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集）
五
抛秧在郭家垸也流行起來。秧插得早的人家，已經抛到田裡了。郭老太打算在老劉的幾分田裡種稻谷。她從别人家裡直接買了秧苗。
她要一棵棵地插秧。
二月的水田冷清刺骨，她穿着長筒膠鞋拔腳時很艱難。田不多，但她插得很仔細。她相信，自已插的秧大風吹不倒，大雨沖不走。
直到暮色彌漫，空氣逐漸寒涼，渾身黏滿濕熱的汗水，郭老太依然在伺弄這小小的一塊田。
隐約聽到老伴叫喚，她才穿過潮濕腥氣的草叢，回家去。她頭發上沾着碎秧草屑，膝蓋上帶着被茅片邊緣劃傷的細小血痕，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一搖一擺。
回到家，天黑透了，郭老太在廚房做飯，老伴兒第一次在竈口幫她燒火。
老伴把柴塞進竈堂，火光立刻撲上他的臉。他看着郭老太說，下午我打了個盹，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我鑽進了一個小屋裡。
晚飯後，郭老太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給老四打電話，叫他明天回來一趟。
第二天，她叫老四騎摩托帶她到菜市場。她用自己賣茶葉的錢，買了兩隻甲魚，四條大鯉魚，讓老四送她到護城河邊。
郭老太走到河邊，就把桷裡的甲魚，鯉魚往河裡放，放一個看着它遊走了，再放另一個。老四看明白了：她是來放生的。
一條鯉魚放到河裡卻半天不遊走，郭老太找了根棍子，又撲又打，魚遊了一陣，肚白卻翻朝天了。
巴巴地看了幾分鐘，以為魚死了，沒想到魚又翻過身，伶俐地向前遊去。
可是過了一會兒，魚肚又朝天不動了，被不遠處一個洗衣服的女人撈了去。
老四問她幹嘛要放生，郭老太說，你爸夢見他鑽進了小屋子裡，小屋子，那是棺材呀。
老四不信，過了兩個星期，特地回了一趟老家，看見老爸正在院場上劈柴，放心地走了。
當天晚上十一點，他接到郭老太的電話。郭老太哽咽着告訴他，他爸走了。
次日，老四哥幾個先後回到了老家，郭老太告訴他們，他們老爸昨晚上十點看電視時還好好的，忽然說心口有點不好過，到床上躺了一會兒就咽氣了。
把老伴兒送上山，郭老太更孤單了。
子女們邀請她到他們那兒去住，郭老太還是從前那句話：我這把年紀，脫了今日的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我不願意死在外頭。
郭老太在家裡院場坐了好長時日，仿佛在跟老伴說話兒。哀痛是深長的。日影幾乎是一指甲蓋一指甲蓋地移動着。她伸手一抓，攤開手掌，滿掌的陽光。又一抓，握緊了，再攤開，又是滿滿一掌。
這麼多的時光要怎麼過才過得完？老太歎息着，聽見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得讓人空虛。
夏日午後，蟬聲越發喧嚣，紅色蜻蜓成群飛舞，郭老太拿着鐮刀去割早稻，走到老桂花樹下，老九正在那兒背着手晃悠。老九見了她說，老太，你還去割谷？我比你小九歲，已經多年沒做事了。郭老太仍匆匆地走，随口說，皇天不負苦耕人。你看你早就聾了，我還耳聰目明，身子骨硬朗着呢。郭老太走到在槐樹下，碰到胖兒家的推着單車往上走。
胖兒家的說，老太，你去割哪兒的谷？
老太說，老劉讓她種的幾分田的。
胖兒家的笑道，你還不知道啊？七擔以下的田，都被村裡轉讓給劉家垸了。
她種的老劉的那幾分田也在七擔以下。這麼說，也被村裡轉讓了？
老太說，怎麼沒人跟我說？
胖兒家的說，怎麼跟你說？那是老劉家的田。
老太說，老劉同意轉讓？
胖兒家的說，我想應該是的，現在種田不劃算，我都不大想要田。村裡見我們垸的田地有富餘，就轉給劉家垸了。
老太把自己田裡的谷割了。脫粒後，習慣性地去田邊轉轉。遛了一圈，看看郭家垸的田隻剩下一小半了，心裡升起莫名的悲傷。
收割過早稻的田野，好像在喘長氣，靜寂又似乎在驚疑不定的等着點什麼。
郭老太挑着一擔糞穿過七擔，來到自己開墾的三分田時，看到村長和一個白白淨淨的人，站在路上朝七擔這邊指指點點。
過了幾天，挖掘機、鏟土機開過來了，垸裡塘以外的田都往一塊兒合并。機器開到七擔還往她的田開。
郭老太舉起扁擔兇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司機說，合同裡包括這塊田。
老太說，什麼合同？這田是我開墾的。
司機說，合同上寫的是胖兒家的，胖兒同意轉讓給我們。
老太說，胖兒家的把二分田給了我，給了我就是我的。我已經種了一年。
司機掏出手機撥了一串号碼。一會兒，村長和一個白白淨淨的人跑過來。
問明情況後，村長又撥了一個電話，回頭對白白淨淨的人和司機說，胖兒家裡答應少收點錢，把那二分田給郭老太。
一個月後，一大片大魚塘成形了。
又過了一個月，來了一拔衣着整潔的人，圍着大魚塘釣魚。
郭老太問胖兒家的：這好的田用來釣魚？
胖兒家的笑道，老太，這你就不懂了。這叫調整産業結構。釣魚是要給錢的，有了錢，多少谷都能買到，比種谷劃算多了。
郭老太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你沒見過有錢買不到谷的年歲！
第二年春天，村長又陪着一個甲字型臉的年輕人來看郭家垸的田。
幾天後，又來了許多機器，那些月牙形的小塊層層梯田被推平，合并在一起，半個月後，這裡改成了平展展的三十多畝田，都種上了草莓。甲字臉指揮人在村口設定了一道很氣勢的門坊，門坊上寫着“草莓谷”三個鎏金大字。
郭老太花了兩天時間，弄清“草莓”是怎麼回事時，不屑一顧地說，草莓能當飯吃？
就這樣，郭家垸的田，就隻剩下郭老太的三分田還種着水稻。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許松華，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中篇小說《明年晉職》，傳記文學《唐朝那些詩人》，短篇小說《1972年的草帽》《今夜無故事》等，《年華交錯的十二個月》獲首屆中國小小說擂台賽二等獎。多篇作品入選《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民間故事選刊》《讀者》等。
【跋】淮南八公山曆史人文厚重，也是《淮南子》的成書之地，地名品牌聲名遠播，對宣傳作家作品有着極大的影響力。《八公山文學》（年刊）是由八公山區委宣傳部、文聯主管，淮南市作家協會指導，八公山區作家協會主辦的内部刊物。本刊緻力于文學事業的發展和繁榮，為八公山區、淮南市其他各縣區，以及全國各地的作家、詩人、文學愛好者提供一個作品交流、展示的平台。截至今年，《八公山文學》已經刊印七期了（2016——2022卷）。在文壇産生了很大的影響。
今日頭條“八公角度”合作選登其中的優秀作品。本期“八公角度”釋出的許松華小說選自《八公山文學》2022卷“琅玕青青”小說專欄。
（淮南八公山作家協會《八公山文學》編輯部）
2024年4月25日今日頭條“八公角度”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