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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14)《把鐵門打開之•假币案》(作者劉靈)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我好像觸摸到了對方血管裡的岩漿。

也許,我願意在這裡呆更長時間,把他們所思所想,平時的活動寫出來。除了幹這件事,我一天都呆不下去。馬房街那個環境,包括詭異氣氛,那條街上垃圾和屍臭味道,令人窒息。哪怕隻多呆一分鐘,我直接想嘔吐。我最恐懼的并不是獨房間。

“其實最害怕在大操場上兜圈子。”

也許這輩子不可能走得出去。連草都不長一棵,卻實實在在是原始森林迷宮。我們關在四合院這些人,身體上被附着某種魔性,正如同大家嘴裡常說的鬼打牆。原先關二門崗内,現在住馬房街那些人更叫人匪夷所思,主要有前政權的臭狗屎,舊職員、舊軍官、土匪、特務、會道門和過去的妓女。我聽别人說那個長火疤眼的老婆娘最早是舊上海的電影明星,又重身份,聽命毛人鳳鐵闆釘釘。我聽說馬房街有些人可能參加過共産黨上司的北盤遊擊隊。

也許就是他們自己吹噓,我更相信高牆内關起來的絕大多數是共和國的敵人。王鵬點頭贊同,他說有誰會瘋到關自己手足兄弟,同志戰友,除非是志不同,道不合。

他說:“比如圖書室那個老鬼。”

“你信看到的馬房街搶玻璃彈珠小孩有政治背景嗎?他父親也從槍林彈雨過來。”

“改造的結果莫非可以把人變成這樣。”

另外有一天,我脫掉了鞋子,坐在丁克諧那張小鐵床鋪上。王鵬從上鋪伸半個腦袋瓜出來,露半邊臉,我倆又開始了新一輪争吵。他每次都這樣顯得像憤怒的小鳥。當然王鵬在我面前确實後悔過,也誠心誠意道歉。我聽郭旺講,王鵬打算逃跑,去找鄭臘生請教,這也是他最消沉的時候。

郭旺說:“他沒行動就打消了念頭。”

大家相信王鵬有賊心沒賊膽,充其量虛張聲勢。他在熬過了最初的驚慌失措後,反而認定自己比任何人更有理由在四合院繼續呆着。他每天都會去圖書室找報紙看。

他說:“如果哪天不看的話,我就會變成瞎子和聾子。”他每天晚上去會議室看《新聞聯播》,對薛飛和杜憲贊不絕口。

我們确實從報紙上看到,在北盤江流域,烏蒙山脈高原,确實有一支成份複雜的武裝1951年6月被剿匪部隊擊潰,大約三千人在押,更多人戴帽子工作和生活。我們農場現在還剩下五個人。上萬人與五的比例是什麼概念?王鵬長久沉思不願回答。

時過境遷,戰争的硝煙散盡,又渡過了漫長歲月,等啊等,其餘那些人全部消失。

塵歸塵土飛揚,他們的身影在落日餘晖裡最終塵埃落定。可惜,人卻隻能活短短的十幾年,我怎麼進二門崗就要怎麼出去。

“在這段時間而且我要活得非常健康。”

同學嘲笑王鵬:“有一天會給你平反。”

其實,我們四合院好多人,仿佛一夜之間就不再認識他了。王鵬并不是裝,我早都知道,他确實就是瘋子。鐘征的口氣,居心叵測說:“我們是四合院自産自銷的瘋子。”我對他倆的确有一種奇異感覺,真的是跟四合院任何人差距甚大。我向來在二門崗外面并沒有特别高興,忘乎是以,卻也沒有過份悲傷。我絕對不可能感到世界末日即将來臨。說句實話,我性格也就那樣,随和,寬仁,樂觀,謙卑,平凡,對他倆動不動愛走極端不以為然。我總是天真地懷抱着希望,把四合院當幼稚園。

對我而言,勞教所隻是人生旅途上一個騷動的車站。我甚至清楚,用不了多久,我就要搭乘下一趟車,司機鳴笛,我會去未知的遠方。希望所有人别在車站徘徊得太久,盡管我們拿在手上的劇本根本不同。

這時候,我湊巧意識到,王鵬也好,鐘征也罷,與四合院多數同學對比,其實屬于另類。“包括謝正雄、施威、楊瓯、田明河一樣。”他們在這個小小車站上不去任何綠皮火車。王鵬和鐘征希望的漂亮快客未來不可能靠站,飛馳中事實停不下來。

“其他車他們又看不上。”曲華說。

“鐘征和王鵬才這樣。”我嘟嘟囔囔。

在王鵬眼裡,作家也許是軟蛋的代名詞,鐘征看法其實并不一樣。丁克諧對我的認識最清醒,他說在好人裡面我可能最壞,在一群壞人裡面,我算是最好的。在四合院,我就像一台與衆不同,生鏽厲害,古裡古怪的機器,擺在大庭廣衆和犄角旮旯都不怎麼招人眼球。活在那群鬥大的字不認識一籮筐小蟲子似的人堆裡,每天要寫十幾頁紙,上萬字。小黑屋如同土匪窩。

“你寫的紙快半尺厚了。”丁克諧說。

“沒有任何人打算讀。”我苦笑。

曲華說:“桦哥是白鹿養在了豬圈。”

“你才是豬!”鐘征罵一句。

我知道包括圖書室夏梓老師也不打算讀。

“他缺少一份好心情。”我痛苦地說。

洛幹看法又不同:“即然這樣你為什麼會被關起來呢?白桦,你不應該屬于這個圈子裡的人。”我同時有點期待,瘋子王鵬會成為四合院我唯一的讀者。他有追求。

“其實誰都明白他那個追求不切實際。”

第四章

事情得從1985年新曆年的2月底說起,龍口勞教學校馬上快開學了。我把引水渠工地的事情暫時告了一個段落,确有正經事幹,心必須要收回到教學工作中來。盡管離開學還有兩天時間,周大隊長接到勞教所上司電話通知,到時候隻怕會有上級上司前來檢查指導辦學,對具體情況進行調研。到底哪個上級會來,電話裡行政辦的人可沒講。全部老師都回到教研室,平時廣播室隔壁我覺得非常冷清,現在突然變熱鬧,我一時半會甚至有點不适應。老師們事實上比我和大值班愛安靜,吵吵嚷嚷是種感覺。大家照老樣子彎腰勾頭,包括走路整個人身體輕飄飄。周主任忽然來了會兒,又着急忙火離開去上面大隊部。他嘴唇抿得很緊,穿制服,倒好像幹瘦老者掌握了勞教所全部機密一樣。周主任連半句多餘的話都不願意透露。三個班主任也抓緊時間來跟我們老師對接工作,其實就是純粹說廢話。同學已經全部從工地帶回來了,我覺得根本沒有必要通知那些與開學毫不相幹的人。韓靜霆說人多壯聲勢。

“影響正常修水渠,那才是大事。”

按部就班3月1日上課全社會一樣。班主任說把同學帶回來話有毛病,據我所知壓根就沒有簽字把人帶出去。他們趕緊将每間教室門打開,派同學打掃衛生。更多同學抽空洗洗刷刷迎接新學期。其實,水還沒有接攏,用拖拉機運水,一直吃都不夠,根本不可能讓大家浪費。不下瓢潑大雨洗不了衣服以及身上那些泥巴,半數人本來就隻有一身衣服,哪怕再髒也沒辦法。他如果找不到褲子衣服換的話,就必須要找替身。這種事情當然不是我們老師管得了的,班主任估計都不夠資格。用韓靜霆的話說絕不能讓上級看見坐在教室裡全是群叫花子。他并沒有說花子,好像不習慣。

周元章早點名時說,必須要讓上司和客人一眼就看到我們勞教學校師生的整體精神面貌,教學工作有聲有色,不準給麻布河勞教所丢臉。小梁幹手上抱一沓準備拿進四合院發的新課本。他總忍不住擡起一條胳膊,用手指甲摳臉上那些小米粒粉刺。

“你不怕留疤?”石學平問句。

他半邊尖削屁股斜斜地擱在顧梅華老師面前的三抽桌邊緣,大聲說話,等同于發了一通牢騷。梁兵反複強調自己更願意帶學員去工地上幹活,如果讓他接連幾個小時坐在教室裡面打瞌睡,簡直是受罪。聽口氣好像是把他也關起來失去了自由一樣。而梁幹又非常認真講這番話,剛進大門崗就鐵青着張臉,像誰差他錢。我感覺到,他分明跟大隊長臉上流露出來那種興奮背道而馳,故意唱對台戲。是以,教研室并沒有哪個老師敢随随便便接嘴。我同時也知道,小梁幹向來恩怨分明,他壓根兒就不是刻意針對無辜老師們。歸根結底我們害怕自找沒趣。我在勾頭尋思,會不會像夏季那樣再搞個隆重的開學典禮。我想起了滿四合院牆壁上到處貼那些花花綠綠智語,但周主任沒有作出其他安排。我和四個老師讨論,其實就是瞎猜。假期裡顧梅華大概病了一場,直到現在精力仍有些不濟。以小梁幹班主任身份自然回答不了開學典禮這類重大問題,韓靜霆讨好地說,他倒是作好了寫字準備。他說有了指令就幹,口氣好像整裝待發,正立馬上戰場。

我接話說,不過春節時貼的那些對聯完全沒有變顔色,還能夠将就使用。這話或多或少在四合院犯忌,我不如老師們敏感。

梁幹一邊發牢騷一邊打哈欠,看上去,确實沒有休息好。假如不是當着他面,韓靜霆或者就會換種語氣并壓低了嗓門對大家說,了解梁幹的人不覺得,不認識,會誤以為是從前抽大煙的。梁幹發完牢騷快走時,他放了個啞屁,我們據此判斷幹部小夥房吃的菜定是洋蔥炒肉。顧梅華順手拿起個本子,在他鼻子前面輕輕地煽動着。

“我感冒了,鼻子不通氣。”劉南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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