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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當代到超當代:改變的,接受的,創造的

作者:北青熱點

◎後商

展覽:共貫與多元——當代繪畫藝術新樣态

展期:2024年4月6日-4月16日

地點:中國美術館

數年前,對于當代藝術過于市場化的批評甚嚣塵上。這樣的批評在今天已難覓蹤迹。很難說,是否由于當時的批評産生了正面效果,才避免了當代藝術的爛俗趨勢,但它也有可能隔絕了當代藝術和公衆的交流。回顧剛剛過去的這段曆史,我們會發現,市場深刻地改變了人們的“現代化生活”,人們換了皮,換了血,換了口氣。

拍賣會、“巴塞爾”、美術館、藏家,市場一家獨大。在觀念缺失的時期,藝術的天平向實物傾斜。市場給當代藝術提供支援,消除障礙,展示出路。當然,市場并非奇迹,但也并非妖魔。這聽起來像是個玩笑,市場來臨後,它又一次“改造”了社會的現實、改造了藝術的文法:“好賣風”“國際範”“迷彩味”……

當代藝術的“時間廊”

在市場尚未滲透藝術工作的每個細節時,那些60後總是給人以很努力、很拼命、很辛苦的樣子。他們中有的在圓明園、東村(現朝陽公園西北角附近)過着流民一樣的生活,住着沒有産權的房子,玩着無傷大雅的遊戲,然後畫畫。直到他們老了,移居到宋莊。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他們總是“雞”自己,“内卷”的意志刻在了他們骨子裡,他們憑借着沖勁執行來自不知道哪位神祇的指令。

是以,他們的故事總是直白的、明确的,并不“小确幸”或模式化。分開來看,它們很像是《故事會》上的“獨幕喜劇”,戲谑、憂郁得令人動容;而合起來看,這個大故事又多麼像今天随處可見的樣闆房,同樣規格的露台、同樣分區的三室兩廳、同樣盜版的埃菲爾鐵塔。這是一個先是自由嬉戲,繼而氣血充盈,最後退居幕後的大故事。

而同樣辛苦長大的90後,已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會——一個經過他們的“内卷”而更加“内卷”的社會。在這樣一個社會,似乎沒有人不“卷”,也似乎沒有人不渴望“躺”。于是60後的激情與愛變成了90後的多巴胺與内啡肽,60後的藝術與理想變成了90後的工作與政策。

不妨比較王興偉的“卡通”與孫一钿的“卡通”:前者在叙事的語感之中将“卡通”轉為泡沫,後者則在景觀隐喻中将“卡通”轉為裝飾。如果他們的“卡通”都是禮物的話,王興偉的禮物收在了抽屜裡,孫一钿的禮物擺在了桌子上——收在抽屜裡的禮物将觀衆的頭腦裝了一把鎖,擺在桌子上的禮物給觀衆的笑容增加了一份彩。

借由市場,藝術自體的規律得以呈現。這是從王興偉到禤善勤、張子飄的時間廊,也是從孫文波到柿柿、程宇琦的時間廊——隻不過前者有藏家打理,後者沾惹了風塵。這個時間廊,是“89現代藝術大展”“後朦胧浪潮”之後,藝術在各自次元暗自發展的成果;是修辭和技法(它們被貶損為工具),而非“大文化”建造了這個時間廊。

70後基本上沒有經曆八五新潮、“89現代藝術大展”,但大部分都經曆了上世紀90年代的市場經濟。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是眼下這個現代社會的第一代,但是他們在成為藝術家或者作家的道路上,也是久經摸索,反複試驗,隻是剛站穩腳跟就要跟着浪潮變動。他們初心大多是“傲”的,結果很多卻是“媚”的。“傲”與“媚”是努力,也是無奈。

人與世界的和諧曾經是藝術家所追求的理想之一。賈霭力的人獨立奔放在混沌的潛意識世界,宋琨的人勉力凝神在孤獨而憂郁的世界,歐陽春的人悲涼放聲在光彩璀璨的世界,王邁的人舉目探尋在記憶剛來光臨的世界。人和世界就這樣赤裸直接地搏擊着,他還分不清這是舊世界還是新世界,隻是在心内默念着。

崔潔2023年完成的畫作《蘭溪青年公園》,以1985年建成的曹楊勞工新村紡織女工雕像帶我們重回那個變化之所由來。兩個半環框定着女工雕像壓到畫面深處。随之,群花群果在白短線的支撐下從平面之上凸顯。注意看右邊那棵無葉樹,它獨占了很多空白,它的線條與色彩更具動感,更拟态,更有靈魂。重要的不再是講故事的張力,重要的是“共情力”的張力。

是以你看,陳作的雪人才是那個被愛、被信任、被創造的主體。它滿身流彩,僅僅動一下手指,身邊站立的兩人就變了一副精神。蔡澤濱推開門,此刻他身在feeling,thinking,pondering,creating(感受,思考,沉思,創造)的哪一步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而牆上那麼多的鏡與框還是使他确信生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薛若哲走入帷幕之中,那是森林的褶皺,是記憶的褶皺,也是藝術的褶皺。

超當代變化不斷的真實

好像從未有人提及變化了的感覺模式。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入仿古街區,喝着相似的奶茶,秀着同款的妝與肉,人們的感覺模式就變化了。一般來說,這種“同質化”被認為是标準化、模式化,實際上它們隻是“畫皮”。有同一、同類的“畫皮”并不妨礙人格、性情、經驗的不同。而在千差萬别的人之上施加如此均一類同的“畫皮”,不正意味着某個新的基礎正在形成嗎?它主掌着人們的“不同”,也主掌着人們的“同”。

這個新的基礎,有時候被命名為現代,有時候被命名為當代或超當代,有時候被命名為随便什麼。但那些名詞再也不像我們曾認知的那樣,隻是某種扁平的概念。它們深深地滲入這個世界的肌理之中,塑造着我們的日常。

最大的變化還是關于對真實的不同了解。起初,真實被界定為此即此、彼即彼。它具有強烈的限定,我們不妨将其想象成圓環。接着,真實演變成辯證的、互文的彼此,那隻圓環滾動變成了圓球。而現在,真實既無彼也無此,我在之處便是真實——那隻圓球聽憑我們的心願或意志縮小為粒子或放大為無邊無際。

在這裡,我們僅考慮後兩種真實——即辯證互文的彼此和既無彼也無此。在劉曉輝或段建宇的畫中,人類的圖景被還原為一系列的圖解,促使觀衆如此恰當地接近那些環境,并用這樣的環境模拟他們所期待的人類的精神。在這種情況中,真實充當着我們和世界的中介。這是圓球的真實。

而在年輕世代的畫中,真實的對象變得不可捉摸:它時而在這裡,時而在那裡,時而是這個,時而是那個。這迫使藝術家與觀衆以更分散的視野去感覺所有這一切。面對嘈雜、混沌,真實無處可逃。它爆裂了,每一個碎片都記錄了一部分關于真實的資訊。這是構成的真實,也就是可變的圓球的真實。

王光樂以降,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從事抽象藝術。與前代藝術家相比,他們更加倚重色彩的體積、“無調性”,以及結構主義。他們也許隻是規避掉先前的例子,也許隻是投合時代的總體要求,最終他們集體離開了以“圖像”為中心,而選擇以“色彩”為中心——這在某些前代藝術家裡也有所表現。

那些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初出現在幾乎所有藝術家畫作中的“迷惘”的人,再一次誕生在今天。誠然,曆史可能會是泥淖,未來可能會是虛妄。人還是那些人,藝術還是那些藝術。時間并不是平等地分布在人的生活之中:上世紀60年代,人們在家門口的河沿浣洗衣服;80年代,人們在廣場、鄰居家、村頭看電影、聽廣播;21世紀,人們認識了越來越多的網友。那個時刻正在加速度到來。

何以成為藝術

在展場踱步的一個小時,平靜與幸福從我的内心源源不斷地湧出。我詫異,它們究竟來自哪裡?除了關于我的部分,關于藝術的那部分又是什麼?過了很久,我才找到答案——是一張張畫,是一塊塊分區之間的間隔,将它們贈予我。這些間隔,以人類難以覺察的質感、速度,将那些本不連貫的事物串聯為可被吸收、綜合的内容。我們命名為律動、通感。這三十餘張作品,從這張跳到那張,有人愉悅會拍照,有人會在心内默念,有人換個時間來回想。

當夜晚搖晃枝幹,樹葉舞蹈并創造着一個又一個“光”的個體;月亮與街燈将它們整個地打在牆面和台面,“光”的個體幻化為空白,交還一個陰影嶙峋的畫面。我看到這個畫面,一次次回想起我在展場所看到的畫——它們講述着藝術的秩序,在其中,和人相關的觀念前所未有地成為人的依托。這個世界平時不可見的部分,借助這些藝術與陰影,重新投映在我們的心靈深處。而每一天,我們醒來,工作,思考,想念,總有它們包裹我們的殘缺、羞恥、罪惡,而我們隻是命名它們為藝術。

出中國美術館,有小攤在等待迎面來的觀衆。蹲下來看,一大塊細呢舊布上擺着各種小件,珍珠手串、像章、紀念币——它們各自成團,成密紋樣子。像這樣密紋的事物已相當普遍,太多同質的、同樣的物件生産出來,擺置在同一場所,構成這個時代一種風情。最初,它被讨厭,被嫌棄,現在它被普遍地接受,像文藝片裡的長鏡頭。而這些新變化一旦被接受,它們就給了我們幾多不同。

購物中心、短視訊、交友軟體,曾經分散在每個地方與語境之中的樣态,在今天它們合成了一個。人們再也沒有理由回到他的“小世界”,他在網頁上留下的痕迹,他給他人的言語與眼神,他昨天夢中的響聲,無論是通過大資料,還是借助人類的感覺,在今天如此深刻地聯系在一起。更多的媒介、更新的社會、更複雜的生活,在今天像曾經那樣一再地作用于每一個人。人們來不及反應,就發現世界變了。而身邊的事物還停留在過去,且自己不得不尋找關于它的更好的方法論:如何實踐、如何反思。

這并非如某些評論家所說的,是圖像大爆炸的時代;這其實是圖像消失在生活之中的時代。曾幾何時,人們坐在自家庭院就可以感受到珍貴的美,比如“缺月挂疏桐”(不是說古典美就是全部的意思)。但現在要獲得這樣的感受,人們要借助太多東西:氛圍、環境、伴侶、背景音,以及最重要的——自己的境界。圖像少了,人們關于圖像的記憶也少了,最後人們考慮到圖像及其記憶的可能也少了。這是擺在人類面前的困境。而藝術,是一種答案,是我們接近圖像的道具。

保佑我們走得更遠吧。

供圖/中國美術館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