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兒子死了，人是從小區樓頂跳下去的，摔得血肉模糊，死相挺難看。
老唐忍着悲痛，處理了兒子的喪事。
年輕的兒媳帶着兩歲多的孩子，在喪禮結束的當天，給老唐跪地磕了仨頭，起身就回了娘家。
老唐沒攔着，他一個喪偶多年的糟老頭子，還能逼着人家好好的閨女，跟他一樣守寡一輩子不成？更何況，兒子還留下了一大堆，自個兒作死作出來的爛攤子。
他幹不出逼着别人家閨女，替自己家混賬兒子賺錢還賬的事兒。
用老唐的話講，他家那個小鼈崽子，還能活蹦亂跳帶喘氣的時候，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聽他那些狐朋狗友的話，風風火火辭了月薪1萬2的工作，轉身賣了車，抵了房，拿着全部身家做了個狗屁投資。結果賠了個底朝天不說，裡裡外外還欠七八十萬的貸款。
老唐兒子沒能承受住平台委托方的各種催款壓力。他人爬上樓頂往下跳之前，哭着給老唐打了個視訊電話。
他說對不起老唐含辛茹苦多年的養育之恩，來世再做牛做馬給老唐賠罪。然後那個長相有些清秀的男人，把手機往身後一丢，人就縱身跳了下去。
老唐盯着手機螢幕裡，兒子那張酷似亡妻的臉，撕心裂肺地想：丫的屁的來世！這輩子還沒活明白呢，考慮鳥的扯淡來世。
葬禮後，老唐要去樓頂找兒子的手機。物業經理怕老頭兒想不開，說什麼都不讓他上樓頂。經理喊了個小保安，讓他去幫老唐找手機。
老唐不同意，兒子的遺物，他得親自收回來。萬一手機摔碎了，他得一點點找全乎了，就跟他親自動手，收斂兒子的遺體一樣。萬一落下一塊，人不全乎了。那個狠心的小癟犢子，下輩子投胎成了個，缺胳膊少腿的殘廢咋辦？
物業經理拗不過老唐，又找了倆人跟着他上樓頂。老唐顫巍巍爬上樓頂，找到了兒子的手機。還好手機屏隻是碎成了蜘蛛紋，沒缺啥。
不像老唐兒子，摔的七零八落的，害他一把年紀了，還得趴地上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撿拾。
老唐把手機揣衣服内側的口袋裡，小心翼翼地輕輕按了按，那是最靠近心髒的位置。那感覺，仿佛護住了兒子的手機，就能守住兒子年輕的生命一樣。
下了樓頂回到家裡，老唐還有些氣喘。人這輩子哪，再強勢都得服老。
他能在亡妻病故23年，獨自拉扯兒子長大，給兒子娶妻生子，卻沒法做到臉不紅心不跳地爬幾節台階。
他哆嗦着手開門的時候，對門鄰居聽見動靜探出頭來，呸了老唐一口，罵了句晦氣。
老唐沒反駁，他能說啥？好好的小區，就因為兒子這一跳，房價就得直線下降。
畢竟這世上，還有風水一說。像老唐兒子這種才三十歲就挂了的，那得屬于橫死，是大兇。尤其是他們這棟單元的住戶，更是糟心。人家心有怨言，老唐能了解。
進了屋，老唐給兒子的手機充上電。開機的那一刻，屏保上，兒子右手抱着孩子，左手攬着媳婦，笑的賤嗖嗖的。
老唐噗嗤笑出聲，罵了句，“德行，這臭小子，真欠揍哪。”話落，在葬禮上，從頭到尾都沒流下的兩行老淚，此刻卻跟開了閘口一樣，止都止不住。
老唐也懶得硬撐，用粗糙的手捧着兒子的手機，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嗚嗚嗷嗷地哭了個痛快。
手機裡接踵而來的短信提示音，以及時不時穿插進來的電話鈴聲，老唐都懶得理睬。
最後哭夠了，也哭累了，老唐才接了一通陌生電話。
電話接通的瞬間，對方就用蹩腳的國語，語氣不善地質問，為什麼不接電話？是不是不想還錢？他們已經組織了當地外訪人員，三個小時内不還錢，從業人員就要上門！
老唐深吸一口氣，慢吞吞地回，“我兒子死了，跳樓了。”
可電話那端的人，态度卻更加惡劣。那人直接甩了一句，“有沒有遺産？家裡還有什麼人？誰繼承了遺産？人死債不滅，繼承人趕緊把錢還了。”
老唐終于明白兒子承受的心理壓力了。就算他們都清楚，這種委托方不會真的上門，這些人的威脅恐吓，就隻是為了賺取提成傭金而已。
可每天接到這種糟心的電話，心理素質再強大的人，也會有崩潰的時候。
除非老唐兒子直接擺爛，就特喵地混吃等死，随便他們，愛咋咋滴。他就是沒錢！
可老唐知道，自家兒子不是這樣的人。打小老唐就教育兒子，做人要誠信。咱得清清白白做人，不能欠人家任何東西。
更何況，老唐兒子還有個年幼的孩子。他不能因為自己的征信問題，影響了孩子以後的人生。
可再多的不舍，再多必須活下去的理由，都阻擋不住那麼多電話短信，輪番上陣的心理摧殘。
那些人，不停地給老唐兒子制造的精神内耗，終于耗光了最後一絲，讓他活下去的勇氣。
是以，老唐兒子受不住了，他選了一條自認為最快解脫的路。從此，陰陽兩隔。
老唐再也見不到那個，摟着媳婦抱着娃兒，賤嗖嗖喊他老爹的小混球了。
電話那端的人還在喋喋不休地，叫囔着還錢。
老唐歎口氣，挂了電話。而後他戀戀不舍地，看着手機螢幕上兒子的笑臉，按了關機鍵。
那天晚上，老唐睡得很不安穩。他夢見了兒子清秀的臉擰成了一個疙瘩，拖着摔斷的胳膊和大腿，大哭着說，”老爹，我疼。“
他還夢見亡妻蒼白着臉，痛心疾首地責怪他，沒能照顧好兒子、孫子，和他們這個家。
老唐在夢裡隻能憋着淚，一個勁兒地罵自個兒沒用。他對不起兒子，對不起亡妻，對不起他們唐家的列祖列宗。
仿佛隻要這樣，他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原諒，他就能減輕自身的罪孽一樣。
可老唐能有什麼錯？他都是個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糟老頭兒了。
難不成，他還能拿條狗鍊子挂兒子脖子上，限制兒子這個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的一切行為舉止不成？
老唐心裡委屈的，跟個受氣包小媳婦似的。
一連幾天，老唐都沒出過門。每天窩在房間裡，抽着兒子生前剩下的半包煙，喝着兒子藏在床底的小半瓶酒。
餓了就吃點冰箱裡的剩飯菜，渴了便趴水龍頭下，喝兩口自來水。直到兒子辦理房産抵押的那家銀行從業人員找上門，老唐才重新打起精神來。
從業人員對老唐表示了同情，可相應的流程還是要處理。他們清算了老唐兒子的遺産，對房子進行了拍賣。
年過六旬，老唐也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他拿着自己僅存的萬把塊錢，以每年三千的價格，租了個車庫。
一次傳遞了三年的租金後，老唐簡單收拾了下車庫。便将那些僅剩的，屬于兒子一家的物品，都搬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老唐頂着倆蛤蟆樣的腫眼泡，按照兒子手機上，那些電話短信提示的平台，挨個找官方客服協商還款。
他想過了，他得把賬一點一點慢慢還了。他不能讓兒子九泉之下，都背着欠錢不還的罵名。更不能讓還未長大成人的小孫子，活在别人異樣的眼光中。
協商的過程還算順利，各個平台都給予了老唐最大的期限，等待老唐兌現還錢的承諾。
于是乎，原本早該頤養天年的老唐，背着鋪蓋卷和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去了外地。
他又走上了起早貪黑，早出晚歸，拼命賺錢存錢的日子。誠如年輕時，老唐獨自拉扯兒子的那些艱辛歲月。
隻是那些年，他艱難的生活中，還有兒子這顆糖，所帶來的甜和生活的希望。而現在，他忙碌的生活中，隻剩下無邊無盡的黑暗，與撕心裂肺的疼。
他一刻不停地，拼命賺錢存錢還錢。兩年多的時間裡，老唐還了十幾萬的欠款。他掰着手指算，自己再幹多少年，就可以幫兒子還清欠款。
然而，麻繩專挑細處斷。長期處于疲倦中的老唐，因為一個疏忽，導緻工廠的機械嚴重受損。而老唐自己，也被高速運轉中的機器，攪斷了一雙腿。
拼死拼活兩年半，一場事故全白幹。老唐内心的苦澀酸楚，猶如黃河決堤般，猛烈地沖擊着他的整個身心。
可損壞的機器是要賠償的，幾十萬的機器，單單維修費就得十幾萬。老唐神情木讷地，望着醫院慘白的牆面發呆。
這慘白的牆面，像極了老唐慘白的人生。可他得活着！活着，人生才有希望！
回過神的老唐，打了一通電話。
第二天下午，一個年輕女人便風塵仆仆地，出現在病房門口。來人正是老唐兒媳。
“爸，”老唐兒媳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她平複一下氣息問道，“您說的股票是真的？”
這話，問的老唐内心一陣酸澀。兒媳的第一句話，不是問他的傷情，反而張口就是股票。
老唐有炒股的習慣，這事兒，他從沒跟任何人提起過。他擔心兒子兒媳說他不務正業，一把年紀了，還想着投機取巧。
兒子去世時，老唐所持的股被牢牢套着。但最近卻是一路大陽線，紅彤彤的，煞是喜人。
他原打算幹完這波活計就賣出，然後替兒子還了餘下的債務。剩下的錢，他就給孫子留着。
哪想到老天爺給他開了這麼大個玩笑，讓他連日常生活都處理不了了。是以，老唐隻能以股票大漲為誘餌，忽悠兒媳給他養老送終。
用誘餌和忽悠這樣的字眼，着實讓人難堪。可人心不可控，老唐相信兒媳不會私自昧了他的錢。但他卻不敢拿漫長的歲月，來賭人心的善惡。
許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老唐兒媳有些尴尬。她輕咳一聲，又關心地詢問了老唐的情況。
老唐擺擺手，讓她不用在意。一雙腿而已，他都這把年紀了，有腿沒腿都無所謂。
老唐當着兒媳的面兒，将他所持的股賣出後，還清了剩下的欠款平台，和工廠機器維修的費用。
待傷情稍微穩定，老唐就讓兒媳辦理出院。
老唐兒媳不放心，想讓他多觀察些時日。老唐不願多花那個冤枉錢，執拗着讓兒媳辦理了出院。因為他想回家了。
回去後的第一件事，老唐就讓兒媳帶他一起去房産中介，用剩下的錢，給孫子首付了一套房。
孫子長高了很多。一張小臉，像極了老唐兒子小時候的乖巧模樣。老唐看着看着，忍不住落下淚來。他又想兒子了。
新房到手後，老唐每天都去房子裡監工。他要把這套房，裝修成兒子生前最喜歡的風格，每個角落都不能出差錯。
房子裝修好的第一個月，老唐又進了醫院。他的雙腿嚴重感染，已經并發敗血症。
老唐兒媳忍不住哭着埋怨老唐，一把年紀跟個老小孩一樣，一點不聽勸。大夏天的，非要去當那勞什子的監工。
在那種塵土飛揚的環境裡，老唐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怎能不感染？
老唐昏迷前，一遍遍囑咐兒媳，不要手術，錢要留給孫子。這次，他不想再折騰了。
沒了他這個累贅，兒媳也能找個好人家，一塊撫養他兒子唯一的骨血長大。
老唐兒媳沒聽老唐瞎叨叨，她依舊堅定地簽下了手術通知書。隻可惜，老唐沒能走下手術台。
他在有生之年，替兒子還清了債務，給孫子買了房子。他還給兒媳留下了，尋找新生活的希望。
他們老唐家的子孫，都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現在，他終于可以去見老婆和兒子了。
人這一生啊，走走停停，坎坎坷坷。誰能一輩子一帆風順，平安到老？那些生活中，你以為過不去的坎兒，一死了之後，就會消失不見了麼？
不，它可以轉嫁到你最愛的，和最愛你的人身上。無論他們是被動接受，還是主動承擔。即便他們選擇不理會，那也要遭受心理上無盡的折磨！
是以，人得活着，活着才有重新站起來的希望！心累了，那就擡頭看看天。就算天塌了，還有個兒高的頂着呢！
再說了，人生不就是一場打怪更新的遊戲麼？管他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怕他個錘子！幹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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