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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武:戀戀的時光

作者:原鄉書院
陳武:戀戀的時光
陳武:戀戀的時光
陳武:戀戀的時光

1

“老陳,幫個忙,邀請我去你家聊會兒,十點前打我手機,千萬千萬!”

老陽在電話裡的口氣很低,低到我隻能勉強聽到,而且有點急切和氣喘籲籲。老陽就是夏陽。老陽并不老,可二十年前我們就叫他老陽了。朋友們都喜歡這麼稱呼他,他自己也喜歡這個稱呼。他突然讓我邀請他來我家聊會兒,我就知道,他遇到事了,需要搭救了。隻有我們這些關系密切的朋友,才能懂他。

我看一眼牆上的電子鐘,九點五十六了——這事幹的,馬上就得邀請啊。

我立即撥通了老陽的手機。

“喂——”老陽拖長聲調,又裝腔作勢地驚訝道,“老陳?是你啊?剛還提到你呢。”

“哈,這樣啊,忙啥呢?”我也煞有介事地說,“好久沒見你啦,朋友從山上拿來二兩好茶,還有慧心泉的水,第一個就想到你了,有空嗎?過來品茶聊天啊!”

“改喝茶啦?你有好茶想到我,就像我有好酒就想到你一樣——給你帶瓶紅酒啊。對了,多多也在家,聽說你家書多,二樓書房像個圖書館,正好參觀參觀。”

多多是老陽的老婆,上海一所初級中學的優秀班主任,天天跟學生鬥智鬥勇,對付老陽這樣的藝術家綽綽有餘。她要随老陽一起上我家來,我估摸着,這就是老陽讓我邀請他來我家的緣由了,或者呢,和他要送我的那瓶紅酒有關。那瓶紅酒肯定來路不明(或有特别的深意),隻有說是送給我的,才能自圓其說。

這些年,我一直宅在家裡,寫一些我願意寫的文章,過一種清閑的好日子。老陽就曾羨慕過我,認為我的狀态極佳,不像他,一心追求太多的錢,然後用這麼多錢過爛日子。但朋友們都說,他的話過于矯情,他的日子不是什麼爛日子。難道不是嗎?老陽是那種在我們這個俗氣的世界裡難得見到的真正的雅人,他畫油畫,畫具有莫奈風格的印象派油畫;他收藏吉他,據說還有一把李宗盛的手工吉他,有一把羅大佑彈奏過《光陰的故事》的吉他;他寫詩、作曲、填詞,自彈自唱無所不能。關鍵是,他還有錢。他有錢得益于早期承包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三溫暖中心,因為酒店老闆隻是想靠三溫暖中心招攬人氣,幾乎白菜價包給了他,一包就是六年。誰都沒想到本世紀初的六年中國經濟突飛猛進,六年裡他賺得盆滿缽盈,又恰到好處地抽身而退,緊接着在新開發的東部城區買了幾間門面房,沒想到又趕上房價猛漲,又翻手一連炒了幾套,如此妙手經營幾年之後,坐收門面房的租金,一年就是四五十萬的收入,便潇灑轉向,回歸到藝術家的隊列裡了。大約是在四五年前吧,多多以特級教師的身份,被上海某區的一所初級中學引進,他也随多多成了新上海人。但他的朋友圈還在本市,在上海待不了多久就要回來玩幾天。可能正是他不斷回來,才引起多多對他行蹤的懷疑吧,多多也會和他一起趁着雙休日回來,反正開車也就三四個小時,周五晚些到家,周六周日住兩天,周日晚上再回上海。多多說是陪他,實際上帶有監督的意思。但有時候,他也會不随多多去上海,而是單獨留下來,玩個一周半周的(那多多的監督還有意思嗎?那就是警示吧)。我們在一起喝酒或參加某個讀詩會時,常聽他接到多多的電話,催促他回上海。他都會把手機給我,讓我和多多說兩句。說兩句,意思是證明和我在一起,好讓多多放心。

根據我對老陽的了解,他昨天回來,晚上肯定出去見朋友了,喝酒了,而且,出了點小狀況,否則,不會出現這種局面——我家有什麼好參觀的?多多是老師,什麼樣的圖書館沒見過?我覺得我的責任挺重大的。回味一下老陽的電話内容,有兩個關鍵詞:紅酒、邀請。我邀請他,很自然就實作了。紅酒是他帶一瓶來,這是要證明紅酒确實是為我買的,為了讓這個理由充分,我也趕快把我儲藏的紅酒放幾瓶在書房的酒櫃裡。

半小時之後,有人敲門了。

果然是老陽和多多。

這真是一對神仙夫妻,老陽瘦高、英俊、長發飄飄,多多微胖、白皙、神采奕奕。我簡單歡迎他們到來之後,便領他們到樓上的書房坐下了。我盡量少說話(怕言多必失),隻顧燒水泡茶,悄悄觀察他倆的一舉一動。我已經發現老陽的神情是尴尬的,多多的微笑也不太自然,更主要的是,一向講究的多多,既沒有化妝,也沒有帶包。多多是老師,平時雖然不是濃妝豔抹,但也都是要精心修飾的,臉部保養、手部護理,一樣不差,這回太素了。太素了說明什麼?心情不佳呗。心情不佳到什麼程度呢?連包都懶得拿了。

老陽拿過随身帶的背包,嘩地拉開鍊子,取出一支盒裝的葡萄酒。

不等老陽開口,我搶先說:“你看,又給我帶酒。知道我好這口啊?我這兒有法國波爾多AOC,原瓶原裝,來一杯?”

“不不不……”老陽連忙說,“我已經對紅酒無所謂了,這是專門給你帶的。”

我接過酒,一看包裝,全是外國文字。生産日期我認得,1993。我一邊假裝拼讀包裝上的字母,一邊思忖着剛才的話有沒有漏洞,一邊想着這瓶好酒是不是小貓送他的?我的話應該沒有漏洞,至于紅酒是不是老陽的初戀女友小貓所送,我也隻能猜測到這兒了。而我話裡的用詞也是有含意的,我強調了“又”字,說明老陽給我帶過酒,我要請他喝一杯,說明我平時确實好這一口。老陽的話呢,更是表明了他的态度。看來我們一唱一和配合得還算天衣無縫,因為我眼角的餘光發現多多掠一下長發,還扶一扶眼鏡,神情不那麼繃着了。

我這才放松下來。我和老陽合演的這出戲成功了。

我開始燒水泡茶,講了這個茶是山民采制的野生茶,水是有名的慧心泉的水,也是今天剛灌裝的。我們又聊了些上海方面的話題——這也是我的一個小政策,因為我并不知道昨天晚上老陽幹了什麼,一瓶1993年的紅酒又意味着什麼,适時地把戰場開拓到上海,岔開話題便于順暢交流。我還盡量多問多多學校裡的事。最後,是老陽忍不住把話題又引到自己身上的,他說他最近很勤奮,畫了一批畫,感覺不錯,大約有三十幅。我便慫恿他,可以搞個畫展嘛。老陽眼睛突然放亮,又瞬間暗淡,表示三十幅中,有不少是重複的風景畫,要搞展覽,還得再精練精練,淘汰幾幅,再增加十來幅。

話說了不少,茶也喝淡了,我提出要請他倆吃飯。

多多聽說要吃飯,趕緊說:“不了不了,老爸老媽準備半天了,全是好吃的……陳老師你這茶太進階了,現在才四月下旬,就有新茶,而且是野生的,真是奢侈。其實我更喜歡你的書房,這麼多書,真饞人啊,下次來要好好參觀參觀。”

我把他們送到門口時,老陽趁多多不注意,跟我擠了下眼睛,表示我們配合不錯。

2

半個月後,老陽從上海給我打來電話:“老陳,好久不見啦?想念兄弟們啊……再幫我個忙,今天晚上七點至八點之間,給我打個電話,邀請我到你那邊搞個畫展,拜托啦!”

畫展的事,此前也說過。現在再說,也是水到渠成。

何況,老陽的事,我是不能不辦的。當年他做三溫暖的時候,我沒少去他那裡蹭澡、蹭飯、蹭茶、蹭酒。他早期的畫,被他制作成精美的明信片,十二張一函,函套是綢緞封腰的,特精緻,作為三溫暖中心年票的贈品,很受朋友和客戶的歡迎。那時候還沒有文創産品一說,他的這套贈品,就是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也是新潮的。如前所述,老陽不僅有多種愛好,還會時不時地組織一些很雅的小活動,比如在酒場開始前,他會把他帶來的十二張一函的明信片每人分發一套,在大家的贊許聲中,跟服務生一舉手,就有身穿旗袍的高挑女生給他送上一把吉他,自彈自唱起來。老陽的很多歌都是憂郁的,或帶有民謠色彩的。這些歌很好聽,但又不知是誰寫的(隻有我們少數幾個朋友知道是他自己的詞曲),給聽衆帶來不小的驚訝。他很享受這種驚訝。在這些活動中,更會吸引許多女文青(我們有不少交叉的朋友圈),其中就有小貓,她是一個畫家兼詩人。一開始我們不知道她和老陽的關系,以為她和老陽不過是畫友或詩友,或兩者兼具,後來,才知道他們是曲友,更沒想到的是,他們居然是師生兼初戀。老陽當過兩年多的大學老師,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老陽從北師大畢業後,配置設定到海州師範學院,主講《思想品德》和《馬克思主義哲學》,小貓就是他班上的好學生。這兩門課,據說最難講,卻被老陽講成了海師的名課,學生都愛聽。小貓就是被他的課深深吸引的優秀學生。後來,他們之間便産生了令人唏噓的愛情。但他們的師生戀,被比小貓高一班的一個女生扼殺了,這個女生就是老陽現在的老婆多多。多多小用手腕,邀請老陽利用五一小長假去蘇州旅行一趟,就徹底把他捕獲了。這個故事被老陽一個作家朋友寫成小說,題目叫《夏陽和多多的假日旅行》,發表後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後來老陽從教師崗位上辭職,去承包大酒店的三溫暖房,不知道和這場戀情有無關系。我知道的劇情是,小貓在這場戀情失敗之後,埋頭苦學,考取了南師大藝術類研究所學生,專攻美術教學,終于在學業上壓過多多一頭,這才心平氣和地到一所學校任美術老師去了。小貓師承老陽,愛好多樣,除了在教學之餘畫畫山水獨幕喜劇外,也喜歡寫詩和作曲。另外,她又把自己培養成葡萄酒發燒友了。小貓偶爾參加我們飯局的時候,都喝自帶的葡萄酒,據說是外國的什麼品牌。但飯局上不談酒,不是談詩就是談畫,也會唱一首歌,是她自己作曲的歌。開始我們不知道,後來才發現小貓使用的歌詞,竟然是老陽的詩。小貓自己也寫歌,不唱自己作詞的歌,卻唱老陽的詩,這讓老陽感動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動。小貓在酒桌上唱老陽的詩,不知怎麼被多多聽到了風聲,便勒令老陽不許再和小貓來往了。老陽究竟執行得怎麼樣,我不是太知道,至少我們之後和老陽一起參加的公開活動(包括飯局)上,不再有小貓的身影了。接下來的幾年,老陽成為一個不自由的自由藝術家,和我來往較少了,和朋友們也不像做三溫暖時那麼頻繁相聚了。在這幾年間,老陽完成了不少藝術作品,印象派油畫、先鋒漢詩、具有濃郁美國西部民謠風格的歌曲,還收藏了很多吉他。但女人的敏感和多疑永遠是無窮大的,或許多多對老陽依舊不放心,這才有她應聘上海一所中學并把老陽也順便帶走的果敢決定。

老陽要回來搞畫展,我自然再一次想到小貓了。關于小貓後來的故事,随着老陽一家到上海定居,我也所知甚少了。小貓從我的朋友圈裡消失了。她還畫畫嗎?還作曲嗎?還寫詩嗎?還發燒葡萄酒嗎?我就是想知道這些,也無從知曉了。

遵照老陽的訓示,我按時打去了電話。我還給他找了個辦畫展的地方——久畹蘭。老陽對我的“邀請”表示感謝,對能到久畹蘭搞畫展,也表示開心。久畹蘭是個茶社,也兼做茶藝教育訓練,除了幾間茶室,還有一間很大的教室,把教室的桌椅茶器并一并(或臨時搬走),就是個理想的展廳了,很适合搞尺幅較小和規模不大的油畫展。我知道老陽的畫是小畫,五六十厘米見方,數量也不多,和久畹蘭真的很比對。何況久畹蘭的女老闆胡雲不僅是我的朋友,也是個崇尚藝術的文化人呢。我便和胡老闆聯系。胡老闆對我的創意非常欣賞,不僅願意提供場地搞畫展,開幕式那天的司儀和嘉賓的茶水都由她負責。更讓我感動的是,她正在進行中的三個茶藝班的近四十名學員,也全體出動,捧個人場,烘托氣氛。我聽了之後,把胡老闆的決定,結合我的創意,寫成正式的邀請函和創意策劃書,通過微信發給了老陽。邀請函上,連畫展具體的時間都敲定了。老陽及時回複了“謝謝”。老陽的“謝謝”從字面上看雖然平淡,但我能感覺到他内心的激動。有了這個邀請函,我私底下認為,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多回來幾次了,能名正言順地多待幾天了,更能夠名正言順地和朋友們喝喝酒談談藝術了。

接下來的幾天裡,通過微信和電話,我知道老陽都在緊張地畫畫,裝畫框,定制擺放油畫的架子。在這些工作收尾之前,老陽又給我來電話了,大緻還是請我在某個時間段,打電話請他提前兩三天過來,因為雖然畫展是在周六、周日兩天,布展、請嘉賓等都要提前做準備。是以我又适時地把電話打過去了。我能猜到,他在接電話的時候,身邊的(或隔壁某個房間裡)多多一定是聽到了。然後,他再和多多知會一聲。多多就是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情願,也不會扼殺老陽對藝術的追求的。畢竟,一個畫展,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其意義是非同尋常的。

3

老陽從上海回來的第二天,他托運的油畫也按時到達了。

還是在昨天,老陽自駕車來到久畹蘭——因為事先約好,我在久畹蘭喝茶等他。他一進來,我看他一點也不是風塵仆仆的樣子,也沒有剛剛經曆舟車勞頓的辛苦,不像開了三四個小時的車,仿佛剛從外邊散步回來,飄逸的長發,有破洞的牛仔褲,一雙黑色休閑皮鞋和露出來的藍灰色襪口,一件不知是時尚還是洗舊了的白色T恤,T恤上是一個正在演唱的吉他手——僅從裝束和形态上看,老陽不像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人,倒像是個從本地某個藝術工作室出來的年輕的新派藝術家,旁若無人,目空一切,自命不凡。我跳起來招呼他。他迎着我狠狠給了我一拳,使了個隻有我能會意的眼神。

胡老闆正要征詢他喝什麼茶時,他竟然要喝葡萄酒,并說,反正不用開車了。我正擔心胡老闆為難,沒想到茶社還真有。胡老闆變戲法一樣地拿出一瓶葡萄酒,優雅地給他倒了一杯。接下來,我們開始聊正題,又參觀了已經騰空的大教室。整個過程,從布展、開幕式的流程說下來,也就幾分鐘,感覺他也沒認真聽,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但他似乎很滿意。可能是為了感謝胡老闆和我吧,他晚上要請客。我看他心裡有事,就婉言謝絕了。他說好,等開幕那天再聚。然後,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匆匆告辭了。

但是,畫到了的時候,老陽卻遲遲不露面。胡老闆打我電話,挺急的,因為明天就是周六了,周六上午十點,就是開幕式了,如果不及時布展,時間上怕是很緊張了。胡老闆在電話裡跟我說,在畫剛一到時,就聯系了老陽,可他就是不接電話,聯系多次都不接,讓我再聯系一下。我正準備給老陽打電話時,手機就響了,是老陽!真是心有靈犀啊,我趕快接通。隻聽老陽說:“喂,老陳,麻煩你個事……幫我布個展。另外,如果多多打你電話,你就說我剛和你在一起布展……反正你知道怎麼好就怎麼說,明白吧?先這樣啊。”老陽果斷地掐斷了電話。

這家夥,這事做的,也太大條了吧?看來搞畫展,也不過是他的一個借口。但是,什麼事比畫展更重要呢?什麼事能讓他丢下畫展的布置而去忙别的呢?我來不及多想,趕快趕到久畹蘭,我得替他救這個場子。

現在,我的感覺,不僅是在幫老陽的忙,也是在幫胡老闆的忙了。對于胡老闆和久畹蘭來說,畫展是一件大事,因為她已經在自己的公衆号上推送了一篇文采華麗的預告,她的朋友圈都知道了這場規模雖然不大、藝術水準卻相當高的小衆油畫展了,點贊的人很多,而且很多朋友都轉發了。我也轉了,老陽和多多也點了贊。現在,在布展的節骨眼兒上,老陽卻玩起了失蹤。

我和胡老闆及久畹蘭的從業人員,把一個個畫架組裝起來,再把老陽的作品一件件擺放到架子上,又核實了卡片。在做完這些工作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七點多了,就是說,我們忙了整整一個下午。而在這個過程中,老陽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但我還是松了口氣,胡老闆同樣也像完成了一樁大事似的露出了笑容。我還拍了幾張展廳的全景和兩三幅代表作,發在了朋友圈,并且在文字說明上,讓人感覺是老陽和我一起布的展。

在翻看朋友圈時,我發現很少露面的多多也發了篇微文。

多多在朋友圈的這篇微文引起了我的興趣。多多隻發了一張圖檔,我一眼就看出來是老陽的畫,這幅畫截取的是我轉發胡老闆公衆号裡的一幅。畫面上是一個誇張的人臉。老陽喜歡畫人臉,這是我們都知道的。好朋友他都畫過,他畫過我在吃早餐時的造型,雖然有點形似,但變異得太厲害,感覺并不好。老陽準備參展的這組畫裡,也有幾幅人臉,我當然辨識不出是誰了。而多多發的這張,同樣變異得厲害,不僅五官不清,連臉型也模糊,僅從色彩上能感覺到應該是位女性。再看多多的文字,我覺得有點意思了:“某人邀請我周末回故園搞畫展,被我無情拒絕。我冷漠地說:我得回家帶貓撸貓。某人立刻受到一萬點暴擊:甯願陪貓也不陪我!貓重要還是我的畫展重要!天哪,問我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親愛的某人,你辛辛苦苦管理家産事業,掙錢養家,早起晚睡拼命寫詩畫畫,還作詞作曲彈吉他會朋友,而我的貓呢?它們隻會吃了睡,睡了吃,偶爾打個呼噜賣個萌而已。是以,當然……貓更重要啊!因為你有你的三妻四妾狐朋狗友,而我的貓,隻有我啊!拿自己和我的貓相提并論,是多麼的不自量力啊!”

什麼情況?多多的這段文字看似風趣幽默,雲山霧罩無厘頭,讓人不明是以,實則又暗含多重意味,特别是這裡的貓,和小貓有無關聯系?真不知道他們又在玩什麼鬥智鬥勇的遊戲了。

4

老陽還是露面了。老陽在周六畫展開幕的淩晨,給我來了電話,要我在七點之前趕到久畹蘭,他要換幾幅畫。

這家夥,不是添亂嗎?

這次老陽倒是守信,我趕到久畹蘭時,他已經到了,他從車上卸下來的畫就靠在久畹蘭的電梯間。我們聊了幾句,主要是我問他這兩天怎麼失蹤了。他倒是輕描淡寫,說沒失蹤,畫畫了。我知道他在本市還有一套住宅,也是他的工作室。但我不相信他這時候還能畫畫。可是他又确實帶來了不少畫,共十五幅呢,肯定不是這兩三天裡畫的。

等胡老闆開門後,我們趕在八點半從業人員上班前,把畫換上去了。老陽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換哪幅畫,直接就把原畫撤下,把新畫擺上。對于他新換上去的畫,老實講,确實更好,不僅是畫的色彩更為準确,構圖也有穿透力,和他一貫的畫風不太一樣。老陽對新換上去的畫很滿意,一連拍了不少照片。

九點以後,陸續有觀衆來了,有不少是老陽和我共同的朋友。在畫展簡短的前言上,我和胡雲的名字都出現在上面,是以策展人的身份出現的。是以,我們三人一起在門廳裡迎接、招呼各路來賓,向他們寒暄問好。讓我和老陽都非常吃驚和沒有想到的是,在來賓行列裡,居然有一張我們非常熟悉的面孔,穿一身考究裙裝的、很出挑的——哈,這不是多多嗎?

多多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來了個突然襲擊。看她一臉狡黠的笑,我就知道她有多得意了。

但是,我和老陽的吃驚也是不一樣的。我的吃驚裡,更多的是伴着驚喜。而老陽的吃驚很快就被更大的吃驚取代了。當然,他更大的吃驚,别人很難察覺——完全被他強裝的喜悅掩蓋了。隻有我能看出他喜悅背後的驚慌和錯亂。我覺得我要幫幫老陽,同時還要讓多多感受到我的熱情——在我的暗示下,多多被從業人員引導到貴賓室了,那裡備有茶點、水果和各種飲料。

多多剛脫離我們的視線,或者說,我們剛脫離多多的視線,老陽就快速走到我身邊,小聲而急切地說:“你去和多多聊會兒,穩住她,我要把早上換上去的畫再換回來。”

這家夥,又在搞什麼鬼?

我顧不得那麼多了,因為老陽在我愣神的時候,猛地在我腰眼裡抵了一下,示意我趕快去辦。

我走進貴賓休息室,對多多哈哈笑道:“老陽看到你來了,牙都喜掉了,怎麼樣?路上還順利吧?”

“就你會說話——他的牙不是喜掉的吧?是吓掉的吧?路上有什麼順不順的,到了就是順的,要是不順,就到不了了。”

我聽得出來,多多的話是故意找碴,或者不大想跟我讨論這個事。我問她喝點什麼。她說她車子裡有水。我要給她來杯咖啡。她說不用。我要給她泡杯雲霧茶。她說不喝。我要給她來杯果汁,她更是搖頭。我就知道了,她不是不用,不是不喝,是不想用不想喝。我知道我不能再繼續熱情下去了,這會讓她産生懷疑的。

“還沒回家吧?”我還是沒話找話地說。

“沒有,我媽不知道我來。也不知道夏陽都回來幾天了。”多多的後一句是對老陽的不滿。

我替老陽遮掩說:“這幾天都忙布展了。”

“是啊,也辛苦你啦……我看看畫展去,咱家老陽不得了啊,鬧這麼大動靜!”

“那是啊……為老陽驕傲吧。”我一邊說一邊想着,才幾分鐘,老陽不會還沒有換好畫吧?為了保險起見,我又勸她吃個點心,還推薦了一款桃花糕,說這是以一個月前的新鮮桃花為主要原料配制的。

“是嗎?桃花糕?我等會兒再吃。”

多多還是到展廳來了。

還好,早上新換下去的畫,又被老陽換回來了。現在,在展廳的三十八幅畫,又都變成從上海托運來的那批了。而換下來的畫,轉眼不知存放到哪個房間了。

多多一幅一幅欣賞畫去了。老陽也在準備接受電視台的采訪了。我突然有種沖動,想知道那十五幅畫,究竟是誰畫的,其實,我已經猜到了,那應該是小貓的作品。老陽想在自己的畫展上,在展出的作品中,摻雜十五幅小貓的畫,這又是什麼目的呢?如果真是這樣,對于老陽這幾天的失蹤,我似乎找到了注腳。多多驅車幾百裡趕來出席開幕式,趕來看畫,也就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了。

5

半年之後,已經是秋末冬初了,我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陽保持着見面和聯系,一月一次或兩次,不算頻繁,不算密集,也不算疏淡,喝喝酒,品品茶,談談閑話——總有說不完的閑話,也會聊聊他新畫的作品(微信朋友圈他經常發)。說到畫,他依然是熱情不減,興緻盎然。偶爾的時候,我會故意提到小貓,說她的音樂和繪畫,甚至她的詩,他會突然停頓一會兒,就像打了一個嗝,眼睛亮一下,神情跟着就暗淡了。然後,說:“小貓是天才。”就轉移别的話題了。

有一天,老陽來電話,請我給他作一首歌詞。他是詩人,寫了無數首詩,也寫了無數首歌詞。他的詩,有時候就是歌詞。或者說,他是把詩當作歌詞來寫的,他在很多場合唱詩。如果誰有興趣,到酷狗音樂、蝦米音樂、網易雲或QQ音樂搜一下,他的歌會跳出來幾十首。這些歌,詞、曲、唱都是他一個人。了解他的朋友們都知道,這隻不過是他大量音樂作品的九牛一毛而已,就像我們并不知道他畫了多少幅畫一樣,展覽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一個專業人士,突然讓我給他寫詞,有點說不過去啊。但是他的理由也充分,讓我寫一首來紀念我們二十多年的友情,名字都給我起好了,《我家住在新浦街》。一聽這名字,我就知道什麼調調了。我腦子裡迅速出現二十多年來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創作的沖動油然而生,一首三四十行的歌詞一揮而就,我得意地通過微信發給了他。他的反應和我一樣,覺得寫得很到位,是他想要的東西。第二天,他就打我電話了,要我邀請他參加讀詩會,以讀我的詩為主的讀詩會,還要在讀詩會上唱詩,就唱《我家住在新浦街》。并且,和以往一樣,讓我在某個時段裡電話邀請他從上海回來。

我照他的訓示,電話打了,邀請函發了,時間就定在本周四。

老陽提前一天到了。照例,跟我們照個面,打幾句哈哈,他又忙别的去了。

參加周末讀詩會的詩人沒有幾個,就一桌(十二人),而且人選都是老陽确定的。我到得比較早。但,在比我到得更早的人當中,不僅有老陽,還有多年不見的小貓。

這也算是驚喜了,能在這種場合見到小貓,是我沒有想到的。

老陽經常給我們帶來驚喜,也偶爾給我們帶來小麻煩。小貓今天能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小麻煩——老陽就不怕多多再像上次畫展那樣搞個突然襲擊嗎?看來老陽是考慮周全的。因為這個詩會不是放在公共場所,比如久畹蘭這樣的地方,而是一個私人的小型會所,比較隐秘,這是其一。其二,在時間的標明上,是在周四。周四不是周末,多多就是有心要搞突然襲擊,也得專門請假了。

小貓也看到我了。她跟我舉了下手,幅度不大,隻是個簡單的示意。我卻發現小貓的精神特别不好,臉色蒼黃,眼神無光。還好,她臉上露出的笑意(盡管是強裝的),還能看出以前的風姿。我走到小貓身邊,試圖和她打個招呼,畢竟,很多年不見了。但,距離越近,越讓我心裡意識到小貓确實不是以前的小貓了,她憔悴多了,像一朵枯萎的花。

“你好!”她說。仰着臉看我,并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你也好啊,好久不見啦!”我說。

“是啊,好久了……”

老陽也過來了。老陽對小貓說:“這是老陳。”

“知道的……”

老陽說:“能請到小貓,不容易的,等會兒你主持,我拍拍照片,請小貓第一個讀詩。”

“不呀,我是來聽你唱詩的,聽你唱老陳的詩。”小貓聲音很低微。

待我們都坐下後,我收到老陽發的一條微信:“小貓身體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你知道就行了。開始吧。氣氛由你掌握。别提小貓的病,也别讓她多說話。”

老陽的微信裡,傳達了許多重要的資訊,我能感受得到。我悄悄看一眼小貓,看看她的神色。她很平靜。即使歲月在她臉上留有痕迹,也在眼睛裡和神态上做下記号,但此時,她很平靜。

讀詩會開始了。我簡單介紹了來賓。在介紹小貓時,我特意強調了她不僅是詩人、作曲家,還是畫家。我注意到在我介紹她還是畫家時,她的眉毛跳動了一下。按照我和老陽設定好的程式,先由老陽唱一首歌。就是我寫詞的《我家住在新浦街》。老陽顯然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在擺好的麥克風前坐好,抱起了吉他,沒有别的輔助音樂。隻見他醞釀一下情緒,開始彈奏,在并不複雜卻異常憂郁和懷舊的一段前奏之後,老陽用帶有磁性的、略有沙啞的男中音唱了起來:

那夜已近十點

我騎車在海連路上

經過當年的麻紡廠

隻是早就看不見

那些雪白的姑娘

我家住在鹽河東

華聯後邊的河南莊

那些年時常來喝酒的兄弟啊

你們如今在何方

誰還會在民主路上

靜靜地等待一場雪

誰還在曾經的大轉盤

唱着輪回的歌

誰還會在隴海線上

聆聽遙遠的汽笛聲

誰還在空曠的薔薇河

仰望最初的星空

我家住在鹽河東

華聯後邊的河南莊

那些年時常來喝酒的兄弟啊

你們如今在何方

老陽深情地唱着,所有人都保持音樂響起時的姿勢,托腮的,歪頭的,聳肩的,一隻手支着下巴的,端着茶杯做喝水狀的,像雕塑一樣,生怕動一下,産生一點點動靜——哪怕是細微的風,也擔心驚擾這好聽的歌。是的,真是太好聽了。我不止一次聽過老陽唱歌,唱别人的歌,唱自己的歌,應該說,這一次,或這一首,最讓我動情,不僅是因為我寫的詞,實在是音樂、聲調和他的全情投入觸動了我心底最柔弱的部分。我禁不住熱淚盈眶了。我看到小貓也眼含淚水,鼻翼在微微抽搐。有一個女詩人,竟然兩手掩面,飲泣起來。大家都沉浸在對遙遠往事的回憶中,仿佛回到舊日的時光裡,那騷動的青春,無序的情感,不可名狀的憂傷,還有街頭酷酷的哼唱,全部蜂擁而至。

老陽演唱後,是讀詩。我臨時改變了計劃,别讀我的詩了,讀小貓的詩。

小貓推辭不過,要發表感謝的話,她用微弱的聲音說了幾句,主要是感謝生活,感謝朋友們,感謝父母把她帶到這個溫暖的人世上,還感謝老陽和我,能在一個特别的場合,展出她的畫,雖然不是她的個人展,但能以這樣的形式亮相,也彌補了她人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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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年的第一場寒流光臨小城的時候,老陽的電話不期而至,他聲音低緩而沉痛地說:“老陳,小貓走了……我要回一趟新浦……明天就回,我要為她唱詩……請你……請你随便找個理由,邀請我回去一趟,晚上六點後都可以打我手機……”

我聽到老陽哽咽着,沒有說下去。但,我聽明白了。挂斷了電話,我看一眼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十分了,想個什麼理由呢?我腦子裡突然出現了空白……難受嗎?還真的很難受,邀請多年的好友回一趟故鄉參加朋友的葬禮,居然要用這樣的形式。

電話打完不久,我又想起一個事來,給老陽發了條微信:“那瓶紅酒,我替你儲存着了,那是1993年的酒,我知道,那一年對于你們一定有着特别的意義。”

陳武:戀戀的時光

陳武,男,1962年生,江蘇東海人。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作家》《鐘山》《花城》《天涯》《芙蓉》等雜志發表文學作品,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主要作品有《連滾帶爬》《換一個地方》《中介》《三姐妹》《自畫像》《天邊外》等,共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随筆集等各類文學作品六十餘種。曾獲紫金山文學獎、《山東文學》獎、《雨花》文學獎等獎項。

陳武:戀戀的時光
陳武:戀戀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