛自己卻悄然失蹤了。

“你确定真的隻是因為龍飛自私？”

“還特别膽小。”郭嘉告訴我。

我說：“我可能另有想法！”

郭嘉十分困惑地擡起頭看了看我。

湖南人丁強完全是例外，據說他久仰老師大名，遠道而來，對王豐碩崇拜得五體投地。我從沒見過麻風病人學校的老師，開始隻不過是聽胖丁強說起，後來才恍然大悟我的找寶搭檔、包括他老表陳厚井實際上跟那神秘人物有交情。我感覺到他就是農村版的，我們那條街的魔法師仇恩蓮。

“對丁強我也有跟你不一樣看法。”

“田森，你告訴我實話。”郭嘉看着我。

“胖丁強絕對不簡單。”我說。

郭嘉經常說他十分懷念跟我的交情，我們那一代找寶搭檔有絕對信任基礎，深信可以把後背完全交給彼此。龍飛他們這些年輕人不行。我曾反問過他，陳厚井是與他年齡相仿的找寶人，對老表莫非可以徹底放心？丁強跟龍飛年齡差不多，他不是同樣也把自己的後背放心大膽交給王豐碩。由此可見，選擇找寶搭檔跟對方年齡大小關系不是最重要，但與人品有關。對丁強我其實并不是特别了解，他一向來無影去無蹤，說句實話，比老師更顯得神秘。但他并不自私，懂得掌握分寸和火候，也是我長期拿他當朋友對待的一個重要原因。

“丁強總有那點不對勁，有時隔層紙，轉眼又覺得隔好幾重山，我始終抓不住。”

“沒打過交道，充其量覺得他不壞。”

“你頂多就是道聽途說，”我說，“你了解王豐碩，他倆作為找寶搭檔靠譜嗎？”

“從沒人真正知道老師想法。”郭嘉說。

我突然問：“你覺得王豐碩可能指使丁強對你開槍嗎？你們之間到底有啥過節？”

郭嘉擡起頭說：“我反而懷疑龍飛。”

“為什麼這樣想呢？總該有蛛絲馬迹。”

“冷飲店有人說丁強把龍飛帶跑了。”

“縱使這樣，朝你開槍更多此一舉。”

“隻能是理不清一團亂麻了。”郭嘉說。

我内心覺得郭嘉是知道有人為什麼會沖他開槍的，隻是中斷五年聯系後，我倆變成了普通朋友，他不想說。我更不會勉強。

“田森，希望你能繼續把我自己人。”

“當然會的！”我對郭嘉說。

在江湖上，把牽涉範圍縮小些，準确說，是馬關鎮冷飲店喝完桔子汽水去城堡門口廣場假面舞會上跳舞那幫朋友，對于扮演飛天騎士的丁強真正身份，恐怕比麻風病人學校老師更讓我感興趣。他絕不可能是卧底，也并非遭通緝，長期潛逃嫌疑人，從沒聽說過他對誰敲詐勒索，把事做絕。

“但他确實最像那種人。”秦風說。

我立刻搖頭：“我多次跟丁強打過交道，他沒有得寸進尺，反覺得他通情達理。”

“那倒是，壞人從不把壞寫在臉上。”

有一次我喝完桔子汽水，擡下巴問郭嘉：

“你覺得誰會打電話告訴我你中了槍？”

“不是龍飛就是丁強，他倆反正要跑。”

“你先就知道龍飛打算跑？”我問。

“也用不着瞞你，是王豐碩告訴我的。”

郭嘉跟他的養鴨搭檔陳厚井不用懷疑麻風病人學校老師，前幾次跟仲老闆電話裡談判，那種彼此應該有的戒備心已經蕩然無存了。王豐碩開門見山說：“仲老闆有三塊地勢可供你們兄弟倆任意挑選，小陳已經看過，我個人覺得學校合适，當然隻是建議。能使用有五千六百六十五個平方面積，從前也租給别人加工發光鵝卵石。他們靠派人去全國各地招攬生意，有了活就幹兩天，沒活的話整月整月都空着。是以仲老闆準備把他們打發走，地勢給你們養鴨子。頂棚稍差，需要修整，但花錢可以從租金扣除，仲老闆希望今後長期合作。你倆在那裡讀過書，距離青春期森林和貓墓地相當近，周圍風景好，有電有水，附近大學也有五個，你倆的計劃書我反複看過，隻要你們管理跟上去發财沒問題。”

“房子是前面加工假寶石那些人建的。”

“那麼仲老闆跟湖南人合同到期了嗎？”

“田森，你怎麼知道的，在我們前面用那塊地勢的确實是丁強。他收買了龍飛。”

“我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朝你開槍了。”

“他就算有氣也應該沖王豐碩去。”

“如果說沒有背景連鬼都不信，他一個從中學辭職的老師，合同說撕毀就敢随便撕了。丁強惹不起仲老闆，就隻能找你。”

郭嘉抑制住内心激動：“趕走湖南人并不是我的主意。就算是沒有我倆去養鴨子，仲老闆還是會找到借口趕丁強走。而且他在中途多次偷偷摸摸邀請我的找寶搭檔龍飛去鐵廠旅社約會，應該知道内情，從頭至尾是陳厚井在張落，我隻負責技術。”

“他沖你開槍釜底抽薪，能事半功倍。”

“田森，你知道出事的時候養幹火鴨早都徹底失敗了，我和陳厚井血本無歸。我甚至懷疑老表在其中動了手腳，一氣之下打算去找你商量，董雪芹打輛機車追，她好像有這種癖好。這次可沒那麼幸運！”

“你敢拍胸脯她不是你故意害死的。”

“就不是，她分明是作死的。”郭嘉說。

我跟郭嘉離開了貓墓地，走五華裡，決定坐索道車上去。這樣避免在酸棗溝精神病院的花園瞎轉，至少能夠節約兩個小時。

原本以為坐索道車會非常害怕，我有恐高症，非特殊情況從來不坐飛機。結果料不到卻相當平穩。長溝麻風病人學校就在山頂上，去見像我們那條街魔法師仇恩蓮那樣的人物王豐碩，我心裡有點忐忑不安。

“田森，他是相當随和的人。”郭嘉說。

“你就是屬于讓人賣了還幫數錢那種。”

“我其實認識王豐碩快有三十年了。”郭嘉說，“還在跟你成找寶搭檔前很久。”

那時候他十四歲左右，郭嘉從前就講過。

我甚至懷疑壓根沒有仲老闆，是一個人。

“你覺得仲老闆就是王豐碩？田森。”

郭嘉臉上表情相當驚訝，感覺掉坑裡了。

“與正經人打交道跟認識時間長短完全沒有關系，還是那句老話，人品才重要。”

“現在醒水也遲了。”郭嘉說。

雨霧也特别濃厚，因為看不到究竟多高，是以恐懼也無從談起。找王豐碩有用嗎？

郭嘉發呆說：“我隻想問他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