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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008号和他“消失”的81年

作者:金川融媒
M008号和他“消失”的81年

一個時間跨度長達81年的故事迎來結局——

湖南張家界慈利縣垭門關“九人墳”中,犧牲的M008号無名戰士遺骸樣本,在今年4月,确認為台州市路橋區金清鎮前尚家村人尚明富。

垭門關是1943年抗日戰争常德會戰中慈利阻擊戰的重要戰場之一。戰後,鄉親們在此收殓了9位犧牲的無名戰士遺體,葬于一處小山坳中,被稱為“九人墳”。此前,當地志願者開啟了為無名戰士尋親的志願活動。

73歲的尚夏生接到電話,得知無名戰士遺骸是他的三叔尚明富時,在震驚之餘,不禁反問對方,“你不是詐騙電話吧?”确認電話那頭的身份後,古稀之年的老人泣不成聲。

這是台州市警察局路橋分局“團圓”工作室多年努力的結果。他們通過DNA技術的進步,找回了尚明富那“消失的81年”。為了告慰先烈,撫慰親人,一切的努力都值得。

M008号和他“消失”的81年

“九人墳”中,無名戰士的遺骸樣本。受訪者供圖  

M008号和他“消失”的81年

大海撈針

如果把尋親比作大海撈針,那麼DNA就是系在針上細細的絲線。

柯偉力是台州市警察局路橋分局刑事科學技術室副主任,也是“團圓”工作室的領頭人。2021年,公安部開展“團圓”行動,同年3月,台州警察局以柯偉力領銜的“團圓”工作室成立。

在工作室,記者看到大量從全國各地寄來的快遞。包裹中,包含數疊身份資訊、尋親情況以及小小的采血卡,“有的尋親者甚至用血液把采血卡塗滿,他們渴望通過這種方式,提供更多DNA資訊。”柯偉力告訴記者,這些年,快遞量不斷增加,現在一年就能收到近3000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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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親者寄來塗滿血液的采血卡。記者 胡宗昊 攝

去年2月,柯偉力接到來自湖南一個公益組織發來的求助信,說在張家界慈利縣垭門關外埋着9位無名戰士遺骸。據推測,他們是1943年11月犧牲在常德會戰外圍戰場的士兵,所葬地點被當地人稱為“九人墳”。由于犧牲時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資訊,是以這些年來,他們的身份一直無法确定。對方希望,“團圓”工作室能夠通過DNA比對,幫助無名戰士回家。

這并非柯偉力第一次幫助犧牲的戰士尋找親人。在2022年,他就曾為犧牲77年的新四軍戰士找到親屬。

但這次“九人墳”的無名戰士尋親,因時間跨度更久,在技術上面臨更大挑戰。“81年,這在刑偵亦或是尋親中,都是我目前所接觸到時間跨度最長的了,遺骸在當地的儲存條件和地理幹濕環境,都會影響到DNA比對結果的準确性。”柯偉力說。

最終,從湖南寄來的9位遺骸樣本中,隻有編号為M005和M008兩人的DNA資料較為完整。去年10月,針對兩名無名戰士的親屬排查工作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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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偉力在進行親屬排查工作。記者 胡宗昊 攝

DNA資料引導方向,剩下的需要人力逐一走訪排查。“我們要了解,這戶人家在抗日戰争時有沒有出去當兵的人,哪年去,去了哪。”看似簡單的問題,在走訪中并不容易找到答案。歲月流淌,記得當年事的老人大多已不在人世。

僅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柯偉力就聯系上了瑞安的一個孔氏家族,他立即驅車趕赴當地,“當時在宗祠裡,整個家族的人都圍攏過來,拿着早已備好的族譜進行翻閱。”

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柯偉力看到其中一個名字邊上,寫着“出征失外”。“當時就感覺腦中‘轟’的一聲,感覺找到了。”他當即對孔氏親屬采集了血樣。隻要DNA資料比對成功,M008号無名戰士的身份就将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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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譜上寫着“出征失外”的人。受訪者供圖

然而,現實給柯偉力澆了盆冷水。在當日采集的所有DNA中,無一人的DNA資料與M008号的相吻合。說到這裡,柯偉力對着記者輕歎了一口氣,“尋親講究科學性,需要擺脫經驗主義,細之又細。”

一個月後,編号為M005号的無名戰士身份确定,為金華蘭溪人吳四亭。但M008号的消息,卻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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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的事

轉機發生在今年清明節前夕。

“團圓”工作室一直沒有放棄M008号,直到DNA資料指向路橋一位名為尚中球的老人,迎來峰回路轉。通過走訪了解到,尚中球的三叔早年曾外出當兵,此後一直未歸。于是,當地的志願者聯系上尚中球,以及他的堂兄弟尚夏生。

兩鬓斑白的尚夏生向記者回憶,自己的三叔叫尚明富,與父親同輩,排行老三,年齡最小,十八九歲外出當兵,此後便了無音訊。彼時,現在家中小輩尚未出生,是以對三叔的了解,僅憑父母口中的隻言片語,“三叔沒有留下任何資訊,這對我們來說,就像是大海撈針,該去哪找?”

幾十年來,尚家人一直生活在原地,他們固執地認為,隻要三叔還活着,就一定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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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家人,其中左一是尚中球,左二是尚夏生。記者 胡宗昊 攝

尚家的小輩們,從記事起就聽父母說起,他們還有個三叔,當兵多年,一直未歸,“父母叮囑我們,如果三叔有一天回來,要像對待親生父母一樣對待他。”

“其實,當時是輪到二叔去當兵的,但那時候二嬸剛嫁進門,三叔就站出來說,他去。”尚家人記得三叔的好。

不過,三叔走了以後就像消失一樣,沒了資訊。

尚夏生印象中,1966年,家裡曾拍過一張大合照。在那之後,父親就告訴二哥尚小冬,要将他過繼給三叔,“不能讓三叔絕了後。”

在尚家宗祠内記者看到,尚夏生父親、二叔的遺像下,放置着三叔單薄的牌位,沒有圖像,沒有生辰,白紙黑字地寫着“繼孝侄小冬拜奉”。

一度也出現過三叔的消息,是當年一封從湖南長沙寄過來的信件。

對信的去向,尚家人的記憶中有兩個版本。“看是從長沙寄來的信件,家裡都很疑惑,家裡人沒出過鎮,更沒有長沙的親戚,是以那封信件并未拆封,被原封不動地寄了回去。”尚夏生說。

在妹妹尚春領的記憶裡,這份信件被保留了下來,由于當時家裡無人識字,是以沒人知曉其中的具體内容,就這麼一直擱置着。後來,家裡的老屋翻新重建,與三叔有關的物件再難尋覓。

那封信和三叔一樣,不知所蹤。但三叔的影響,隐約還在。

1972年,21歲的尚夏生步入軍營,成為家中繼三叔之後的又一名軍人。在當兵的3年裡,每隔兩個月,尚夏生都會通過書信的形式,簡短地向家裡報平安。

當被問及為何要成為一名軍人時,尚夏生說,“我們尚家祖輩世代務農,當兵既是出路,也是保家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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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歸宿

這一次沒有意外。

随着DNA結果的比對成功,M008号确認為尚夏生的三叔——尚明富。

多年謎團被解開,尚家人淚流滿面。

得知三叔犧牲于湖南的抗日戰場,尚家人特意去搜尋了那段曆史:常德會戰又稱湘北戰役,是1943年11月至12月,侵華日軍與中國軍隊在常德地區進行的會戰。戰役中,侵華日軍動用飛機大炮對常德守軍實施猛烈轟炸,并施放毒氣彈、燃燒彈。面對日軍瘋狂進攻,常德守軍與敵苦戰16個晝夜,阻滞了日軍的戰略進攻,為中國主力部隊完成對敵反包圍赢得了主動。

“三叔是1914年生人,常德會戰犧牲那年,他剛30歲。”尚夏生推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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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夏生站在父親墓前,告知三叔的遺骸被找到了。記者 胡宗昊 攝

戰争的慘烈如今仍有回響。湖南的志願者唐一麗記得,在“九人墳”的挖掘現場,無名戰士們的遺骸并不完整,有的是頭骨和腿骨在一起,猜測當時應是受到了重創。唐一麗當場落淚并下了決心,“他們也是父母的兒子,他們的家人還在等待,我們得幫他們回家。”

尚夏生沒有去過湖南,此前對慈利縣也無了解。家中精通網際網路的小輩,很快在浏覽器中搜尋出“九人墳”的視訊。隔着螢幕,他泣不成聲,“看到視訊中這麼多人幫助三叔回家,心裡很感動。”

對此,柯偉力也深有感觸,“在我們走訪的過程中,有不少老一輩‘出征失外’的無名戰士,在等待着我們尋回,他們沒有子嗣,或是子女年事已高,盡早尋回身份,也可以幫助他們的後代留下一份念想。”

對于三叔的歸宿,尚家人已有打算。目前,湖南當地正在建造的慈利縣垭門關抗戰紀念墓園預計在下個月中旬竣工,屆時将邀請家屬到場,并征詢家屬意願,将“九人墳”中的無名戰士遷入墓園,“讓三叔和他的戰友一同,長眠在他們曾經戰鬥過的地方,或許是他的歸宿。”

記者了解到,過繼給三叔的尚小冬目前也已過世,他的兒子尚靈聰和妻子如今在尚家村宗祠附近,開了一家便利超市,做些買賣的同時,還做些來料加工的活。

生活繼續,親人的故事将留在那一片土地上。戰争遠去,而無名戰士的尋親之路,縱有艱難,也将不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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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台州市警察局路橋分局内的“團圓”工作室仍亮着燈。記者 胡宗昊 攝

在柯偉力微信的“尋親”标簽裡,顯示已有1179人。有時候他半夜也會接到尋親者的電話,聽對方詢問尋親進展時,柯偉力總是耐心地對話,“因為電話那頭是一個心碎的尋親人。”

迄今為止,台州警察局“團圓”工作室已幫助全國400餘個家庭“團圓”。

尚明富的身份被确認,從某種角度來說,他是那幸運的九分之二——因DNA技術目前無法突破,“九人墳”中仍有七位無名戰士難以确認身份,默默地埋于青山。

來源:央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