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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短篇小說:過海記(5~4)

作者:愚者故事彙
海明威短篇小說:過海記(5~4)

我自從見到那個唐山佬,收下了那筆定金以後,心裡就一直為這樁買賣感到不安。晚上覺也睡不香了。我把船駛回到三藩碼頭,見埃迪正在碼頭上等着我呢。

“喂,哈利,”他向我揮手招呼。我把船尾的纜繩扔給他,他拴好以後,就跳上船來:看去個頭更高了,那雙睡眼更蒙眬了,醉得也更厲害了。我一句話也不對他說。

“約翰遜那家夥就這樣溜走了,你打算怎麼辦呢,哈利?”他問我。“你聽到了什麼消息沒有?”

“你給我滾開點兒,”我對他說。“你讓我看着就覺得惡心。”

“老兄,為了這事我不也跟你一樣覺得心裡老大不痛快嗎?”

“你給我下船去,”我對他說。

他卻舒舒服服往椅子裡一靠,兩腿一伸。“聽說我們今天要過海了,”他說。“是啊,我看留在這兒也不頂什麼事了。”

“你不去。”

“怎麼回事,哈利?生我的氣有什麼意思呢?”

“沒意思嗎?你給我下船去。”

“喔,别發火嘛。”

我一拳揍在他臉上,他站了起來,後來終于離船上了碼頭。

“換了我就決不會這樣對待你,哈利,”他說。

“我船上不要你,”我對他說。“就是這麼回事。”

“那也何必打我呢?”

“打了你你才相信。”

“可你讓我怎麼辦呢?留在這兒挨餓?”

“挨餓?放屁!”我說。“你可以到渡船上去打工嘛。在船上打工不就可以回國了嗎?”

“你這樣待我也太不講公道了,”他說。

“你又對誰講公道啦,你這個酒鬼?”我對他說。“連自己的老娘你都會出賣呢。”

我這話可沒有說錯。不過打了他我還是感到很後悔。打了個酒鬼心裡是什麼滋味,不說你也清楚。不過眼前既已擺着這樣的局面,我這船上可就不能再帶上他了,想帶也不能再帶了。

他順着碼頭走了,那樣子看去就像至少已餓了三頓飯似的。可是沒走幾步他又轉了回來。

“讓我帶上幾塊錢怎麼樣,哈利?”

我從唐山佬給的鈔票裡抽了一張五塊的給他。

“我本來就知道你是挺夠朋友的。哈利,你為什麼不帶上我呢?”

“你是個晦氣精。”

“你這是氣話,”他說。“沒關系,老夥計。往後你還會願意跟我見面的。”

手裡有了錢,他腳下步子也快多了,不過即便如此,看他走路還是真覺得惡心。瞧他那模樣兒,就像全身的關節都裝反了似的。

我就上了岸,到佩拉去跟報關行的代辦碰頭,他把證件給了我,我還請他喝了一杯。我随即就在那裡吃午飯,這時弗蘭基進來了。

“有個人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說着交給我一卷東西,像是一根什麼管子,外面用紙包着,還結上了一根紅繩子。一打開,看看像是一張照片,我想大概是碼頭上有誰給我的船照了個相,于是就展開來看。

好哇。真是張照片,拍的是近景,可上面赫然是個死黑人的腦袋帶胸膛,脖子打橫裡整個兒割斷了,而後又精心縫好,胸前還有張紙片,上面用西班牙文寫着:“我們就是這樣對付lenguas largas的。”

“是誰給你的?”我問弗蘭基。

他指了指一個常在碼頭上打雜的西班牙小夥子。小夥子站在便餐櫃台前,啤酒喝得都快有點醉了。

“請他過來。”

小夥子過來了。他說那是在十一點鐘左右由兩個年輕人交給他的。他們問他可認識我,他說認識。後來他就叫弗蘭基把東西交給我。他們還給了他一塊錢,叫他一定要把東西送到我手裡。據他說,他們都是衣着很講究的。

“這事不善,”弗蘭基說。

“就是,”我說。

“他們以為你告訴警察了:出事的那天早上你正好跟那幾個小子在這兒碰頭。”

“就是。”

“這事可不善,”弗蘭基說。“你還是走了的好。”

“他們留下什麼口信沒有?”我問那西班牙小夥子。

“沒有,”他說。“就叫把這交給你。”

“我現在是不得不走了,”我對弗蘭基說。

“這事可不善,”弗蘭基說。“真是不善。”

我把報關行代辦給我的一應證件卷成一卷,付了賬,出了那咖啡館,然後穿過廣場,進了碼頭大門,直到過了倉庫,來到碼頭上,這才舒出了一大口氣。那幫小子肯定盯上我了。他們也太蠢了,我怎麼會把他們對手的秘密洩露給人家呢。那幫小子也跟潘喬一樣。他們一受驚吓就直冒火,一冒火就要殺人。

我上得船去,把引擎先熱起來。弗蘭基站在碼頭上看着。臉上始終挂着聾耳人的那種古怪的微笑。我就又回到他的跟前。

“聽着,”我說。“這件事你可千萬别卷進去,免得招來麻煩。”

他聽不見我的話。我隻好對他大聲嚷嚷。

“我從來不做壞事,”弗蘭基說。他解開了船的纜繩。

弗蘭基把船頭的纜繩往船上一扔,我就向他揮揮手,把船開出了泊位,順着航道駛去。一艘英國貨船正要出港,我就從它的旁邊超了過去。出了港,過了莫洛堡,我就把船頭轉向正北,朝基韋斯特的方向駛去。我丢下了舵輪,去到船頭,把纜繩繞好,再回來把舵,哈瓦那先還展現在船尾,轉眼就給遠遠地抛在背後,迎來的是一脈青山。

過了會兒莫洛堡看不到了,又過了會兒國家大旅館也看不到了,最後隻剩了國會大廈的圓頂還依稀可見。跟我們出海釣魚的最後一天比起來,今天的水流不算急,風也隻是些微風。我看見有兩隻小帆船正向着哈瓦那的港口駛來,船是從西邊來的,是以我知道水流還是比較平緩的。

我閉上開關,關了引擎。白白地浪費汽油沒有意思。我由着船兒漂流。等天黑以後,我反正望得見莫洛堡的燈光,就是漂得遠了些,考希馬爾的燈光總該望得見吧,那時我再把船駛向岸邊,一直開到巴庫拉瑙。要是按照這樣的水流速度,我估計到天黑船足可漂出十二英裡遠,正好到巴庫拉瑙一帶,那時我該可以望見巴拉考阿的燈光了。

關了引擎以後,我就爬上船頭,向四下觀望。茫茫中隻見到西邊有兩條小帆船在向港口駛來,老遠的背後那白白的是國會大廈的圓頂,矗立在大海的邊緣。灣流裡漂着一些果囊馬尾藻,有一些鳥兒在那裡啄魚,不過不多。我在艙頂上坐了一陣,用心觀望,可是除了有一些褐色的小魚逐着馬尾藻浮遊以外,就再也看不到别的魚了。朋友,别聽人家胡謅,以為哈瓦那和基韋斯特之間的海不大。我這還隻是在那片大海的邊緣呢。

好一會兒我才又回到下面的舵手艙裡,沒想到埃迪竟在那兒!

“怎麼回事?這引擎怎麼啦?”

“壞了。”

“你怎麼沒有把艙門關上呀?”

“哎,真見鬼!”我說。

你知道他玩了什麼花樣?原來他又溜了回來,悄悄鑽進了前艙門,在船艙裡睡大覺呢。他還帶來了兩瓶酒。當時他是一看到酒店,就快快買了酒到船上來了。我船開動的時候,他醒過一下,可是随即又睡着了。我開到海灣裡關了車,船有點随浪搖晃,這才把他驚醒了過來。

“我知道你會帶上我的,哈利,”他說。

“帶你個屁,”我說。“船員名單上根本沒有你的名字。我倒真想叫你趕快往海裡跳呢。”

“你真會說笑話,哈利,”他說。“我們這些‘海螺’有了難處應該擰成一股繩才對啊。”

“你呀,”我說,“就你這張嘴最壞。你頭腦一發熱,你這張嘴還有誰敢相信?”

“我可是個好人,哈利。不信考驗我好了,看看我這個人有多好。”

“把兩瓶酒拿來給我,”我對他說。不過這時我的心裡卻另有所思。

他把酒拿了出來,我拿起已經打開的一瓶喝了一口,把兩瓶酒一起拿去擺在舵輪旁。他還站在那裡,我對他看看。我心裡很可憐他,也為自己免不了要這樣對待他而感到難過。唉,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可真是個好人哪。

“這機器怎麼啦,哈利?”

“沒什麼。”

“那這又是怎麼回事?你幹嗎老是這樣瞅着我呀?”

“老弟,”我對他說,心裡真覺得可憐他,“你大禍臨頭啦。”

“你這是什麼意思,哈利?”

“我現在還說不上來,”我說。“到底是長是短,還理不清楚。”

我們在那兒坐了一陣,我真不想再跟他多說。一旦起了這個念頭,跟他說句話都覺得很難出口。後來我就下去把一直藏在船艙裡的一支氣槍和一支三零三零[10]溫切斯特取了出來,連着槍套挂在艙頂底下平時挂釣竿的那個所在,也就是在舵輪的上方,我一伸手就拿得到。我一直把槍上足了油保藏在短羊毛長槍套裡。在船上,要防槍生鏽隻有用這種方法。

我打開氣槍上的氣筒,拉了幾下,然後重又關上,把一顆子彈推上了膛。我把那支溫切斯特槍也在槍膛裡上好子彈,并且把彈盒裝滿。我又從墊子底下抽出一把史密斯韋森點三八特制手槍,那還是當年我在邁阿密當警察時用的,我拿來擦過一遍,上好了油,然後上了子彈,佩在腰帶上。

“怎麼回事?”埃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對他說。

“要那麼些該死的槍幹什麼?”

“這幾把槍我是一向帶在船上的,”我說。“有鳥兒來啄魚餌的話可以用來打鳥,諸基列島一帶常有鲨魚出沒,遇上了也可以自衛。”

“真要命,到底是怎麼回事?”埃迪說。“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對他說。我坐在那兒,船一晃,我那支點三八就往腿上啪的一撞。我對他看看。心裡又琢磨開了:現在幹這一手又有什麼意思呢。我現在倒是很需要他呢。

“我們要去辦一件小事,”我就說。“約好要到巴庫拉瑙。到時候我會告訴你該怎麼辦的。”

我不想過早告訴他,告訴了他他會愈想愈着急、愈想愈害怕的,那時他就屁用也沒有了。

“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幫手了,哈利,”他說。“你用我準沒錯兒。不管去幹什麼我都幫着你。”

我對他看看:高高個子,睡眼蒙眬,哆哆嗦嗦的。我什麼也沒有說。

“你聽我說,哈利,你就讓我喝一口好不好?”他求我。“我不會喝得發酒瘋的。”

我給他喝了一口,我們就坐在那兒等天黑。夕陽很美,還有快意的微風,等落日完全下了山,我就發動引擎,把船緩緩向陸地駛去。

到離岸約一英裡處,船就在黑暗裡停了下來。太陽一落山,水流早已又加急了,我看那流向正是漲潮。我看得見遠在西邊的莫洛堡燈塔的燈光,以及哈瓦那的一抹紅暈,我們對面的燈光則是林康和巴拉考阿兩個燈塔。我就把船頂着水流駛去,駛過了巴庫拉瑙,幾乎快到了考希馬爾。然後我就由着船順流而漂。天已經相當黑了,可是船到哪兒我都認得出來,決錯不了。我的船上沒有一點燈光。

“這到底是要幹啥呀,哈利?”埃迪問我。他又漸漸害怕起來了。

“你看呢?”

“我不知道呀,”他說。“你真急死我了。”我看他簡直快要發酒瘋了,他身子挨近我時,我隻聞到一股口臭,臭得簡直跟秃鷹一樣厲害。

“幾點鐘了?”

“我下去看看,”他說。回來說是九點半。

“肚子餓嗎?”我問他。

“不餓,”他說。“你知道我就是沒有吃的能耐,哈利。”

“那好,”我說。“你就喝一口吧。”

等他喝過一口我再問他感覺如何,他說他這就覺得心裡痛快了。

“稍過一會兒我再給你喝兩口,”我對他說。“我知道你不喝酒就沒有膽量,可船上酒又不多。是以你還是省着點喝。”

“告訴我到底怎麼啦,”埃迪說。

“聽着,”我就在黑地裡對他說。“我們要去巴庫拉瑙接十二個唐山佬。一會兒我叫你來掌舵,你就來掌舵,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我們把十二個唐山佬接上了船,就把他們關在前面船艙裡。現在你先上船頭去把艙門從外面闩上。”

他去了,襯着夜空我看見了他黑黑的身影。他一回來便說:“哈利,現在可以讓我喝一口了嗎?”

“不行,”我說。“回頭我得靠酒來壯你的膽量。不能讓你成個窩囊廢。”

“我可是個好樣的,哈利。你瞧着好了。”

“你是個酒鬼,”我說。“聽着。回頭有個唐山佬會把那十二個人帶來。他開頭會先給我一筆錢。等他們都上了船,他還會給我一筆錢。你見他第二次出手給錢了,你就開足馬力,掉過船頭往海上開去。你壓根兒别理會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不管這邊發生什麼事,你就管你把船一直開出去。明白了嗎?”

“明白了。”

“一旦船開到了海上,要是有哪個唐山佬砸破船艙沖出來了,或者從艙門裡逃出來了,你就摘下那支氣槍來打,他們一出來你就把他們打回去。氣槍你會使嗎?”

“不會。你教給我好了。”

“教給你你也記不住。那把溫切斯特你會使嗎?”

“隻要一扳槍機開槍就是。”

“對,”我說。“可别在船身上打出窟窿來啊。”

“你還是讓我把酒喝了吧,”埃迪說。

“好吧。我給你喝一小口。”

我事實上給他喝了一大口。我知道他現在喝下去不會喝醉了,心裡這樣害怕,喝下去哪能醉得了呢。不過,每次喝上一口,起的作用也隻能維持短短的一刻兒工夫。這回埃迪酒下了肚,說話的口氣似乎挺快活的:“這麼說我們要去運唐山佬了。嗨,真個的,我不是常說的嗎,我要是有一天落得兩手空空,我就去運華工。”

“可你以前難道就從來沒有兩手空空過?”我對他說。這人還是挺有趣的。

我又給他喝了三口,算是把他的膽量撐到了十點半。看他是件有趣的事,看了他也就忘了想自己的心事了。我事先倒沒有考慮到還要等這麼大的工夫。我就算計好天黑以後出發,把船先開到海上好避人耳目,然後可以沿着海岸一路漂流到考希馬爾。

十一點不到一些,我看到岬角上出現了兩點燈光。我稍等了一下,然後就把船緩緩駛去。巴庫拉瑙是個小港灣,以前那裡有過一個裝沙的大碼頭。還有一條小河,雨季裡河水上漲,沖開了河口的沙洲。到了冬天,北來的大風一吹,沙都堆積起來,把河口堵死了。

以前還有人駕了帆船溯河而上,把沿河出産的芭樂運出來,當地一度還形成了一個小鎮。可是飓風把小鎮掃蕩一空,如今那裡就隻剩了一座房子,那是原來的棚屋被飓風刮倒後一些西班牙佬在廢墟上蓋起來的,他們把這兒作為一個俱樂部的會所,逢星期天就從哈瓦那來這兒遊泳野餐。另外還有一座房子是代管員的住宅,不過那離海灘就遠了。

在那一帶的沿海,像這樣的小地方都有一個政府委派的代管員,不過我想那唐山佬肯定用的是自己的船,而且肯定買通了關節。船進港灣時,我聞到了海葡萄[11]的氣息,還有從陸地上飄來的那種灌木叢的芳香。

“到船頭去,”我對埃迪說。

“盡量靠這邊走就不會撞上什麼了,”他說。“船往裡開,暗礁都在那邊。”你瞧,他本來可是個挺不錯的人。

“注意啦,”我說完,就把船開到港灣的裡邊,來到一個估計他們能看得見的地方。要是沒有浪花拍岸的話,這引擎聲他們也該聽得見。我吃不準他們到底看見了我們沒有,可我又不想多等,是以我就把航行燈亮了一次,隻亮了紅綠兩色的,開了一下便關掉了。然後我又掉過船頭,往港灣外開去,讓船就停在港灣的口外,引擎并不熄火。很有些小小的浪頭在一陣陣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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