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連載」斷魂（一百二十）

一百二十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四）

那日情形又在眼前浮現。

事情從神龍子口中講出，鬼影子還是感到一陣驚奇，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蝴蝶谷中那柄飛刀真的是你發出的？你當時就在那間客棧裡？”神龍子看着鬼影子，點點頭，卻并沒有過多解釋。

鬼影子長歎一聲，心中如刀割般痛苦，仿佛

鬼影子卻也已經能夠猜測，當自己入劍閣，盜取妖刀“天問”之時，整個江湖卻都已經得到了消息。神龍子應該是關心自己安危，從異鄉趕回蝴蝶谷。他用手中一柄飛刀震懾了墨家兄弟……

鬼影子又是一聲歎息，接着道：“那一日在蝴蝶谷外客棧中，死了很多人。我們見到了那幾個奇形怪狀的風筝，知道是鎮南王沐良楓帶着苗疆五毒童子到了，為了避免和他們沖突，大姐想到要去蜀川唐門走上一遭。調查唐突是假，其實避難才是真。”

神龍子當日就躲在客棧角落裡裝醉，目睹一切。當時，神龍子已經消失江湖五年之久，長發早已經遮蓋了他的面目，身穿一件破舊褴褛的衣衫，是以衆人并沒有将其認出，隻當他是一個落魄的乞丐。

神龍子轉頭又看向窗外。

遙遠的遼東，他又聽見了兵戈相交之聲。大明将士和滿洲鞑子正在浴血奮戰，一個一個身影慢慢的倒下去，他們身上都被刀劍所傷……

聽得鬼影子一言，點點頭，道：“客棧中那些人，都是死在滿洲後金睿親王多爾衮手下，死的卻也是冤枉。無論如何，他們卻是因為你盜取了妖刀‘天問’，而從四方趕到蝴蝶谷的。我真的很難想象，你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劍閣盜取那柄妖刀。即便是我，都不一定有如此大的膽量，去和名劍山莊為敵，去和整個江湖為敵。”

神龍子的話就像是一根根的鋼針刺入鬼影子的心窩，他不禁長歎一聲。隻聽的神龍子接着開口道：“我知道，為了擺脫你隻是我的一個影子，更想在大姐面前證明你比我強，證明你真的很膽識。但是……”

神龍子并沒有将話說透。鬼影子卻明白他話中意思，被人說穿了心事，心中便釋然。

桌上有酒，但是神龍子卻并沒有喝。他想要讓自己保持清醒。但是鬼影子卻還是一連飲下幾杯。

酒下肚，鬼影子将壓抑在心底的話合盤托出，開口道：“你我都是從小在蝴蝶谷長大的，我們身旁除去撫養我們的季明珍，花仙子是我們唯一的朋友。當我們漸漸長大，我便心中暗自發誓，長大以後定要娶她為妻。”他的臉上露出尴尬的苦澀一笑，接着道：“誰又曾想到，在她心中，隻放的你一人。而我在她心底，隻是一個弟弟。我就像是你的一個影子。”

鬼影子痛苦的一笑，道：“就像是你我的名字，似乎注定了我們之間的不同的人生。你是神，而我是一個鬼，你是人中龍鳳，但是我卻隻是你的一個影子。我心中不平，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強過你，哪怕隻是一個方面。我就是要讓大姐知道，我鬼影子絕對不是神龍子的影子。但是……”

事實證明了一切。

神龍子點點頭，他早就知道花仙子對自己有意，但是他卻又不想是以傷害鬼影子。他便經常出谷雲遊四方，好讓時間來沖淡一切。

但是事與願違。

神龍子輕歎一聲，道：“你就苦練武功，成了江湖上一個魔鬼，讓整個江湖都聞風喪膽。這一點你确實做到了，确實比我強很多。但是你卻根本不知道大姐的心，不了解她的想法。大姐是個很簡單的人，她心中需要的隻是安安靜靜的生活。”

神龍子長歎一聲，卻道：“大姐從小被迫跟随母親搬離四季山莊，住進蝴蝶谷。這件事情，本身對她就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她本就是向過簡簡單單的日子……你在江湖上越搞越大，隻能令大姐心中的痛苦越來越重，隻能讓她更加擔心你。”

即便是如此，花仙子對他卻從來都不曾有過責備，而隻是對他的擔心。

鬼影子也是歎息，道：“這些卻是我所始料未及的。大姐想要一個安安靜靜的生活，你不覺得是因為她被你傷得太重了嗎？”神龍子自然知道鬼影子的意思。鬼影子接着道：“大姐從小便對你情有獨鐘，愛護有加，你不可能不知道。在我沒有入蝴蝶谷之前，你們就已經生活在一起，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是嗎？”

神龍子臉上一笑，心中卻痛苦。若是自己的父親未死，自己又怎麼會被季明珍帶回蝴那是因為在蝴蝶谷中，就隻有我們兩個玩伴。”

鬼影子接着道：“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離開蝴蝶谷一年多都沒有消息。大姐每天都擔心你的安危，生怕你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但是忽然有一天，你受了傷像一匹孤獨離群的狼，回到了蝴蝶谷。你給大姐說，‘大姐，我認識了一個女孩，我想搬出谷。’大姐正為你的傷勢暗自傷心，你卻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想來大姐心如刀割，雖然臉上帶着笑，但是你又知道她心中的苦嗎？你知道，那次你離開後，大姐将自己關在房中，整整哭了三天。我便在房外守護了三天。就是那一次，才讓我真正的開始去恨你。那一天，我發誓，絕對不會讓大姐在受到一點傷害。”

神龍子當然知道。那一年，他出谷辦事，巧遇了楊漣的女兒楊水仙，神龍子被她深深迷住，以至于不能自拔。

那一年，楊漣擁護朱由校登基稱帝，拜楊漣為左佥都禦史。次年，又升為都禦史。神龍子和楊水仙便攜手一同出遊，卻不幸遭到十三樓伏擊，為了保護楊水仙，身受重傷。當他身體稍一恢複，便立馬趕回了蝴蝶谷，将此事告訴了花仙子。他原本隻是想讓花仙子可以分享自己的快樂，但是帶給花仙子的卻是如此傷害。傷勢未愈，他便又匆匆的離開了蝴蝶谷。

他還為楊水仙特意打鑄了幾柄刻有水仙花和神龍圖案的飛刀。

鬼影子接着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大姐如此傷心，也是從那時候起，我便告訴我自己，定要讓你後悔。當大姐心緒穩定後，我也離開了蝴蝶谷。”他看着自己一雙手，那上面沾滿着江湖人的血，開口接着道：“我就成了江湖上一名亡命殺手。我就是要讓整個江湖都知道我的存在，我更要讓江湖之人聽到我的名字都要害怕。”

鬼影子停頓片刻，道：“後來，我打聽到和你交好的女孩子乃是左都禦史楊漣的女兒楊水仙，心中便盤算着要如何來報複你，為大姐出口惡氣。”

神龍子長歎一聲，靜心而坐，看着桌上的酒杯，但是卻始終沒有動。他似乎有些失魂落魄，本已經蒼白的臉上更是難看。他的心底受到了無盡的煎熬。

隻聽的鬼影子接着道：“那一年，我正好剛剛殺了長江三蛟，正自一個人在黃鶴樓飲酒。正當我一個人飲酒到酣處，隻聽得‘蹬蹬蹬’登樓之聲，腳步沉重，我也并未在意。你知道，我并沒有江湖朋友。”

如果說鬼影子還有朋友的，那就隻有花仙子和神龍子。

鬼影子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暮色，就像是當年站立在黃鶴樓上，看着滾滾東流的長江之水，道：“隻見的一位身穿絲綢制衣，一副鷹鈎鼻滿臉奸相的中年漢子帶着一群人來到了黃鶴樓上。初時，我本以為他們是來尋我晦氣之人，但是卻見的他們将樓上之人盡皆趕走。此人徑直坐在了我的對面，他手輕輕一揮，身後便有一人提了一個木箱子放在了桌上。他将木箱打開，卻見的裡面珍珠瑪瑙，黃金白銀，讓我的心為之一動。”

“我知道此人定是有求于我，但是我卻一直飲酒，面不改色。隻見的此人奸笑一聲，問道，‘閣下，可是縱橫江湖的鬼影子？’我見他一臉奸相，本就讨厭，心中卻已經開始罵過他幾百遍。我冷冷道，‘有話說，有屁快放。不要影響了我的心情。如若不然，我的劍定要在你身上戳幾個窟窿，讓你永遠記着我。’此人非但沒有害怕，卻還相當鎮定，仍是哈哈一笑，道，‘鬼影子果然豪氣幹雲，令人敬仰佩服。’”

“他将桌上箱子推向我，接着道：‘我隻是奉家主之命，将這些金銀送到你的手上，但請你笑納……’我未等他将話說完，也開口道：‘所謂無功不受祿，你有什麼事情盡管說出來。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拖泥帶水。’此人哈哈一笑，道：‘鬼影子快人快語，我也不便多瞞。我乃是當朝左都禦史周應秋，奉着我家主人九千歲魏大老爺之命，特來尋你。無非就是讓你幫忙卻殺幾個人而已。’”

周應秋，魏忠賢。

神龍子聽得，心底默默一驚，知道那周應秋乃是魏忠賢手下“十狗”之首。自從魏忠賢将楊漣排擠出朝堂，便讓周應秋這條狗腿子升至左都禦史。

神龍子聽說此人善于烹饪，魏忠賢的侄子、肅甯伯魏良卿最喜歡吃他燒的豬腳。他升至左都禦史傳聞有賴于此，被人稱作“煨蹄總憲”。

一個人，能夠賴于一道燒豬腳而升任左都禦史，縱觀曆史，卻也隻有大明朝僅此一例。

鬼影子接着道：“我并不喜歡和朝廷中人有太多的牽扯，我知道能讓魏忠賢找江湖人去殺掉的主，定是和他政見不合或是在朝廷上得罪過他的人，想來是忠君愛國之人。魏忠賢不便使用錦衣衛等特務機構，卻想到讓江湖人來幫助他解決朝堂之事。是以上并不想去接這趟活計，以免讓江湖人所不齒。但是眼前的一箱子珍寶，卻又讓我陶醉，心中猶豫不決。”

“隻聽得周應秋開口道：‘九千歲讓你殺掉的人，不過就是幾個沒落的文人。對你而言，隻是輕輕一出手，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但是你的賞金……’他伸手看着桌上的箱子。我便問道：‘到底是什麼人？’周應秋卻沒有答話，隻是将一封信放在桌上，卻轉身便離開了。他欲要下樓之時，道：‘桌上的金銀，現在都是你的了。’我心中雖然不想要，卻也沒有推辭，待得他們一行人行的遠了。我便将桌上那封信拿在手中，取出信簽看去，暗殺之人卻是東林黨人，當然，居首位的就是楊漣……”

神龍子聽鬼影子一言，早已經想到被殺之人定是東林黨人，隻是沒有想到楊漣卻是居于首位。心中想到那本《東林點将錄》中，楊漣乃是馬軍五虎将之天勇星大刀手左都禦史楊漣。

楊漣終生緻力于争“梃擊案”、“紅丸案”、“移宮案”三案以正宮闱，輔佐天啟朱由校登基，升任左都禦史，俨然已成為了東林黨領袖。楊漣反閹黨以遏止魏忠賢，使他成為了魏忠賢一塊心病。

魏忠賢知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之理，楊漣也便成了他打擊報複東林黨的第一人選。魏忠賢假借天啟朱由校之手，将楊漣革職為民。私心報複使然，仍不肯善罷幹休，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是以上，便找到了鬼影子，讓他出手去殺楊漣。

鬼影子續道：“我知道，東林黨人忠君愛國，乃是仁義之士。我原不想出手去殺他們，更何況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是當我知道了與你交好的楊水仙乃是楊漣的女兒，想到你在蝴蝶谷一别，讓大姐痛哭三天，我心中便有一股無法抑制的火焰。我不知道現在應該如何向你解釋，當時就像是中了某種魔咒，就是一心讓你身敗名裂，讓你永遠的擡不起頭，讓整個江湖來仇視你。我總以為，如此一來，大姐心中定然會好受一些。但是誰知道，這件事情卻讓我迷失，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而大姐并沒有絲毫好受，反而讓她更加擔心痛苦了。”

神龍子長歎一口氣，知道世界上，能讓人發瘋發狂的隻有兩件事。一個是“愛”，一個是“恨”。鬼影子乃是對花仙子的“愛”以及對神龍子的“恨”，沖昏了頭腦。

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或是真正恨一個人的時候，心底會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形的魔力推動你，做出很多令人無法了解，更加瘋狂的事。

神龍子的心在絞痛，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無法挽回。楊漣已經含冤而死，楊水仙也為此記恨自己。其實，最痛苦的莫過于花仙子。神龍子和鬼影子都是她一起長大的玩伴，但是卻成為仇敵，更是成為江湖公敵。

錯誤卻是在一念之間，但是，想要挽回如此錯誤，真是難上加難。

神龍子早已經知道了鬼影子喜歡花仙子的事情，但是當時花仙子對自己一往情深。鬼影子見到，便終日的悶悶不樂，以練劍來消磨時間。神龍子心中多有不安，便說謊自己出谷做事，欲要留下充足的時間和空間給花仙子和鬼影子。卻不曾想到自己會遇見楊水仙，那個讓他夢牽魂繞的人。

他和楊水仙日久生情，也得到了楊漣的認可。那些時日，楊漣輔佐朱由校登基，殚精竭慮，升任左都禦史。神龍子和楊水仙的婚禮也被提上日程，卻不料在兩人遊山玩水時，遭到了十三樓的伏擊，受了重傷。

人生總有那麼多的意外。一帆風順隻是存在于人們美好的祝福之中。

神龍子想來，一年多的時間，花仙子和鬼影子朝夕相處，定然會慢慢将自己忘記。那一天，他便跑回蝴蝶谷，想要将自己喜訊告訴他們，讓他們一同高興。

事情卻出乎意料之外。天意弄人，卻不可違。後來他便悄然出谷而去……

鬼影子開口說話，打斷了神龍子思緒，隻聽得他道：“我想到大姐的痛苦加一分，心中對你的恨便增十分。我為了讓大姐高興，便決定去刺殺東林黨人，尤其是楊漣。那一日，我終于來到了東林書院……”

鬼影子站在窗前，看着城東的東林書院。書院早已經淹沒在黑夜的幕布中。但是鬼影子看見的卻是鮮血，殺戮，咒罵與恐怖。

鬼影子續道：“我趕到東林書院，正好趕上楊漣講課。我自然是沒有什麼心情去聽他講課的。手起劍落，已經有十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身首異處。我的劍上全是血，我的眼中全是仇恨。當場的所有人都是大吃一驚，臉色瞬間都變得煞白。但是楊漣卻不一樣，他始終面無表情，我也始終猜不透他的心裡。他就像是一杆冷冰冰的長槍，見到他我的手卻開始發抖，心開始有些發慌……”

鬼影子說到此，仿佛幾年前的事情就發生在昨夜。

神龍子知道楊漣不求家财萬貫，不求出将入相，更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國家以百姓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視死如歸，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志。

鬼影子隻是區區一個江湖殺手，并沒有被他看在眼中。

鬼影子接着道：“我欲要出手，殺了楊漣。但是沒有想到他卻已經開口了，道，‘是魏忠賢派你來的吧？’他聲音洪亮，铿锵有力，底氣十足，俨然便是一位視死如歸的戰士。我心中駭然，卻又聽得他開口道，‘魏忠賢記恨的不過就是我一人而已，請英雄手下留情，放過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我楊某人一人來承擔這所有的罪。’他沒有問我姓名，隻求用自己一命換下東林書院中其他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