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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倫敦:意外

作者:漢語言文學中文系

擺在面前的東西,是容易看到的,意料中的事情,做起來也很友善。每個人都歡喜過安定的生活,所謂一動不如一靜。人類愈文明,生活也愈安定,是以,在文明社會裡,事情都擺得清清楚楚,很少遇到意外。不過,一旦發生了意外,而且情形相當嚴重,那些不能适應的人就要完蛋了。他們看不出隐蔽的事物,不能應付意外,也不能改變原有的習慣,來适應新的、陌生的生活方式。總之,等到他們習慣的生活過不下去的時候,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不過,也有一些适于生存的人,要是他們由于迷失方向,或者被迫離開了一向熟悉的平靜環境,走向一條陌生的道路,他們就能使自己适應新的生活。伊迪茨·惠特爾塞就是這樣。她生長在英國的農村,那兒的生活,向來都是循規蹈矩,打破正常的事不僅使人感到意外,甚至會給人看成是不道德的。她工作很早,按照那兒的傳統,她在少女時候,就當了一位貴婦人的侍女。

文明的作用就在于強迫環境服從人類的規律,直到它變得跟機器一樣聽話。麻煩的事兒不會有,不可避免的事情可以預先料到。人甚至能雨淋不濕,霜凍不冷,就是死,也不是那樣可怕和偶然,随時潛伏在你周圍;它已經成了一出事先編排好了的戲,它會很順利地演到進入家族的墳墓的一場,非但不會讓墓門上的鉸鍊生鏽,連空氣裡的灰塵也要不斷地打掃幹淨。

伊迪茨·惠特爾塞的環境就是這樣。一點兒也沒有出過事。二十五歲那年,她陪她的女主人到美國旅行了一趟,可是這也算不了一回事,路仍然是那條順順當當,按部就班的路。隻不過換了一個方向。這條橫跨大西洋的路,非常平穩,是以,船也不成其為海船,隻好算是一座寬廣的、有許多走廊的旅館,在海裡迅速而平穩地移動,憑着它那笨重的身體,把波濤壓得服服帖帖,使海洋變成了一個安靜單調的磨坊水池。到了大西洋彼岸之後,這條路就在陸地上繼續向前——這是一條安排得很好、很體面的路,在每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有許多旅館,而且在那些落腳的地方之間,還有許多裝上了輪子的旅館。

住在芝加哥的時候,她的女主人看到了社交生活的一面,伊迪茨·惠特爾塞看到了另一面;直到她向她的女主人辭掉差事,變成伊迪茨·納爾遜之後,她才顯露了一下她的才能,也許隻稍微顯露了一下,表示她不僅能應付意外,而且能控制意外。漢斯·納爾遜是個移民,原籍瑞典,職業是木匠,他身上充滿了條頓人的孜孜不倦的精神,正是因為這種精神,這個民族才不停地向西方進行偉大的冒險事業。他是一個身強力壯,頭腦遲鈍的人,他雖然缺乏幻想,卻有無窮的進取心,他的忠誠和他的愛情,跟他的體魄一樣堅強。

“等我辛辛苦苦地幹一個時期,積了一點錢,我就要到科羅拉多去一趟。”結婚的第二天,他對伊迪茨說。一年之後,他們果真到了科羅拉多。漢斯·納爾遜在那兒頭一次采礦,就害上了采礦熱的毛病。他到處勘探金礦銀礦,走遍了南北達科他,愛達荷同俄勒岡州的東部,然後又走到了英屬哥倫比亞的群山裡面。無論宿營走路,伊迪茨·納爾遜總是和他同甘共苦,一塊兒操勞。她在做家庭婦女時走慣了的小步,已經變成了登山越嶺的大步。她學會了用冷靜的眼光和清醒的頭腦來對待危險,再也不至于像過去那樣吓得不知所措了。那種出于無知的恐懼,是生長在都市裡的人的通病,它會使他們變得跟笨馬一樣愚蠢,一受驚就僵在那兒聽天由命,而不去搏鬥,要不然,就吓得盲目奔逃,彼此擁擠,把路也堵住了。

伊迪茨·納爾遜一路上老是遇到意外的事情,眼光也鍛煉出來了,她不僅能看到水光山色裡明顯的一面,也看到了其中隐秘的一面。她這個一輩子沒有下過廚房的人,居然學會了不用忽布花、酵母或者發面粉就可以做面包的本事;用普通的鍋子,在火堆上烘面包;遇到連最後一塊腌豬肉也吃完了的時候,她能夠當機立斷,用鹿皮鞋或者行李裡硝得比較軟的皮子,做成代食品,讓他至少可以保全性命,勉強前進。她學會了套馬,套得跟男人一樣好——這是無論哪個都市裡的人幹起來都要灰心的,她知道哪一種行李該用哪一種方法捆紮。她還能夠在傾盆大雨裡用濕木頭生火而不發脾氣。總之,不論在什麼環境裡,她都能夠應付意外。可是,最大的意外還沒有來,她還沒有受過這樣的考驗。

當時,找金礦的浪潮正在向北湧到阿拉斯加,是以,漢斯·納爾遜同他的妻子也不可避免地給卷進了這股潮流,湧向克朗代克。一八九七年秋天,他們到了狄亞,因為沒有錢,不能帶着行李穿過契爾庫特山隘,再從水路到道森。于是,這一年冬天,漢斯·納爾遜就幹起他的本行,幫着大家建設這個應運而生,供應行李用品的史蓋奎鎮。

他好像停留在黃金國的邊緣上似的,這一冬,他總是覺得全阿拉斯加都在召喚他。其中,以拉圖亞灣的呼聲最高,于是,到了一八九八年夏天,他同他的妻子就乘着七十英尺長的西瓦希木船,順着曲曲折折的海岸線摸索前進。跟他們同路的,還有許多印第安人和三個白人。那些印第安人把他們和他們的給養運到離拉圖亞灣一百英裡左右的一個荒涼的小地方,登陸之後,就回到史蓋奎鎮去了;可是那三個白人留下來了,因為他們跟納爾遜夫婦是合夥的。費用由大家公攤,以後賺的錢也由大家平分。在這段時間裡,伊迪茨·納爾遜負責給大家燒飯,将來也可以跟大家一樣分到一份好處。

首先,他們砍下了許多枞樹,造了一幢三間房的木屋。伊迪茨·納爾遜的責任是操持家務。男人們的責任是去找金礦,而且要找到金礦,他們都辦到了。這并不是什麼驚人的發現,它不過是一個貯藏量很低的沖積礦床,一個人一天要極辛苦地幹上很多鐘頭才能得到十五到二十塊錢的金砂。這一年,阿拉斯加的短暫的夏天比往年長得多,為了利用這個機會,他們一直在推遲回到史蓋奎鎮的時刻。等到他們要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們本來是跟當地的幾十個印第安人約好的,趁他們在秋天到沿海一帶做生意的機會,跟他們一塊兒走。那些西瓦希人等着他們,直到不能再等了才動身走了。現在,這夥人除了等偶然的機會搭船以外,已經沒有别的路可走了。在這段時間裡,他們就把金礦挖空,又砍了許多木柴貯存起來過冬。

晚秋的暖和天氣,像夢境一般,持續不斷,突然間,在銳厲的呼号聲中,冬天來了。一夜之間,天氣就變了,這幾個淘金者醒來之後,已經是狂風怒号,大雪漫天,千裡冰封了。風暴一個接着一個,在間斷的時候,四外都是靜悄悄的,隻有荒涼的海岸上澎湃的浪潮打破這一片沉寂,濃霜似的鹽好像在海灘上鑲了一條白邊。

木房子裡面的一切都很好。他們的金砂已經稱過了,大約值八千塊錢,誰也不能說不稱心。幾個男人都做了雪鞋,打一次獵就可以帶回許多新鮮的肉,貯藏起來;在長夜裡,他們無休無止地玩起紙牌來,有時玩惠斯特,有時玩五點。現在,既然采礦已經結束,伊迪茨·納爾遜就把生火洗盤子的活兒交給男人們去做,自己來給他們補襪子,補衣服了。

這個小木屋裡,從來沒有發生過抱怨、口角,或者無謂的吵鬧,因為大家的運氣還算不錯,他們常常彼此慶賀。漢斯·納爾遜頭腦遲鈍,性情随和,伊迪茨待人接物的本領,是他早就非常欽佩的。哈爾基,這個又高又瘦的得克薩斯州人,雖然沉默寡言,性情孤僻,可是非常和氣,隻要沒有人來反對他那種金子會生長的論調,他總是跟大家相處得很好的。這一夥裡面的第四位,麥克爾·鄧甯,他給這所木屋子裡的歡樂增添了愛爾蘭的情趣。他是個身材高大、很有氣力的人,容易為了一點小事突然發火,可是遇到事态重大,局面很緊張的時候,他的脾氣卻又很好。其中的第五位,也就是最後一位,名字叫達基,他是一個甘心為大家充當小醜的人,為了使大家高興,他甚至會拿自己來開玩笑。他一生為人,好像就是為了引人發笑。在這夥人的平靜生活之中,從來沒有發生過嚴重的争吵。他們隻幹了短短的一個夏天,每人就得到一千六百元,這所木屋子裡自然要充滿富裕滿足的歡樂氣氛了。

接着就發生了意外的事情。他們剛坐下來準備吃早餐,這時候,已經八點鐘了(淘金停止以後,早餐自然而然地推遲了),可是還得點着那支插在瓶口裡的蠟燭來吃東西。伊迪茨同漢斯面對面坐在桌子兩頭。哈爾基同達基背朝着門,坐在桌子的一邊。他們對面空着一個位子。鄧甯還沒有來。

漢斯·納爾遜瞧了瞧那個空椅子,慢慢地搖搖頭,打算賣弄一下他那笨拙的幽默,就說,“平常吃東西,他總是第一個到。這可太奇怪了。也許他生病了吧。”

“麥克爾到哪兒去啦?”伊迪茨問道。

“他比我們起來得早一點,到外面去了。”哈爾基回答道。

達基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他假裝知道鄧甯為什麼沒來,故意擺出一副神秘的樣子,好引得他們都來向他打聽。伊迪茨到男人們的卧室裡看了一下,回到桌子邊來。漢斯看看她,她搖了搖頭。

“他以前吃飯,從來不遲到。”她說。

“我可不懂,”漢斯說,“他的胃口一向大得像馬一樣。”

“太糟啦!”達基悲傷地搖着頭說道。

一個夥伴沒來,他們卻借此開起了玩笑。

“這可真是太不幸了!”達基自動地開了個頭。

“什麼?”他們異口同聲地問道。

“可憐的麥克爾呀。”他凄慘地回答道。

“麥克爾究竟出了什麼事?”哈爾基問道。

“他再也不會餓啦,”達基悲切切地說,“他沒有胃口啦。他不喜歡這種夥食了。”

“不喜歡?他吃起來,連耳朵也會浸在盆子裡。”哈爾基說。

“他那樣做,是為了對納爾遜太太表示禮貌,”達基立刻反駁道,“我明白,我明白,太糟啦。為什麼他不在這兒呢?因為他出去了。出去幹什麼呢?因為他要開開胃口。怎麼才能開胃呢?他光着腳在雪裡走路。哎呀!難道我還不明白嗎?有錢的人遇到胃口不開的時候,就是用這個法子來開胃的。麥克爾有一千六百塊錢。他是個有錢的人了,他就沒胃口了。是以呀,這就是為何他正在想法子開胃。你們隻要把門打開,就會看見他光着腳在雪裡走路。不過,你們可看不見他的胃口。這就是他的麻煩。等他找到了胃口,他就會抓住它回來吃早飯啦。”

達基的胡言亂語引得他們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未停,門就開了,鄧甯也進來了。大家都回過頭來瞧他,他手裡提着一支獵槍。就在他們瞧他的時候,他已經把槍舉到肩頭,開了兩響。頭一顆子彈才打出去,達基就倒在桌子上面,撞翻了他的咖啡,他那亂蓬蓬的黃頭發就浸在他那盆玉米粥裡了。他的前額壓在盆子邊上,使盆子翹起來,跟桌面構成一個四十五度的角。哈爾基跳了起來,身子還在半空,第二槍又響了,他就臉朝下,栽倒在地闆上了。他那句“我的天!”在嗓子裡隻咕噜了一聲就聽不見了。

這可真是料想不到的事,漢斯同伊迪茨都吓呆了。他們渾身緊張地坐在桌子旁邊,眼睛像中了魔似的,盯着那個殺人的兇手。他們從火藥的煙霧裡,隐隐約約地看到了他。這時候,一片寂靜,隻聽見達基的那杯倒翻的咖啡滴在地闆上的聲音。鄧甯拆開獵槍的後膛,抽出了子彈殼。他一手端着槍,用另一隻手伸到口袋裡去掏子彈。

正在他要把子彈裝上膛的時候,伊迪茨·納爾遜清醒過來了。他分明是要打死漢斯和她。這件意外的事來得太可怕,太叫人不解了,是以,她神智迷惑,精神麻木了大約三秒鐘。接着,她就挺身而出,跟他進行鬥争。她真的和他鬥争起來了,她像貓一樣跳到兇手面前,用兩隻手揪住他的衣領。她這一撞,使他踉踉跄跄,倒退了幾步。他打算把她甩開,可是又不肯放棄手裡那支槍。這可不容易,因為她的結實的身體已經變得像貓的身體一樣了。她掐住他的脖子,用全身的力量向旁邊一拉,幾乎把他摔倒在地闆上。他立刻站直了,飛快地轉起來。她因為抓得很緊,身體随着他轉,腳就離開了地闆,她于是用手抓緊他的脖子,懸空轉了起來。轉了一會兒,她的身體撞在一把椅子上,這一男一女就在拼命掙紮之下,摔倒在地闆上,占了半個房間。

漢斯·納爾遜碰到這種意外,要比他的妻子遲半秒鐘才開始行動。他的神經和頭腦的反應都比他的妻子慢。他的感覺比較遲鈍,要多耽擱半秒鐘的時間才能明白情況,拿定主意,開始行動。伊迪茨已經撲到鄧甯面前,掐住他的脖子了,漢斯才跳起來。可是他沒有她那樣冷靜。他氣瘋了,就像古時喝醉了酒混戰的武士那樣怒氣沖天。他從椅子上一跳起來,嘴裡就發出一種一半像獅吼,一半像牛鳴的聲音。伊迪茨同鄧甯的身體已經旋轉起來了,他還在那兒咆哮嘶吼,接着,他就在房間裡到處追趕這股旋風,直到他們摔在地闆上了,他才追到。

漢斯一撲到那個躺平了的男人身上,便發狂似的用拳頭揍他。這些拳頭跟打鐵的錘子一樣,後來,伊迪茨覺得鄧甯身上沒勁了,就松開手,一翻身滾到旁邊。她躺在地闆上,一面喘氣,一面瞧着。狠命的拳頭仍然像驟雨一樣不停地打下去。鄧甯好像并不在乎,他甚至連動也不動。這時候,她才想到他已經昏過去了。她連忙大叫漢斯停手,接着她又喊了一遍。可是任憑她怎麼喊,他也不理,她抱住他的胳膊,他還是不理,隻不過使他揮起拳頭來不大友善罷了。

于是,她隻好把自己的身體阻擋在她丈夫和那個不會抵抗的兇手之間。她這種舉動,并不是出于理智,也不是出于憐憫,更不是為了服從宗教的戒律。這可以說是出于一種守法的精神,這是她從小養成的道德觀念迫使她這樣做的。漢斯直到發覺自己是在打自己的妻子時才停手。他乖乖地任憑伊迪茨把他推開了,好像一條兇猛而聽話的狗,給主人趕開了似的。這種比喻還可以再進一步。漢斯的嗓子裡,和野獸一樣,仍然有一種餘怒未息的狺狺之聲,有好幾次,他都仿佛要跳回去,撲到他的俘虜身上,幸虧他的妻子迅速用身體擋住了他。

伊迪茨一步一步地把她丈夫向後推。她從來沒見過他這種樣子,她覺得他的神氣比鄧甯跟她搏鬥得最激烈的時候還要可怕。她簡直不能相信這隻狂怒的野獸就是她的漢斯;她戰栗了一下,畏畏縮縮,突然感到一種出于本能的恐懼,怕他會跟發狂的野獸一樣來咬她的手。至于漢斯,他雖然不想傷害她,卻不肯罷休,仍然要回過去再打,有好幾秒鐘,他總是忽而往後退,忽而向前撲。是以,她就堅決地攔住他,直到他恢複了理智,平靜下來。

他們站了起來。漢斯搖搖晃晃地回到牆邊,靠在那兒,臉上的肉抽搐着,嗓子裡繼續發出深沉的嘶吼,可是聲音已經在輕下去,幾秒鐘之後就不響了。現在,反應來了,伊迪茨站在房間當中,擰着手,氣喘籲籲,渾身都在猛烈地哆嗦。

漢斯什麼也不瞧,可是伊迪茨的眼睛卻狂熱地在房間裡瞟來瞟去,一一瞧着剛才發生的情景。鄧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在狂轉之中撞翻了的那把椅子,就在他旁邊。那支獵槍一半壓在他身體下面,後膛仍然是拆開的。那兩顆沒有裝上膛的子彈,已經滾出了他的右手,他本來是捏得很緊的,直到失去了知覺才松手。哈爾基臉朝下,撲在他摔下去的那個地方;達基向前伏在桌子上,亂蓬蓬的黃發浸在他那盆玉米粥裡。那個盆子仍然翹起一邊,跟桌面構成一個四十五度的角。這個翹起來的盆子使她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它沒有倒呢?這真是太不近情理了。即使出了人命,一隻盛粥的盆子這樣翹在桌子上,也是不合情理的。

她回頭瞟了鄧甯一眼,雙眸又立刻回到了那個翹起的盆子上,這真是太不近情理啦!她感到了一種想笑一下的神經質的沖動。随後她注意到了房間裡的沉寂,期望着發生點什麼事情,便把那個盆子忘了。從桌子上滴下去的咖啡,聲音那麼單調,隻不過加強了這片沉寂的氣氛。為什麼漢斯沒有動靜呢?為什麼他不說話呢?她瞧着他,想說點什麼,這才發現自己的舌頭已經不聽使喚了。她嗓子裡有一種疼得很特别的感覺,她的嘴又幹又苦。她隻能瞧着漢斯,漢斯也在瞧她。

突然,一個尖銳的金屬聲打破了這一片沉寂。她尖叫了一聲,立刻掉轉眼光瞅着那張桌子。那個盆子已經倒了。漢斯歎息了一聲,好像才從夢裡醒過來。盆子的聲音使他們想到了今後他們将要生活在一個新的世界裡。而這所木房子,就是今後他們要生活行動的那個新世界了。原來的木房子中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眼前的生活全然是新的、生疏的生活。這個意外的變故在事物的表面施了一層魔法,更換了它們的遠景,改變了它們的價值,把現實的和不現實的交織起來,混亂得令人無所适從。

“我的上帝呀,漢斯!”這是伊迪茨的第一句話。

他沒有回答,隻是面帶恐怖地瞪着她。他慢慢地瞧了瞧房間裡的情形,這才看了個仔細。接着,他就戴上了帽子,朝門口走去。

“你要到哪兒去?”伊迪茨極其擔心地問着。

他已經抓住了門上的把手,他扭轉半個頭,回答道,“去刨幾個墳。”

“漢斯,别讓我一個人留在這兒,跟這些——”她向整個房間掃了一眼——“跟這些呆在一起。”

“遲早總是要刨的。”他說。

“可是你不知道該刨幾個墳,”她拼命地反對。她看他猶疑不決,又說道,“再說,我也要跟你一塊兒去,幫幫忙。”

漢斯于是走到桌子旁邊,不假思索地吹滅了蠟燭。接着,他們就一塊兒來檢查房間裡的情形。哈爾基同達基已經死了——死得很可怕,獵槍的射程太近了,漢斯不願意走到鄧甯附近,伊迪茨隻好一個人去進行這一部分的檢查。

“他沒有死。”她對漢斯說。

他走過去,低下頭瞧了瞧那個兇手。

伊迪茨聽見她丈夫在含含糊糊地咕噜着,就問道,“你說什麼?”

“我真丢臉,居然沒有把他揍死。”這就是他的答複。

伊迪茨正在彎着腰檢查鄧甯。

“你走開!”漢斯非常粗暴地指令着,聲調有點奇怪。

她突然驚慌起來,瞧了他一眼。他已經抓起鄧甯丢下的獵槍,正在把子彈塞進去。

“你要幹什麼?”她一面喊,一面迅速地挺直了彎下去的腰。

漢斯沒有回答,可是她看出獵槍正在舉向他的肩頭,她連忙用手抓住槍口,把它向上一推。

“别管我!”他厲聲喝道。

他打算把槍從她手裡奪過來,可是她靠得更近了,已經把他抱住。

“漢斯!漢斯!醒醒吧!”她喊道,“别發瘋啦!”

“他殺死了達基同哈爾基!”這就是她丈夫的答複,“我要打死他。”

“可是這樣做是不對的,”她反對道,“還有法律。”

他冷笑了一聲,他不相信在這種地方,法律會有什麼作用,他隻是固執地、毫無感情地重複着那句話,“他殺死了達基同哈爾基。”

她跟他争論了很久,這不過是一種單方面的争論,因為他很固執,總是一再地重複那句話:“他殺死了達基同哈爾基。”而她又擺脫不開她小時候所受的教育和她本身的民族傳統。這是一種守法的傳統,對她來說,正确的行為就等于守法。她看不出還有什麼更正确的路。她認為漢斯這種把執法權攬到自己手裡的行為,并不比鄧甯幹的事來得正當。用錯誤來對待錯誤是不對的,現在,要懲罰鄧甯,隻有一個辦法,應當按照社會上的規定,依法處治。最後,漢斯終于給說服了。

“好吧,”他說,“随你好了。說不定明天或者後天,他就會把你我都打死的。”

她搖了搖頭,伸出手要他交出獵槍。他剛伸手要交,又縮了回去。

“最好還是讓我打死他吧。”他懇求道。

她又搖了搖頭,于是他又準備把槍交給她,這時候,門開了,一個印第安人沒有敲門就進來了,随着他刮進了一陣猛烈的風雪。他們轉過身子,面對着他,漢斯手裡仍然抓着獵槍,這個不速之客看到這番情景,一點兒也不慌張。他眼睛一掃就看清楚了有死的,也有傷的。他臉上一點兒也沒有吃驚的神氣,甚至連好奇的樣子也沒有。哈爾基就躺在他腳旁邊,可是他理也不理。對他來說,哈爾基的屍首并不存在。

“好大的風呀。”這個印第安人說了這麼一句,算是問候,“都好嗎?都很好嗎?”

漢斯手裡仍然抓着那支槍,他覺得那個印第安人一定以為攤在一地的屍首都是他打死的。他用懇求的眼光瞧着他的妻子。

“早晨好,尼古克,”她說,聲音顯得很勉強,“不好,很不好。亂子很大。”

“再會,現在我要走了,事情很忙。”那個印第安人說完了,就不慌不忙,非常仔細地跨過地闆上的一攤血漬,開了門,走出去了。

納爾遜夫婦面面相觑。

“他以為是我們幹的,”漢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以為是我幹的。”

伊迪茨一聲不響地過了一會兒,然後用很簡短,很老練的口氣說:

“他怎麼想,不用去管,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們要挖兩個墳。不過我們得先把鄧甯捆起來,别讓他跑掉。”

漢斯連碰一碰鄧甯都不願意,可是伊迪茨一個人也把鄧甯的手腳捆緊了。後來,她同漢斯走到門外的雪地裡。地已經凍硬了,鋤頭鑿不進去。他們先弄來許多木柴,掃開積雪,在當機的地面上升起一蓬火。燒了一個鐘頭之後,才燒化了幾英寸深的泥。他們挖出這些泥,又升了一蓬火。按照這樣的速度,一個鐘頭隻能挖下去兩三英寸深。

這是一件又困難,又辛苦的工作。暴風雪刮得火總是燒不旺,風又在穿透他們的衣服,凍得他們渾身冰冷。他們很少談話。風不容他們開口。除了偶爾猜測鄧甯犯罪的動機以外,他們總是默默無言,心頭壓着這場悲劇給他們帶來的恐怖。到了下午一點鐘的時候,漢斯瞧着木房子那面,說他餓了。

“不成,現在還不成,漢斯,”伊迪茨回答道,“屋子裡弄得那個樣子,我可不能一個人回去燒飯。”

兩點鐘的時候,漢斯主動提出陪她回去,可是她一定要他幹下去。到了四點鐘,兩個墳才挖好,墳坑很淺,不過兩英尺深,可是也夠了。到了晚上,漢斯拉出雪橇,在暴風雪的黑夜裡,拖着兩個死人走向那個當機的墳墓。這簡直不像出殡。雪橇深深地陷在風刮成的雪堆裡,非常難拖。他們夫婦從昨晚起一點東西也沒有吃過,他們又餓又累,身體已經十分衰弱。他們沒有抵抗風的力氣了,有時,甚至還會給風吹倒。有幾次,連雪橇也翻了,他們隻好把這批可怕的貨色再裝上去。走到離墳坑一百英尺的時候,他們要爬上一個陡坡,兩個人隻好趴下去,像拖雪橇的狗一樣,把胳膊當成腿,把手插到雪裡。即使這樣,有兩次,他們還是要給沉重的雪橇拖倒,從山坡上滑下來,弄得活人同死人、繩子同雪橇,可怕地糾纏在一起。

“明天,我再來插上兩塊木牌,寫上他們的名字。”他們把墳做好以後,漢斯說。

伊迪茨抽抽噎噎地哭着。她所能做的,隻不過斷斷續續地禱告幾句,就算完成了葬禮,現在,她的丈夫隻好扶着她回到木房子裡。

鄧甯已經蘇醒過來了。他在地闆上滾來滾去,白費氣力地想掙脫捆住他的皮帶。他用亮閃閃的眼睛瞅着漢斯同伊迪茨,可是不想說話。漢斯仍舊不肯碰一碰這個兇手,他悶悶不樂地瞅着伊迪茨把鄧甯從地闆上拖到男人的卧室裡。可是,用盡力氣,也不能把他從地闆上擡到他的床上。

“最好讓我給他一槍,省得以後麻煩。”漢斯最後一次懇求道。

伊迪茨搖了搖頭,又哈下腰去搬鄧甯了。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這一次,輕易就把他搬起來了。原來漢斯在幫她搬,她知道漢斯的心已經軟了。然後,他們就打掃廚房。可是地闆上慘不忍睹的血漬仍然洗不清,漢斯隻好把那一層刨掉,用刨花在爐子裡升起了一蓬火。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黑暗和寂靜裡度過的,隻有暴風雪和波濤打在冰凍的海岸上的轟隆聲打破這種沉寂。漢斯對于伊迪茨真是唯命是從。他那種驚人的進取精神已經完全消失了。她要用她的辦法來對付鄧甯,是以他就把這件事完全交給她去處理。

這個兇手是一個經常的威脅。不論什麼時候,他都可能掙脫捆着他的皮帶,是以,他們隻好晝夜地監視着他。漢斯或者伊迪茨,總是坐在他旁邊,拿着那支實彈的獵槍。最初,伊迪茨規定八小時一班,可是這種不斷地監視太緊張,後來她同漢斯就每隔四小時換一次班。由于要輪流睡覺,輪流看守鄧甯,他們幾乎連做飯和砍柴的工夫都沒有了。

自從尼古克那一次來得不巧以後,當地的印第安人就不肯再到這間木屋裡來了。伊迪茨于是叫漢斯到他們的木屋裡去一趟,要他們用一隻獨木船把鄧甯送到沿海最近的白人村落或者貿易站上,可是交涉沒有結果。伊迪茨隻好親自去拜訪尼古克。他是這個小村子的村長,完全懂得他所負的責任,三言兩語就把他的觀點對她說清楚了。

“這是白人鬧的亂子,”他說,“不是西瓦希人鬧的亂子。我們的人要是幫助了你們,這件事就會變成西瓦希人的亂子了。等到白人的亂子跟西瓦希人的亂子混在一塊兒,成為一個亂子,那就會變成一個搞不清的、沒完沒了的大亂子。鬧亂子可沒有好處。我們的人沒有做錯事。他們為什麼要幫助你們,給自己添麻煩呢?”

于是,伊迪茨隻好回到那間可怕的木屋裡,去過那無休無止的,四小時值一次班的日子。有時候,輪到了她值班,她坐在囚犯旁邊,腿上擱着實彈的獵槍,就會閉上眼睛,打起盹兒來。每逢這種時候,她總是會突然驚醒過來,抓起槍,馬上盯着鄧甯。這分明是神經過度緊張所緻,對她的影響當然不好。她非常怕他,甚至在她清醒的時候,如果他在被裡動了一動,她也禁不住要吓得一跳,急忙去抓獵槍。

她知道,這樣下去,她的神經随時會出毛病。頭一個現象是眼珠子跳,逼得她隻好閉上眼睛,讓它們安定下來。過了一會兒眼皮又會神經質地抽搐起來,怎麼也控制不了。可是使她最痛苦的卻是,她忘不了那場悲劇。她在發生意外的那天早晨感到的恐怖,始終在折磨她。每逢她給那個兇犯吃東西的時候,她就不得不咬緊牙關,挺着身體,壯起膽子。

漢斯所受的影響不同。他給一個念頭纏住了:打死鄧甯是他的責任。每逢他去服侍這個給捆住的人,或者在他旁邊監視的時候,伊迪茨就提心吊膽,怕漢斯會在這間木房子的死亡簿上又添上一筆。他總是很野蠻地咒罵鄧甯,對他非常粗暴。漢斯為了掩飾他的殺人欲望,有時還會對他的妻子說:“慢慢地,你會叫我殺死他的,可是到了那時候,我可不願意殺死他了。我不想玷污我的手。”不過,有好幾次,在她不值班的時候,她悄悄走到那間屋子裡,總是發現這兩個男人,像一對野獸一樣,惡狠狠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漢斯的臉上,殺氣騰騰,而鄧甯的臉色,就像一隻給逼到絕境的老鼠一樣兇野。于是,她就會大喊一聲,“漢斯!你醒醒!”他就會鎮定下來,感到吃驚,臉上顯得很難為情,可是并不懊悔。

是以,自從發生這件意外以後,漢斯也成了伊迪茨·納爾遜要對付的一個問題。起初,隻有一個要用正當的方式對待鄧甯的問題,至于所謂的正當方式,在她看來,也就是要把他看守起來,直到把他交給正式的法庭受審。可是現在還得考慮到漢斯,她覺得他的神志是否清醒,靈魂能否得救,都有問題。此外,不久她又發現自己氣力和耐心也成問題了。由于神經過分緊張,她的身體快要垮了。她的左臂會不由自主地抖動和抽搐。她用匙子的時候會把食物潑出來,她的左手已經不聽使喚了。她認為這是一種舞蹈風①,她怕病情會發展得非常嚴重。如果她真垮了,會怎麼樣呢?她一想到将來這所木房子裡隻剩下鄧甯同漢斯時的情景,心裡就又添了一層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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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從前在日耳曼一帶流行的一種病。

三天之後,鄧甯開始說話了。他的頭一個問題就是:“你們預備把我怎麼辦?”他天天問這個問題,每天都要問好幾次。伊迪茨總是答複他說,一定要根據法律來處理他。同時,她也天天問他:“為什麼你要幹這種事?”對這個問題他從來不回答。他一聽到這個問題就暴跳如雷,拼命想掙脫捆在他身上的皮帶,并且威脅她說,等到他掙脫了,他會怎麼對付她,他說,遲早他一定會掙脫的。每逢這種時候,她就扣住槍上的兩個扳機,準備在他掙脫皮帶的時候打死他,可是由于過分的緊張和震驚,她自己又會渾身發抖,感到心跳和頭昏。

不過,日子一久,鄧甯總算變得比較就範了。在她看來,他似乎過厭了這種整天躺着不動的生活。他開始懇求她放了他。他起了許多粗野的誓,他說他決不會害他們,他會一個人沿着海岸走下去,向法庭自首。他願意把自己的那份金子送給他們。他要一直走向荒野深處,永遠不再在文明社會露面。隻要她放了他,他情願自殺。通常,他懇求到後來,總是會不自覺地說起呓語來,直到她覺得他快要發瘋了,不過,盡管他這樣發狂似的求她,她總是搖搖頭,不肯釋放他。

後來,過了幾個星期,他變得更加就範了。在這一段時間裡,他的精神卻越來越委頓了。他常常會像一個性情乖張的小孩子那樣,把頭在枕頭上翻來覆去,口裡喃喃地說着,“我真過厭了,真過厭了。”後來,隔了不久,他就非常激動地請求他們把他處死,一會兒求伊迪茨殺了他,一會兒又求漢斯解除他的痛苦,讓他至少可以安靜地長眠。

這種局面正在迅速地變得叫人不能忍受。伊迪茨的神經愈來愈緊張,她知道自己随時都有垮掉的可能。她甚至不能好好休息一下,是以她總是提心吊膽,生怕在她睡覺的時候,漢斯發起狂來,把鄧甯殺死。這時候,雖然已經到了正月,前來做生意的雙桅帆船還要過幾個月才可能靠岸。他們本來沒有想到要在這所木房子裡過冬的,現在,糧食正在一天一天地少下去,漢斯又不能出門打獵,添補一下。為了必須看守他們的犯人,他們簡直給捆在這所木房子裡了。

伊迪茨也明白,總得想個辦法才好。她強制着自己把這個問題重新考慮了一下。她還是擺脫不開她那個民族的傳統觀點,以及她那種一半得自血統,一半得自教育的守法精神。她知道,無論怎麼做,她都得依照法律。每逢獵槍擱在她的膝蓋上,不安的兇手躺在她旁邊,暴風雪在外面狂吼着,她要一連看守幾個鐘頭的時候,她就發揮她的創見來考慮社會問題,自己造出一套法律的演變的理淪。她認為,所謂法律,不過是一群人的判斷和意志。至于這群人的人數多少,那倒沒有關系。按照她的了解,其中有小至如瑞士的人群,也有大如美國的人群。依此推理,這個人群無論小到什麼程度都沒有關系。也許,一個國家隻有一萬人,可是他們的集體的判斷和意志,仍然會成為那個國家的法律。照這樣看,為什麼一千個人不能算一群人呢?她向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如果一千個人可以成為一群,為什麼一百個就不可以呢?為什麼不可以是五十個呢?為什麼不可以是五個呢?為什麼不可以是一兩個呢?

這個結論使她吃了一驚,她把這個問題對漢斯談了一下。起初,漢斯不懂,後來,等到他明白了,他就舉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例證。他談起了淘金者的會議,每逢開會的時候,當地的淘金者都要聚在一塊兒,制訂法律,執行法律。據他說,有時,總共也不過十個到十五個人,可是對于這十個或者十五個人來說,多數人的意見就是法律,誰要違反了多數人的意見,誰就會受到懲罰。

到了這一步,伊迪茨才搞清楚了她的問題。鄧甯必須受到絞刑。漢斯也很贊成。在他們這一群裡,他們兩個占了多數。根據集體的意志,鄧甯必須受到絞刑。為了執行這個決定,伊迪茨很認真,一定要按照習慣上的形式辦理。可是這個群太小了,漢斯和她,隻好一會兒充當證人,一會兒充當陪審人,一會兒充當法官——然後還要充當行刑的人。她正式控訴麥克爾·鄧甯犯了謀殺達基和哈爾基的罪,那個躺在床上的囚犯,先聽了一遍漢斯的證詞,然後又聽了一遍伊迪茨的證詞。他既不肯認罪,也不說自己無罪,等到伊迪茨問他有什麼為自己辯護的話沒有的時候,他還是不響。于是,她同漢斯,也沒有離開席位,就宣布了陪審人認為犯人有罪。然後,她就充當法官,當庭宣判。盡管她的聲音顫抖,眼皮跳動,左臂抽搐,可是她到底還是讀完了這份判決書。

“麥克爾·鄧甯,在三天之内,就要把你絞死。”

這就是判決書。那個人不自覺地舒了一口氣,然後輕蔑地哈哈一笑說:“這麼說,這張該死的床不會再折磨得我背上疼痛了,那倒也叫我安心。”

宣判之後,這三個人好像都有了一種輕松的感覺。尤其是從鄧甯臉上最容易看得出。他那種陰沉兇蠻的神氣全沒有了,他跟看管他的人随便聊天,甚至還像舊日那樣,說些才氣煥發的俏皮話。伊迪茨給他讀《聖經》,他也很滿意。她讀的是《新約》,讀到浪子和十字架上的賊的時候,他好像聽得津津有味。

執行絞刑的前一天,伊迪茨又提出那個老問題來問他,“為什麼你要幹這種事?”鄧甯回答道,“這很簡單。我想……”

可是她馬上攔住了他的話,叫他等一會兒再講,然後匆匆地走到漢斯的床邊。這時候,正輪着他休息,他從夢裡醒來,揉揉眼睛,說了幾句抱怨的話。

“你出去一趟,”她對他說,“把尼古克找來,另外再找一個印第安人一起來。麥克爾要招供了。你要逼着他們來。把步槍帶去,萬一不得已的時候,就用槍口逼着他們,把他們帶來。”

半小時之後,尼古克和他的叔叔哈狄克萬就給領進了這間出過人命的屋子。他們不是出于自願來的,是漢斯用步槍押着他們來的。

“尼古克,”伊迪茨說,“這件事不會給你同你的人添麻煩的。我們一點兒也沒有别的要求,隻不過請你坐在這兒,聽一聽,了解一下情況。”

于是,麥克爾·鄧甯,在被判處死刑之後,終于公開地招認了他的罪行。他一面說,伊迪茨一面記錄下他的口供,那兩個印第安人就一面聽着,漢斯因為怕證人逃走,就守在門口。

據鄧甯說,他已經有十五年沒回老家了,他一直在打算,将來要帶上很多錢回去,讓他的老娘可以舒舒服服地度過餘年。

“可是這一千六百塊能頂什麼事呢?”他問道,“我的目的是要把所有的金子,把那八千塊錢的金子全弄到手。這樣,我就可以很體面地回家了。是以,我就想,這還不容易嗎?我可以先殺死你們,再到史蓋奎鎮去報告,說你們是給印第安人殺死的,然後一溜煙逃到愛爾蘭去。于是,我就動手來殺死你們,不過,這正像哈爾基從前常常喜歡說的,我的野心太大了,等到我要把它吞下去的時候,我已經摔倒了。這就是我的口供。我既然幹了這種鬼事,現在,隻要上帝願意,我也願意向上帝贖罪。”

“尼古克,哈狄克萬,你們都聽見了這個白人說的話,”伊迪茨對那兩個印第安人說,“他的口供現在都寫在這張紙上了,現在該你們來簽字了,就簽在這張紙上,這樣,等到以後再有别的白人來的時候,他們就會知道有你們旁聽為證了。”

這兩個西瓦希人在他們的名字後面畫了兩個十字之後,伊迪茨給了他們一張傳票,要他們明天帶着他們部落裡所有的人來再作一次見證,然後允許他們回去。

他們把鄧甯的手松了一下,讓他能在檔案上簽個字,接着,屋子裡就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漢斯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伊迪茨好像覺得很不舒服。鄧甯仰面朝天地躺着,直愣愣地瞧着屋頂上長着苔藓的裂縫。

“現在我就要向上帝贖罪了。”他喃喃地說。接着,他就掉過頭,瞧着伊迪茨。“為我讀一段《聖經》,”他說,然後,他又像開玩笑似的添了一句,“也許這樣會讓我忘了這張床有多硬。”

執行絞刑那天,天氣晴朗寒冷。溫度表上指着零下二十五度,寒風一直透進人的衣服、皮肉和骨頭。在這幾個星期裡,今天鄧甯才頭一次站起來。好久以來,他的肌肉一直沒有活動過,他已經不能照常保持直立的姿勢了,是以,他簡直站不住。他總是前前後後地搖晃,走起路來一栽一跌,隻好用那雙捆着的手抓住伊迪茨,免得摔倒。

“真的,我真有點頭昏眼花了。”他無力地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這樣倒也叫人高興,總算都過去了。我明白,那張該死的床也會把我折磨死的。”

等到伊迪茨把他的皮帽子戴在他頭上,要替他放下護耳的時候,他哈哈地笑了一聲,說道:

“你為什麼要把它們放下來呢?”

“外面天氣很冷。”她回答道。

“再過十分鐘,可憐的麥克爾·鄧甯就是凍壞了一兩隻耳朵,又有什麼關系呢?”他問道。

她本來打起了精神,準備對付這場最後的嚴峻考驗,可是他這句話打擊了她的自信心。直到目前,一切都好像是夢中的幻影,可是他剛才所說的殘酷的真理,使她驚醒過來,讓她睜開眼睛,看見了正在發生的事實。這個愛爾蘭人也看出了她心裡難受。

“對不起,我不該用這種蠢活使你難過,”他懊悔地說,“我不是有意的。對我麥克爾·鄧甯來說,今天是個偉大的日子,我真是快活得跟雲雀一樣。”

他立刻吹起了快活的口哨,可是一會兒就變成陰郁的調子,不響了。

“我希望這兒能有一位牧師,”他若有所思地說着,然後又很快地添了一句,“不過,像我麥克爾·鄧甯這樣的老兵,在出發的時候,就是沒有這些享受,也不會難過的。”

他的身體已經很衰弱了,再加上長時期沒有走路,門一開,他才跨出去,就幾乎給風刮倒了。伊迪茨和漢斯,隻好一邊一個地架着他走,他就對他們說着笑話,盡力使他們高興。後來等到他告訴他們,怎樣把他那份金子,寄到愛爾蘭他母親那裡的時候,他才停止了說笑。

他們爬上一座小山之後,到了樹林裡的一片空曠的地方。這兒,在一個豎立在雪裡的圓桶周圍,很嚴肅地站着一群人,其中有尼古克,哈狄克萬,以及當地所有的西瓦希人,甚至連孩子同狗也來了,他們要看一看白人是怎樣執行法律的。附近還有漢斯燒化了的凍土,掘好了的一個墳穴。

鄧甯用一種老練的眼光,瞧了瞧這些準備好的東西,他瞧到了那個墳,那個圓桶,那根繩子和吊着繩子的那根大樹枝,還注意到繩子和樹枝的粗細。

“說真的,漢斯,要是叫我來給你準備這些東西,我決不會辦得比你更周到。”

他開了這個玩笑,不由高聲笑了起來,可是漢斯死氣沉沉的、陰森森的臉似乎隻有世界末日的号聲才化得開。同時,漢斯也覺得很痛苦。他到現在才明白,要把一個同胞處死是一個多麼艱巨的任務。伊迪茨倒是早想到了;不過,想到了也沒有使這個任務變得輕松一點。現在,她已經失去信心,不知道自己能否支援到底。她覺得心裡有一種不可遏制的念頭,她想尖叫,狂喊,想撲在雪裡,想用手蒙住眼睛,轉過身,盲目地跑開,跑到樹林裡,或者任何其他的地方。她是以能挺起胸膛,走到前面,做她必須做的事,完全是靠了心靈上的一種崇高的力量。她覺得,這一次,自始至終,她都得感謝鄧甯,因為他幫助她度過了這一切。

“扶我一把。”鄧甯對漢斯說,然後就借着漢斯的力量,勉強登上了那個木桶。

他彎下腰來,讓伊迪茨能夠把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接着,他就站起來,這時,漢斯已經拉緊了頭頂上那根套在樹枝上的繩子。

“麥克爾·鄧甯,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伊迪茨的聲音很幹脆,可是仍然有點顫抖。

鄧甯在桶上挪動了一下他的腳,腼腆地望着下面,就像一個人第一次發表演說一樣,然後清了清嗓子。

“我很高興,一切都要過去了,”他說,“你們始終拿我當作一個基督徒來看待,我衷心地感謝你們對我的好意。”

“上帝會收下你這個悔過的罪人的。”她說。

“是呀,”他說,他那深沉的嗓子好像響應着她的尖細的聲音,“上帝會收下我這個悔過的罪人的。”

“永别了,麥克爾。”她喊道,聲音中帶着一種絕望的調子。

她用全身的力量來推那個木桶,可是怎麼也推不倒它。

“漢斯!快!幫我一下!”她無力地喊道。

她覺得她的最後一點力氣都快用完了,可是那個木桶動也不動。漢斯連忙跑到她旁邊,一下子把木桶從鄧甯腳下推開。

她立刻背轉身,把指頭塞在耳朵裡。接着,她就凄厲地尖聲笑了起來,好像金屬的聲音,漢斯吓了一跳,他雖然經過了這場悲劇,可是從來也沒有受過這樣的驚吓。伊迪茨·納爾遜終于垮了。即使在她神經錯亂的時候,她也知道自己垮了,使她高興的是,她總算在這樣緊張的環境裡撐過來了,而且一切都做完了。她搖搖晃晃地走到漢斯面前。

“扶我到屋裡去,漢斯。”她勉強說出了這幾個字。

“讓我休息休息,”她接着又說,“就讓我休息,休息,休息吧。”

漢斯于是摟着她的腰,架着她,引導着她那無力的腳步,她就從雪地上走回去了。可是那些印第安人仍然留在那兒,嚴肅地瞧着白人的法律怎樣強迫一個人在半空裡蕩來蕩去。

傑克·倫敦: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