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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人的精神困境,詩人荷爾德林200多年前就經曆了

作者:每日輕讀書
現代人的精神困境,詩人荷爾德林200多年前就經曆了

茨威格說:

十九世紀不愛它的年輕人。
他們太勇敢了,它害怕他們的充沛,在他們激情洋溢的興奮力量面前心懷疑懼。

于是,它用痛苦偏見、和排擠收割了他們的生命,割掉了自己春天的幼苗。

天才的詩人濟慈,一個憂郁而狂熱的青年,歌詠宇宙萬物,卻在27歲這個黃金時代戛然病逝,永遠閉上了歌詠萬物的口。

同樣是天才的詩人雪萊,躬身于濟慈的墓前,為他唱出動人的哀歌,自己卻也在一場暴風雪中喪命,年僅30歲。

雪萊死後,拜倫急急趕來,在南方海邊為死者點燃了焚化的柴堆,雪萊的遺體升入天空,而拜倫也在幾年後的一場高燒中燒毀了自己,年僅36歲,創造力正豐盛。

克萊斯特在強烈的絕望中打碎了自己的頭顱,詩人萊蒙跟随着他,用同樣暴力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連那為詩歌譜曲的舒伯特,也過早地寫出了他的終曲,他由于專心從事作曲,生活貧困,長期的困苦,讓他的身心遭受了極大的摧殘,終于在31歲的時候熄滅了生命的火焰。

他們走了,但他們給這世界留下了光。

荷爾德林說:

世上将是黑暗與寒冷,靈魂将在苦難中煎熬,如果不是好心的神偶爾地派那些青年,來重新振奮人們枯萎的生活。

當然,這些青年之中,就有我們的荷爾德林,他也是被時代遺棄的人,或者說,他也是遺棄那個時代的人。

命運對他的處置,最為獨特,命運讓他長壽,活到了70多歲,卻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就剝奪了他的思想。

他的嘴巴還能說話,還會暴怒,他衰老的身體還能感受大地的冷暖,他的眼睛還能掠過四季,可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思想,變得瘋癫。

也許,唯有瘋癫,他才能在那個時代裡活得長壽。

有句話說:

一個凡人越難解放他自己,就越強烈地觸動我們的人性。

恰如荷爾德林,他喊出“人生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栖居于大地上”,可他的一生,那麼謹小慎微,被詩緊緊抓着,卻被生活狠狠地折磨着。

現代人的精神困境,詩人荷爾德林200多年前就經曆了

01

1770年3月20日,荷爾德林出生在内卡河畔一個古老的村子裡,這裡有着古老的中世紀教堂,有着跟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樣的等級觀念。

荷爾德林的父母,是“體面者”圈子裡的一員,出生在這樣頗有淵源的家裡,荷爾德林和大哲學家謝林、黑格爾等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親戚關系。

他在這種“體面者”的環境中出生,成長,被影響,被塑造,被在心裡加上籠子和鐵鍊。

這樣的生活,處處都在提醒他,要做一個體面的人,否則就是罪惡。

可大自然沒有這麼多偏見,它以溫潤的氣候,輕柔地撫着人們,遠遠看去,可以看到阿爾卑斯山的輪廓,河流如銀色的曲線,蜿蜒地流過村子。

這裡就是一首詩。

這裡也是詩人的故鄉,荷爾德林出生的地方,離大詩人席勒的故鄉,隻有幾小時的路程。

長大以後,荷爾德林将自己這位“鄰居”,當成了自己人生的偶像。

出生在這樣的環境裡,對荷爾德林來說,是一種幸運,也是一種不幸,一方面,大自然影響着他,另一方面,世俗也束縛着他。這兩種力量試圖将他撕裂開,他終其一生,都在和這兩種力量搏鬥。

兩歲的時候,荷爾德林那一直身強體壯的父親,因為中風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和一筆足以讓他們體面生活的财富。

兩年後,母親改嫁了,但繼父對荷爾德林很好,視如己出,讓荷爾德林度過了一個快樂美好的童年,自由地成長。

6歲的時候,他被送進學校,系統地學習各種知識,尤其是宗教神學,因為母親對荷爾德林的期待,就是希望他将來考入神學院,當一個體面的牧師。

不幸的是,繼父當選市長後,在一次洪水救災中,疲勞過度,在幾天後的一場感冒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這對荷爾德林的打擊,遠比生父去世時更大。

從那以後,荷爾德林就完全依賴于母親了。

當他依賴母親的時候,也給了母親控制他的權力,他想要從母親手裡拿到錢,就不得不聽母親的話,甚至有意讨好母親。

茨威格說:

童年是荷爾德林最真實、最清醒、最幸福的時光。溫柔的大自然像籬笆一樣護佑着他,溫柔的女性撫養他長大成人。不幸的是沒有父親來教他道德和勇敢,來磨練他的情感力量以對付生活這個永遠的敵人。

一個人的生命的圖畫,需要用一生去建構,但童年也會在生命的畫卷上塗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隻不過,有些會毀了一幅畫,有些會讓一幅畫更美。

現代人的精神困境,詩人荷爾德林200多年前就經曆了

(作家茨威格)

02

荷爾德林的母親,恪守教義,正統而保守,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徒。

對于母親的虔誠,荷爾德林是尊敬的。

可在他知道,自己跟母親不一樣,甚至完全不同,但為了讨好母親,他隐瞞了自己内心最真實的想法——成為一個自由的詩人。

因為在這位傳統的母親看來,當詩人根本不體面,甚至很多詩人都窮困潦倒,她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如此不愛惜自己。

于是,當兒子沉迷于寫詩,她總是将他從詩的世界裡拉出來,然後将他放進世俗,讓他努力學習,考取大學,将來找一份體面的工作。

她督促他好好學習,給他找來家庭教師,讓他參加各種考試,打怪更新,不斷進入更高等的學校。

1784年10月,荷爾德林順利通過了人生第一次重要考試,順利進入了鄧肯多夫的修道院附屬學校。

這所學校,到處都是規矩,一切教學都按部就班,企圖培養一個又一個虔誠的信徒,它使用培養學生虔敬感的教材,告誡學生不要走向奢靡主義,不要陷入神秘主義,也不要陷入“自由思想”的泥潭。

總之,這裡不希望學生獨立思考,更不希望他們有自由思想。

就連喝茶和喝咖啡,都會被警告處理。

這一切,讓荷爾德林痛苦不堪。

他不喜歡這樣。

然而,他反抗不了,他沒有反抗的勇氣和力量。

為什麼非要這樣呢?

荷爾德林說:

請告訴我,為何我要……讓人将自己最無辜的行為描述成罪過?

他想守住自己的内心,可他的性格是柔弱的,個性不夠堅定,是以,外在總是能輕易地影響着他,讓他屈服于外在的生活。

他說:

最小的麻煩都将我的心從自己體内驅逐了出來。

外在試圖讓他的自我消融于時代,消融于世俗,可他自己,卻想維護他,使他變得完整。

是以,他必須反抗,抗擊那些試圖消滅他的力量。

他找到了自己的榜樣,那就是希臘神話裡那些偉大的英雄,他狂熱地愛着他們,讓他們撐起他内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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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有時候覺得,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越獄。

然而,我們也隻是從一個牢籠跳進另一個牢籠而已。

在鄧肯多夫學習了兩年,荷爾德林順利完成了第二次重要考試,升入了毛爾布隆的修道院附屬學校,成為“進階班”中的一份子。

在毛爾布隆學校,雖然還有很多規矩,但荷爾德林也獲得了相對的自由。

這裡一周19課時,剩下的時間,學生完全用來自學,他們想學什麼就可以學習什麼,他們想讀什麼就可以讀什麼,隻要他們能夠搞到他們想讀的書籍。

在這裡,荷爾德林第一次讀了席勒的詩,他感動不已,親自學了一首曲子,以此獻給席勒。

可悲的是,荷爾德林對希臘英雄的熱愛,他的勃發的詩意,甚至遭到了自己的同窗的嘲笑,他們覺得他不切實際。

敏感的性格,讓荷爾德林反複無常,他經常暴跳如雷,怒發沖冠,對一切充滿惡意,可是很快又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

他的行為,讓人害怕,他被孤立了,沒有朋友。

但他才華橫溢,而且外貌出衆,是以總能吸引到一些人靠近他,隻是那些人隻能靠近他的身體,無法接觸他的靈魂,無法成為他的同類。

他談了一次戀愛,兩人互許終生,相約永結同心。

女孩甚至想跟他結婚。

然而,1789年4月,荷爾德林寫了一封分手信,他說:

在我跻身與你相配的地位之前,我都不會向你求婚,這是而且一直都是我不可動搖的打算。

但他說的地位,不是世俗的地位,而是他在創作上的地位。

他渴望在文學上闖出一片天地,他已經深深感受到了詩歌對他的召喚。

成為詩人是他的夢想,可他也不得不考慮生活,寫詩能否成為一個職業?能否賺到生活需要的錢?

他必須要寫詩,也必須要生活。

當他就此困擾向别人征求意見的時候,得到的回答是,可以當牧師,閑暇之餘就開始寫詩。

然而,荷爾德林覺得,他不能違背自己的内心去侍奉他已經不再相信的神,他甯願吃生活的苦。

有些時候,世界就是這樣,因為夢想,是以常常要受苦,不想受苦而談夢想,就是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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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茨威格)

04

1788年10月初,18歲的荷爾德林進了圖賓根神學院。

按照一般慣例,神學院的學生從這裡畢業後,就可以從事牧師這個“光榮”的職業了。

荷爾德林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

她反複要求兒子,必須成為牧師。

為此,荷爾德林從未停止抱怨。

在人類的一切活動中,抱怨是最無力,也是最沒用的,除了揭示個人的懦弱和無能,抱怨毫無意義。

圖賓根神學院高門大戶,規矩多不勝數,它嚴格地限制着學生的個性,對某些禁令嚴格遵守。

總之,這裡隻有兩個字,規矩。

但幸好,在規矩之内,這裡還有知識,荷爾德林在這裡打開了哲學的大門,他跟黑格爾和謝林同住一室,他們一起學習康德,談論康德,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黑格爾和謝林毅然地走了進去,可是荷爾德林,卻被詩歌拉扯着。

黑格爾出生于一個公務員家庭,講話帶着一口濃重的地方口音,但他熱愛讀書,尤其喜歡曆史和古代文學。

黑格爾會閱讀一切可以搞到手的報紙,他将所有零花錢都用來買書,一有時間就去圖書館,自由地徜徉在知識的海洋,把詳細的摘錄寫在不同的草稿本上,建立知識檔案。

和荷爾德林不一樣,黑格爾為人沉穩,友好,做事深思熟慮,從容不迫,是同學眼裡的“小老頭”。

這讓暴躁的荷爾德林敬佩不已。

而謝林呢?從小就是天才,15歲就進了大學。

他比荷爾德林和黑格爾年紀更小,卻是三人裡面最活躍,口才最好的。

在圖賓根神學院,荷爾德林待了五年。

直到1793年離開圖賓根神學院,荷爾德林在這高牆圍困的修道院,已經被關了10個年頭。

茨威格說:

這顆熱愛自由的心靈被囚禁在高牆後面的修道院房間裡,囚禁在令人壓抑的人群中。

荷爾德林自己也說:

“在我的少年生活和那一時期的心靈世界中,有一部分是我最深愛的,那是一種脆弱的溫柔……但在修道院裡,正是這一部分遭遇到了粗暴的對待。”

當他終于離開那個困着他的地方,踏進自由的天地中時,他自由的翅膀已經受了傷,甚至變得殘疾,已經無法自由飛翔了。

恰如他說的:

唉,從兒時起這個世界就把我的靈魂吓得縮回了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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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黑格爾)

05

在神學院的5年,荷爾德林人生的第一要義,是寫詩。

為此,他成了很多人眼裡的怪胎。

他離不開詩歌,詩歌找上了他,如同魔鬼附身。

在神學院的最後幾周,他清晨四點起床,給自己煮咖啡,然後開始寫作。

有時候一整天,他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直到夜幕降臨。

他寫作,讀書。

然而,臨近離開,他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以後要做什麼?

他不想當牧師。

他想在家寫詩,可是他必須找一份工作,如果他什麼都不做,賦閑在家,教會可能就會把他抓回去,讓他去傳經布道。

他絕不願這樣活着。

他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

可是,該死的懦弱,讓他在面對母親時依舊戰戰兢兢,他不敢完全忤逆母親,怕母親不再給自己資助,于是他說他以後也可能會傳經布道。

正是這種藕斷絲連的描述,讓母親一直懷有希望,甚至一直用這希望去壓迫他。

當你給别人留下希望的時候,就不要抱怨别人利用這希望糾纏你,打擾你,甚至要求你。

我們似乎也可以了解,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活。

生活,可以迫使英雄低眉垂首,可以迫使好漢彎下他的腰。

一切為了生活,而生活,又是為了寫詩。

他充滿希望地去做家庭教師,在1793年12月中旬出發,先是步行,然後乘車。

他工作的鄉村,風景宜人,環境優美,他的房間布置得舒适又雅緻,食物可口美味。

最重要的是,此時的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

這是他的挑戰,他要利用這些時間,開始一種新的人生。

每天早上七八點,有人為他送來咖啡,一直到9點,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9點到11點,他給學生上課。

每天除了幾個小時的上課時間,其餘時間,都屬于他自己。

回首過去,他覺得自己對人生一直心不在焉,還沒有真正把人生視為自己的事情,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在這裡做出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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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在鄉村,他教書,寫詩,創作自己的小說《許珀裡翁》。

赫爾德林将小說的第一部分寄給席勒,最終得以發表,但他卻遲遲沒有寫完這本小說。

他的生活,總是讓他痛苦。

想象是美好而充滿詩意的,可是庸俗的生活很快就給他重重的一錘。

他的學生頑劣不堪,荷爾德林總是看不慣學生的行為,卻又沒法改變,師生之間的關系變得很差。

這讓荷爾德林難以忍受。

工作對于他來說,是重要的,可是他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心靈,他必須保持心靈的完整。

是以,他放棄了這份工作,又投入到另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裡。

對于生活,對于人生,對于夢想,荷爾德林缺乏的,從來不是熱情,而是堅定,決絕,以及持之以恒去踐行的意識。

當然,在必要的時候,他更加缺少一些無所顧忌。

于是,他的這種性格給他帶來了許多問題,在鄉村當家庭教師期間,荷爾德林與席勒建立了親密的聯系。

此時的席勒,已經是有名的大詩人。

他欣賞荷爾德林,甚至有意提攜荷爾德林,不僅出版了荷爾德林的詩歌及其《許珀裡翁殘篇》,還為荷爾德林争取到了出版社出版的機會。

當然,席勒對荷爾德林的幫助,不止這些,他還給荷爾德林提供經濟上的幫助,把酬勞豐厚的翻譯工作委托給荷爾德林。

然而,荷爾德林翻譯着翻譯着,就中斷了這種翻譯,因為他不喜歡。

他承諾不久以後就完成《許珀裡翁》,可是遲遲不曾創作完成。

荷爾德林覺得,他辜負了導師席勒的期望,讓他失望了,是以荷爾德林逃了,像一個膽小鬼一樣,逃了。

在逃走的時候,他自己也備受愧疚的折磨。

因為他覺得,自己不該如此依賴席勒,卻又做不好事情。

可是這人生,我們可以逃離外在的環境,卻無法逃離内在的軟弱和無力。

隻要内在不曾改變,無論我們逃到哪裡,所想着的都是下一次怎麼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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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林)

07

工作可以換來換去,人生卻沒法切換。

我們隻有一個人生,沒法更換。

但人生可以選擇,隻是荷爾德林放棄了這種選擇,他放棄了主動創造生活,而是選擇被動忍受生活。

而一個人,一旦開始忍受,就意味着要忍受更多。

荷爾德林不想分裂,想保持靈魂的完整,可是生活,卻試圖将他分裂。

他的精神不願接受束縛,是以他的生活就必定被奴役。

這話适合荷爾德林,卻不适合我們。

是以,荷爾德林始終在尋找一個純潔的世界,在那裡,他無需妥協,無需與低俗為伴。

他找到了詩歌。

他一開始就知道,為了這種純潔,他必須放棄很多東西,甚至會放棄一切正常的生活。

“帶着一顆空洞的心去過幸福的生活”,那将是容易的事情。

但他知道,他過不了這樣的生活。

他不想過那種規規矩矩、安安穩穩的生活,他隻想奔赴詩人的命運,執着地仰望蒼天,身軀雖然瘦弱不堪,可體内有一顆不屈的心靈。

生活雖然不安穩,可詩就是他神聖的安定。

他也有甜美的愛情,那是他所教的學生的母親,她叫蘇塞特。

然而這是一份禁忌之愛,不被世俗允許,他們隻能偷偷摸摸地約會,小心翼翼地避開他人。

他們如同在世俗裡偷了某樣東西。

對,他們偷了不該發生的愛情,讓它發生了,并且極度美好。

這份美好的愛情,滋潤了荷爾德林的詩情,他寫:

那時我還滿懷信仰和渴望,
像你一樣,
站在你的倩影前面,
為我的淚覓得一個處所,
為我的愛找到一個世界。

他寫:

我們結下深不可測之緣,
在彼此相見之前,
我們的内心已然相識。

如此美好,如此動人。

他也告訴朋友,他現在是何等的幸福。

由于世俗的壓力,他們不能在一起,隻能分離,可心裡畢竟留着那份美好。

人活在這世上,總要找到一些美好的東西,不然,這一生也太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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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林)

08

人生,一面是物質需要,一面是精神需求。一面是夢想,一面是現實。

最幸運的人,是将這兩者完美地調和起來的人,他的夢想,便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便是他的夢想。

從這一點來看,荷爾德林很不幸運。

他的現實生活,和他的夢想,不可調和地分裂開來。

他重複着席勒發出的哀歎:

“有用性是這個時代的巨大偶像,一切力量都要侍奉它,一切才智都要尊崇它。在有用性這架粗糙的天平上,藝術的精神功績沒有分量,藝術被奪去了任何鼓舞人心的力量,正從這個世紀的喧嚣集市上消失。”

我們大概也可以在今天重複一下這個哀歎,這是一個講究有用的時代,可人生真正重要的東西,往往都是無用的。

荷爾德林是個極端的拖延症患者,他明明想快速完成《許珀裡翁》,卻拖延了幾年,直到1797年才終于完成出版。

這讓他有了一點可憐的名聲。

那點可憐的名聲,并不能給他想要的生活,他依舊在掙紮,要走進一個新的世界,去拉扯出一些新的東西。

他幹着家庭教師的工作,這裡有需要,就走到這裡,那裡有需要,就奔去那裡。

他到處奔走,如同在世間流浪。

他總是滿懷夢想,覺得自己可以在創作上取得引人注意的成績,并以此來維持生計。

然而,他一次次地失敗了。

《許珀裡翁》失敗了。

他開始創作《恩培多克勒》,同樣失敗了。

他成了時代的失敗者。

可他的内心沒有變得肮髒,他說:

“有些人,遠比我更強大,他們嘗試着既做一個偉大的商人或學者,同時又做一個詩人。但到最後他們總是為了一樣而犧牲另一樣,這絕不是好事……因為如果他在自己的職業上做犧牲,那他就是對别人不誠實;如果他在藝術上做犧牲,那他就亵渎了神賦予他的天生的任務,而這種罪過甚至比人們對他的身體所犯下的罪過更嚴重。”

他沒有犧牲,或許是因為始終将之放在心裡,而不是放在生活裡。

可是,他一生都沒學會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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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

09

靠寫作謀生的嘗試,一次次地宣告失敗。

荷爾德林沒有辦法,隻能繼續當家庭教師,為了生活,他甚至想去申請一個講師的職位。

他的生活已經變得非常艱難,他寫信給席勒,講述了自己的困境。

他希望席勒能夠幫他,他也給曾經的朋友求助,黑格爾,謝林,可是,沒有人幫他。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幫他。

他隻能悲哀的感歎:

他們可能并不需要我。

1802年6月,他心愛的蘇塞特去世了,荷爾德林的精神,也幾近崩潰。

對我來說有必要的是,在經曆過心靈的震撼和觸動之後安定下來…

然而,他終究沒能安定,傳回故鄉之後,他不得不接受醫生的治療,被當成精神病人。

他的生活變得消沉,當他清醒的時候,他又不想依賴朋友。

為了照顧荷爾德林的自尊,朋友甚至自己出錢發工資,在圖書館給他找了一份管理者的工作。

不幸的是,幫助他的朋友,被以叛國罪逮捕了,荷爾德林再次無依無靠。

不僅如此,荷爾德林也被牽連了,當局對他展開調查,調查到他是精神病患者。

他的精神也确實崩潰了,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有時安靜,有時暴跳如雷,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荷爾德林。

1806年9月,他被幾名衛生員強行帶上車,送進了圖病根唯一的一家精神病醫院。

他在醫院呆了兩百多天。

1807年5月,醫生宣布,他已經并入膏肓,無可治療,他的神智不可能再恢複了。

然後他被送到一個木匠家裡,在那裡度過了三十多年,直到生命終結。

他沒有放棄寫詩,他不停地奮筆疾書,人們給他一張紙,他就能寫得滿滿的。

但一個瘋子的話,又有多少人會珍惜呢?

他寫的那些東西,全都遺失了。

1843年,荷爾德林逝世。

命運給了他平靜,卻剝奪了他的理智,如同多年後的尼采一樣,唯有失去神智,方才獲得生命的平靜。

他的理智和詩情,給這世界留下了希望,可這世界卻早早地收回了他頭腦裡最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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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

10

茨威格在講荷爾德林時說:

魔鬼抓住了誰,就把誰從現實中拖拽出來。

确實,荷爾德林被魔鬼從現實裡拖了出來,他無法和現實進行連結,對于現實,他學會的唯一秘訣就是忍受。

然而,忍受不能改變生活。

一次忍受,就要有無數次忍受。

他對詩意的追求告訴我們,人生,應該有更高的追求,但荷爾德林對生活的态度,卻足以讓人引以為鑒。

生活,不是用來忍受的,是用來創造的。

最後,用荷爾德林那首最著名的詩作為結尾:

如果人生純屬辛勞,人就會
仰天而問:難道我
所求太多以至無法生存?是的。隻要良善
和純真尚與人心相伴,他就會欣喜地拿神性
來度測自己。神莫測而不可知?
神湛若青天?
我甯願相信後者。這是人的尺規。
人充滿勞績,但還
詩意地安居于這塊大地之上。我真想證明,
就連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純潔,
人被稱作神明的形象。
大地之上可有尺規?
絕無。

按照世俗的“成功學”,赫爾德林或許是個活脫脫的“反面教材”,但他将詩意的種子種在心裡,從未停止生長。

一個人内心有了熱愛,就在俗世中,找到了詩意的栖居,為此,可以不惜燃燒自己。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隻看到縷縷煙。

大地之上,并無特定的尺規,人就是自己的尺規,遵從靈魂的旨意,他可以創造自己的生活,創造自己的人生,隻要這一切不危害他人,且合乎本心。

文|不有趣靈魂&素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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