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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言小說全譯精選之睐娘

作者:飛倫

睐娘

睐娘姓易,住在松陵縣的舜水鎮。祖父因為家族世代為官,積累了萬貫家财。父親把家财全部賣掉,收存古代名畫,用香木制成架子放置,環列室内,猶如城牆。香木城共有十架,架上放置的名畫以一百卷為一套,用镂金牌子标記,其珍品都裝入錦緞套子,有玉石畫軸。睐娘才四五歲,天資聰明,過目成誦。父親曾開玩笑地列舉古人的姓名,問做過什麼畫,睐娘馬上就能指出在第幾卷中,無不吻合。父親是以喜愛她,讓她掌镂金牌子,主管畫城,叫她“畫奴”。睐娘長到七歲,會畫花鳥小畫,善文辭,會吟詩、作詞,體态俏麗,容貌絕美,不施脂粉而香氣四溢、容光煥發,飄飄然猶如仙女。她眉清目秀,顧盼生輝,是以,母親把“畫奴”的名字改為睐娘。明朝甲申(1644)年,海内動亂,大兵所到之處,郡縣淪陷。八月,睐娘和父母吃罷晚飯,畫梁上挂着繡燈,圍着紫絲屏障,月光照進來掩映在帷幕之間。睐娘正研墨醮筆,臨摹吳道子畫的觀音像,準備在附近的醉香庵祭祀酬神,把畫布施給庵裡的女道士。還沒提起筆,忽聽外面喧鬧聲如雷鳴一般,火光四起。外屋的人大叫:“兵來了!兵來了!”睐娘倉促進入裡屋,取下畫城中的珍品,帶着出門,跟随父母跑過偏僻小巷,偷偷地到了金牛村。睐娘在金牛村住了三年,靠賣首飾添置衣服,幫人刺繡掙飯吃,備受颠沛流離之苦。那時,舜水鎮的房屋已化為灰燼。戰亂漸漸平定,睐娘的父親想重新修建家業,但苦于無錢。睐娘潛然淚下,說:“我們家世代興隆,不幸陷于戰亂,孤身飄零終非長久之計。聽說我姑姑在午溪東新巷,年輕守寡,女兒可以前去拜訪,和她同居,早晚做伴。女兒行裝中有十幾卷古畫,賣掉可得千金,父親用它修繕故居,翻舊為新,那時,女兒可回到父母身邊,一家人從容團聚。”父親聽從了她的話,買了一條小船,讓一名叫問香的女仆跟随她前往。父女賦詩,灑淚而别。詩說:“漂泊何由返故園,桃花春雨照離魂。憑将别後雙紅袖,記取東風舊淚痕。”于是睐娘來到東新巷,住在姑姑家。

姑姑叫倩娘,丈夫姓言,在東新巷也是個大家族。倩娘的丈夫因為颠狂病,死在亂軍中,沒有兒子。倩娘很喜愛睐娘,把睐娘當成自己的孩子。倩娘有個表親的兒子姓潘,論起親戚關系和倩娘是不同姓的叔嫂。潘生原來也是世家大族,父母因為品行不端被家族除名,租了倩娘旁邊的房子居住。潘生能作詩寫文章,但是品行不好,他見倩娘寡居寂寞,天天借口有事會見倩娘,眯着眼、張着口,靠肩摸腳,挑逗倩娘。倩娘心動神搖,久而久之就相好起來。睐娘的卧室離倩娘的卧室大約一百步,住在東廂房的小紅樓上,常年擋着窗簾門帏,早晚不下樓梯。倩娘的事,問香略知一二,告訴睐娘,睐娘默不作聲。倩娘家有一花園,名叫隔夢,風景幽雅。時值暮春,倩娘打發開丫鬟、仆從,邀請睐娘去遊園。睐娘推辭不去,說是中午刺繡疲倦了。倩娘再三敦促,二人就打開隔夢園的門,轉過曲折的池塘,走上小山左側,在半峰亭休息。幾株柳樹披拂,漆紅欄杆彎彎曲曲,用竹壺品茶,在石凳上下棋。又轉而向左,隔太湖石一丈多遠,海棠花盛開,燦爛如錦繡屏風。沿海棠走數十步,一條路上全是櫻桃花,另一條路上全是薔薇花。倩娘說:“櫻桃沒結子,花姿妩媚,但終不如薔薇紅香可愛。”她挽着睐娘的左臂,搖動扇子微笑。走到薔薇架底下,嘩拉一聲,花瓣紛紛落下,撒得睐娘一頭一身。有彩線織成的穗子穿着相思子、帶着同心結雜在花中,落到睐娘的右肩上。睐娘驚訝愕然,隔着花叢看見一位戴着黑頭巾的白面書生,正凝視着她。問香急忙大叫:“潘秀才是從哪裡來的?”倩娘說:“潘郎是從櫻桃路上來的嗎?郎和睐娘素不相識,怎麼敢沖撞美人?”潘生看着倩娘笑,倩娘也看着潘生笑,于是各自散去。睐娘知道倩娘出賣了自己,羞慚得面紅耳赤,好多天郁郁不樂。原來倩娘一向喜歡潘生,對睐娘的潔身自守感到羞恥,是以讓潘生潛藏在花園中等待睐娘,想污辱睐娘。倩娘知道達不到目的,從此開始不喜歡睐娘,越來越為潘生打算。

一天早晨,睐娘洗漱完畢,坐在窗前無事,偶然想到在紅紙上寫小楷,于是摘取唐人詩句內建一首絕句詩:“早是傷春夢雨天,莺啼燕語報新年;東風不道珠簾卷,引出幽香落外邊。”詩中隐含諷刺倩娘之意。寫完後,用一玉石獅子壓住。忽聽樓梯上有木鞋上樓的聲音,知道是倩娘來了,連忙整理衣袖、穿好鞋子上前迎接。進房見紅紙寫的詩還在玉獅下壓着,睐娘急忙把它放進梳妝台下的抽鬥中,紙仍露出一半。倩娘抽出紙來看了看,就放進左袖裡面,匆忙下樓。睐娘制止不住,徒自歎息憂愁。倩娘走出堂屋,正巧在梧桐軒下遇到了潘生。倩娘從袖中取出詩箋,朝着潘生扔去,說:“櫻桃路上,有男子彈琴挑逗,梧桐軒下就沒有女子擲果回報嗎?”潘生打開詩箋一看,原來是一首絕句,詩後有“畫奴戲草”四個小楷字的落款。倩娘說:“畫奴是睐娘的小名,紅箋就是潘郎的媒人。”潘生帶着詩箋回去了。過了幾天,秋雨乍晴,天氣開始涼起來。秋風陣陣,池塘中荷花零落,庭堂前青草凋殘,睐娘獨坐凝神,無限惆怅,不禁動了回家的念頭。隻見問香提着一隻絲線纏繞的斑竹籃,籃裡放着一個描金小方奁進來。問香獻上方奁說:“倩娘讓姑娘把這個當做午茶,稍稍滋潤肝脾。”打開方奁一看,裡邊有兩合石榴子,四支黃柑,水果底下有奁衣蓋着,奁衣下邊有一尺見方的錦緞,用繡帶打成雙結,重重密封。開封一看,有一張薄薄的赫蹄紙,紙上寫着五十六個字:“珠樓十二夜初長,秋恨應知怯晚妝。巫水有雲通楚佩,賈牆無夢問韓香。錦弦舊瑟調鹦鹉,藍酒新垆憶鹔鹴。落月斜廊無限意,可能流影到西廂?”篇末寫道:“米在田而可食,水非米而何炊?”睐娘用指頭畫筆畫,米在田下,水在米旁,像個“潘”字。她氣憤地站起來,撕碎紙扔在地上,披散頭發甩動衣袖,去見倩娘。倩娘正坐在繡花坐墊上裁剪帶鳳花的細襪,忽然看見睐娘進來,以為睐娘有意和潘生相合,就和睐娘并排坐下,替睐娘整理頭發,插上钗環。睐娘滿面通紅,臉色嚴肅,屏氣不語,好久才說:“侄女年幼,離開父母流落在外,孤身一人,托付給姑姑。姑姑慈惠,讓我穿绫羅綢緞,吃山珍海味,十分厚待。可是,卻不用道德教育我,竟讓不友好的男子見我,而且傳遞情書。姑姑縱然不愛侄女,難道就不自愛?先前,侄女偶生閑心,略動筆墨,寫成一首小詩,姑姑強行掠取,是以導緻淫邪的引誘。挺拔的竹子有節,崇高的松柏有心,豈能玷污?陌上的桑婦尚且不為金錢迷亂,難道侄女能像韓氏那樣用紅葉寫詩流出宮外,像楚女那樣逾牆追求宋玉?侄女并不敢斷絕姑姑的大恩,但長住姑家,必然毀壞了名聲,請就此告别!”她含淚拜了兩拜起身。倩娘好話說盡,竭力挽留,睐娘不答應。那時易家在舜水已蓋起房舍,父母正想迎回睐娘,恰好睐娘回家了。父母又驚又喜,談起别後的事情,睐娘隐瞞了和倩娘不和的事。

原先,潘生的父母讓潘生和王家女兒訂了婚,自從迷戀倩娘,潘生就背棄了王家,王家也因為潘生放蕩,行為不檢點,把女兒嫁給了别人。如今,潘生想借倩娘向睐娘求婚,沒有如願,于是到處宣揚睐娘寫在紅紙上的詩,誣蔑睐娘,讓睐娘的父母聽到,想由此達到婚娶的目的。過了一年多,倩娘有事到睐娘父母家,寒暄之後,便提起睐娘的婚事。倩娘口裡說心裡盤算,沒提人先頻頻觀察睐娘父親,見他沒表示反對,便極口誇贊潘生的才能,而一字不提他的貧窮。又附在睐娘母親耳邊竊竊私語。睐娘父母默默不語,相對歎息,就應了下來。倩娘回去就為潘生送來六禮。睐娘父母選擇吉日,準備把潘生招贅進門,根本不告訴睐娘。到新婚之夜,銀燈斜照,繡帳高挂,夜深後睐娘卸妝一看,新郎就是隔夢園櫻桃花下的書生。睐娘大哭失聲,悲恸欲絕,死而複蘇。問香急忙跑去喊來睐娘父母,睐娘悲痛已極,語不成聲,她長時間隻是說:“倩娘害了我!”父母再三勸解,但夫婦之間由于不是真心情願,雖然勉強歡笑,眉宇間始終愁恨緊鎖,不勝悲傷。住了兩年,潘生也建造了幾幢房舍,就攜帶睐娘回家。潘生的父母,兇悍暴虐,早知睐娘對潘生不禮貌,是以怒氣沖沖地等待睐娘。睐娘拜告公婆完畢,含淚進房,幾乎不能活下去。辛醜(1661)年,潘生因為生活困難,替人作文墨工作,又調戲主人鄰居的女兒,被主人辭退。睐娘更加不尊敬潘生。潘生大怒,斥罵之聲,聲震戶外。睐娘托着腮對潘生說:“薄命人的苦,我已含冤而知;你這狂童的瘋狂,竟然負心到這種地步!你算什麼男子漢?既無恥,又無禮!我死後做鬼,你還能活着做人嗎?”話未說完,鞭子劈頭蓋臉地抽來,睐娘頭發散亂蒙住臉,血流到了肩膀上。這時,月光照進房中,青燈閃爍,睐娘蒙着眼嗚咽歎息說:“生命到此結束了。”她讓問香到舊箱子裡取出《愁鹽》詩卷,詩詞若幹首,以及《綠簾小寫》一百張,都是幼年時畫的花鳥畫稿,全部用火燒掉。又撕下一尺帛絹,流着眼淚寫了一封信,交給問香,說:“天明你替我送給易家的爹娘。”信中大略說:

女兒不幸自幼遇到戰亂,骨肉飄零,分居兩地,加上常年瘦弱有病,自知柔弱香草容易夭折,淡薄雲彩難以長壽。但從童年起,酷愛詩書,兼喜繪畫,一心和名族結婚,到良家做飯,以便父母二人年老時可得安慰,這就是女兒的心願。不料,媒人的欺騙竟來自近親,玷污我的清白名節,編造謊言詭計,以緻和卑鄙小人結合,終身的依靠,一個早晨便喪失了。怨恨不解,精神抑郁,愁苦纏身,魂斷藍天,哪裡知道生活的樂趣。女兒自初春分手以後,郁積成病,常常一天隻吃一碗粥,看見飯就想嘔吐,喝湯不到一勺,悲苦情狀難以盡述。每逢夜晚柴門關閉,寒氣襲人,房檐雨聲淅瀝,窗前燈花爆落,遠處飄來搗衣的砧聲,更樓谯鼓時斷時續,那時女兒淚如雨下,靠着枕頭終夜不眠,愁恨綿綿不知從何而來。等到天亮打開畫窗,花兒綻開笑臉,鳥兒放聲啼鳴,幾次憑欄眺望,想起童年時,女伴相随踏青西園,歸來後在樓上彈奏琴瑟,在庭院騎小馬遊玩,笙瑟齊奏,鼓樂合鳴,笑聲朗朗,歡樂無比,如今一切煙消雲散,恍如隔世。同是一個人,苦樂頓時不同,女兒命運乖蹇,又有什麼可講的?今年秋天,負心人偷情不成,遷怒于女兒,百般鞭打,女兒奄奄一息,難以存活。遂叫丫鬟問香告知父母,今夜就是女兒的死期,盼父母前來看望一次,從此永别。綠香帳裡,再也沒有女兒留下的钗環脂粉;紅葉窗前,再也看不到女兒的面容身影。柳葉上凝結着露珠,那是哀傷女兒的淚水;蓮心遭風吹打,絲絲相連,那是女兒的怨恨織成的。三更天明月高懸,女兒孤魂遊蕩,天涯處處芳草碧綠,再想回家,隻能是在晚風吹拂的夢中了。父母年事已高,勉力加餐,愛護身體,不要挂念女兒。煩請收集女兒屍骨,蓋上一捧土,讓女兒脫離人世,消散于天上。黃粱一夢煙消雲散,就此結束一生。女兒原想像孟光那樣夫婦隐居,可惜沒得到好丈夫;像弄玉那樣,和丈夫一同成仙,可惜成了癡人說夢。隻是想到父母養我一場,沒有結果;和父母相聚的歡樂,渺茫遙遠,難以再實作了!梅花還畫在女兒的額頭嗎?蓮花還畫在女兒的腳上嗎?梳妝台前的舊影,繡紗帷裡的餘香,姗姗來遲的女兒,恐怕是離魂的倩女了。

第二天早晨,睐娘父母看到書信,氣憤驚駭,放聲大哭,來到潘家,睐娘已經在前房左梁上上吊自殺了。潘生和他的父母都已逃走,不知去向。睐娘父母和易姓親戚把睐娘屍體收斂入棺,放在兩柱間,然後攜帶問香回家。

睐娘為人,神清氣爽,溫文而雅,情深意笃卻默默不語。心靈手巧,詩文繪畫都極精通,而表面上卻像是不懂的樣子。出口成章,但卻很少與人辯論;提筆著文,都是心性的揮灑流露,是以寫喜悅則筆墨歡快,寫悲哀則字字有淚,她就是徐陵所說的“妙解文章”的人。可惜高貴女子得不到依靠,美貌女郎沒有伴侶,才華橫溢卻命運乖舛,生命短促而怨恨深長,太可悲了!睐娘終年才二十四歲。入斂後幾天,忽然有一位豪俠,胡須粗硬,頭發卷曲,紅頭巾、綠衣衫,佩帶寶劍騎着馬奔馳而來。他後面跟随一個綠眼睛的奴仆,身上背着個血口袋。到睐娘家,推門直入。豪俠把馬停在睐娘的靈柩前邊,捋着胡須大喊:“負心人已經殺死了!”奴仆把布袋向下一抖,血淋淋的一顆人頭在地上飛快地滾動,原來是潘生的首級。第二年,午溪有強盜作亂,倩娘被強盜虜掠去,下落不明。人們都說這是替睐娘昭雪冤仇。

【總案】 睐娘是成千上萬封建婚姻制度的犧牲品之一。睐娘那篇飽含血淚的遺書是對封建婚姻的控訴,也是全文最精彩的部分。“梅花猶在額乎?蓮花猶在足乎?”簡單的兩句話,流露了一個瀕死人對生活的強烈留戀。可憐的是,睐娘一生所體驗到的幸福竟隻是那幼稚的童年,封建婚姻把一個弱女子埋葬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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