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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第一章 六十一

作者:香女

他拾掉窗台上天竺葵大大小小的幹葉,幾盆花澆上水,重新把字畫挂上,然後躺下。或許是他說了那些狠毒的話,這會兒心平氣和了。亦或是他得到了太多人的重視,也有可能是大米粥導緻的。人們散去後,屋子裡靜悄悄,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半明半暗,柔和不耀眼。那個安眠藥的小空瓶還在他身邊,不過,它在不在都沒有人注意它,因為一旦拿起它不知道往哪兒扔。他睡得恬靜。然而,——如果你還陷在怨恨裡,因為他剛才言之鑿鑿要殺你全家,你是升不起來情緒的。或是不能适應這種折磨;立刻反轉,完全沒有尊重和人性,在你仇恨的情況下屈服他的跋扈。而且,他完全不自知,或是完全不在乎你的感受。

剛才我看麻雀的那會兒李雪的弟弟李臣在院子裡,挨着我們這邊窗戶,直挺挺地站着聽動靜。他聽清楚了,對他的影響不可小觑。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湊巧——他的眼裡正在通過這種事情看世界——驚駭——難以想象。雖然他有了思想意識,還不夠完善,一定程度上他也是好奇,能夠得到這樣至關重要的消息……他看我的眼神是慌張的。

但我并不知道他這時候正奮力往家裡趕,他的用心,他像有重要的事情一樣刻不容緩,我母親一家人的性命全靠他了。他跨在自行車的橫梁上一路猛蹬。——那條路我可以摸着走,凡是我們那裡的人都走那一條路;過了水泥廠到七工區,過勝民一隊河,一直走,馬路在田地間,一直走,這一段的道路兩側一排排高聳入雲的楊樹。接下去轉過勝民三隊的山頭,一直走,一直走,在村舍前經過;那些房子的分布像散放的牛群,有的在山根底下,後窗就是參天的樹木。最後過勝民七隊那條河,路過黃土礦就到了家屬區。他以滿腔的熱情,在稚嫩的心裡上承受着這樣大的消息,毫無疑問,他相信會趕在王峰之前趕到家,王峰好像等着吃粥、炒雞蛋,這就好辦了。

王峰睡得四平八穩,手放在胸前,如果李臣看到,王峰的手指伸直像個小刀,他留着長長的指甲,看他的手你就能發現他是一個懶惰的人。這個孩子想象了一場殺戮,當然,當然王峰和别人不同。他越是确信越是害怕,電影裡的壞人總是立刻就到,電影最容易使人感到痛快和不屬實。

到家裡,他滿頭大汗,把事情告訴了他媽媽。難怪他,他唯恐啊!他和我的小弟弟一樣今年十三歲。

這我知道,事情的變化一般往往不是标準的,在它誕生的那一刻本身也在變化。趨向可能偏頗,本質也許是不能改變的,人或事物的本質。即,我沒料到的事情也一樣是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

李雪的母親急忙到我們家,“不好了,你二姑爺說要來把你們全家都殺了,怎麼辦,得想想辦法?”她的語氣中流露出擔憂,這種擔憂好像有可能會發生,絕對會發生,她兒子親耳聽到的,她們是老實人,人們都是老實人。我母親沒有表示出擔心,直接火冒三丈,“這個敗類,怎麼不瘟死他呢,不怕,他沒有那個膽量,讓他來吧。”我弟弟們害怕,又騎上自行車經過同樣的那些路段找我姐姐、姐夫。我姐姐呆滞地說不出話來;她是個柔弱、與世無争、從沒有跟人吵過架、連大聲喊叫的時候都沒有過、看到别人打架她會吓的發抖,她是這樣的人。後來姐姐說,那個晚上她一晚都沒睡,心裡七上八下的,外面有一點風聲她的心就狂跳起來。那晚她和姐夫飯都沒有吃就往家裡趕,同一條路。首先把前後窗都加強了,把院牆邊立着的木頭都挪走了;免得有人翻牆進來扒住了落腳。大門鎖上之後又在裡面用撬棍頂上,睡覺的時候我姐夫在門口的位置,頭上放了兩根鐵棍,枕頭邊擺着菜刀。

那個晚上我家裡人都受到了某種可能的驚吓,她們的内心倍受煎熬;根源在我,屆時我正在為制造恐吓的人趕場,給予細微的安撫。為他覆寫着那些放過的、消失的狠話,似乎有些滑稽的成份;我視為:我和他,狼和羊都不是好東西。之後,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讓我心碎。一直以來我都是以輕松面對家裡人,無論什麼事情都不能連累她們,自己容納,這是我的根本。為了不用請人原諒,我就少了愧疚,這是一方面,更确切地說家人為我擔心我會痛心,她們知道也是毫無辦法的徒增悲傷,反而就更是我的負擔。自己的枯萎可以被自己忽視,是以,再大再多的事我都要自己來承受。

有我一個還不夠嗎?不久:

總務科通知給我母親分房子了。

正是感受秋天格調的九月;白雲高舉,白菜箍緊了,金黃洋溢的樹葉,秋菊盛開……自然界的顔色搭配異常典雅……——如果想要看真實的秋天就到山裡去,掉到山裡去……

一件頂好的事情啊!房子就在七工區,離大廠很近,家屬宿舍,小鐵路邊上。——我生長的那個地方,離開後再沒有回去過,那個家的房子仍然伫立。人們過了五十歲之後才開始留戀故鄉,就想回去看看,但不是當初的自己了;仿佛換了一張臉,由原來的粉白變成了萎黃,下垂,變成梯子形的臉了!這樣說就哭了,令人傷感的一次回望。母親也是高興,姐姐告訴我明天一起回去搬家。第二天早上王峰起來的很早,這少見,他出去回來告訴我,“我上去,你和大姐在這邊等着就行了。和劉小說好了多帶一節車廂,正好他們還有人手。”

“啊!……”

我們家搬家王峰立刻發生了變化,我斜視他,不敢相信。那一通喝藥事件剛剛過去不久,生死隔閡的事件!似乎讓人錯覺,讓人疑惑;是不久啊!僅一個多月,他的心理,或是?沒有人可以看透别人的心理。

他一邊往出走一邊說:

“這樣的事兒就該男人出面,男人就是男人。”

後來母親說,“王峰進來我蒙住了,心想他怎麼來了,滿臉噴笑,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看到他,想起他,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恨。”王峰和買舊房子的人又讨了一個好價錢,可是,不管他做什麼,沒有多大差别,發生的事,說到底還是記恨,我們家人還是記恨,記恨比其它任何事情都持久。

這些都發生在小美三歲,一九八……年。

待續

2024.4.21

《提香》第一章 六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