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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的臉丨晝夜有時

一個女人的臉丨晝夜有時

一個女人的臉丨晝夜有時

畢加索(Pablo Picasso)《戴淡紫色貝雷帽的女子》(1937)。資料圖

我還沒告訴你她長什麼樣子。

一張頒發于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的國民證使我得以窺見她在山頂時的樣子。那年她十七歲。不過,也許照片是更早的時候拍的,因為她看起來就像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孩。那個時候的她長得有點像二姐和妹妹。

這張黑白照上的女孩神情漠然,冷冷的,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倔強。她的上唇很薄,下唇格外飽滿。眉毛彎彎的,不特别濃密,右眼比左眼小一點,是内雙眼。鼻梁不高,但也不是塌鼻,鼻頭圓圓的。那隻鼻頭随着年歲增長越來越大,是最令她滿意的部位。她迷信面相學,相信鼻子的大小能預示一個人的成敗與貧富。

“我的鼻子和成龍的一樣!”她總這樣說。

還有耳朵。耳朵的高低也能預示一個人的成敗。耳垂肥厚能彰顯福相。她喜歡看政治人士和明星的耳朵。

有一次,看電視新聞時,她湊上前去看槟城首席部長許子根的耳朵,發現他的耳朵果然很大,而且還是齊眉耳。

“看不到他的腳,他的腳一定也很大。”她還想看人家的腳!

還有一張黑白照。五個女孩坐在一座像是木闆房的木結建構築前面,那地方看起來像是一座樓房的天台。附近還站着五個人。除了一個穿白短裙的女孩,所有人都穿着深色喇叭褲。

女孩們惬意地坐在木地闆上,附近的男孩女孩也随意地站着。沒有人望向鏡頭,仿佛拍照的人是不動聲色地捕捉這群人的。

這群人就像是輪船甲闆上的旅人,正在等待抵達目的地。喇叭褲和披頭士發型,放松、無拘無束的感覺,這一切使我想到了自由又快活的嬉皮士。多麼年輕的女孩。

我看見一個很像二姨媽的短發女孩。我沒有見到母親。她是那個照相的人嗎?

在另一張照片中,她和三個女朋友并排站在一輛轎車旁,淡淡地微笑着。她穿着露出半截大腿的深色短裙,雙腿細長又光滑。我從未見她穿那麼短的裙子。

她是最高大的女孩,和我一樣,總是班裡最高大的女孩。

在一張應該是在照相館拍的彩色照中,她留着披頭士發型,穿着紫色背心連衣裙和戴着一副茶色墨鏡,翹着二郎腿,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牙齒又白又整齊,雙腿還是很修長。她變得壯實了一點,雙腿的線條接近記憶中她的腿的線條。她右手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那是她的婚戒嗎?她結婚了嗎?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婚戒。現在她長得越來越像我的媽媽了。我能認出她來。

不像那張更年輕時的沙龍照。我不認得那個女孩。那是個還算秀氣又标緻的美人兒。

很快她和父親的結婚照出現了。這張婚紗照把她的(還有他的)生活切割成兩半了。

後來的照片中,她把頭發剪得更短了。她還燙發了,是那種我們那裡的婦女喜歡(她們真的喜歡嗎?)的短卷發。

國民證上的女孩的那頭長黑發消失了。不過她早就不留長發了。她說過有一次她上廁所時及腰的長發不小心沾到糞便,于是她把頭發剪短,再也不留長發。

生下第四個孩子後,她開始戴眼鏡了。她一直戴銀框眼鏡。在我們家,隻有我和她是近視眼。四年級那年,是她帶我到旁邊的永明眼鏡店配眼鏡的。現在我的近視度數已經高達一千兩百度。幾年前她做了雷射矯視手術,但當理發師叫她看鏡子裡的自己時,她說她看不清自己的臉。

盡管她不再戴眼鏡,但姐姐和弟弟還是把她那副舊眼鏡放進她的棺木了。

除了近視,她身體的毛病還真不少。腸胃不好,牙齒不好,心髒虛弱,腳底經常長雞眼瘡,後來還患有高血壓。

“别吵了,我血壓高,頭疼!”

“他一直在身邊吵,吵到我頭痛,受不了!”父親會為了錢在她面前一直鬧。

一天晚上,整理她的抽屜時,我發現了我們姐弟妹五人剛出生時的健康卡和她的産檢卡。在懷第五個孩子的産檢卡上,醫生說她貧血,叮囑她每天吃動物心髒、紅肉、魚肉、豆制品或雞蛋。那是一九九四年,我即将國小畢業。我完全不記得有這件事。

我記起來上高中時她突然入院的事。她感到不适,胸口悶得慌。也許還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隻是我不知道。她在醫院住了兩晚。回到學校時,生物老師問我她是不是進入更年期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當時的我感傷又茫然。我還被那個詞深深觸動。Menopause。生物老師是個馬來女人,她是用英語表述“更年期”的。那是我剛認識的生詞,那麼新,對我來說還很陌生。我無法想象母親已經進入更年期。她的衰老與死亡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

那年她四十四歲。我也快迎來我的更年期了嗎?

和那些卡片一起的還有她的護照。上面顯示她的身高是168厘米。我一直以為她比我高一點點,或至少和我一樣高。

一張攝于二十三年前的單人照。夏天她去台灣參加長女的畢業典禮。她的長女是這個家的第一個大學生,她自豪得很。她沒有機會上大學,連中學都沒得上,這是她這輩子的遺憾。我突然想到多年前她為了和朋友一起上夜校而買了一雙白色的帆布鞋。當時的她也很興奮。

照片中,她穿着女兒的學士袍,捧着女兒的白玫瑰花束,笑容滿面地站在石欄邊。仿佛她就是那個畢業的大學生。她戴着那副方形銀框眼鏡,樣貌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然後她的樣子變了。當我回到烏拉港時,她已經非常瘦了。才四十七公斤。那是費盡力氣才積攢到的重量。維娜醫生說她的體重必須達到四十七公斤才能開始化療。她的乳房不見了,眼袋沉沉的,兩隻手像鳥爪子那樣猙獰。不變的是那隻大鼻頭和薄薄的嘴唇。

第一次化療時,她還能從容地對着鏡頭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第二次化療時,她用一條薄毛巾蓋在臉上。她在輕輕抽泣,不想看這個世界。我看不見她的臉。

最令人心碎的是夏木捕捉的那張臉。那是第三次化療,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真實活着的臉。那是最最憂傷的一張臉。

從此她的臉變得不真實了。我在遠方透過他人的雙眼看她的臉。我看家人發來的照片,看從前我和夏木拍的照片,并将它們儲存起來。

她瘦得厲害,幹巴巴的。她比一個月前更幽怨和無助(她知道自己就快死了嗎?)了。她的小腿和腳發黑、腫脹,那灰白、皲裂的皮膚使我想到多年前在北京動物園看到的那頭龐大、衰頹的白犀牛。她常常垂頭喪氣,佝偻着坐着,讓尤妮喂她吃飯。一個月前,她還有力量和心氣獨立進食,還能做不少事情。

但那時候她的雙腳和腹部已經開始腫脹了。她的下體也因為頻繁的腹瀉和清洗越來越幹燥。一天晚上,她叫我替她塗藥膏。她背對着我,要我仔細察看她裸露的下身。一會兒她又轉過身來。我照做了。我有點難堪,卻又對眼前的一切充滿好奇。

當她出門時,有人會盯着她看。父親說她的模樣會吓到人。

最後幾日,她躺在床上的樣子越來越像她母親從前的樣子。仿佛一隻幹瘦、瑟瑟發抖的老鼠被困在鐵籠子裡。

但我永遠無法見到她未來的臉了。她永遠停留在六十三歲。

我在她的葬禮看她最後的面容。姐姐為她選了粉紫色碎花壽衣,那是她喜歡的顔色。額帶和翡翠項鍊使她看起來像個老太太。這是想制造壽終正寝的印象嗎?

遺體接運工揭開棺木上的玻璃,入殓師讓我摸她的臉。我把手放在她的左臉頰上,然後又放在她的胸口上。她硬得像一塊冷冰冰的鋼鐵。但她的嘴唇紅紅的,和以前一樣薄,眼睛輕輕地閉着,看起來甚至比從前睡得更沉,更安穩。

别再牽挂什麼了。

現在,當我照鏡子時,發現我的鼻頭越來越圓了。有時候夏木會說我熟睡的樣子有點像她。

當我久久地看着她的照片時,我感到很恍惚,因為照片中的她的臉和我記憶中的不一樣。這真的是她嗎?姐姐們和我都有一樣的感覺。

奇妙的是,随着日子流逝,她的臉又回來了。不隻是她的臉,她的聲音也回來了。從前她在我的夢裡是沒有聲音的,現在她能說話了。

沒有人可以阻止她說話。

林雪虹

責編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