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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榜藝術追求搞錢快放下虛妄的藝術家光環吧

作者:北青熱點

◎寄溟

我們該如何定位《銀河寫手》中以張了一和孫談為代表的這個群體呢?按照影片海報上的說法——“打勞工翻身日”,他們是“打勞工”。可是這個宣傳口号與影片對主人公的塑造有種明顯的錯位感。張了一和孫談不是一般的打勞工,而是“有才華的編劇”。他們滿口影史經典,對各位文藝片大導演如數家珍;他們自視甚高,認為自己的作品非同凡響,隻是時運不濟,明珠蒙塵。

打勞工?藝術家?

若從張了一和孫談的視角來看,“打勞工翻身日”隻不過是一句自嘲而已。他們恐怕從來也不覺得自己是打勞工,而更可能一直堅信自己是藝術家。張了一在面對投資方的修改意見時,一直采取抵抗的姿态以保全自己的作品,也即一種類似于“藝術對抗資本”的态度。當投資方建議他們體驗外賣小哥生活時,他們也嘲笑待之。孫談說:“難道我寫犯罪片,還要先殺個人嗎?”雖然,在經曆了痛苦的劇本修改過程後,影片安排了一場他們與外賣小哥“圍城”式的心理對話,似乎這兩個職業在一個夢呓中取得了形式意義的平等。但實際上,這不過隻是添加的一個笑點而已,而發笑的機制恰恰就來自于這種平等的虛幻。

或許在影片中,張了一的女朋友周可可是唯一清醒的人,也是唯一真正意義上自我認同的打勞工。她同樣是一個資深影迷,對影史經典的熟悉程度不下張了一;而且她也相信張的才華,支援他的事業,對他有無盡的包容。在張了一去醫院就診精神疾病的時候,她終于委婉、小心地勸說張了一把“藝術”放一放,因為“人家付的編劇費用就是用來改稿的”。可是這樣的勸慰,在張了一看來是不可接受的。畢竟如果将自己看作藝術家,藝術高于資本就是天經地義的,而收錢辦事的打工邏輯就必定等而下之,要棄之如敝屣。是以,最後張了一無法滿足資方的要求,并在最後一番硬氣和雄壯的争辯中英雄撲地。

可是,他們真的是藝術家嗎?或者,他們的作品究竟有多少不容修改的藝術價值?當然,影片中沒有更多展現他們創作的《七秒人》的内容,但是從他們内部的、跟資方的讨論中,我們能得到一些關于這部作品的資訊:一個隻有七秒記憶的男人在朋友(或狗)的幫助下找到自己、恢複記憶的過程,其中可能還涉及外賣小哥的元素和一段愛情故事。或許他們真有天才的手筆和絕妙的設計,可是這個故事架構實在不會讓人覺得有多少意義和價值,而更像是一個以“七秒記憶”為賣點的網絡大電影。這種電影,有多少藝術可談呢?

攢點子,追名利

更重要的是,他們所有的讨論都圍繞着劇情展開,沒有一次是在讨論這個故事的意義和價值、内涵和深度。雖然他們在影片中以戲谑的口吻嘲笑了救貓咪的節拍表,但是在他們讨論和修改故事時,那塊白闆上畫着的就是這個節拍表,他們所做的就是如何把各種情節填在這個表中,并讓故事的主線形成錯落有緻的高潮和低谷。也就是說,他們不怎麼關心這是個什麼故事,這個故事有什麼意義,想出來的隻是一個個可以成為故事的點子。而想到這些點子之後,便隻關心如何把故事講出效果。這一點在影片結尾出現的新劇本《瘋狂的雞血石》的段落中,展現得更明顯。

《七秒人》最終也沒露出廬山真面目,《瘋狂的雞血石》卻通過一段張了一和孫談的對話,大緻勾勒了故事的面貌。讓張了一激動的地方,無非是這個故事帶有公路片的色彩,又帶有雞血石的噱頭,可以很好地被營構出來(其實他們所說的故事情節,也是東拼西湊自其他導演的電影作品)。這種故事倒不是完全沒有意義(畢竟他們附會的是甯浩的作品),但從他們的讨論中,看不到對故事意義的闡發,隻有對一個個戲劇點或賣點的激動。他們隻是在格子間編故事,從影史中借鑒或緻敬。也是以,他們所獻身的,不過是一堆由符号和影像構築的虛空幻景,與他們的自我認知和自我标榜相去甚遠。

影片的不協調之感很大程度上就來自于此,使人觀影後有一種說不出的糾結:

一方面,他們的創作談不上藝術,又沒有什麼社會責任,是以,他們以此為追求的勞作、加班和“獻身”(蝸居、吃外賣、熬夜、得病、被分手)很難激起觀影者的同情或敬意。他們的生活是自我的選擇,但這種生活讓人在情理、事理和意義層面都不會覺得是一個值得追求的生活。是以,當他們說出自己要離開北京、離開這個行業時,反而會讓觀衆覺得早該如此——結果他們卻紛紛留下,繼續耽溺其中。

另一方面,他們不屑于以打勞工自居,而影片對主人公的态度又明顯是正面的,認為他們是大城市裡的平凡“追夢人”。其實,他們追求的是什麼呢?無非是名利而已,他們汲汲于奔波的不就是影視行業内的認可、作品的署名,還有那塊随着他們搬家的黑闆上寫的“搞錢”嗎?這些都隻是非常粗淺的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有技術,沒體悟

《銀河寫手》的創作者就是影視行業的内部人員,主人公的原型就是這部影片的兩名編劇,他們寫的是自己的故事。是以無論是生活環境還是工作狀态,這部電影都顯得非常真實——但這種“真實感”隻停留在表面。影片關注到的龐大的、支撐着影視行業的底層寫手群體,是值得關注的。我想,如果有一部關于他們的紀錄片,會比這部影片精彩得多。

為什麼?因為這部影片無法從總體上把握這個群體的位置,也就無法深入地評判這個群體生活的意義,也沒有對這一行業進行批判性的反思,而隻是提供了兩名追夢的男性一路披荊斬棘,到最後人物也沒有發展的無厘頭故事。《銀河寫手》相較于《年會不能停!》而言,缺乏一種社會學的視野,卻增加了一種虛妄的藝術家光環。是以,《年會不能停!》明顯嘲弄了“我的未來不是夢”的浪漫想象,而“銀河寫手”們卻依舊認為會有一個觸手可及的可以暴得大名而名利雙收的明天。

或許,這恰恰反映了專業教育方面的某些問題。學院體制和專業教育能否培養出優秀的藝術創作人才?對此,美術學界、戲劇學界、文學界都有讨論,涉及的專業包括繪畫書法、戲劇文學、創意寫作等。曾經有一名專家說,戲文系是最幸福的,因為整個系都用來培養戲劇家和創作者。這固然是一種幸福,但是大量的畢業生或許也造就了影片中淺淺勾勒出的影視行業的巨大的底層編劇群體,造就了海量但千篇一律的套路化故事、海量的廉價勞動力、海量的幻景式的生活狀态。

這部影片的導演之一和這部影片的主人公之一,都是表演藝術創作專業的畢業生。但是從影片呈現出來的創作狀态來看,他們隻有操控節奏的導演編劇技法,沒有為作品注入對社會、人生的深刻體悟,以至于就算書寫的是他們自己的行業,他們都無法或不願形成反思性的認識。編劇技法本應是輔助性的,本應是對有意義的故事的再加工,但如果隻有技法的精熟,隻有先入為主的技法訓練,最多隻能透過技法形成的技術理性的濾鏡看待社會生活和世間百态,将活潑潑的生活和現實按照既有的規則編碼分類,很難切身地觸及社會現實。

女性資源,男性凝視

這部影片的性别邏輯就是一個直覺的例子。誇張一點說,片中所有的女性形象都是負面的:小蕊出軌大劉,抛棄了顔值不佳的前男友,引得衆人不齒;張了一和孫談後來簽約的公司,負責他們劇本修改、給他們重重阻力的,也是兩名女性。而對這兩名女性提出的意見,影片當然采取的是負面的表達方式:張了一全程屏蔽兩人的說辭;每次會議結束後,孫談和張了一都會痛斥這兩人根本不懂藝術。最後雙方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兩名女性終止了合同,将張、孫二人請出了公司,另請他人修改他們的劇本,隻是注明故事來源。

周可可是全片用筆最濃重的女性人物。她的網名卻是一個男性化的名字。憑借着這個名字,以及張了一對自己出題水準的自信,他想當然地認為來陪自己看電影的是一個“兄弟”。在張了一的生活中,周可可對他的劇本沒有任何貢獻,反而在最後勸他要現實一些,放棄一部分藝術,先完成項目。這對于張了一來說當然是很難接受的。

當兩人經曆了種種變故,尤其是經曆了小蕊的出軌後,他倆曾經抱在一起,堅定地說道,哪怕這座城市有太多的分分合合,他們也要做一世的夫妻。可是最後,周可可還是離開了張了一,并且是在沒有告知他的情況下就收拾了所有家當,請好了搬家公司。如果張了一沒有那麼早回家,影片中所呈現的,可就是周可可不辭而别——她要分開的理由也隻是簡單的一句:追求不一樣了,走不下去了。

這些女性又都是美麗的。不用過分引用勞拉·穆爾維的理論,我們也能看出銀幕内外的男性消費着這些女性的性資源。小蕊參演的對節拍表的圖解片段,兇殺和懸疑都發生在女性的卧室之中;小蕊出軌的片段是透過他者的推斷和猜想而成為事實的——那個片段中,銀幕内外都在幻想另一個空間中所發生或可能發生的性行為,而猜想果然變成了事實。清純的周可可見到張了一的第一天,就在看電影時共吃一桶爆米花,二人當晚就發生了關系,并貢獻了影片中第一個裸露鏡頭。那個鏡頭是俯拍,裸露肩頸的周可可平躺着直視鏡頭外的觀衆,帶有強烈的暗示(更不用說處于低位的女性帶有明顯的被動性)。而在随後周可可與張了一的對話中,周可可談論着電影,張了一帶着觀衆一起回味着剛才的床笫之間:

周可可:要是能在大銀幕上再看一遍《星際穿越》肯定超爽。

張了一:那你剛才?

而在張了一和幾個朋友KTV聚會的段落中,當蔡老闆拿着代表劇本獲獎的獎金牌跟大家分享時,蔡老闆變成了當晚最亮的明星。此時影片安排了周可可仰視蔡老闆的鏡頭,以及局促不安的張了一的鏡頭。這不是事業成功的男性将拿走一切資源的暗示嗎?或者說是處于事業低位的男性對自己即将喪失性資源的恐慌。

第三名女性是投資方的文學顧問馬姗姗。她提的意見,張、孫二人是輕蔑和鄙夷的。但孫談還願意開劇本會,是因為願意見到頗有姿色的馬姗姗。最後,張了一、孫談與資方的兩名女性大吵時,他們得知馬姗姗在背後對他們的維護和對他們才華的認可,可算意淫成功;另一方面,在這場争吵中,馬姗姗相對無言、淚流千行,始終處于下風即弱勢者的位置。男主角們從這兩個方面都獲得了滿足。

作為生活伴侶的女性,或是因為肉欲或是因為物質,離開了這幫自以為追求精神生活的男性;事業中碰見的女性,又是提出種種在他們看來是有礙藝術的外行見解,給他們的事業層層設阻——所有的這些女性,都被作為性資源被銀幕内外的男性所消費。如果我們得知這部影片的三名主創中就有一名女性,那這部電影的“男性凝視”如此之典型,就更顯得不可思議。

太刻闆,不真實

本片的兩名導演李闊和單丹丹是一對夫妻。在一次映後的主創交流環節中,有一名觀衆提問,既然這部電影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為什麼不采用男女主角的設定,而采用了雙男主設定?李闊回答道,這部電影的原型其實是他和這部電影的另一名編劇高群,他們兩人合作了很長一段時間。而如果采用男女主角的人物設定,那就會陷入愛情線,而很難表達出事業和行業的狀況。這一點,似乎女導演也是贊同的。

我想,恰恰就是前文所說的,編劇們不是在書寫活潑潑的社會現實,而是透過一系列的編劇手法,以及影史經典和同代成功作品的濾鏡來營造影片的内部現實,繼而歸出這樣的結論:男女主的設定一定會将影片變成愛情片,而無法講述行業的狀況;而男性一定是有理想、有才華的,女性一定是追求物質,會另擇高枝,她們會欣賞男性的才華,但不懂真正的藝術。

在人物塑造和性别身份的建構上,《銀河寫手》都存在類似的偏見。這使得它能成為一個講得通的故事,但也是一個極其刻闆的故事,離現實太遠太遠了。

影片的最後,張了一和孫談親手埋葬了他們的《七秒人》劇本。一個世紀之後,這個劇本被重新發掘出來,并在遺址上修建起一座美術館,一個機器人一樣的從業人員對參觀者介紹說,這是我們發掘出來的最早的人類創作的劇本。為什麼能看出來這是人類而非AI創作的呢?“因為它是不完美的。”

人類寫作相較于AI寫作的真正意義究竟在哪裡?人類寫作是因“不完美”就有價值的嗎?人類寫作一定“不完美”嗎?答案一定不像影片中說的那麼簡單,也絕不是可以被一笑置之的。多少劇作家嘔心瀝血的作品千載流傳,不完美嗎?相反,如果我們隻剩下節拍表,隻剩下講故事的手段,而失去了對意義的追索、對現實的感覺,那麼人類寫作完全被AI替代,就不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但願我們不要自己斷送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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