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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康俊:海牛

作者:漢語言文學中文系

小舢闆般黑黝黝的一條大海牛,沉沉地躺在面前的汊塗中,半個身子斜斜地拱出了水面,重重的鼻息一下一下地嗚咽着,偏側着的大腦袋上面,是一隻流着清淚的黑色大眼,十足一個彌留老人似的可憐巴巴地瞭着我和家姐。顯然,它是早就注意我們的動靜了。哎喲,便是家姐一句失聲的叫喚。慌忙咚咚踩近前去,就覺得眼睛被什麼烙了一下,見是大魚的腦袋側面,斜插着一把烏黑锃亮的魚镖,魚镖周圍正呼呼地冒着鮮紅的血,血流到塗上與泥水混和就變成紫黃色的了,而連着魚镖的還有三四尺長的一截被扯斷了的尼龍繩......是有人在追殺它呢!十五歲的家姐當時用手輕輕扯了扯我,話若遊絲。我心裡一陣九月海潮漫了過來, 十三歲的海仔還是頭一遭撞上這麼條大貨, 這下可給我抓到向家父誇耀的本錢啦!嘿嘿家姐,你先用網堵住它,我這就回去趕人來!說着,我一把扳下家姐肩上的屁股網。别動阿弟,家姐突然用一種涼浸浸的陌生口氣制止我,又露出那副慣常的讓人納悶的神情。什麼,家姐你怕?那我來守,你回去叫人!沒理我,家姐就這點不爽快,她總愛用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傳染你的情緒,不過我還能喜歡家姐這點,我感到這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人與人本來就不一樣對不對。阿弟你看見牛魚的眼睛了嗎,家姐幽幽地說,你仔細看看。我急死了,家姐你别磨磨蹭蹭待會牛魚養足了精神就溜啦。家姐自顧哀哀地瞄着大魚,挂滿一臉母親哄孩子吃奶時的神情,這魚怎麼這樣眼熟呢,我覺得它好似一個人哩。十三歲的海仔一下子被他家姐的說話弄得莫名其妙,覺得這個海妹怎麼總是神經兮兮喜歡講鬼講怪。我說家姐我走啦。一邊說着,一邊咚咚踩響了爛泥,撥開枝枝蔓蔓的紅樹林,朝漁村方向颠去。

回來!很古老很威嚴的一個聲音, 絕對容不得你猶豫地擲了過來,十五歲的家姐用一副充滿怨怼哀傷的目光緊緊咬着我, 我發覺自己又量着剛剛留下的腳印慢騰騰地蹭到家姐的面前了。聽家姐的話, 就這一次阿弟。頓了頓又小聲問,家姐沒吓着你吧。阿弟就搖了搖頭。我說我最愛最在乎的人就是家姐了,她對我是真好,這在我講述自己童年生活的那部叫《雪魚》的小說中有詳細記述,一點也不騙你。阿弟知道和家姐在一起總是很快樂,是以今個禮拜日就邀家姐高高興興來扒屁股網。這是淺水邊一種獨特的采海技法,屁股網眼密小,網衣由兩短竹杆交叉撐開,有帶子纏在腰間,扒網時人對着網,屁股向着前頭,人向後退拉着網朝前走,那些魚呀蝦呀就這樣懵懵懂懂撞進網裡,過一會兒把網抽起來,就看到那些該死的魚蝦落網了。我們島這紅樹林灣,是半沙半泥的港汊海溝,洄遊魚蝦多,家姐扒屁股網又絕對漂亮,半晏下來七八斤海鮮是手到拿來的。我呢,就提着魚簍子撅高屁股候在灘頭上,負責揀拾她扒上來的那一網網混雜石子螺殼海榄葉的海鮮, 就總是夠過瘾的。至今我還是這麼說, 做小海她威風, 讀書我威風。

好了阿弟今日家姐心裡一直疙瘩着,你别怪我呃?十五歲的家姐當時顯得心事重重,整個上午她幾乎都是這個樣子。半個時辰前,正扒着網,她突然驚叫了一聲,然後就跪倒在過膝的淺水中。我不知所措沖下水去要扶她時,她已爬了起來,那網魚蝦就癟啦。她隻是苦笑一下然後說,沒事阿弟,剛才心裡突然刀刺般一陣痛,現在好了,我們到紅樹林邊歇歇去。歇過後,阿弟和家姐開始順着紅樹林莽莽榛榛一線天海路往回走。記得才走了十來步遠,家姐突然停了下來,噏了噏鼻子問我,阿弟你聞聞,眼下有一股什麼味兒。我也連忙噏動鼻翼,是有股淡淡的什麼氣味,那氣味兒我一時也說不清,隻是有點近似汗馊味。家姐點了點頭,對是汗馊味, 你跟我來。阿弟便莫名其妙地照着家姐的腳印踩過去。七拐八彎,走出一片遮天蔽日的紅樹林,就露出一條屈頭海溝,還沒待我清醒過來,海溝下那條小舢闆般的大魚猛地闖入眼簾,我和家姐幾乎在一瞬間同時“ 叭”地跪倒了,到底是吃驚還是高興,已說不上來。這事是夠蹊跷的啦,至今我回憶起那些片斷,仍然迷惑不解:家姐怎麼像早已看見那兒躺着大魚那般準确,憑着一股汗馊味兒就找到這條大海牛了呢?家姐正在順順當當地扒屁股網,怎麼心痛一下然後就決定不扒了,她可從來沒犯過這類病的呀?

阿弟我們修修心,不貪這錢。十五歲的家姐忽然睜大眼睛, 斬釘截鐵地說,我總覺得它像一個人。家姐你,你别吓阿弟好不好,怎麼會像一個人呢,家姐總愛對人家講鬼講怪,十三歲的阿弟不滿地嘀咕。不哩不哩真的哩阿弟, 你看它在哀求我們哩。嘿,家姐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反正這條海牛值好多錢,我們得趕快叫爹來。家姐突然偏過臉,“ 咚”地跺了爛泥一腳, 惡狠狠地盯住我:告訴你, 今日不聽家姐的, 看我不揍扁你!

幹脆我就不吭聲好了,學一次乖又怎麼樣。魚刀!家姐向阿弟果斷地一揚手。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地從魚簍裡取出刀來,遞過去。握着魚刀的十五歲海妹神經兮兮十足一副癫婆模樣, 讓人不知其然地挪近了海牛。就在此刻,我們同時瞅見,海牛那副哀傷而友好的眼睛,突然嬰兒般天真無邪地朝我們轉了轉。我默不作聲。混蛋家姐我要看你到底耍什麼把戲。當時十三歲的海仔想,反正我們姐弟一場, 你不怕蝕虧我也懶得貪錢,沒什麼過不去,再有這大魚又是你頭個發現功勞自然歸你,爹要是誇獎肯定也輪不到我。可我這樣想了卻也沒讓自己高興或者生氣起來,我這人真是。這當兒,十五歲的海妹已摸着海牛長長的吻部了,我見海牛長滿鋼絲般長毛的鼻孔呼地噴出了一口氣,同時兩眼滑下兩行粘涎兒,那是大魚的淚珠麼。跟着一陣濃烈的汗馊味兒恍若漫天的蝗蟲嘎嘎沖撞過來,沒差把人熏倒。家姐好像對其他一切全然不覺,她伸手過去朝大魚的眼睛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家夥竟聽話地合上眼了,就像一個接受頭部外科手術的病人,海牛痛苦地靜靜卧着。家姐又朝阿弟揚了揚手,示意幫忙,我那時真不知道這十五歲的海妹到底要做什麼鬼東東。阿弟你按住牛魚腦袋,我要開刀取出魚镖來,要不,它可能過不了今天,就得死啦。我奇怪怎麼一下子被家姐的菩薩心腸傳染了,竟然順從地上前幫助扶住了牛魚的腦袋。家姐呢就開始用魚刀貼着魚镖的邊緣輕輕朝兩側切割, 海牛于是強烈地痙攣着,它肯定是痛壞了。那魚镖用的是倒鈎, 插進去後魚若打滾,就等于自己給自己判死刑,上斷頭台了。留在這家夥腦袋上那連帶魚镖的半截尼龍繩表明,它是靠着愚蠢的莽撞僥幸逃脫的,也許它也明白,如不抖掉腦袋上那要命的利器, 它也就别想活了,它肯定聰明得很。阿弟見家姐屏住氣息俨然一位外科主治大夫的屁樣子,小心卻利索地往魚镖兩側剔除着,另一隻手就穩穩扶住那柄魚镖。注意啦阿弟,小心牛魚打滾。阿弟做出讓家姐放心的樣子點了點頭。便見家姐停下魚刀,兩手攏住魚镖,一狠勁,随着唿的一聲,一股鮮紅連同那罪惡的魚镖噴了出來。好了,魚镖被取出了。十五歲的海妹額頭全被汗水浸濕,她用肘部磨了磨粘緊了的幾縷留海,也就輕輕舒了一口憋久的氣。跟着家姐弓起身來,一手抓住一枝伸過來的紅榄花白榄花,哔哔捋滿一捧花葉,放進嘴裡飛快地嚼碎,然後啐出一捧粘稠的花泥, 小心翼翼地敷到海牛的腦袋上去,同時并不放心地用雙手緊緊扼住。很快,海牛腦袋上的傷口,便止了血。

十三歲的阿弟這時看見,海牛的眼睛已悄然張開,猶如從惡夢中醒來似的用一副驚惶的目光瞟了瞟四周,然後便朝他定格了。時至今日,我仍能記住那瞬間展現的美好氣氛。我與海牛友好地眄視着,交流着,我想你這是感激阿弟吧,呵呵用不着哦,你是成心讓我慚愧哦,我不是你救命恩人你得看清楚哦,我隻是沖我家姐來的,我幫她,隻是說明我按習慣一向敬重她,這不騙你諒你也拿我沒辦法,對吧?乖乖,你要愛就愛我家姐去,她這人是真不錯。可是家姐呢,卻讓自己跨在海牛瞧不見她的半腰處,仍然按住那敷着止血藥的傷口。這時傷口再也不見什麼動靜了,家姐就松開了手,一腳跨向大魚的左側,對阿弟又一個示意,阿弟趕緊擁上前去, 和家姐一齊合力,開始慢慢把海牛往塗下拉。這時,海牛整個懂事孩子似的,狠狠地撥動兩側的肢鳍,協助我們一同用力,很快,唿啦一下,該死的海牛就離開了汊塗,滑入蕩蕩的水中去了。

阿弟和家姐同時長長地籲了口氣。

隻見那死裡逃生的家夥艱難地撥動肢鳍, 斜斜地轉過頭來, 似乎朝我和家姐感激地點了點頭。家姐揚了揚手,阿弟也跟着揚了揚手,便見海牛一個芭蕾舞般優美的打滾,埋入水中,不一會兒,它再次冒出水面, 友好地仄了仄,想你是依依不舍哩,你這幸運的家夥, 是應該記住你的救命恩人,也就是我家姐才好,不過分吧?好了, 老子也放過你這回了,你滾,老子再也不要見到你,你他媽畢竟是值錢貨,可混蛋家姐......咳,算了,滾蛋吧,你這令所有海佬都流口水的貨。稍頃,那該死的家夥就朝着曲裡拐彎的海溝,以半分鐘冒出水面呼一次氣的習慣遊弋方式,一拱一沉地朝海灣外遊去, 不大一會兒, 那赭黑色的背脊兒就慢慢消失了。

我腳肚子都酸軟了家姐。

噢是麼, 阿弟你今日真乖。

為什麼要放生了呢, 家姐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可我隻能這樣做。

爹要是知道了會怎樣說我們呢?

不不我們千萬别告訴爹,包括任何人。

為什麼呢, 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是嗎?

你别管了你聽家姐的沒錯。

十五歲的家姐順手拾起那把魚镖,讓阿弟放進魚簍去,然後自己掮起那口屁股網。阿弟接過魚镖看了看,這魚镖好鋒利好漂亮,難怪這麼兇狠犀利能直插牛魚的腦袋。忽然感到有點面熟,就見镖尖處镌着一個“中”符号,啊!家姐,怎麼是我們家的魚镖!我一把送到家姐面前,家姐接過來一看,很沉着地說,沒錯,是爹的魚镖。便見家姐毫不猶豫地向前緊跑幾步,咬住下唇狠勁一甩,那魚镖劃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弧,像斷線的紙鹞,搖搖晃晃落到東面那片紅樹林裡去了。我問為什麼要扔掉它呀?家姐“嗤——”地做了個制止我說話的手勢。我記得清清楚楚, 就在此刻,一陣咚咚踩着爛泥走過來的腳步聲,連同一個海佬急匆匆闖了過來, 我定神一看:

啊, 是爹!

你發誓阿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這事,包括爹!家姐壓低聲音狠狠地告誡我。

“喂,是你們倆哪!幹嘛扒屁股網扒到這來啦——”家父一邊吼一邊跑了過來, 有點氣喘咻咻的,“見到一條中镖的海牛嗎?”

“什麼海牛,爹!”十五歲的家姐很沉得住氣。你就會僞裝呀家姐, 我想。

家父布滿肌肉丸子的手上還攥着一段長長的尼龍繩,眼睛放着兇光:“丢那媽,那賊中了老子的镖,哪,倚死了!”他抖了抖斷在手上的那把繩索,漲滿了一臉的懊悔和惱怒。家父是天亮時駕小輪機出海拉蝦網的,看來是剛才我們救過的那條該死的海牛,之前曾從他的魚镖下掙紮逃脫,他四處搜尋,現在搜尋到這邊來了。

“我們扒完網,正打算回家哩”,家姐依然若無其事地說,“剛來到這, 沒見什麼海牛。”十三歲的阿弟心裡暗暗慶幸這海妹剛才的英明,要是那魚镖還留着,眼下就成了和尚頭上的虱子了。

“呵?這是什麼?”家父一把撥開我和家姐,就露出我們身後掩擋的那片零亂和血迹,“ 這是什麼?”

“是呀,這是什麼?”十五歲的家姐也跟着做出一副驚訝。

“ 那賊的血!是那賊的血!喏,它擱過的痕迹!”家父氣急敗壞起來,拼命噏動着鼻翼,唿唿地嗅着,“那賊的氣味還在!”

“是麼,有海牛擱過麼?”十五歲的家姐仍然鎮定自若,但我已經有點作賊心虛的感覺了。

“哼,你們兩個雜種!” 家父突然咚地跨了過來, 一把抓住阿弟的頭發,“衰仔, 說!那海牛呢?”

我突然被一種什麼東西沖撞着,我此刻竟然一點也沒有害怕,更沒有向家父求饒,其實你知道我平時對偉大家父的威嚴和愛發脾氣總是畏縮如鼠的,但現在卻換了個人似的,我讓自己用力掰開家父壓在頭上的千鈞大手,學着書本上劉胡蘭面對敵人審訊時回答的口氣堅貞不屈:“不——知——道——!”

“哈哈哈哈!”家父抓住我頭發的手一用力,我便一個狗啃屎, 落花流水地摔坐到爛泥上去,“你們偷食也不會抹嘴,”家父指着灘塗上零散的小小腳印,“想騙老子?”

我們這才發現,是他媽的那些混蛋腳印,已把我們出賣了。

“你别吆三喝四,吓壞我家阿弟,媽要找你算帳的。”十五歲的家姐狠狠地白了家父一眼,“看見了又怎麼樣,我們還救了那大魚呢,可它走了,你休想追得了它了。”

“呃?”家父氣得重重地跺了一腳,呼地濺起一串老高老高的泥湯,狂吼了一聲,“你們倆聽着,老子等下要你的命——” 然後一轉身,甩下我們,叭叭地踩着爛泥,順着右邊的那條海溝沖去。

“格格格——”家姐一個手勢,姐弟倆就仰臉狂笑起來。走了十多步的家父以為被戲弄,便好奇地停住了,回過頭來。十五歲的家姐肯定是急中生智,故意指着右邊的海溝,來了個假話真說:“爹,沒錯,就這條海溝,找去吧......”

家父遲疑了一下,顯然他不相信女兒會說真話,于是,黑礁般的海佬反轉過身,選擇朝左邊的那條海溝屁颠颠而去。邊走邊氣沖沖地抛下一串狠話:“雜種,捉不到那賊,今晚回來收拾你們!”

望着那個漸漸遠去的身影,我忽然想起電影《小兵張嘎》和《烽火少年》中見到的某個熟悉的場景。

“但願那可憐的家夥,溜遠了......”家姐望着右邊那條曲裡拐彎的海溝,幽幽地說。我也表示贊同地點了點頭。

我們這島灣,每年夏季四五月西南風天氣,就有成群結隊的海牛趁墟趕市似的蹿滿一海灣。記得小時候我們總愛站在灣邊拍着小手樂得又蹦又跳起勁地嚷:海牛進灣咯!海牛進灣咯!連大人海佬也靜靜站一邊挂着欣喜湊上一份熱鬧,更有甚者一邊搖着小艇跟随海牛群尾巴颠,那情景真是樂死人。你知道北部灣是大陸海牛最多的海灣。這海牛隻生長在熱帶淺海裡,從不到深海去,更不到岸上來,是一種與世無争的海洋哺乳動物,在溫暖的淺水中,它們隻需要咀嚼海藻、風信子和其他海草,就可以懶洋洋地打發日子了。 假若海牛一旦離開水了,它們就膽小得像孩子那樣,不停地哭泣,那“眼淚”就會不斷地往下流,不過流出的不是什麼淚水,而是它特有的用來保護眼珠的“鹽I水”,島人常常會用這個來捉弄外鄉人,稱海牛是“美人魚”,它傷心時流出的眼淚,有福氣的人接到手上,就會變成珍珠的。成年海牛一般長二三米,重半噸左右,樣子憨得可愛,就是仔海牛,一生出來也就有五六十斤啦, 更是怪惹人疼的。我敢打賭, 世界上再沒什麼動物比得上海牛更溫和、更謙恭的了,就拿我們國寶熊貓也不能跟它比。可惜它不屬國寶,它在世界各熱帶淺海區尚可找到些許同類,我為此讓自己很不高興好些年。直到後來我懂得了“物以稀為貴”的含義了才了解為什麼不把海牛列為國寶卻僅僅器重吃竹葉的傻瓜熊貓。其實呢, 海牛是六千萬年前陸上四腳動物進化來的,原是陸地上的“居民”,是大象的遠親,隻因近億年前大自然變遷而被迫下海謀生,進入海洋後依舊保持食草的習性,為世界上珍稀海洋哺乳動物。 古時的海牛,一直被錯認作美人魚,其實一點也不過分,它确實有一種與衆不同的笨拙美,一種獨特的優雅風度。你不知道它遊起水來總愛不停地拱起腦袋來換一下氣,那氣“ 呼——”的一聲噴得很響還很好聽;換完氣又鑽入水去,一會又拱出腦袋來換氣, 又慢條斯理潛入水中,平時總是慢吞吞不知疲倦地遊動,有時也愛翻筋鬥,隻是動作遲緩,真像一頭笨牛,要是調皮搗蛋時,它也會在海面上垂直豎起身子,遠遠看去,還真像神話裡的人身魚尾怪物,可愛極了。海牛開朗豁達,坦坦蕩蕩,光明磊落,該怎麼活怎麼活,不像别的海魚那樣詭秘莫測永遠躲藏在海底不敢見人。它一遊動就把自己露出來讓你見得到甚至摸得着,它也不怎麼怕人,你喜歡時下水去撫弄它, 它會用笨拙的肢鳍擁抱你,給你又重又濕的一個吻, 絕對性感熱情火辣無比。你要與它玩兩下子,它也會賞臉來個就地滾雪球什麼的,或者兩條海牛互相親熱摩擦肚皮, 彼此之間會用鳴叫來作為溝通方式,這時你會聽到它們發出呼呼或吱吱的叫聲, 樣子鬼一般逗趣滑稽。是以美國動物學家帕特·羅斯說:“一些人認為海牛愚笨呆闆,實際上它們比狗還溫馴,對人尊重,充滿柔情。”島人以前從不侵害海牛,據說原因有二,一是說這魚與我們祖先有什麼關系;二是這魚肉實在不怎麼好吃,太騷太腥。但這幾年來, 每年一到夏季, 大陸那邊的海鮮船就三五七艘停在外海收購海鮮, 而且價值驚人的竟是海牛和另一種叫角螺的海物, 甚至把往年走紅的鮑魚、海參也擠到後面了。鬼知道大陸佬怎麼對海牛這麼死貪婪。我記得頭一年, 島上海佬發瘋發狂一個夏季, 就捕捉了海牛四百多條, 四百多條哪!(據悉, 以海牛衆多而聞名的美國佛羅裡達沿海, 現在也隻剩幾百條了, 為此政府宣布海牛為該州的特别保護動物, 騷擾或殺死海牛者判刑入獄。)幾年下來, 海牛便稀若晨星了,因為一條雌海牛平均三到五年才産一仔。如今就真的是“物以稀為貴”啦。(可是你放心,它絕擠兌不了國寶熊貓。)想想,家父今天遇上這條海牛,肯定高興得要跳海啦,怪不得放棄了拉蝦網趕到海溝來搜尋。這海溝一般較窄,進不了機船,而大多數受傷的海牛都得蹿入海溝躲藏養傷。這點常識當然騙不了我大名鼎鼎的魚賊家父。然而,他老人家這次卻被自家的劉胡蘭小兵張嘎哄騙了,走了相反的路線。嘻嘻真逗,我可愛的家父你他媽簡直是個大笨蛋,你甚至連條傻海豬也不如你知道嗎?放心吧,你走相反的一邊去,到頭來魚屁也嗅不到一縷。

黃康俊:海牛

我和家姐說不上高興或不高興一路無話,踩着午後陽光回到了我家大院。然而,不管歲月晃過多少年,我将永遠記住那個遙遙午後在我家大院裡發生的一切:一股濃烈的昏天黑地的汗馊味兒,像萬千頭困在網中的青鲨,在院内橫沖直撞喧嚣咆吼,把人嗆得淚水直冒喉頭發硬呼吸困難連打噴嚏。我一眼就看見躺在院子裡的祖父,四腳八叉恍若一條垂死的龍蝦,周圍殘留着一場狂風暴雨般生死搏鬥之後的不堪狼藉。家母滿臉惶惑,呆呆地跪在我祖父的身邊,輕輕地為他搖着大葵扇,手足無措栖栖惶惶地嘴裡念念有詞......

“阿公——!”家姐踏着自己的驚叫撒開腳丫子向院中的祖父撲了過去。家母一怔,發現是我們回來了,竟像溺水者撈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拼命抽泣起來:不好了,不好了, 阿公釣魚回來,剛進門就倒下了,抱頭打滾眼睛翻白,大喊痛死了痛死了,好吓人哪,我急壞啦也不曉得咋辦,連忙呼喊救人,可你們都不在,後來我給阿公灌了一碗糖水,才慢慢好轉點......我見家母現在還滿頭大汗兩腮緊緊粘着零亂和餘悸。家姐呢已把祖父輕輕地擁向懷裡。祖父顯然開始緩過氣來,用他那海浪淘刷出來的滿臉滄桑夾着拼命做出來的微笑,藹然可親地打量着跟前的孫子孫女。我不知怎的打了個激淩,心裡突然滑出個什麼古怪的感覺,是的,是古怪的感覺,我似乎覺得剛剛還看見過這副情景,但又決不是從祖父的臉上看來的,我認定祖父現在是學一個什麼人的模樣,好像在和我們做着捉迷藏的遊戲,我發誓我曾經從誰的身上看見過并且好像時間還不久,隻是我一時卻記不起是誰了。當事情過去的第二個夜晚,我才忽然記起先前的那個情景,那是在我和家姐救起那條海牛時, 那家夥就是用我祖父這種模樣兒打量了我們一會兒才慢慢遊走的。阿弟奇怪自己怎麼會把這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扯到一塊,不過他決不會懷疑自己的神經不正常,事實的确是這樣,盡管你不容易了解甚至說阿弟太多愁善感想入非非, 真的我敢發誓這是我當時的實際感覺。這時,祖父咧了咧牙齒整齊的嘴巴,望着我餘悸未消的母親小聲說,家嫂我吓着你了吧。家嫂便即刻寬慰無比如卸下千斤網鉛長長地舒了口氣,然後淺淺一笑, 老爺你沒摔壞麼,你再不要去釣什麼魚了,等下阿弟他爹回來,說不定要我的命,你就在家好好呆着,讓我來侍候你老人家。沒事兒沒事兒, 祖父強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家嫂你别幫我那仔說話, 我除非就像剛才那樣趴倒了,我有一口氣都要泡在海裡才舒服, 你還不曉得爹這脾性呀。好了,家姐幫阿公一把, 我們起來劏魚煮飯去。祖父邊說邊用手撐着地闆,擁着的家姐便小心翼翼地幫護着,慢慢把祖父扶到網床上躺了下來。

我發覺,直到現在,十五歲的家姐仍然用一種十分陌生和憂慮的目光盯住我祖父,卻始終不說一句話。待到晚飯時家母把祖父釣回的那盤肥美的石斑魚熱氣騰騰端到桌子上來時,家姐首先挑了一條最大的油溜溜的石斑魚盛到祖父的菜碗裡,客客氣氣一反常态要阿公多吃一點, 好像生怕第二餐吃不着了似的。我記得祖父那刻挺開心的樣子,直說我的兩個孫子孫女就是乖,他是把阿弟也包辦進去讓沾光了。事至今日,回想起家姐當時的所作所為, 我驚詫家姐怎麼像一個出色的導演對其角色那麼熟悉明了,這點一直讓我困惑。直到晚飯吃完,家父還沒有回來,家母當然不敢和我們一齊進餐,她再晚也總得等老公回來,關于這點,自我出世至大,仍沒見這個女人破例過, 她就是那麼一個敬畏自己男人的女人。

我和家姐共同遵守規則,從始至終,大家都隻字不提紅樹林海溝救海牛一事。這時,夜色已海盜一般悄然溜進我家大院。飯後的祖父顯得精神飽滿,他邊抽着水煙邊問,阿弟你爹還沒回呀,蝦汛一定旺吧?阿弟正欲回答,家姐已替他說了。祖父聽了,輕輕吐出一串煙霧,慢騰騰地又說,你們也不曉得是麼,那好,時間不早了,去碼頭等等爹吧。家姐就嬌嬌嗲了一下,說阿公你不用管,爹又不是小孩,我們今天扒網累壞了, 想睡覺了。也好,細佬仔(小孩)早點睡好。祖父一口就遷就了。家姐又說,阿公等會爹回來,你就說我們睡了,别讓他敲我們的門,呃?祖父笑着,裝了一筒水煙,點頭嘟哝了一句,鬼丫頭就你多花樣。然後,我和家姐步調一緻分頭睡去。阿弟曉得這是十五歲的家姐對付他惡鲨脾氣的家父最拿手的一着,你知道再兇的父親,也不會打罵他睡着了的孩子對吧。我說我服家姐這也是一個原因, 她鬼點子就是賊多。記得在我們分頭走向自己的房間去時,我聽到背後的家姐一字一頓地對家母說:媽、你、叫、爹、别、殺、那、海、牛, 要、不,他、日、後、要、後、悔、的。便是家母的莫名其妙:什麼什麼家姐你說哪條海牛,怎麼回事......卻聽到“梆悶”一聲關門的巨響夾着家姐冷冰冰的嗓音:你按我說的做就行......

我發誓,十足像粵劇《搜書院》謝寶老師收藏丫環翠蓮那般危險,在我們剛躺下床後的那一刻,外面大院的門吱呀一聲,跟着傳來家父大聲的吆喝:家姐呢阿弟呢!接着是我祖父告訴他兒子的聲音。怎麼睡啦,老子要收拾他們才解恨。便聽到祖父一聲斷喝:野仔!半夜三更的,你癫狗吼什麼吼!便是家父立即軟下來的聲音:爹您老好,您吃飯了吧,仔我回晚了。老爺和仔女都吃了,卻是家母接上話來,就等你哩,累了吧,快歇歇,我這就熱菜去。然後是家父一串長長的歎,很累很不痛快似的。今天海好麼,蝦比昨日旺麼?是我祖父在問。還行,可,可網囊破了,白拉了一趟海。家父用慢吞吞的語氣來作掩飾。怎麼?你又下“刮泥網”?祖父突然提高了聲音,聽得出有點氣憤了。下“刮泥網”, 是指那種網眼密、鉛墜子重、緊貼着海底泥層拖刮的網,那是連魚仔蝦毛也休想漏掉的捕蝦技法,這技法是最能捕撈海鮮的, 但太殘忍,同時也損網,島上海佬大都不敢昧着良心使用。那片海埗沒底礁,我隻是想試試網,沒想到......家父連忙解釋。咳,仔呀, 教你多少年了,你就是不聽,你呀你,咳咳咳......祖父氣得連續咳了起來,說不下去了。其實我家父才不會輕易聽信他老爹古董的一套,這我知道。早在十多年前,我家父闖海的名聲就在他父親之上了,成了全島大名鼎鼎的“魚賊”,他對海上活計諸如網、釣、镖、叉無所不通無所不精,全島捉海牛最多的那年夏季海,光他一人用魚镖就捕了四十多條,幾夠威風了得!就連年上省府進縣城領獎狀戴紅花講用作報告登報紙上電台風光天下。我祖父呢,卻對兒子諸如此類視若惘聞不屑提及,總是說兒子心手太狠太絕,不過也隻是自己一邊嘀咕去罷了,他是無可奈何。都說人生的規律不可抗拒對吧,這世界誰還興你悲天憫人充仁慈?相比之下,我家父才真真正正算得上夠氣魄夠膽識夠血性的堂堂海佬。至少我十三歲之前是這樣認為。對了,别忘了我爹還稱得上是一個典型的孝子,他尊祖仰宗,對老爹更是一向敬奉的。記得是在三年前, 他終于把我祖父勸了上岸, 家父恭恭敬敬地對他父親說,爹您老就坐一邊享清福去,仔這身闖海功夫,還愁養不了您老呀?不過我祖父的旗魚脾性大家知道,除非趴倒也得蹦幾下,依然要去島西水鼓處下七八枚釣鈎從早到晚牽扯着日子。這時候,外面開始傳來家母叫家父吃晚飯的柔柔聲音,便聽得家父仿佛找到救兵般的口氣急急應道:來啦——!然後大院就寂靜了下來。我忽然覺出,好像在什麼地方還有個疏漏,想了好久,才猛然記起,對了,怎麼家父隻字不提今日追殺那條海牛的事呢?

爬起床後,日頭已斜撐上椰樹梢,是翌日八九點鐘光景。院裡靜悄悄的,家父肯定一大早就趕早潮海去了。我發覺祖父今天也起得早,卻破例沒下海,看來他是聽信了我家母昨日的勸告,隻是專心注注地在院子的角落裡磨魚鈎。老人的魚釣一向都是自己親手做的,一枚枚做工精巧無比。祖父這人隻放心自己經手做的東西比如網比如叉等等, 這是他的個性誰也管不着。沒記錯的話, 就在我剛走到院門口時,聽見家姐的房門發出一聲吱呀,我想家姐怎麼今日也睡懶覺,也破例沒去做小海。我側過臉,便見十五歲的家姐一頭蓬亂,神情蔫蔫的,拖拖沓沓地趿着一雙木屐,慢慢地蹭到院子裡,接着是一個毫無表情的聲音:阿公您歇歇,别累壞啦。便是阿公很執著的嗡聲嗡氣。老人一邊專注地磨着釣鈎,一邊藹然可親地用慈祥長者的目光斜斜瞄了家姐一下,像是聽話地點了點頭,可是卻絕對沒有停歇的意思。就在此刻,随着“唔——” 的一聲沉沉呻吟,恍若一隻猝然中彈的鷗鳥,祖父咚地跪倒了!當時阿弟和家姐同時失聲地驚叫起來。我想拔腿跑過去但雙腿像被人鋸走了似的輕飄飄就是邁不動,我肯定是吓癱軟了。我見家姐已經搶上去一把抱起祖父,搖晃晃的幾下才抱穩。待我爬到老人身邊,我見祖父的嘴巴和鼻子血流如注,頓時紅珊瑚般一片燦爛。老人拼命嘬着滴血的嘴角,可能是想說些什麼卻始終沒法發出聲音,雙目圓睜卻依然慈祥善良地遲緩在阿弟和家姐之間。我十三歲了還是頭一次看見阿公是這副樣子,我那時肯定是吓壞了,我想喊一聲阿公卻怎麼也喊不出。眨眼間,阿公的呻吟便停止了,一點氣息也沒了。

這時, 一陣熟悉的汗馊味兒恍若九月潮水溢滿我家大院, 我整個地被這濃烈的氣味浮将起來,我不禁惶惑四顧,我這才突然記起家母,媽呢媽呢?終于,我哭出了一片悠揚。沒想家姐卻對阿弟狠狠瞪了一眼,我不知道她這是什麼意思,我隻是覺得家母平日極少離開家的,她總是不管我睡懶覺到什麼時候,都守着為我們打洗臉水裝早飯的,為什麼偏偏今日就不在家呢?這使我更加恐慌起來。這當兒,家姐卻靜定自若地伸出自己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朝我祖父的兩個眼睑撫去,一個合了,一個也合了。然後我聽見家姐用一副沉重得吐不出的語氣說:

“爹這雜種,把那條海牛殺了。”

我被家姐拉扯着,不知所措地往海灣那邊砰砰趕去,迎面撲來的西南風很猛而且潮膩得讓人想放聲痛哭。記得阿弟和家姐剛剛沖到碼頭邊時, 遠遠就瞅見那艘他們熟悉的蝦船回港了,爹此刻正握着舵把,緩緩地把船泊了近來。随着一陣極熟悉極濃烈的汗馊味兒像蝗蟲般撲鼻而來,我忽然聽見自己在心裡叫了一聲“不好!”兩眼就在此刻瞧見那蝦船的左舷下拖拽着的一具龐然大物,沒錯,我看得真真切切,正是那條大海牛,昨日被家姐開刀取出魚镖的傷口處,還翻白着肉棱,那嘴巴和鼻子,還泉湧般汩汩泛着縷縷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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