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于《中國書法報》2024年4月9日04版）
立雪橫經憶前塵，伫候麈教待何日
錢玉清
劉老師走了，帶着病痛，帶着未了的心願、未盡的事業，帶着對這個世界深深的眷戀離開了我們。社會各界普遍感到非常突然、驚愕。其實,劉老師患病住院已經11個月了，因為他是個要強的人，又不想給大家帶來麻煩，再三叮囑我們不要聲張，是以外界知道的人不多。況且中間還恢複得很好，已經出院将息，并出差參加了好幾次評審等書事活動，但回來後就病情複發再沒有出過醫院。
劉老師患病已近一年，中間也去看過他幾次，總感覺他能好起來，小年夜還和劉老師、師母視訊對話，互祝新春快樂，感覺狀态尚可，還聊到待恢複得差不多來蘇州小住一段時間。是以我們都很樂觀，準備過了春節再去看他，誰知春節期間病情時好時壞，非常不穩定，總體情況大不如以前，到21日病況急劇下降，我一直保持着和醫生、師母、還有徐健兄的聯系，雖然沒在北京，但幾乎親曆了劉老師搶救的全過程，心急如焚，心如刀絞。厚祥兄、劍初兄也相繼到醫院，我人在蘇州，心已在北京。我們也都認為劉老師命大福大，有超人的意志力和頑強的生命力，能和前幾次一樣有驚無險，轉危為安。可是和師母随時的聯系中察覺到這次的嚴重程度非同一般。22日下午1點多林博士發來短信：“錢局，非常遺憾！我的水準有限，回天乏術，劉老師走了。”我徹底懵了，感覺就像天崩地陷，五雷轟頂，渾身發抖，腦子一片空白，整個人瞬間失去了知覺、癱軟在地上。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緩過來神來，拎起行囊，拖着沉重的腳步趕赴北京。從21日晚上到22日下午登上高鐵的這一段時間我一分都沒合眼，頭像開裂一樣，本想在高鐵上眯一會兒，但怎麼也睡不着，想起了從聽聞劉老師，認識劉老師，到從學劉老師，以及和劉老師一起走過的日子，摧心剖肝，淚如泉湧。
劉老師出道早，幾十年前就聽說劉老師的大名，也特别喜歡他的作品，時常将他的代表作從報刊剪下放大影印或網上下載下傳列印成冊，置于幾案，懸之座右，朝夕谛觀，悉心揣摩，啟益甚豐。但真正得見劉老師是在2004年以前的幾次書法活動上，具體時間記不清了。當然，其時是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也沒機會拍合影、留電話。直到2009年在清華大學的書法教育訓練班上，他來為我們上課，才有了近距離的接觸、向他求教的機會并留下了第一張珍貴的合影。劉老師當時對我也有點印象，因為我在這之前也已經有幸入展九屆“國展”，并在六屆“新人展”、首屆“冊頁展”、二屆“草書展”中獲獎，是以劉老師也似乎特别偏愛我，課餘和我聊的也最多，這是第一次與劉老師接觸。再到2011年我來人民公安大學參加為期一周的公安業務教育訓練，某一天晚上通過劍初兄的聯絡造請了劉老師。自此與劉老師感情更深了一層，以後的一段時間裡向劉老師請益的次數就多了起來，或電話或書信。說來也怪，劉老師隻要到江蘇或蘇州來垂察、參加書事等活動，都會事先通知我，或單獨約見，或帶挈随從。作為一個業餘書法愛好者真是受寵若驚，不知所措。期間我也多次專程赴京讨教劉老師，由此又結識了徐健兄。
2015年6月劉老師還帶家人來蘇短憩，并聊到是年将在中國人民大學開設草書高研班事宜，我即欣然報名申請入學。就這樣，從2015年10月起我也通過“官方”途徑正式開啟了向劉老師的修業問道之路，劉老師還授任我為班長，真是顧景慚形，愧不敢當。
每次集中面授劉老師都設定書理講析環節，确定一個命題，利用半天時間，不做課件，不帶片紙，随感而發，娓娓道來，縱橫捭阖 ，談笑風生，學員們往往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形式上是一個草書高研班，但在實際教學過程中篆隸楷行靡有不及；琴棋詩畫靡有不包；諸子百家靡有不涉。上天入地，透古通今，引經據典，會中融西；獵涉點廣，資訊量大，“二十八宿羅心胸，九精耿耿貫當中。”大家被劉老師的人格魅力、博聞強識、高才卓識深深折服。
漸漸地，我對劉老師的了解也更加全面、深刻，感覺以前崇拜劉老師基本集中在他的創作以及一些學理觀點，突然發現，這隻是了解了劉老師的冰山一角，他身上有太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包括中國傳統文化的三大支柱——儒、釋、道他都有涉獵，且在詩詞歌賦、道德文章、書法理論、科學經濟、政治軍事、天文地理、聲樂體育、美學設計等領域都有很深的研究，關注面之廣，知識面之寬不由令人心生佩仰，在他身上總有學不完的東西，聽不完的故事。
“經師易遇，人師難遭。”書法本體施教之際，劉老師猶在意學員的習慣養成、情性修行、節概塑造、心志淬煉、境界提升。 印象最深的是在青川面授課上，劉老師用了近一個小時談了政治思想、紀律作風、處世行事等似乎與書法毫不相幹的話題。善誘恂恂，誨化諄諄。擺事實，講道理，鞭辟入裡，規勉萦耳， 微言大義，深受教益。劉老師每教導我們：書家要有情懷、有胸量、有品味；重大局、重公心、重德行。也經常帶頭将自己的作品饋贻為書法教育提供友善的個人、機關。期間，聞訊有幾位學員經指授後在全國大展中入展、獲獎的消息，十分高興，欣然将自己作品分賜于幾位學員，以褒獎優秀，激勵後學 。劉老師的一言 一行、一舉一動深深影響和感染着我們。
同時，劉老師殊為注重和強調書家社會身份的确立和價值存在的彰顯，不屑埋首攻墨，不聞世事的狹隘思維支配下的書學邏輯，闡揚：“打開電視，浏覽世界；翻閱典籍，涉獵百科； 俯首書齋，思連今古；置身床榻，心遊乾坤。”良謂妙谛，信可啟悟。身體力行倡導書家應有“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家國情懷，要關心國事、關注民生，與國家的發展同頻共振， 與社會的進步休戚相連，尊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文理想，複興精神歸屬，踐行責任擔當。意恉：有認同感，才有使命感。行藏格局大，才有書作氣象大。隻有投身時代、融入時代、體察時代，才能了解和實作“筆墨當随時代”的生命志尚，經受和無懼時代拷問。
先生教言“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他言行一緻，表裡相符，理性地、執着地、有序地經營着自己的時間，方成就了一位複合型、全能型書法大家。是故，我更堅定了師事劉老師矢志不變的願望。
兩年多的随學，面聆謦欬，屢蒙親炙，我的靈魂得到了洗禮，精神得到了升華，才學得到了增益，能力得到了提高。然後即迎來了我人生中最值得記憶和歡悅的高光時刻，這就是2018年4月劉老師和我的師生聯展。展覽在蘇州金雞湖美術館舉行，劉老師冠其為“橫錦姑蘇”，并親自作序，整個展覽的方案認定、題材標明、設計拟定，都是劉老師親自操辦、督辦的。劉老師還多次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單獨和學生辦展覽，讓我愈加誠惶誠恐，寝食難安。展覽開幕的前幾天，劉老師帶着師母早早地來到了蘇州，我們幾乎吃住在一起。劉老師是一個特别嚴謹的人，展覽的每一張作品（包括我的）他都要再親自複檢，查找問題，補正糾錯；開幕式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要反複推敲，事無巨細，事必躬親。經過這次聯展，我更親近、熟識了劉老師，又跟着劉老師學到了很多，同時，對他的了解也更加豐滿、立體了。
這些年來，我多次出書冊、辦書展，經常央浼劉老師題簽、站台、寫序，劉老師總是爽慨惠允，有求必應。我兒子結婚，劉老師和師母專程趕到蘇州，還為他們做證婚人。一直以來，劉老師對我恩遇有加，關愛倍至，提挈、獎掖、加持的事例不勝枚舉，不一而足，我卻學無所長，毫無建樹，每每想起，總會感到深深的不安和自責。劉老師突然走了，我到現在還覺得這是一種虛幻的“傳說”，意識上他隻是短暫遠行，揮手小别，還會回到我們身邊，走到我們中間。
“積照涵徳鏡，素懷寄清琴”。對我來說，劉老師已然超出了“老師”的邊界，是我的家人、長輩、至親，是我的精神依附、人生導師、指路明燈。他的辭世給我留下了莫大的悲恸，深重的打擊，無盡的思念！遂撰聯二幀、成詩十首聊以傷悼，托以哀鳴！
沉痛悼念恩師劉洪彪先生：
道徳金光，今世程門因啟悟；
藝壇巨阙，來生骥尾再橫經。
——不肖學子玉清哀撰
立地頂天，谠直剛方，逆坂豪雄真鐵漢；
光風霁月，溫良柔婉，後夷高誼實仁君。
——不肖學子玉清哀撰
《悼恩師劉洪彪先生十首》
甲辰正月十三，本應春歸時序，京城卻徹寒入骨，積雪不消，恩師溘然長逝，悲痛切割。謦欬如在耳側，往事宛然目前。師母言：恩師在昏迷前夕尚聲聲呼我名，愧恨無已，滋增心裂。恩師聯語、格言嘗有：“當謀奇特事；要做正常人。” “不必谄媚達官顯貴，也不要俯視鄙夷黎民百姓。”
痛别吾師哭斷腸，不窮哀念寄孤行。
倚欄魄失恨無術，積雪淚熔成沆浪。
口授諄諄猶耳側，心傳脈脈若身傍。
蓍龜不媚忠魂在，傲骨仙風寫肆芳。
（其二）
哲人其萎斷肝腸，肇歲京城寒夜長。
清淚猶如飛雨雪，此生何幸列門牆。
洪鐘侃侃吐珠玉，彩筆翩翩出錦章。
獨立乾坤奇特事，一身癯影化梅香。
（其三）
淚人抖瑟撥爐灰，
裂肺撕心長跪哀。
掩面問天天不語，
拜央還我業師來。
（其四）
不信恩師歸九春，
呼吾曆曆似今晨。
醒言诤戒響天幕，
誓教規模立此身。
（其五）
從師問藝入瑤堂，
技道兼修德首行。
明日誰來解新惑，
人琴俱失兩茫茫。
（其六）
軍警師生情意長，
獨惟托夢訴衷腸。
圍爐欬謦待何日，
涕淚盈襟徒慘傷。
（其七）
吾師峻潔久清望，
藝道輝光感萬方。
鐵筆如椽掃六合，
長風千裡子芬芳。
（其八）
殊勳筆翰澤群方，
更有風标日月光。
試問衣冠誰為正，
前塵紀念淚千行。
（其九）
師恩如海我同舟，
飛棹揚帆得自由。
忽似夜航燈塔失，
闌珊無意度春秋。
（其十）
慎嚴橫逸一離人，
每有信言情性真。
從此如何問消息，
丹青依舊照崚峋。
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