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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洪俠|一個人的“随想錄時代”

作者:經濟觀察報
胡洪俠|一個人的“随想錄時代”

胡洪俠夜書房

【巴金《随想錄》見聞雜記】續一

我曾供職十七年的《深圳商報》,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創刊時立志成為立足深圳、面向全球、與經濟特區地位相稱的财經報紙,無奈誕生不久,一波三折,停刊又複刊,先是“政府機關報”,後又加入報業集團,三十多年間功能定位幾經變更,迄今始終未變的,大概隻有“深圳商報”四個字了。

胡洪俠|一個人的“随想錄時代”

雖名為“商報”,但其版面上的文化報道與文藝副刊卻一直很出色,起碼新冠疫情前是這樣。而1995年至2015年期間,巴金,則是商封包化版面上出現次數最多的作家名字之一,相關文章與專題所占版面數量也最多,沒有之一。現在回想起“文化廣場”刊發巴老新文章、策劃“晚年巴金”、“百年巴金”與巴金去世等專題的日子,心裡依然有當年激情燃燒的餘溫。

《深圳商報》開始報道與巴金有關的新聞,始自1995年1月23日。那一天報紙的第5版,登載了樓乘震報道上海“希望在行動”義拍賣的文字稿,其中提到巴金捐獻的簽名本《随想錄》拍到了3萬元。

1995年9月3日,《深圳商報》“文化廣場”周刊創刊。到了11月5日那期,我們已經可以宣布将陸續刊發巴金先生新作了。我的“編者按”這樣寫:

1987年,著名作家巴金積8年之力寫完一部講真話的大書《随想錄》。在三聯版《合訂本新記》中,巴金老人因一時激憤曾說“我寫好150篇‘随想’就聲明‘擱筆’,這合訂本的‘新記’可能是我的最後一篇文章”。如今8年過去,使國人感到欣慰的是,“知識分子的良知和對人類熾熱的愛,使老人無法真正放下手中的筆”,于是我們仍不斷地讀到巴老飽蘸心血、帶病疾書的真話。在今年3月出版的《再思錄》中,巴老更明言“這并不是最後的話”,他相信自己“還有機會拿起筆”。 今天獻給各位讀者的,正是巴老的新作。這是一組巴老為《巴金譯文全集》三卷本寫下的三篇跋文,今天先刊載第一篇,其餘兩篇陸續在《文化廣場·讀書人》版刊出。文章标題由編者拟定,未及征詢老人意見,特此說明。 在此,本刊編者願同各位讀者朋友一道,遙祝巴金老人健康長壽。

那一期的“編讀劄記”,我寫的是《“當初應該愛你”》。當時《顧準文集》正火,我的“董橋體編者的話”于是從顧準說起:

那天晚上讀《顧準文集》,一種很遺憾的心情徑自沉下去,千呼萬喚也浮不上語辭的表面。電視裡傳來趙傳的歌,“很醜”的歌星在唱一首新歌,名字是《當初應該愛你》。是的,當初應該愛你,當初人們應該愛顧準,當國中國應該愛顧準……确是“相遇太遲,分手太早”,朱學勤則說是“人們痛惜顧準去世太早,得到了解太晚”,一個意思。朱學勤在他的論文序言裡說:《顧準文集》是“當時被排斥在主流學術界之外,一個優秀思想家寫給抽屜而不是寫給出版社的思想手記”,他說他的博士論文“費三十萬言所想說明而且不一定能說明的内容”,卻已被顧準二十年前用三言兩語點破,“面對如此犀利的先知先覺,我不能不肅然起敬”。

胡洪俠|一個人的“随想錄時代”

“文化廣場”創辦之初,贊賞和批評的聲音都很多,其中一個焦點是說内容過于“雅”,做不到“雅俗共賞”。我實在也不知如何做到雅俗共賞,隻好自己在寫“編讀劄記”時,引用一些流行歌曲的歌詞。《“當初應該愛你”》說完了顧準說巴金,穿插其中的直接引語,都是趙傳《當初應該愛你》裡的歌詞,今天讀來,頗覺突兀與瑣碎,說“随俗”則有之,說“通俗”則未必。我寫道:

……正準備組織文章向讀者推介顧準時,上海傳來了巴金老人的新作。巴老8年前出了一部說真話的大書《随想錄》之後,曾宣布“封筆”,但他終于沒有在說真話的路上停下來。《随想錄》之後又有《再思錄》。“我閉上眼睛,假裝我可以忘記”,巴金老人不肯“假裝可以忘記”,他說“我有聲音,就不會沉默。聲音啞了,我還會使用顫抖得厲害的手……因為“流下的眼淚騙不了自己”。 總不能若幹年後再對巴金唱“當初應該愛你”吧!隻識《家》、《春》、《秋》,不知《随想錄》、《再思錄》,便不懂作為思想家的巴金……

我覺得和《文彙讀書周報》一樣直接用“《巴金譯文全集》第一卷代跋”做标題,太不親近深圳的讀者了,是以我将原題做副題,另起了一個文章正題——《感謝與紀念》。見報後未聞上海方面有反對聲音,以後兩篇我就都如法炮制了。

這篇文章巴老完成于1995年7月19日,文中他談他翻譯的克魯泡特金《我的自傳》的版本,也談自己翻譯此書的經過。我讀着讀着就覺得巴老晚年一直在“随想”,從來未停止:

《自傳》以各種版本問世,一晃就是60多年。我常常記起過去一些有血有肉的日子,想到久别的朋友,……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拖住了我的手、揪住了我的心。我記起來了,我的眼前出現了過去的生活,遠去了的朋友。 一張大大的圓臉,一連串朗朗的笑聲,坦率、真誠,他對人講話,仿佛把心也給了别人似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從讀者成為我的朋友,從投稿人成為出版社的主要翻譯者。他走上翻譯道路,我鼓勵了他,我把他的一本本的譯文送到讀者手裡。他熱愛翻譯,每天通宵工作,即使在“文革”期間受虐待的惡劣條件下,他仍然堅持翻譯契诃夫全集,他讓中國讀者懂得熱愛那位反對庸俗的俄羅斯作家。他為翻譯事業奉獻了自己的下半生,奉獻了一切,甚至他的健康。他配得上翻譯家這個稱号。 “文革”後他看見我忙忙碌碌,曾經對我說:“你翻譯工作搞不完,我接着給你搞。”他很有信心,我也相信他,我比他年長12歲,我以為自己一定走在他的前頭。他熱愛文學,淡泊名利,我們趣味相同,我也願意接受他的幫助。誰知他偏偏先走了,而且去得那麼快,不給我一點時間,表示了解,更不用說我的感謝了。不然的話,現在“譯文全集”編成首卷問世的時候,我會感到輕松。當初他離開人世的時候,我在病中,沉默地接受了這個噩耗,今天我将這卷書獻給他——翻譯家汝龍,作為對他的紀念。

有時我想,雖然《随想錄》寫作計劃1986年巴老宣布已經完成,可以封筆了,但他既然沒有封筆,那他之後幾乎所有的文字其實都可以算作《随想錄》的一部分。巴金先生的晚年,适逢改革開放時代,卻是他自己的“随想錄時代”。全球有“大中華”,巴金有“大随想錄”。

胡洪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