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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蘭花(楚留香傳奇)上集

作者:阿燦34914

第一章 鐵大爺

  風在呼嘯。

  風是從西面吹來的,嘯聲如鬼卒揮鞭,抽冷了歸人的心,也抽散了過客的魂魄。

  幸好沒有歸人,也沒有過客。

  這裡什麼都沒有。街道上沒有驢馬車轎,店鋪裡沒有生意往來,爐竈中沒有燃薪火炭,鍋镬裡沒有菜米魚肉,閨房也沒有呢哺燕語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為這裡已經沒有人,連一個走路的人都沒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鳳忽然停了,死寂的長街上,卻忽然有一條自大拖着尾巴走上了這條鋪着雲散青石闆的長街。

  有人在大路。

  有一個盲人。

  這個盲者穿一身已經洗得發白又被風沙染黃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變灰的明杖點路,點上了青石闆,"笃"的一聲響,點上了黃土路,悶悶的"噗"的一聲。

  風又來了。

  招牌在風中搖曳,招牌上的鐵環與吊鈎摩擦,聲音如拉鋸,令人牙根發酸,白狗在吠叫,吠聲嘶啞,破碎的窗紙被風吹得就好像痛苦的呻吟與喘息。

  盲者已經敲起了他那面招沫客人的小銅鑼,鑼聲清脆,卻又忽然停止。

  ——那些讓人愉快的聲音到哪裡去了?

  ——那些店鋪裡的夥計正和婦女老溫讨價還價的聲音,刀勺在鍋子裡翻炒烹炸的聲音,媽媽打小孩屁股的聲音,小孩哭聲,小姑娘吃吃的笑聲,骰子擲在碗裡的聲音,醉漢的笑聲,酒摟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語唱小調的聲音。

  那些又好玩、又熱鬧的聲音到哪裡去了。

  鑼聲停,大吠聲也停頓。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裡的輕鑼小糙,忽然間就好像變得有千斤重,心裡忽然也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恐怖。一因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過這裡,可是他不知道這個平常很繁榮的小鎮,已經因為某一種神秘的原因,是變成了一個死鎮。

  不知道,豈非正是人們是以會恐懼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他停下來,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卻在往後縮、沒有人,街上沒有人,屋裡也沒有人,前前後後裡裡外外都沒有人,沒有人就應該沒有危險,因為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就是人。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動物殺人比"人"殺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開始往前走,甚至又開始敲響了他那面小小銅鑼。

  過了一下子,他的狗也開始往前走,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後面往前走了。

  一狗就是狗。

  這個本來十分繁榮而且相當安祥平和的小鎮,竟然會忽然變成一個杏無人迹的死鎮?

  盲者當然會覺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見,他一定會覺得更奇怪。

  因為這個小鎮雖然荒廢寂無人,但卻還是很"新鮮幹淨"的,屋角裡并沒有蛛網,鐵器也沒有生鏽,燈中的油沒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沒有發黴,甚至連桌椅上的積塵都不多。

  ——這裡的居民,難道是在一夜間倉皇遷走的?

  ——他們為什麼要如此倉卒遷移?

  盲者輕輕的敲鑼,緩緩前行。

  鳳在吹,暮雲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間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間,有聲音從遠處響起來了。是馬蹄聲,輕輕的,慢慢的,簡直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聲音一樣,雖然并不十分悠閑,但卻十分謹慎小心。

  來的當然絕不是歸人,也不是過客。

  ——歸人的歸心似箭,隻恨不得能早一點回到父母妻子兒女的溫情裡,過客趕路心急,怎麼會如此從容?

  這種蹄聲,本來隻有在春秋佳日、名山勝水間才能聽得見。

  此時此地,時非佳時,地非勝地,忽然有這麼樣一陣蹄聲傳來,而且來的不止一騎一人,甚至不止十騎十人。

  來的是誰?為什麼來?

  盲者慢慢的往後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後退,退入了一個陰暗的屋檐下。他已經聽出來的人最少在三十騎之上,甚至可能超過五十騎。

  因為他的耳朵一向很靈,因為他是盲人,如果一個人的眼睛看不見,豈非隻有用心用耳朵去聽?來的人果然有五十騎,五十一騎。五十一騎快馬,名種,純種,快,快而經久,千中選一,價如純銀。如果說他們是"日行千裡"的快馬,也不能算太誇張。可是現在他們卻走得很慢。五十一騎快馬上,五十一條男子漢,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可是其中最少的有五十個人有某幾種共同的特點。——他們都非常精壯勇猛驟悍,他們都曾身經百戰,本來都應該言冷靜沉着,可是現在卻又全部顯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他們在這種情緒下,本來應該打馬飛馳,馬累死,人累死,都沒關馬是健馬,人是好漢,能多快,就多快。可是他們為什麼這麼慢?五十一騎,五十個人,他們這麼慢,是不是因為另外那個人?不是的。另外那個第五十一個人,他的精氣,他的體魄,他的神采,他的兇從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種力量,部不是另外五十個人所能比得就算那五十個加起來也比不上他一個。因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俠客的支柱,坐鎮在長安鐵大爺。——鐵大爺沒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鐵,他的名字就叫鐵大爺。

  ——鐵大爺身高七尺丸寸半體重一百三十九斤,據說他最寵愛的女人羊玉曾經要求他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脫光衣服運一運力,讓她數一數他身上能夠凸起肌肉有多條?

  三百八十六條。

  羊玉告訴她的閨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條,一條都不少,每條都硬得像鐵一樣。"鐵大爺"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硬功夫",是天下聞名的。

  他的愛妾羊玉,"溫柔如羊,潤滑如王",也沒有人不知道。

  隻可惜這位羊姑娘的閨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樣溫柔的大姑娘,而是個溫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來說,外門硬功無敵的男子漢,是絕對比不上一個溫溫柔柔的小男人的。

  鐵大爺當然絕不溫柔。

  他的脾氣暴躁,性如烈火,從來也沒有等過任何人,現在他看起來遠比他的随從們更像急,他的馬也更炔,可是他也在慢饅的走。

  為什麼呢?性烈如火的鐵大爺,是幾時學會忍耐的?怎麼會變得如此遷就别人?

  因為一頂轎子。

  在這五十一騎快馬間,居然有四個精赤着上身,穿着繡花撒腳褲的俊美少年,用一種舞蹈般的步伐,擡着一頂轎子,走在鐵大爺的鐵騎旁。

  轎子在這個小鎮最豪華的"四海酒樓"前停下,鐵大爺立刻弓身下馬,另外五十騎上的騎士,幾乎也在同一時間中用同一姿态下得馬來。

  擡轎的少年放下杆,打起轎簾。過了很久,轎子裡才慢慢的伸出一隻手,搭上了這個少年的臂。

  這隻手修長柔美潔自,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細,皮膚光滑如少女,搭在這少年黝黑結實粗壯的手臂上,顯得更刺眼。

  這隻手無疑是個少女的手,手上還戴着三個鑲工極細緻的寶石戒指,每一個戒指的價值至少都在千兩以上。

  這個女孩當然是鐵大爺的愛寵,是以他才會等她,是以她才戴得起這種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從轎裡走出來的,卻是個已經老得快死的小老頭。

  一個穿一件翠綢緞子上繡滿了白絲小兔長袍的小老頭。

  一個無論誰看見都會覺得惡心得要命的小老頭,可是他那一雙眯眯的小眼裡,就像是有一雙刀。

  他的人還在轎子裡,這雙刀已經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經蹲了下來,蹲在陰暗的屋搪下,就好像一個縮入了殼中蝸牛,以為他看不見别人,别人也看不見他,可是這個穿一件繡花長袍的老人已經走到他面前了,雙眼如刀,眼光已經盯在他的臉上。

  老人的腳步輕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編幅,可是他的狗已經全身繃緊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見四下的殺機,看不見老人的刀眼,也沒有聽見那狡兔般的腳步聲。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後才慢慢的口頭,鐵大爺就在他回頭處。

  他沒有說話,可是他的眼卻在問:"是殺?還是不殺?"其實他根本用不着問的,"甯可惜殺一百,不可放掉一個。""殺",應該是唯一的答複,隻要一個很簡單的手勢,這個盲者就已被亂刀分屍。

  生命是如此可貴,為什麼又會常常變得如此卑賤。

  日落、黃昏,暮色漸深,夜色已臨。盲者已經走在另一個市鎮的一條小巷裡,小巷深處,依稀仿佛可以聽見一聲聲木魚聲,就好像盲者手裡明杖點地聲一樣空虛單調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隻有活着的人才會覺得寂寞,隻有活着的人才會有這種總是會令人冷人血液骨髓的感覺,那至少總比什麼感覺部沒有的好。

  盲者居然還沒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為什麼沒有殺他?

  小巷盡頭處、有一扇門,窄門;敲這扇窄門,敲一下,停,然後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後再兩下、盡量要在這六次敲門聲中,充塞人一種很奇怪而有趣的節奏感。

  于是窄門開了。

  來開門的人,是個天生就好像是為了來開這種溝的人;窄窄的門,窄窄的人,提一盞昏昏沉沉的燈籠,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卻又偏偏顯得有點神秘兮合的樣子。

  窄門裡是個已經荒廢了的庭園,荒草沒徑,花木又枯,一位頭白如霜腰彎如弓的老太太,獨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結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結成,就是死的。大屋、高檐、長廊、孤燈,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遠處的風聲如棄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曲身緻意。

  "三嬸,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中午的臉上露出了難見的微笑:"我們大家都好,還都活着,怎麼會不好。"說到這裡的時候,她剛結成一朵花,雖然蒼白無顔色,但卻很精緻、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結成的這朵花,老太太臉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個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裡有一條蛇一樣。

  ——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結成了一朵假花,這位老太太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恐懼?

  盲者看不見她這種突然的變化,隻問:"侄少爺呢?""他也不錯,他曳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樣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那就好極了,"盲者臉上也有笑:"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能,能,"老太太說:"你進去,他本來就在等你。"育者踏上級級如痕濃綠的石階,走上長廊,白色的明杖點着舊地闆,"笃、笃、笃",從老婦的身邊繞過去,走人了一扇門。

  他聽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卻看不見她忽然開始在流淚。

  眼淚滴在花瓣上,晶瑩如露珠。

  ——無論是老妪的淚,還是少女的淚,都同樣清純晶瑩。——眼淚就是眼淚,眼淚都是一樣的,可是這個看來心死已久的老婦人,為什麼會忽然為一朵假花流淚呢?

  可是屋子裡什麼都沒有,桌椅擺設家具字畫杯盞,别的屋子裡應該都有的,這裡全都沒誇這間屋裡隻有一盞燈,一張榻,三個人。

  三個人裡有兩個是站着的,這兩個穿一身直統統的藍布長袍子,直蓋到腳面,袖子也長得可以蓋住手,甚至連臉上都罩着個藍布套子,除了一雙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部看不見。

  可是一個明眼人隻要看她們的體态和行動,還是可以看得出她們都是很細心的少女。

  另外一個人斜倚在軟榻上,是個非常清秀,非常年輕男人,有兩條非常濃的眉,一雙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絕頂上那個大湖一樣,眼神裡還充滿了一種飛揚歡躍的神采,看起來又好像是個剛赢得獵鹿大賽牧野的健兒。

  年輕的生命,飛揚的神采,充沛的活力,無比的信心,異常出衆的外貌,富可敵國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進來,向少年緻敬意,少年不還禮隻露齒而笑。

  隻笑,雖然不還禮,可是笑容溫良。

  "十叔,你去過了?有沒有看見那個大塊頭?"少年的聲音不但溫良而且爽朗,"那個大塊頭有沒有看見你?"盲者微笑。

  "鐵大爺又不是個瞎子,怎會看不見我?"

  "可是就算他看見你,一定也好像沒看見一樣,因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誰。"少年用一種非常興奮的神态問盲者,"對不對?""對。"

  少年大笑。"那麼有眼無珠的王八蛋,怎麼會認得出你這個瞎子,就是柳先生?"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們,我裝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說~"就算你裝得不像,他們也想不到的。"少年說,"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麼會是個瞎子,誰想得到?"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這個樣子的,譬如說,又說誰能想得到當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會……"江西熊,吃不窮,喝不窮。

  江南慕容,玲戲百變無窮。

  關東怒,一怒之下,屍橫無數,再怒之下,屍橫四處。

  江東一柳,劍法風流無故手。

  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沒有說完他要說的這句話,他的表情忽然又改變了,忽然又問盲者:"那個大塊頭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身旁總是帶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夥子。""這一次好像有一點不同。"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次他帶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個有用,而且非常有用。""非常有用?"慕容公子問,"多麼有用?"

  柳明秋自問:"公子雖然是江南人,想必也應該知道,在湖廣閩粵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個最出名的戲班子,叫做弄玉班。""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聽說過了。"

  他笑得好像有點不太正常,不懷好意,因為這個"弄玉班"就是這樣子的,就希望有錢的公子哥兒對他們不懷好意。

  他們都是從四五歲的時候就進了"弄玉班",從小就要接受極嚴格的訓練,能歌能舞能酒能彈,不但多才多藝,而且善解人意。

  "其實他們真正精通的,并不是這些事。"柳明秋說。""不是這些事是什麼事?""是殺人。"柳先生說,"要怎麼樣才能在最适當的時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機會,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殺人,而且要在殺人後全身而退。"他說:"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優們,受訓練的最終目的。""難道那些可愛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殺手?"慕容公子問。

  "是的。"柳先生說:"殺人的代價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悅别人的代價高得多?""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認,"一般來說,通常都是這樣子的。""是以他們明為優倡,其實卻從小就要接受非常嚴格殘酷的殺人訓練。,柳先生說,"經過十年到十二年的這種訓練後、他們每個人都被訓練成一個非常有效的殺人者。""有沒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說,"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被淘汰的,就隻有死?"

  "是的。"

  柳明秋說:"經過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後,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了。這些人每一個都冷酷無情,都有毒蛇般的靈動狡黠,狐一一般的好猾,駱駝般的忍耐,而且都精幹縮骨、易容、狙擊、突擊、刺殺,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絲的人。""絲?"公子間,"絲緞的絲?"

  "是。"

  "他們為什麼要叫做絲?"

  "因為他們都是經過特别挑選,在弄玉班的訓練之後,又被送到東流撫桑的伊賀谷去受三年忍術訓練的人。"柳先生又解釋:"經過這種嚴格更殘酷的忍者訓練之後,他們每個人都能将身體像蛇一樣妞曲變形,躲藏在一個别人絕不能躲進去的隐密藏身處,等到一個最有利的時機,才風竄而出,狙擊突襲,殺人于瞬息之間。""哦!"

  "他們有時甚至可以不飲不食、不眠不動,蟋曲在一很窄小的地方三兩天,可是隻要一動,對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說:"他們這種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種青竹絲"一樣。""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叫青竹絲?"

  "因為他們的掩護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們看起來也不像是蛇。"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稱贊,"絲,就是絲,哪裡還有更好的名字?"江南慕容世家的傳人,品鑒力一向是非常高明,這一點從來也沒有任何人能否認。

第二章 絲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燈。

  這個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固忽然在旦夕間死了的小鎮,今夜又忽然複活了,死黑的長街上,又變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鐵大爺帶來的人,在夜色初臨時,就已經在這個小鎮上每一個可以系燈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盞可以"氣死風"的孔明燈。

  仍然有風,又已有燈,卻還是沒有人聲,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躍動旋津的聲音,仍然全都沒有。

  長街依然哀如墓道,隻有一個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從街頭踱到街尾,從街尾踱到街頭。

  沒有聲音。

  鐵大爺帶來的五十騎,雖然矯健精悍,飛躍跳動有一種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樣子,可是現在卻全部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裡,看着這個翠綠長袍上繡白絲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與馬都一樣靜靜的站在那裡看着他,就連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鐵大爺都不例外。

  老人穿綠袍,用一種任何人看到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這條長街上來來回口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來看去,在兩旁的舍屋店鋪裡穿進穿出,誰也不知道他在于什麼,誰都看他不順眼。

  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來,他最多也隻不過是個非常令人嘔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來,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終于停下,停在鐵大爺的面前。刀一般的銳眼又眯成一條線。

  "二十七。"

  老人隻說了這三個字,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身經百戰,出生人死,一生中也不知經過多少驚濤駭浪的鐵大爺,聽到這三個非常平常的三個字之後,臉上卻忽然露出一種非常不平常的表情。顯得又緊張,又興奮,又熱烈,就好像一個賭徒,在他準備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賭注之前,忽然聽到某一個神秘的人物,給了他一個秘密"消息"一樣。

  ——一個可以讓他穩赢不輸的消息。"二十六?"鐵大爺立刻用一種賭徒的急切口氣問:"你真是看準了是二十六?"老人不回答,隻用一種"大行家"的姿态點了點頭,——大行家的口答通常都隻有一次。

  大行家的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絕對正确的。

  鐵大爺仰面向天,深深吸氣,天上有月,月如燈,鐵大爺又長長吐出一口氣。

  老人那雙自嫩的手,已經搭上一個精壯少年的肩,往轎子旁走過去了,看起來就仿佛一位有貴寵的嬌慵美人搭着她心愛侍兒的肩走出溫泉浴池一樣。

  鐵大爺的精力卻仿佛鐵箭在弦。突然開聲大喝:

  "來,來人。"

  "有!"。五十騎中,有十三騎,馬上人仍穩坐雕鞍,面如闆、頸如棍、肩如秤,背如龜殼、腰如老樹,連動都沒有動一動。

  另外三十六騎士,甫上馬,又下馬,下馬時腰如春柳,曲如蛇盤。年紀都在二十左右,年輕明亮的雙眼裡,都帶着種蛇信般的靈活毒狠和一種說不出的堅冷忍耐。""二十六,"鐵大爺說,"隻要二十七。"

  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糾纏的人,也退。"沒有人退。

  鐵大爺大怒,怒喝:"難道你們都想死在這裡?"沒有人開口,不開口就是預設,每張臉雖然都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張漂亮的臉上都帶着種"随時都願意死"的表情。

  鐵大爺盯着他們,終于輕輕的歎了口氣:"那麼你們不如現在就去死吧!"三十七個人,三十六把刀。

  每個人腰畔都有刀,"嗆"的一聲,二十九把刀齊出鞘。

  還有八個人的手雖然已經握上刀柄,隻不過是握住而已。

  他們的刀仍在鞘。

  然後,就在這一刹那間,這八個人就已經是八個死人了。

  ——每個人的咽喉上忽然間都已多了一道鮮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個人在用剃刀刮鬓角時,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種紅絲般的切口,可是紅絲一現,鮮血就好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

  他們幾人倒下時,他們的血剛好噴上去,他們的血灑落時,都沒有落在他們身上。

  ——這是他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他們的熱血競落入冷泥中,連那種本來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鳳秋雨落人其中之後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八道細如芒絲般的毫光,八條血絲切口,血如泉噴,光如電閃。

  穿自絲兔綠繡袍的老人剛好坐進他的轎子,轎簾剛剛垂下,三十六死士中剛剛有二十九人手握刀将拔,剛剛有八人手雖握刀,卻沒有拔刀的樣子。

  就在這一刹那間,轎子裡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閃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飛出來了。

  忽然間,一下子就飛出來了。

  忽然間,一下于就有八個比較沒種的人的鮮血,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噴上半天。

  ——不管這個人是好人也好,是壞人也好,是有種也好,是沒種也好,隻要是人,血就是一樣的血,噴出來的時候,都一樣可以噴得半天高。

  這是人類的幸運?

  聖賢與伧俗,英雄與懦夫,在某種情況下遇到了同樣一件事,結果并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他們同樣被别人砍了一刀,他們的血都同樣會噴了出來,賢愚勇懦一樣。

  因為他們都是人,"人"就是這樣子的,人世間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八個人倒下,還有二十九個人站着,沒種的人倒下,有種的人不倒。

  "有種"的意思,就是夠義氣,有膽量,不怕死,面臨生死關頭時,絕不會皺一皺眉頭,更不會在應該拔刀的時候不拔刀。

  在戰場上,在生死關頭間,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賭場上,錢愈少愈怕輸的人,通常都會輸得最多。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我已經把這個地方每一個角落都看過了。"綠袍老者說:"這條街七十丈距離之内,最多隻有二十六個藏身之處。"他又補充:"我的意思是說,隻有這些蛇絲才能夠在裡面躲三天三夜的藏身之處。""我知道。"

  "是以,也隻有二十六個人能知道這二十六個藏身之處。""我明白

  "現在我就要他們藏進去,"綠袍老人說,"在你和慕容的決戰日之前,他們的藏身處除了你我和他們二十七個人之外,絕不能被第二十八個人知道。""這一點我當然也明白。"鐵大爺輕輕的歎了口氣,"隻可惜這一點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明白,還是不夠的。"他在歎氣的時候,他的眼中已經有了刀鋒般的殺機,刀鋒般掃過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種很悲傷的聲音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也明白我們這位高師爺的意思呢?"他當然不會等他們的答複,一個操生殺大權,随時都在主宰着别人命運的人,通常隻發指令,不容抗命,隻提問題,不聽答複。

  是以鐵大爺的問題又接着問下去。

  "如果你們都能了解高師爺的意思,那麼現在你們應該知道怎麼辦。"——怎麼辦,除了"死"之外,還有什麼别的辦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外,還有什麼人都夠讓多疑的高師爺信任。

  讓高師爺信任也許還比較容易一點,要讓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鐵大爺信任,就比較困難了。

  ——沒有疑心,怎麼能成霸業。

  ——沒有霸業,又何必疑心?

  跟着鐵大爺來的這五十騎,都是他的死黨,跟着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湯裡去,他們就跟着他到湯裡去,他要往火裡去,他們也跟着往火裡去,可是,他在軟玉溫香中時,他們也在。

  鐵大爺一向是一個很會用人的人,一向是個好"老人",是以他才是大爺。

  是以他的兄弟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種不同的反應。

  ——大家都覺得鐵老大是在故作姿态,唬唬那些小王人蛋。

  這是跟着他隻有兩、三年的人的想法。

  ——這是大爺故意這麼說,以進為退,以退為進,讓這些小鬼心甘情願的為他賣命。

  這是跟着他已經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們都認為他們的老大這麼說隻不過是一種姿态而已!

  可是從小就跟着他的那些人,聽到他說的這種話,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

  隻有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為了達到目的,不擇任何手段。

  他們從小,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到他們的老大重複不停的訓他們的這句話,"訓"得他們這一輩子永遠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讓一件秘密永遠不洩露,那麼你隻有讓聽見這個秘密的人全部雷射。

  除了那二十九條絲之外,每個人都知道他今天隻有一條路可走。

  不是"絲路",是死路。

  "絲路

  慕容本來就好像已經衰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現在才問:"絲路,你是不是在說絲路?""是的,柳先生說:"有絲,就有絲路。"

  "你說的那條絲路,是不是從漢時開辟,從盛唐通達,從長安始,經河西走廊,過嘉峪關,通黑水域,到達敦煌的那一條絲路?""不是?"

  "絲路有兩條,當然也是從長安始,由北走,出關,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後,就從通化、伊犁、阿爾泰山,一直走到我們所不知道的異國。"不盲的盲者說,"這一條是北路。"他解釋:"去異國,帶中土的絲綢去,返來時,帶異國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來,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獲暴利的人,都把這條路叫做天山北路。""那麼是不是還有一條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說:"出發後,過高原,走西域,樓閣、沙車,沿疏勒走,而達目的。"他說,"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稱呼中,這條路,就叫做天山南路。""不管天山南路北路,都是絲路?"慕容問。

  "具的

  "你說的是哪一條路?"

  "都不是。"柳不盲說,"我說的這條絲路,并不是一條路,而是一個人。""為什麼?"

  "因為這個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遊絲般的絲士心目中,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路,"柳先生說,"因為沒有他這個人,他們就無路可走。""是以這個人就叫做絲路。"

  "是的。"

  "好,好極了。"慕容贊揚,"絲,絲路。"他歎氣,"你就算用西門吹雪的劍對準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第三章 絲士死士

  鐵大老闆帶來的五十鐵騎,現在已經隻剩下三十一個人了。

  "隻有死人才能絕對保守秘密。"鐵大爺說:"這是名非常正确而且非常聰明的話,我卻不是第一個說這旬話的人,我還沒有這麼聰明。"他說:"可是現在這句話已經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們一定也明白。"是的,大家都明白,他們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們死。

  除了那二十六個在決戰日要從藏身處突擊狙擊敵手的絲人之外,别的人,都得死,誰都不想死,但是他們除死之外已别無選擇。

  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人活着?難道鐵大爺的指令已不如往昔有效。

  準備埋伏在決戰日作殊死一擊的絲士,還要從二十九人中選二十七。

  人選仍未定,是以還是二十九人活着。

  另外的兩個人呢?

  兩個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兩個人眼中卻同樣都迸發出一種不畏死的鬥志。

  老者已将死,生死隻不過是一彈指間事,生有何歡,死有何懼?為什麼不死得光榮些。

  少者還不知死之可懼,要死就死吧,去他媽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

  鐵大老闆好像已經完全沒興趣再管這件事了。

  作為一個大老闆,通常都會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把一件事适時轉交給别人來接手,尤其是在這件事已經到了尾聲,而且開始有了一點麻煩的時候。

  敢抗拒大老闆的,當然顯是有一點麻煩的人。通常麻煩還不止一點。

  此時此刻,最大的麻煩就有兩點,一點是老者搏殺的經驗,一點是少者拼命的勇氣。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可是在他這一生中,已經殺了九十九個人,都是在一種不動聲色的情況下,用一種平平凡凡的方法殺死的,殺人之後,居然也沒什麼後患。

  ——你說這麼樣一個人,要殺他是不是有一點麻煩?

  少年姓魯,是孤兒,沒名字,外号叫"阿于",意思就是說,隻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誰,我都跟你幹上了,幹個你死我活再說。

  他沒有家。

  至少有二十多次,别人都以為他死定了,刁"是他沒有死。

  ——你說這麼樣一個人,是不是也有一點麻煩?

  綠袍老人不理這一老一少,隻看着面前的二十九絲。

  他的眼也如絲。絲是亮的,絲又輕軟,絲也溫柔,可是絲也勒得死人。

  "我要的是二十七個人,現在卻有二十九,"他的歎息聲也輕柔如絲,"你們說,現在我應該怎麼辦?"沒有人回答,沒有人知道應該怎麼口答,夜色更深,晚風冷冷,大家隻覺得自己身上一顆顆雞皮疙瘩冒了出來,因為誰都不知道必死的兩個人之中,會不會有一個是自己?

  這個問題居然在一種很奇怪而且很簡單的情況下,很快就解決了。

  因為其中有幾個人居然可以跟他們的"伴侶"擠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處,都可以擠得進去。"因為我們常常都擠在一起。"他們說,"而且我們喜歡兩個人擠在一起。"是以現在剩下的問題隻有兩個人。

  "絲路其實并不是一條路,他那班兄弟雖然認為沒有他就無路可走,有了其實也一樣無路可走。"柳先生告訴慕容公子:"如果說,他真的是一條路,那麼這條路一定是用别人的屍體鋪出來的。"盲者不言:"我敢說鐵大爺帶去的那五十騎中,至少已經死了十九個。""五十減十九還剩下三十一。"慕容問:"二十六個藏身處,二十六個人,現在為什麼還有三十一個活着?難過鐵老大和那條路都不明白隻有死人才能守口?"他當然也知道他們都明白,隻不過他喜歡聽别人對他提出來的問題作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才能代表一個人的智慧、理性、學識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這種人在他身旁。

  是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旁。

  "絲士中有好幾對都親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開的,是以雖然隻有二十六個藏身處,卻可能有二十九個人。""三十一,減二十九,好像還有兩個,"慕容問:"對不對?""對"

  "還有兩個人呢?為什麼還能夠活到現在?","其實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為什麼?"

  "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你已經老早聽說過的。"。慕容在想。

  "鐵烏龜的五大愛将,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就出現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隻有兩個會出現。"他忽然又舉杯。

  "一老一少,如果我說得不對,我罰酒,罰三杯。"柳先生微笑,歎息,也舉杯,不但舉杯,而且喝,喝三杯。

  他輸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方說。"王老身經百戰,已經從無數次殺人的經驗中,體會出一種最有效的刺擊術,他自己命名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當然不怕。"柳先生說:"他已經六十九,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慕容同意。、"如果我已經六十九,我隻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時候,我隻怕還沒有死。""你十六七八九的時候呢?"

  "那時候我怕死。"慕容很但白:"那時候我隻要一看到死人,我就會哭。""因為你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你從小的日子就是過得很快樂的。"柳明秋先生說:"我想你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們家的丫頭都欺負死了。"——能把好多個漂亮小女孩子都欺負死的男人,自己怎麼會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們都跟你不同。""有什麼不同?"

  "你沒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媽媽、好姐姐、好妹妹、好衣服、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沒有了一是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為你有大多隻有你活着才能享受的東西。"柳先生問:"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們為什麼不怕死?"這問題他不是問别人,是問自己。

  是以他自己回答:

  "他們不伯死,隻困為他們什麼都沒有。

  "那個叫阿幹的小男孩子,就是這樣子的。"柳先生說。"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愛,他不怕死,他隻怕一個人孤孤單單活在這個沒希沒望的世界裡,有人逼他,他隻有于。"不盲的盲者說:"依我看來他當然有幾分可以去于一番出生人死的本事。"他說:"如果這小子能活到二十歲,我敢說他比誰都行;也許比當年楚留香在二十歲的時候都行。"、慕容吓了一跳。

  "你把他比楚留香。"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個楚留香?"

  "天下有幾個楚留香?"

  "一個"

  "那麼我說的就是這一個。"

  不盲的盲者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哀傷的表情:"這個世界上,天才本來就不多,如果連二十幾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你是在說阿幹?"慕容問:"難道你已算準他活不到二十歲?""是的。,

  、

  阿幹雙拳緊握,眼中露出餓狼般的兇厲。

  他是個非常特異的人,異常兇暴,又異常冷靜,異常靈活,又異常能忍耐,江湖傳言,有人甚至說他是被狼狗飼養成人的。

  是以他也異常早熟,據說他在九歲時就已有了壯漢的體力,而且有了他第一個女人。

  ——-個十六歲的農家女,卷起褲管,露出一雙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發現有一個小孩子在對面像野獸般窺伺着她。

  阿幹的雙拳緊握,盯着綠袍老者,眼厲如狼。

  鐵大老闆視而不見,綠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幹卻已決心要幹了。

  就在他下定決心這一刹那間,他的人已飛撲出去,像一匹餓狼忽然看見一隻羊飛撲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髒。

  他撲殺的動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綠袍老者卻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後退,他的絲士都自四面八方湧出,手裡絲光閃閃如銀光,織戍了一面網。

  阿幹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在網中,網在收緊,綠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飛過來,手裡忽然出現一根銀色的刺,忽然間就已從絲網中刺人了阿幹的嘴。

  阿幹正要嘶喊,刺已人喉,往嘴裡刺入,後頸穿出,銀刺化絲,反搭的腦,後腦碎,血花飛。

  阿幹倒下。

  他還不到二十歲,他死時的呐喊聲凄厲如狼曝。

  絲網收起,綠袍老者默默的轉身,默默的面對王中平。

  他未動,玉中平也不動。

  忽然間,一個穿紅衫着自褲、梳着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子,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到了阿幹剛倒下的屍體前,抓起他的鬓發,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腦袋,淩空一個翻身,提着腦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見了。

  ——這個小孩子是個小孩?還是個小鬼?

  綠袍老者仍然未動,王中平也沒有動,可是兩個人臉色都已經有點變了。

  眼看着小鬼割頭,眼看着小鬼遠揚,他們都不能動,因為他們都不能動,誰先動,誰就給了對方一個機會,緻命的機會。

  ——鐵大老闆和那二十九條絲為什麼也不動,是不是因為那個小鬼的行動太快?

  ——一個小孩子般的小鬼,為什麼要到這個殺機四伏的地方,來割一個死人的腦袋?

  綠袍老者盯着王中平,忽然長長歎了口氣,用一種很感傷的聲音說,"王老先生,看起來你大概已經不行了,連割頭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哦?"

  "如果他還要你的頭,他一定會等你先死了之後才來割頭。"他揮了揮手。

  "你走吧。"綠袍老者說,"如果連小鬼都不要你的頭了,我這個老鬼怎麼還會要你的命?"王中平輕輕的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是的,看起來我好像真的已經老了。"他說:"老人的頭就好像醉婦的身體一樣,通常都沒有什麼人想要的。"綠袍老者也歎了口氣:"看起來,世上好像的确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一點都不錯。"王中平說。

  他整衣,行禮,向老者行禮,向大老闆行禮,也向那二十九絲士行劄。

  行禮的姿态溫文爾雅,可是每一個人都能想得到,在他這些溫文爾雅的動作間,每一刹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擊敵緻死命的殺手,因為他也知道綠袍老者絕不會真的放他走。

  ——一百刺,九十九中。

  ——這一刺,他選的人是誰,選誰來陪他死?

  他選的當然是一個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殺死的人,這一點總應該是毫無疑問的。

  問題是,不管他要對付這裡的哪一個人,好像都應該很有把握。

  是以每個人都在嚴加戒備,都沒有動,都在等他先動。

  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動,就好像真的相信綠袍老者會放他走一樣,就這麼樣慢慢悠悠、悠悠閑閑的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這個小鎮。

  鐵大老闆視而不見,綠袍老者居然也就這麼樣眼睜睜的看着他走遠,好像根本就不怕他會洩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們有什麼把柄被他握在手裡。

  真正的原因是什麼!誰知道?

  這時候,隻看見一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的影子,從小鎮外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走出來,走向他;伸展雙臂和他緊緊的擁抱。

  "對大多數人來說,絲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給别人一條活路,那條路也細如遊絲。"柳先生對慕容說,"是以阿幹現在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一定。"

  "鐵大老闆要他死,那個身穿綠絲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們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救他?""好像還有一個人。"慕容說,這個世界上無論發生了多麼不可思議不能解決的事,好像總有一種人可以解決的。""這種人是誰?"

  慕容笑說。這種人好像就是你剛剛提起的那個楚留香。"楚留香。

  名動天下,家傳戶誦,每一個少女的夢中情人,每一個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個及笄少女未嫁的母親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個江湖好漢心目中最願意結交的朋友,每一個鎖魂鎖金場所的老闆最願意熱誠拉攏的主顧,每一個窮光蛋最喜歡見到的人,每一個好朋友都喜歡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當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廚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縫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賭場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巨豪富密集的揚州,"腰纏三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揚州,别人的風頭和鋒頭就全部沒有了。

  不管誰都一一樣。

  關東馬場的大老闆,長白山裡的大參商,各山各塞各道的總舵主,總瓢把子,平日左擁紅,右抱綠,一擲萬金,面不改色。

  可是隻要看見他,這些人臉上的顔色恐怕就會要有一些改變了。

  因為他是楚留香。

  ——一個永遠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如果他忽然"沒有"了,也沒有人能代替他。

  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不是讓人羨慕敬佩,就是讓人喜歡的。

  可是柳先生聽到這個人的"這個名字",臉上忽然又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種說也說不出,寫也寫不盡的哀傷。

  看到他臉上這種奇怪又詭異不可解釋的表情,慕容當然忍不住要問:"你在于什麼?"他問柳,"看起來,你好像在傷心。""好像是有一點。"

  "你為什麼要傷心?"

  "因為我知道連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幹了。"

  "為什麼?"

  "因為楚留香在三個月之前:就已經是個死人。"慕容也死了。

  至少他現在樣子看起來已經和一個死人完全沒有什麼不同了。

  這個很高很苗條的女人,穿着一身雪自的長袍,鳳在吹,白袍在飄動,她緊緊的擁抱住王中平,就像是個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見到她初戀的情人一樣,那麼激情,那麼熱烈。

  可是她的手忽然又松開了,她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個白色的幽靈般被那又冷又輕柔的晚風吹走,吹人更遙遠的黑暗的夜色中。

  王中平卻還是用原來的姿勢站在那裡,過了很久,才開始動。

  這一次,他居然沒有再往前走,走入燈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時,大家才看出他臉上的樣子也很奇怪,臉上每一個器官每~根肌肉部似已妞曲變形。

  走到更前面的時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臉色已經變成了一種仿佛蘭花般的顔色。——蘭花有很多種顔色,可是每一種顔色都帶着種凄豔的蒼白。

  他的臉上就是這種顔色,甚至連他的眼睛裡都帶着這種顔色。

  然後他就像一葉突然枯謝了的蘭花般調下。

  他倒下去時,他的眼睛是在盯着絲路,用一種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歡愉和一種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聲音說:"沒有用的,絕對沒有用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随便你們怎麼設計,這一次你們還是必敗無疑?""為什麼?"

  "因為那個瞎子,你們如果知道他是誰,說不定現在就會一頭撞死。"他臉上那一根根充滿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種說不出有多詭異的笑容:"因為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的。"絲和絲路雖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見現在卻再也逼不出他一個字來。

  因為他已經死了,說完這句話他就死了,他死的時候,他的臉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随時都可能變換顔色的蘭花。

  那個幽靈般的白袍女人,随風飄人夜空中時,仿佛曾經向鐵大老闆和絲路揮了揮手,她那自色的衣袖飄舞在暗夜裡,看起來也仿佛是一朵蘭花。

  這時候已經是午夜,晚風中依稀仿佛送過來一陣清清淡淡的蘭花香氣。

  "楚留香真的已經死了。""是的。"

  "你有把握?"

  "我有!"

  柳先生黯然道:"本來我也不信他會死的,深沉陰險如無花和尚和南宮靈,絕豔驚才如水母和石觀音,他們都不能要他死,還有誰能?"不盲的盲者一雙自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淚光。

  "可是他的确死了,是死在一個女人手裡的,一個美似天仙,其實卻如同魔鬼一樣的女人。"柳先生說,"她的名字叫林還玉。""林還玉?"

  "是的,"柳先生說:"還君明珠雙淚垂,還君寶玉君已死。君死妾喪情不絕,天上地下永不聚?"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喪,永不相聚。"他癡癡的咀嚼着這幾句愁詞,心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隻能說,"這一定也是極盡诽恻纏綿讓人愛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現在根本不想聽,"慕容說,現在我他媽的根本沒心情來聽這種見了活鬼的狗屁故事。"溫文爾雅的慕容公子也會罵人的,他隻有在駕人的時候,心裡才會覺得痛快一點。

  當然也隻有在心裡最不痛快的時候才會罵人。

  午夜。

  從風中飄送過來的蘭花香氣更清更輕更淡,卻仍未消失。

  人卻已消失。

  殺人的人,冷煞的人的風,幽靈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隻留下一個暫時還不曾消失的屍體和一個已經被割掉頭顱的死人。

  鐵大老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好香,真的香。"他說,"難怪有學問的人都說,隻有蘭花的香氣,才是玉者之香。""難道楚香帥那種名聞天下的郁香花香氣,也比不上?""當然比不上。"

  "為什麼?"

  "固為楚留香這個人現在也已經沒有了?"絲路故意問。

  "是的。"

  于是鐵大老闆和絲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記了王中平剛才說的那句話。

  "不管怎麼樣,你們這一次都必敗無疑,因為那個瞎子……"王中平是從不說謊,鐵大老闆對他說的話,一向都很信任,這次他這麼說,也絕不會沒有原因。

  可是這一次鐵大爺卻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甚至好像根本忘記了剛才曾經看見過一個瞎子。

  這時候月已将圓,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鐵大老闆與慕容公子的決戰時刻,就在中秋月圓夜。

第四章 決戰前夕

  慕容坐下來。坐在一個用江南織錦綠緞制成的圓墩上,坐在一張有漢時古鳳的低幾前。

  服已經不在那個廢園舊宅裡。他在一架高台上。

  台在高處,高十丸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種極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個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見遠處的燈火。

  ——遠處那個小鎮的燈火。

  近處也有燈火,燈火就在高台下。

  将過黃昏,才過黃昏。忽然間,無邊無際的冷秋夜色就把這一片山坡籠罩住了。

  然後燈火就亮起。

  各式各樣大大小小不同的燈,各式各樣明明暗暗閃閃滅滅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樣的開關不同的營地帳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臉。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張臉上,都同樣帶着種疲憊惟粹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

  因為他們都被迫離開了他們的家。

  ——他們的家,就在那個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樣的小鎮上。

  ——他們的家,縱然貧乏,但卻仍然是溫暖的,竈火常熱的廚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幹淨的碗筷,總是會讓丈夫和兒女吃得飽的飯菜,睡慣了的床,厚厚軟軟的棉被,罐子裡也許還有一點可以使孩子們綻開笑容的甜食幹果冰糖,罐子裡也許還有一,點酒,枕頭下面也許還有一兩本可以讓夜晚過得更甜蜜的書。

  他們為什麼要離開他們的家?

  因為他們不能不走,因為他們無可奈何,因為他們對于暴力根本無法反抗。

  是以他們隻有走。

  在他們聽到"有兩幫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經選擇要在本來屬于他們的這個小鎮上作為火拼的場所"時,他們隻有離開他們的家。

  因為他們都太軟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為什麼總是比較軟弱?

  剛出世的嬰兒,埋頭在母親的乳房裡,小孩子互相擁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個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們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處遠處閃滅不定的火光,照得他們臉上的皺紋讓人看起來更深。

  那些大人們呢?

  肩負一家重擔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籌算一家之計的主婦,已經發覺妻子将要離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經發覺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婦,互相愛慕卻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個個獨坐在夜空下,他們心裡的滋味又如何?

  家園仍在,卻已未必再是他們的?劫後重生,以後日子是不是還會和以前一樣?經過這一次幼難後,是不是還能活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裡的悔恨,希望自己沒有犯過以前犯過的那些罪惡。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兩個面蒙藍中穿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臉上的表情。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

  他眼裡仿佛流露出一抹悲傷伶憫,可是立刻就轉向遠方,遠方的小鎮上依舊有燈火。他眼中的憐傷忽然變成憤怒。

  "你說那兩個烏龜一定已經走了,現在為什麼還沒有走?"他說柳明秋。

  "你看見了他們還在那裡?"

  "沒有。"

  "你隻不過看見那裡還有燈而已。"

  "對。"

  "人不是燈,柳先生很平靜的說,"人走了,還是可以把燈點在那裡的。""他們為什麼要把燈點在那裡?"

  "因為他們要讓你認為他們一直都在那裡等着你去。"柳先生說:"他們在,你當然就不會去,在決戰日之前,那二十九個人就可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裡了。"——不到必要時,這些人當然不能被發現,到了必要時他們才能發出緻命的一擊。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見那裡的燈火,你的心不定,他們才好好的回去休養,以逸待勞,以靜制動,"柳明秋說,"如果你去了,萬一發現他們的一處埋伏,他們還有什麼好玩的?"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變,立刻就承認:"對他們來說,那實在很不好玩。"他忽然又笑了,又問柳先生:"他們覺得不好玩的時候,應該就是我們覺得最好玩的時候,對不對?""對。"

  "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刻去。"

  "是的。"

  "好我聽你的。"慕容說:"你現在就去,帶二十九個高手去,把他們那二十六處埋伏,全部連根拔出來,"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顯得很驚訝,"為什麼不必?"

  "我根本不必帶二十九個人去。"

  "為什麼?"

  "因為那二十六處埋伏,相隔都有一段距離,而且全部極為隐秘。沒有聽到他們事先約定的訊号時,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貿然現身。"柳先生說,"是以我們去攻他第一處埋伏時,另外的埋伏處根本不會知道。""哦?"

  "我發覺他們的埋伏時,一招内就一定要緻他們的死命,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說,"我可以保證,這二十六處埋伏中的二十九個人,在臨死前連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他說:"如果我帶二十九個人,反而驚動他們,那就是打草驚蛇,反而弄巧成拙了。""有理!"

  "是以我隻要帶一個人。"

  "隻帶一個人?"

  "二十六處埋伏,二十九個人,其中至少。有兩處埋伏中有兩個人。"柳先生說:"以一敵二,雖然不難,以二制二,才萬無一失。""對。"

  "我是不是應該帶一位高手去?"柳先生問慕容。

  "當然。"慕容說:"你當然要帶一個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個高手中的高手。"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雲,可是我要帶去的這一位,卻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你要帶的是誰?"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點緊張起來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卻更濃。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個說,"我要帶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兩個人的,兩個用藍色的面帽蒙臉,穿一身直統統的藍色布衫,雖然看不出形态輪廓,卻還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們一直都在攜扶照顧着他。

  兩個人裡面,如果用尺來量,有一個比較高一點,因為她的脖子比較長,腰也比較長。

  另外一個比較矮一點,可是看起來卻比較高。

  因為她的腿長。

  她兩條腿的長度,幾乎點據了她整個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細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随時都可能跳起來,可是最後他隻不過長長的歎了口氣。

  "你這個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頭腦,而且有眼力。"慕容說:"我佩服你,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你。","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這個世界上,喜歡我的人本來就不多""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覺得我太聰明了。"柳明秋說,"我結識的都是聰明人,如果他認為我比他還聰明、他怎麼會喜歡我?"——這是至理。

  ——一個聰明的人,通常都不喜歡别人比他更聰明。

  慕容也在笑。"幸好這一點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歡你,都沒有什麼關系。"他說:"因為你有用。"

  慕容說:"一個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歡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是的。"柳先生說,"我的想法也是這樣子的。"看着他帶着那長腿細腰穿着一身直統統長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臉上一直帶着種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閨為他相信柳明秋絕對是個非常有用的人,而且這一次他也把這個人用對了。

  "我姓蘇,别人都叫我小蘇。"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許遠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說。

  月光如銀,夜靜也如銀。銀無語,也無聲,隻不過會發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蘇在後面跟着,他們走得并不俠,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會暗下去,那時候才是最适于行動的時候。

  他們默默的走過一段路之後,柳明秋忽然說:"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讓我看一看了。""看什麼?"

  "看你。"

  柳先生說:"現在我能看到的,隻不過是一塊蒙面的青布中和一件直統統的袍子而已。""你還想看什麼?"

  "看你的人。"

  柳明秋說:"我知道你和你表姐都是不能讓慕容看見的,因為他已經不能再受到一點刺激了,對他來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已經是種要命的刺激了,何況兩個。"他忽然轉身,面對小蘇:"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是以現在你一定要讓我看看你。"——為什麼?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為什麼會對慕容是種要命的刺激?她們在他面前,為什麼要蒙住她們的人?掩飾住她們的身材?

  這其中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蘇靜靜的看着這個神秘而詭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藍色面罩下的雙眼,好像是一對唬泊,澄明而冷靜。

  極冷、極媚、極淨。

  ——豹的眼是不是這樣子的?

  她沒有除下她的面罩,卻解開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誠心信奉某種神秘宗教的虔誠信女一樣,她甯可讓别人看到她赤裸的洞體,也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臉。

  因為她軀體是純潔完美無瑕的。

  她的确是。

  她的頸和肩線條柔美,她的胸飽滿結實,她的腰肢細而軟,她的腿渾圓修長而充滿彈性,她的足與踝卻又如脆弱柔美。她的皮膚在月下閃閃發光。

  她赤裸裸的站在這個陌生的盲者前,一點也沒有羞澀之意。

  因為她軀體真像是名匠用最純淨的黃金鑄成的,無論展現在任何人面前,都隻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靜靜的看着面前這幾乎已接近絕對完美的軀體,一雙黑少自多從來都極少有情的冷淡的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一些贊美之意,甚至還忍不住輕輕歎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樣大多數女人都沒有的東西?"他問小蘇。

  "我知道。"小蘇說:"而且我還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樣。""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膚,我還有一種可以讓男人心跳的魅力!""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問。

  "我知道。"小蘇說:"尤其是對付男人,這些武器遠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他的眼睛裡忽然湧出一種充滿譏消的笑意。

  "一個女人如果要用刀劍來對付男人,這個女人非但一定醜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蘇說:"就好像一個總認為隻要有錢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樣蠢。""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盡力要讓自己了解自己。"小蘇說:"因為一個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當了,柳先生笑。非常有興趣的笑容問她:"那麼,你是不是也知道你應該用什麼方法來善用的這些武器?""是的。"

  小蘇說:"我跟你去突襲時,我就這樣子去,赤裸裸的去。"一個隐藏在密處時的年輕強壯男人,忽然看到一個長腿細腰渾身充滿了誘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現,他會有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别人有什麼反應,我隻知道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看到這麼樣一個女人,别人一刀砍在我的頸子上,我都不會覺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難怪慕容說,我是個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他說,"你的确沒有讓我失望。"高台下,突然在一夕問流離失所的人們,心情都比剛才愉快一點了,因為他們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而且還有鍋魁和一塊塊比金條還厚三四倍的自麥斤餅,而且還是用一整條全牛炖的湯。

  他們都知道肉和餅都是高台上那個人送的,可是他們全不知道那個人就是這一次讓他們在一夕間忽然流離失所的人。

  是以他們都愉快得很。

  ——有時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麼"完全無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台上。

  有些人好像永遠是在高台上的,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是以也很少有人會問他:"你冷不冷?"慕容不冷,至少現在不冷,因為現在正有一雙溫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關節。

  這雙手是雙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說這雙手"如春蔥",這個人一定是個豬,因為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有這麼好看的蔥,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蔥都不會有如此纖長清秀白嫩。

  這雙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藍袖。

  ——小蘇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邊,是不能沒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麼溫柔,手指卻長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脈也暢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輕松。

  慕容看起來輕松得幾乎已接近軟癱,可是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仿佛有一點痛苦。

  他在柔軟的指下呻吟。

  "我錯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聽來也是,"這一次我一定做錯了,我該死,袖袖,現在我隻恨不得你能殺了我。"他的聲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卻用一種非常溫和冷靜而又非常堅定的聲音告訴他。

  "你沒有錯,也沒有看錯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對的。"她告訴慕容,"我可以保證,這一次你的計劃,一定可以成功。"——慕容突然萎洩。隻有這個女人,隻有她。

  她是誰?

  她叫袖袖,不是紅袖,是藍袖。

  月光如銀。

  小蘇依舊赤裸裸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個部位,即使是最細密的部位,都逃不過他的眼。

  這種想法,忽然使得她心裡有了種連她自己都不能解釋的沖動。她忽然發覺自己在緊縮,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每寸皮膚都在緊縮。

  她其實希望某一些事件會發生。遺憾的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個盲人,既沒有看見她的赤裸的嗣體,也沒有看見她的激情和反應·他甚至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隻不過冷冷淡淡的告訴她:"隻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們這次行動,萬無一失。""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動?"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轉過身,"我們現在就去。"他的冷淡無疑已經使得她有點生氣了,是以已經決心要讓這瞎子受到一點教訓。

  "我們為什麼不能再等一下?"小蘇也冷冷的:"等到天快亮的時候再出手。""我們為什麼要等。"

  "因為有經驗的人都應該知道,天快亮的時候總是最黑暗的時候,也是在緊張中守候的人們最疲倦的時候。"小蘇故意問,"在這種時候去突襲,成功的機會是不是更大?""是的。"天亮前也是男人們情欲最亢奮的時候,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他們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會在"這段時候裡自淫。"小蘇故意笑,笑容在暧昧中又充滿譏消。

  "我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會接觸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說:"我對他們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點。"——你不了解他們,因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則你為什麼會對我無反應?

  這些話小蘇當然沒有說出來,因為她相信就算不說,這個瞎子應該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她錯了。

  柳先生居然還是全無反應,就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你說的有理。"他居然還在稱贊她,"非常有理。""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等一下再去"

  "我們不等。"

  "為什麼?"

  "因為我們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會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享。"柳先生已經完全轉過身,"在行動之前,我們最好不要再消耗體力!"小蘇的臉忽然紅了,好紅好紅,幸好柳先生沒有看見。

  他是背對着她的。

  可是這一點卻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見她的臉紅,隻因為他的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咽喉裡甚至也發出一陣陣野獸垂死前的嗚咽,他的臉也忽然變得扭曲痙攣。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一個穿紅衫白褲、梳着一根沖天小辮子的小孩,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穿了出來,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忽然間一下子就沖到了剛剛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發髻,一刀割下他的腦袋,淩空一個翻身,提着腦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見這個小孩是個小孩?還是個小鬼?

  不管怎麼樣,他都絕不是正常健康的男人,因為他從來到去,也都沒有看過小蘇一眼。

  這麼樣一個女人,如此飽滿的乳房,如此修長結實的腿,就這麼樣赤裸裸的站在這裡,可是在他眼中看來,好像還沒有一個死人可愛。

  小蘇忽然覺得雙眼問一陣潮濕,然後就很快暈了過去。

  這時候慕容正在用一種非常愉快的聲音對他身邊的女人說:"我相信的行動現在一定已經開始了,而且一定成功。"

第一章 決戰之夜

  八月,十五,中秋,月圓。

  人呢?

  人已将流血。

  月無血,人有。

  從這個地方看,月光絕對沒有燈光燦爛,各式各樣的花燈排滿在街道上每一個可以系挂燈籠的地方,使得這個本來應該很安詳平靜的團圓佳節,看起來竟好像變得有點像是金吾不禁的上元狂歡夜。

  這個本來已死寂無人的邊陲小鎮,看起來也變得好像有點像是燈火如畫的元夜花市。

  遺憾的是,街道上隻有燈,沒有人。

  人在樓上。

  四海樓就在這條街道的中樞地段上,就好像是這個小鎮的心髒。控制着這個地方呼吸的節奏和血脈的流通,這裡每個人都以它為榮。

  鐵大老闆端坐在高樓,目光如鷹鹫,樣子看起來卻如虎豹,正在渴望着痛飲仇敵的血。

  有很多人正列隊在他面前通報。"兵刃檢修清點完畢。""燈籠蠟燭油料補充完畢,無缺漏、無病患、無醉酒、無走失、無脫崗。""街道清除完畢,無積水,無障礙!"每一件事部安排妥當了,卻沒有一個人提起過暗卡中的絲。

  那是絕對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個随時都準備殉死的絲士外,隻有大老闆自己和絲路知道這個秘密,就算還有别人知道,那個人現在也沒法子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了。

  沒有嘴的人,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的,沒有腦袋的人,怎麼會有嘴?

  鐵大老闆和絲路先生的表情雖然很嚴肅,可是也很鎮靜從容。

  對于這一點他們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動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們眼中看來,好橡隻不過是兩隻飛蛾而已。

  他們早已燃起了燈,等着飛蛾來撲火。

  遠處有光芒一閃,仿佛有流星隕落,一個人身輕如燕,淩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燈火輝煌處,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樓。

  他看起來像是個孩子,可是年紀已是三十六七,他看來像是個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因為他是個侏儒。天生就是個侏儒。隻不過他這個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幾點不同而已。

  他就姓朱,名字叫做朱儒。

  他娶了老婆。

  他的妻子叫馬佳佳,容貌佳,家世佳,風度佳,修飾佳,服裝佳,是江湖中有名的佳人。

  她的身材尤其是值得贊美的,長腿,聳胸、高腰,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絕對找不出一點缺點來。

  馬佳佳身高七尺一寸,比她的老公朱先生恰高了一倍。

  就憑這一點,朱先生就已經可以自傲的。

  更令他自傲的是,江湖中人羨慕他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輕功。

  他自信他的輕功在江猢中至少也可以排名第八."身輕如燕,落地無聲,落地時就落在鐵大老闆身側。

  他淩空飛掠,穿窗而入,他的腳尖落地時,他的嘴就在大老闆的耳邊。

  鐵大爺居然端坐不動,因為他早就知道這個人會來,而且一來就在他身側耳邊。

  朱儒施展輕功時,"落地"之準,一向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就算他躍起淩空翻了一十八個筋鬥後,他的落足點,還是會落在他剛剛躍起時那個地方,甚至連腳印都可以完全吻合。就像是相戀中的情人的嘴一樣,密密吻合,毫厘不差。

  是以大老闆隻淡淡的問:"情況怎麼樣?"

  "情況很好。"朱儒說,"就好像大老闆預料中一樣,該來的差不多全來了。""差不多?"大老闆問:"差不多是差多少?"

  "隻差一個。"

  "誰?"

  "柳明秋。"朱儒說:"這個不瞎的瞎子本來一直是個獨來獨往的人,可是最近卻忽然投靠了江南幕容。""為什麼?"

  "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朱儒說:"更讓人想不通的是,他今天居然沒有來。"鐵大老闆對這個問題似乎并不大有興趣,他覺得有興趣的問題是:"不該來的人來了幾個?""一個。"

  "誰?"

  "一個用白中蒙着臉,穿着一件直統統的白布袍,看來仿佛很神秘的女人。"朱儒說:"慕容是坐着一頂小轎來的,這個女人一直都跟在小轎邊。"鐵大老闆皺起了眉,忽然問朱儒:"你怎麼知道這個人是女人?"他問朱儒:"你非但看不見她的臉,連她和身材部看不見,你怎麼能确定她一定是個女人?"這個問題是非常尖銳的,而且非常确實,朱儒的回答也同樣實際。

  "因為我第一眼看見她就熱起來了,全身上下忽然問就熱起來了。"朱儒說,"她全身上下我都看不見,可是我那時候的感覺,居然比看見七八十條赤裸裸的漂亮小姑娘還沖動。"這種感覺是很難解釋的。朱儒隻能說:"她每走一步路,每一個動作,都帶着種說不出的誘惑,尤其是她的眼神。"朱儒歎息,"她的眼睛裡就好像有雙看不見的手,随時都可以一下子就把你的魂魄抓走。"他解釋得不能算很好,可是大老闆和絲路先生部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天生的尤物就像是把錐子,不管你把她藏在個什麼樣的袋子裡,它都一樣可以把袋子穿透。

  "你知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麼來路?"

  "不知道。"朱儒說:"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慕容的女人,她一直都跟着他,幾乎寸步不離。"一能夠讓這麼樣一個女人跟着身邊寸步不離的男人,當然是非常突出的。

  "這一代的慕容是個什麼樣的人?"鐵大老闆問朱儒,"他有些什麼特别的地方?""這就很難說了。"朱儒在猶疑。

  他的觀察力一向很敏銳,而且很會說話,要形容一個非常突出的人,應該很容易。

  "這個慕容,好像跟上幾代的慕容都不同。"朱儒說,"表面看來,他也跟别的慕容沒有什麼兩樣,也是一副自命的儒雅,高高在上的樣子,臉上也完全沒有一點血色,就像是個死人。""不是死人,"鐵老闆冷冷的插口:"是貴族,""貴族?"

  "他們常常說,隻有最高貴的人,才會有這種臉色,不但要蒼白得全無血色,而且要自得發藍,"鐵大老闆冷笑:"因為他們這種人,通常部不需要在陽光下流血流汗的。"他不是這種人,他是從汗血中崛起的人,他的臉色如古銅,是以他在說起這種人的時候,口氣中總是會帶着說不出的輕蔑和譏消。

  ——因為他知道,不管他有多大的财勢,也換不到這種臉色。因為他隻有"現在"和"未來",卻沒有"過去"。

  ——他的過去是不能提起的,甚至連他自己都不願去想。

  ——一個人如果沒有一些溫暖美好的回憶,在他逐漸老去,怎麼能渡過寒冷寂寞的冬天?

  朱儒終于明白大老闆的意思。

  "可是這一代的這一個慕容,卻絕不是這種自我陶醉的人。""哦?"

  "這個慕容外表看起來雖然跟他們一樣,可是……"朱儒經過一段思考後,過選擇出他認為最恰當的形容:"可是在他這個軀殼下,總好像有另外一個人隐藏在裡面。""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和他外表完全相反的人。"朱儒說,"一個又卑鄙,又下流,又陰險,又惡毒,又粗俗,又刁鑽,又無恥,又殘暴的流氓和騙子。"鐵大老闆的臉色變了。

  一個人也會有這樣兩種極端相反的性格,非但不可思議而且也可怕己極。

  誰都不願有這麼樣一個仇人的。

  "他的武功呢?"鐵大老闆突然急着問,"他的武功怎麼樣?""我不知道。"朱儒說:"我看不出。"

  "可是你一定能夠看得出,他的動作問,有什麼特别的,有一些什麼特别的地方。"這是應該看得出來的。

  一個受過極嚴格武功訓練的人,一個在某一種功夫上有特别不平凡的造詣之人,在他的一舉一動間,甚至在他的神态裡,都可以看得出來。

  何況朱儒又是個受過這方面嚴格訓練的人。想不到他卻偏偏說:"我看不出。""你怎麼會看不出?"大老闆已經在發怒,"難道你看不見他。""我看見他。"朱儒說,"可是我隻能看見他這個人,卻看不見他的動作和神态。""為什麼?"

  "因為他根本沒有動過,連小指頭都沒有動過。"朱儒說,"而且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朱儒不等老闆再問,解釋說:"他的臉,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出來的。"朱儒說:。他沒有動,隻因為他一直都坐在一張很舒服的椅子上·一動也沒有動。"椅子雖然有四條腿,可是椅子不會走。

  那麼慕容是怎麼來的。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根本不必口答,真正的問題在另外一點。

  鐵大老闆已經想到這一點,絲路先生已經在問朱儒:"你是不是說,他是坐在一張椅子上被人擡來的?""是"

  "他沒有受傷?"

  "沒有。"朱儒說,"至少我看不出他像受了傷的樣子。""他的腿當然也沒有斷!"

  "他的腿好像還在。"朱儒說,"慕容世家好像也不會選一個斷了腿的人來掌門戶。"江南慕容一向争強好勝,最要面子,每代的繼承人,都是文武雙全,風采照人的濁世佳公子。

  "那麼這個慕容是怎麼回事呢?鐵大老闆皺着眉問,"他既沒有受傷,也不是殘廢,他為什麼不自己走路來?為什麼不去弄匹馬來騎騎?"朱儒不開口。

  這也不是個聰明的問題,而且根本不該問他的,這個問題本來應該去問慕容自己。

  愚蠢的問題根本不必回答,可是這一次絲路先生居然說:"這個問題實在問得好極了。"他說,"一個人如果做出了件他本來不該做的事,如果不是固為他太笨,就是因為他大聰明。而且其中一定有問題。

  "這個慕容看來好像并不是個笨蛋。

  "他絕對不是。"絲先生說:"他也許遠比你我想象中還聰明。f"哦?"

  "他至少知道坐在椅子上被人擡來是有好處的。""什麼好處?"

  "坐在椅子上不但舒服,而且可以保留體力。"朱儒淡淡的接着說:"我們在這裡等他,本來是他們以逸待勞,先占一點便宜,"朱儒說:"可是現在我們都在站着,他卻坐着,反而變得是他在以逸待勞了。"大老闆大笑。

  "好,說得好,"他問朱儒,"那麼現在你為什麼還不叫人去弄張椅子坐下來。"這張椅子的椅面是用一種比深藍更藍的藏青色絲絨捕成的,光滑柔軟如天鵝。穿一身同色絲袍的慕容懶洋洋的坐在椅子上,使得他蒼白的臉色和那雙蒼自的手看來更明顯而突出。

  擡椅子的兩個人,身材極矮,肩極寬)看起來就像是方的。他們的兩條腿奔跑如鳳,上半身卻紋鳳不動,慕容端坐,就好像坐在他那個鋪滿波斯地毯的小廳裡。

  這不是一頂小轎,隻不過是張縛着兩根的犀的椅子,卻很容易被人誤作一頂小轎。

  轎子應該是動的,椅子應該是靜的,它們本來是兩樣絕不相同的東西,可是在某一種情形下,卻常常會被誤認為同類。

  ——人豈非也一樣,兩個絕不相同的人,豈非也常常會被誤認為同類,有時甚至會誤認為同一個人。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袖袖緊随在慕容的身側,寸步不離。

  另外還有四個人,年紀都已不小,氣派也都不小,神态卻很悠閑,從容而來,就好像是在散步一樣。

  可是他們緊跟在那兩個腳步如鳳的擡椅人後面,連一點都沒有落後。

  别人飛快的跑出七八步,他們悠悠閑閑的一步跨出,腳步落下時,恰巧就和别人第八步落下時在同刹那問。

  他們每個人身上,還帶着一口無論誰都看得出非常沉重的箱子。

  一種用檀木制成,上面還鑲着銅條的箔子,就算是空的,份量也不輕。

  箱子當然不會是空的,在生死決戰時,誰也不會擡着四口空箱子來戰場,隻不過誰也不知道精子裡裝着些什麼東西。

  跟在他們後面的八個人,腳步就沒有他們這麼悠閑從容了。

  再後面是十六個人。

  然後是三十二個。

  這三十二個人跟随着他們,如果不想落後,已經要快步奔跑。

  看看這一行人走上小鎮的老街,鐵大老闆忽然問絲路:"你看他們來了多少人?""我看不出有多少人。"絲路先生說,"我隻看得出他們有六組人。""一組多少人?""組别不同,人數也不同,"絲路先生說:"第一組隻有兩個人。""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跟在椅子旁。""是的。"

  "第二組呢?":第二組就有四個了,三組八個人,四組十六,五組三十二。""第二組四個人我認得出三個,"鐵大老闆眯起眼,"三個都是好手!""是的。"

  "可是我看,其中最厲害的一個,大概還是我認不出來的那一個。"那個人又高又瘦,頭卻奇大,整個人看起來,就好像把一個梨插在一根筷子上。這麼樣一個人,應該是會讓人覺得很滑稽的,可是這個世界上,覺得他滑稽的人,大概不會大多。

  如果有一百個人覺得他滑稽,其中最少的九十九個半已經死在他的釘下。

  "你說的一定是丁先生。"

  "我想大概就是他。"鐵大老闆,"人長得又細又長,腦袋卻又大又扁,看起來就像是個釘子。""他的名字本來叫丁子靈。"

  "丁子靈?"鐵大老闆的臉色居然也有一點變了!"丁子靈,靈釘子,一釘下去,就要人死。""是的,"絲路說,"我說的就是他。"

  鐵大老闆的臉本來繃得很緊,卻又在一瞬間放松。

  "不錯,這個釘于是有一點可怕的,幸好我既不是木頭,也不是牆壁,我怕他個鳥。"他說,"我隻不過覺得有點奇怪而已。""奇怪什麼?、

  "一組兩人、二組四個、三組有八人、四組十六、五組三十二。"鐵大老闆問絲路先生:"我算來算去,最多也隻有五組,你為何卻要說是六組?"絲路先生笑了笑,用一種非常有禮貌的态度反問鐵大老闆:"那兩個擡轎的人是不是人?"兩個方形的人,幾乎是正方的,不但寬度一樣,連厚度都差不多,兩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兩個饅頭擺在兩個方匣子上。

  這個世界當然很不小,可是要看這麼樣兩個人,也不是件容易事。

  忽然間,鐵大老闆的臉色又繃緊了。

  然後他就用他慣有的那種簡單而直接的方式,發出了他的指令。

  "我們第一次攻擊的對象是他們的第二組和第三組,一共十二個人,一次殲滅。"鐵大老闆說,"我們約定好的訊号一發,行動就開始。"他又說:"這一次行動,必須在擊掌四次之間全部完成。"絲路微笑。

  他不但明白鐵大老闆的意思,而且很贊成。

  第三組和第四組的人數雖多,人卻太弱,不必先動。

  第六組那兩個方形的人卻太強,不能先動。

  是以他們一定要先擊其中,斷其首尾。

  ——一個人如果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大老闆,畢竟不是件容易事。

  絲路先生微笑着,忽然高舉起他那雙纖秀如美女的手,很快的做了幾個非常優美的手勢。

  這當然是一種秘密的手語,除了他門下的絲士之外,别人當然不會明白他的意思。

  在這一瞬間,這無疑已将大老闆的指令傳達出去。

  然後他就帶着微笑說:"人類其實是非常愚蠢。"他說,"每個人都不想死,用盡千方百計,也想活下去,可是有時候卻又偏偏笨得像飛蛾一樣,要去撲火。"——有火焰在燃燒,才有光明。燃燒的過程,又是多麼悲壯,多麼美。

  撲火的飛蛾,是不是真的像絲路想象中那麼愚蠢:

  這時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記食糧号"的門口。

  在昆侖大山某一個最隐秘的山拗裡,有一座用白色大石頭砌成大屋,隐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間,四面懸石高險,危如利劍大屋四周,有幾乎是終年不溶的雪,四季不散的濃霧,日夜常在雲煙。

  誰也不知道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麼時候建造的?裡面住的是些什麼人?

  事實上,真正親眼看見過這棟大屋的人,并不大多。

  大多數時候,它都好像已經消失在終年籠罩的四周的白雲煙霧間。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塊至少有九百五十塊上好紅磚那麼重,最重的可能還倍于此數。

  山勢如此絕險,這些大石是怎麼運上來的?要動用多少人力物力?就算是在附近開采的也是件聳人聽聞,不可思議的事。

  大屋的規格宏偉,構造精确,縱然有山崩地震,也不會有頹危的現象。

  大屋的外貌雖然是粗造而未經琢磨的白石,看來雖壯觀卻拙樸,可是在它的内部,那幾乎已接近神話的奢侈華美與精緻,任何人都無法想象。

  大屋的内部有三間,兩間在地面,一間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廳屆室三十六十間,最大的一間,據說可以容千人聚會。

  這三百六十問房屋,當然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裡面陳設着各式各樣你們所幻想的奇巧珍玩,和一些你甚至在幻想中都沒有想到過的名物異寶,甚至在一問卑微的仆人房裡,都鋪着手工精緻的上好波斯地毯。

  隻有一間房是例外。

  這間房正在大屋的中樞所在地,可是房裡幾乎什麼都沒有。

  純白色的牆,純白色的屋頂,一扇窄門,兩個小窗,一張桌椅,一張床,一個白棉布的枕頭,一張自棉布的棉被和一個穿着自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苦行僧一樣的人。

  木桌很大,非常大。上面堆滿了用白紙闆夾住的卷宗。每一"個卷宗都夾着一件機密,每一件機密都可以轟動武林。

  如果有人把這些卷宗披露,江湖中也不知道多少英雄豪傑名士俠女會是以而毀滅。

  這些卷宗中,赫然竟有一大部分是有關楚留香的。

  有關楚留香這個人一生中所有一切。

  他的祖先,他的家世,他的出生年月日地,他的幼年,他的童年,他的玩伴,他的成長,他的掙紮奮鬥,他的崛起,他的成名和他以後經曆過的那些充滿傳奇性的故事。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他那些浪漫而多情的戀人。

  每一個卷宗的原紙白封面上,都簡單而扼要的注明了它的内容,其中有些标注是非常有趣的。

  "從楚留香童年時的玩具看他以後學武的傾向和武功的門路。·"從楚留香幼時的奶娘們看什麼樣的女人最能使他迷戀。""楚留香的鼻子和迷藥間的關系。"

  "楚留香與石觀音。"

  "楚留香與水母。"

  "楚留香與胡鐵花,以及他對朋友的态度。"

  "楚留香對睡眠和飲食的偏好和習慣。"

  卷宗的内容不但分類詳細,而且非常精辟,從這些卷宗上,已不難看出研究楚留香這個人,對他了解有多麼深刻?

  這個人了解楚留香,也許比楚留香自己了解得都多。

  這個人穿着件帶着三角形頭罩的白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波斯的苦行僧一樣,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盡可能的不讓别人看他的臉。

  此刻他正在專心的翻閱其中最大最厚的一個卷宗,這個卷宗上的标題赫然竟是:

  "楚留香之死。"

  這個标題實在是聳人聽聞的,揮手雲霞,瞬息千裡,連閻王鬼卒都摸不到他一片衣襟的楚留香,怎麼會死?

  可是江湖中确實有很多人都在暗中傳說,不敗的楚留香,這一次确實敗了。

  他敗,是以他死,不敗的人如果敗了,通常都隻有死。

  可是不敗的人怎麼會敗呢?

  這個卷宗,記載着就是有關這個故事所有的人物和細節,從開始直結束為止。

  據說他是死在一個女人手裡的。這一點,已經讓人覺得傳說并非無因了,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擊敗楚留香,這個人當然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美的女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一點是大家都認為毫無疑問的。

  據說這個女人姓林,叫林還玉。

  林還玉當然極美,隻不過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為誰也沒有見過她。

  可是能夠讓楚留香迷戀傾倒的女人,無疑是位傾國傾城的人間絕色,這一點用不着親眼看見,無論誰都可以想得到。

  而且她還是江南慕容世家的表親,是天下第一名公子、絕豔驚才、舉世無雙的慕容青城的嫡親表妹。

  如果要替楚香帥找一個适合的對象,還有誰比她更适合?

  這個故事,除了慕容,許還玉和楚留香之外,據說還牽連到另外一些人,當然也都是名動一時的人,其中甚至包括:

  柳上堤,江南風流第一、劍術第一、風姿第一,有劍如絲,以柔克剛,一劍穿心。

  柳如是,江南第一名妓,豔如桃李,媚若無骨,明珠盈鬥,不屑一顧。

  關東怒,一方大豪,一代枭傑,關東一怒,屍橫無數。

  有了這些精采出衆的人,這個故事本來應該是極轟動的,奇怪的是,江湖中真正知道這個故事其中洋情的人,居然不多。尤其是它的結局,知道的人更少。

  也許就因為知道的人少,是以有關它的傳說就越來越多了。

  有的人甚至說,林還玉雖美,但卻紅顔薄命,從小就有惡疾纏身,而且就像是條惡蛇一樣,非但可以纏死自己,而且可以纏死每一個愛上她的人。

  楚留香愛上了她,是以也隻有死。

  可是有沒有人能證明楚留香真的死了呢?有沒有人親眼看到過他完全屍體?

  穿白色棉布長袍的人,一直在反複研究着這個卷宗,如果有人能看見他的臉,一定會發現他的神态已經非常疲倦,如果有人能看見他的眼,一定會看出他的眼中已而布滿紅血絲。

  如果有人能看穿他的心,一定會發現他的心裡有個死結。

  這個結是很難打得開的,涸為他永遠不知道楚日香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

  為了要找開這個結,他已不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和物力,耗費了多少心血。

  ——這是不是因為仇恨?

  ——當然是的,除了仇恨外,還有什麼力量能使一個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這個人是誰呢?為什麼會如此痛恨楚留香?

  直到他看見一個人,他滿布血絲的眼睛裡才露出了一點希望。

  這個就像是個幽靈一樣,忽然間就從那扇窄門外滑了進來。

  人影一閃,目光一瞥,屋裡的燈光就忽然熄滅,隻聽見這個鬼魂般的人用一種低沉嘶啞但卻又非常激動興奮的聲音說·"飛蛾行動已開始。

第二章 飛蛾行動

  甚至在多年後,還有人在研究讨論着當年轟動天下的這一戰。

  "根據最正确的考證,那一次行動是在當年八月十五的子時開始。""根據你的考證,那一次行動真的就叫做飛蛾行動?""絕對不假。"

  "我不信。"比較年輕的一個人說,"行動的意思是攻擊,是要使仇敵毀滅。""飛蛾撲火,本來就是自尋死路的。"

  "那麼你難道要我相信,他們籌劃這次行動,為的就是要毀滅自己?""我沒有這麼說。"年長的一個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這麼想,也沒有錯。""我不懂你的意思。"年長者忽然長長的歎息:"那一次行動的真正用意,的确是讓人很難想象得到的。"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個小鎮,月色皎潔,萬裡無雲。

  慕容的椅轎已經走過了"盛記食糧",距離"四海酒樓"已經隻有十來家店面了,距離被鐵大老闆稱為"箭靶"的地區,己近在飓尺。

  這時候距離子時最多也不過隻有片刻。

  就在這時,兩旁空樓中忽然發出"蓬"的一響,無數盞燈火忽然應聲而滅。

  黑暗中,隻聽勁風穿空之聲,漫天呼嘯而過,凄厲厝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着飛舞而來?也不知要勾走誰的魂魄。

  無數道勁風,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記食糧"前那七八家店面前。

  慕容手下第二組和第三組的人,此刻就正在這個地段裡。

  每陣尖銳的急風破空聲,都是在他們身上飛掠而來的。

  如果這真是魔鬼勾魂,目标也就是他們。

  那不是魔鬼,而是急箭,卻同樣可以要人的命。

  "何況鐵大老闆的第一次攻擊用的是這種法子?"以弓箭取武林高手,聽起來的确未免太輕忽,是以直到多年後、這個醉心于研究這一役戰略的年輕人,仍然忍不住要驚疑。

  "是的。"長者的答複卻很明确,他用的就是這種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隻不過他在街道兩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強弓,每人配帶三十六根雕翎箭,弓箭手都是擅長射連珠的專家,别人射出一箭時,他們已射出三箭!"他又補充:"這一百零八人彎弓射箭,隻發出蓬的一聲響,從這一點,你大概已經可以想見他們配合之密切,和他們反應之靈敏了!"密令一發,弓弦齊響,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應當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過了很久才問:"鐵大老闆和絲路先生為什麼不用他們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你說的絲士?"

  "是的。"

  "這一點你應該能夠想得到的。"長者說,"他們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别人絕對想象不到的隐秘之處,不到必要時,為什麼要把自己暴露出來?"他凝視少年,表情嚴肅,"這一類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勝負系于一發的時候,是萬萬不能用的。""可是,"少年狐疑着,"我還是覺得用那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勢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不弱,"

  長者說:"絕對不弱。"

  他說得截釘斷鐵,但他卻絕不是個強詞奪理的人,是以他立刻就解釋。

  "用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勢,至少先占了三點優勢。""哪三點!"""第一,慕容他們一定也像我們一樣,想不到對方會用弓箭手發動攻擊,而且在雙方還沒有對面的時候,就已發動?"長者說:"現在我雖然看得比較清楚,隻不過是事後的先見之明而已,當時他們一定會很意外。"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正是千古以來都颠撲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來,每一位戰略家,每一位大将軍,都奉行不渝。

  這個醉心于兵法的少年,當然更不會有一點反對的意見。

  "第二,弓弦一響,燈炮立刻熄滅,表示他們的箭正射出時,就已瞄準了對象。"老者說,"可是被他們攻擊的對象,卻在一種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從亮如白晝的燈火輝煌處,落入萬劫不複的黑暗深淵,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适應,他們的心态也不能應變。"""這兩點雖然已足夠,可是他還是要用第三點來補足:"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來至少少對付一百人的,現在卻将攻擊的力全部集合到他們身上,何況在黑暗中閃避暗器總是比較困難,縱然有聽風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因為他們要接的并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這麼說來,鐵大老闆這一次攻擊難道完全成功了?"少年問長者。

  長者不回答,隻淡淡的笑了笑:"其實鐵大老闆并不是有勇無謀的人,他發動的第一次攻擊,其實包括了三個獨立的程式,弓箭作業,隻不過是第一個程式而已。"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不錯,這一個程式,主要并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讓對方陣腳動亂。"長者微笑:"說下去。"

  "像釘子靈那樣的高手,要避開這種弓箭絕非難事,也許在弓箭聲響時,他們就已脫離了攻擊區。"少年的神情很興奮,"可是他們的陣腳已亂,在黑暗中閃躍躲避追捕追擊,動亂間就難免會落人對方的埋伏的陷餅裡。"他急切的間:"當時的情況,是不是這樣子的?、長者笑得更愉快,"是的,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子的。"他帶着微笑說:"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個落人陷餅的人,居然是燕沖霄。"少年對上一代的武林名人顯得都非常熟悉,是以立刻就說:"你說的是不是那個娶了個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是的。"長者又笑:"當然就是他。"

  燕沖霄,五十三歲,飛靈提縱術和燕子靈三絕手,都是江湖公認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輕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當然也是絲路先生所認定的第二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響,燈炮驟滅,燕沖霄己沖天竄起。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沒有想到射來的俞會這麼多。

  射過一排箭,燕沖霄淩空翻身!新力未生,舊力将盡,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風破空。

  想不到燕沖霄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再以力借力橫掠,越過屋脊。

  可是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時,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胃在翻騰,頭腦也開始在不停的暈眩。

  近來他常會有這種現象,每當激烈的動用真力後,就會覺得虛脫而暈旋。

  是以他已經開始在警告自己,有時候他也應該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嬌嫩而又美麗溫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較平坦的。

  不太正常的事,總是比較容易耗損體力。

  他落下來的地方,是條陰暗而狹窄的小巷,經過的老鼠遠比人要多得多,堆滿了垃圾的角落裡擺着個破舊的漆木馬桶。這個馬橘居然是條窄巷裡最幹淨的地方。

  燕沖霄雖然仍在暈眩,可是眼睛卻習慣了黑暗,他很想找個地方坐下,他看見這個馬桶,這地方又沒有什麼别的選擇。

  隻不過他坐下的時候,仍然保持着警覺,他袖中的"燕子飛靈三絕"随時都可以發動,他坐下的地方也下在這條死巷的死角裡,無論誰進來,都在他這種一筒十三發的緻命暗器威力籠罩下。

  他确信自己絕對是個非常安全的,無論多可怕的放手要來對付他,他都有把握先發制人。

  是以他坐下來的時候,忍不住很舒服的歎出一口氣。

  ——-個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惡劣的情況下,都可以找到機會舒服一,下子的。

  燕沖霄對自己這一點專長一向覺得很滿意。

  想不到這一次他這口氣剛歎出來,忽然問就變成了慘呼。

  他的人忽然間就像是一條被人燒了尾巴的貓一樣,從馬桶上直竄了起來。

  他雖然沒有尾巴,可是尾巴本來是長在什麼地方的,那個地方他有。

  他的人竄起來的時候,他的"那個地方"中間,赫然多了一把刀一也許隻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見的隻有半把。

  另外半把,已經隐沒在他身子裡。

  刀在一個人手上,這個人竟藏在這個絕對無法容人藏身的馬捅裡。

  燕沖霄竄起,他也跟着竄起,刀鋒在燕沖霄身子裡,刀柄在他手裡。

  一個人的身體裡如有半截刀鋒從某個地方插進去,他有多麼疼?那種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個别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個人疼極了的時候,什麼力氣都可以用出來了,何況燕沖霄本來就有一飛沖霄的輕功,是以他這一竄,速度一直不減。

  握刀的人卻覺得這一刀已經刺得夠深了,是以身子已經開始往下落。、一個上竄之勢不減,一個已在下墜,刀把猶在手,隐沒有刀鋒,立刻出現,随着握刀的人下墜而出現。

  于是鮮血就忽然從刀鋒出沒處花雨般灑了出來)

  燕沖霄死不瞑目。

  他永遠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個高不及三尺,直徑不及半尺的馬桶裡。…

  他更想不到緻于他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這一生最大的一個弱點上。

  倡慎和呂密是兄弟,他們練的功夫是挂劈鐵掌、開山鐵爺這一類的外門硬功,可是他們的心思卻綿密細緻如抽絲。

  他們是第二組的人,可是在江湖中,他們已經是第一流的好手。

  他們聽風辨位,辨出了一組箭射出的方向,閃避過這一。遭箭雨後,他們立刻就乘隙飛撲到這裡。

  這裡是個廚房,依照它的位置和方向推測,應該就是"盛記"的廚房。

  "盛記"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大,人手用得很多,人都要吃飯,他們的廚房當然很大,鍋竈當然也很大。

  可是現在"盛記"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連一個人都沒有,廚房裡的大竈卻還有火,竈火還燒得很旺,兩個竈口上,一邊一個大鐵鍋,一邊一個大蒸籠。

  ——-個可以藏住一個人的鐵鍋,和一個可以藏住一個人的大蒸籠。

  呂氏兄弟對望一眼,眼角有笑,冷笑。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兄弟已經到了大竈前,一個人用左手掀大鍋蓋,一個人用右手提蒸籠的籠蓋。

  ——他們兄弟的掌力,一個練的是右手,一個練的左手。

  左手提鍋蓋,掌力在手,鍋蓋一起,曆手痛擊,一擊斃命。

  不管藏在鍋裡的是什麼人都一樣。左掌擊下時,籠中人的命運當然也一樣。

  唯一遺憾的是,他們這一掌竟沒擊下去,日為鍋裡沒有人,籠中也沒有。人呢?

  呂氏兄弟忽然慘呼如狼嗅,大竈裡的火焰中,忽然刺出了兩根通紅的鐵條,忽然間就已插入了他們的小肚子裡。

  這兩根鐵條無聲無息的刺出,直到刺人他們的小腹後,才發出"嗤"的一聲響。

  一響之後,忽然又無聲無息。

  聽見這一聲響,昌氏兄弟才低下頭,眼中立刻湧滿了說不出的驚恐懼怕之色。

  他們赫然發現他們的肚子上在冒煙,而且還發出了一陣陣毛燎火焦的惡臭。

  他們忍不住開始嘔吐。

  嘔吐并不是太壞的事,隻有活人才會嘔吐,隻可惜一開始嘔吐,忽然間就吐不出了。

  ——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嘔吐的死人?你有沒有看見過死人嘔吐?

  大竈忽然崩裂,兩個黑衣人在燃燒的火焰中翻飛而起,就好像剛從地獄中竄出來的一樣,黑衣上還帶着一星星一星星閃動的火花。

  燈籠是用一種透明的桑皮紙糊成的,高高的挂在一排屋檐下,輕飄飄的随風飄動。

  如果說有人能夠藏在這麼樣一個燈籠裡,有誰會相信?

  誰能一直輕飄飄的懸挂在屋檐下,随着燈籠不停的搖晃。

  誰能把自己縮成一團,塞迸這麼樣一個酒罐般大小的燈籠裡?

  這根本不是可能的事。

  何況燈籠是透明的,就算有一精靈般的人能夠把自己的身子如意縮小塞進燈籠懸挂在屋檐,外面還是可能看得見。

  是以慕容門下第二組中戰績最輝煌的虎丘五傑到了這裡,戒備之心也減弱了。

  因為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大行家,還不知道江湖中随時都會有一些不可能的事發生,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人、事、物。

  有一種用很奇秘的方法制成的桑皮紙,其中甚至還混合着一些很珍貴的汞,這種紙就是從個絕對看不到裡面的,裡面卻可以看見外面。

  有一種人隻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懸挂在一個極小的空間裡,把自己的肌肉骨骼縮小到人類所能忍受的極限。

  這些人忍受痛苦和饑餓的耐力,幾乎也已到了人類的極限。

  虎丘五傑不能了解這些人的耐力,是以他們就死定了。

  就在他們心情最放松的一瞬間,燈籠裡已經有人破紙而出,人手一刀,刀光閃動,動如電擊,在刀光一問間就已操刀割下了他們的頭顱。

  這些人割頭的動作雖然沒有那個紅衣小兒那樣快,可是已經夠快了。

  被他們割下的頭顱落地時,有的眼睛還在眨動,有的眼中還帶着鮮明的恐懼之色,有的舌頭剛吐出來,還未不及縮回去,有人身上的肉還在不停顫動。

  那種顫動,居然還帶着一種非常美的韻律,看來競有些像是一個處女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擁抱時那種震顫一樣。

  ——在這種顫動下,處女很快就會變成不是處女,活人也很炔就會變成死人了。

  為什麼生命中動得最美的一些韻律,總是不能久長?

  第一個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棺材鋪,就正如那地方一定有房屋一樣。

  有人活,就有人死,人活着要住房屋。死人就要進棺材。

  一個地方的房屋大不大,要看這個地方的人活得好不好。一戶人家裡的床鋪大不大,就不一定要看這一家的男女主人是不是很恩愛了。

  因為恩愛的比例和床鋪的大小,并沒有十分絕對的關系,有時候夫妻越恩愛,床鋪反而越小。

  可是一個地方的棺材鋪大不大,就一定要看這個地方死的人多不多了。

  這個小鎮上死的人雖然還不夠多,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還不夠多。

  是以小鎮上這家棺材鋪裡,除了賣棺材之外,還經營一些副業。

  賣一點香燭錫紙箔鐵庫銀,為死人修整一下門面,準備一些壽衣,替一些大字不識幾個的紳士們,寫幾幅并不太通順的挽聯,偶而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來作一場法事,寫幾張符咒。

  如果運氣好的話,而且剛好有這檔子買主,一個死人身上還有很多東西部可以賺錢的,有時候甚至連毛發牙齒都換一點散碎銀子·可是他們最大的一宗生意,還是紙紮。

  一個有錢人死了,他的子孫們生怕他到了陰世後不再有陽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華美的房間器用車馬奴仆,是以就用紙粘紮成一些紙屋器用,紙人、紙馬來焚化給他,讓他在陰間也可以有同樣的享受。

  這隻不過是後人對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點孝思而已,不管他們所祭把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樣要做的,孝順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時反而做得更好。

  是以棺材店的生意就來了。

  棺材店給人的感覺總是不會很愉快的,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對着一口口棺材,心情怎麼會愉快得起來?

  棺材店的老闆見到有客人上門,就算明知有錢可賺,也不能露出一點高興的樣子,上門來的顧客,都是家裡剛死了人的,如果你鮮蹦活跳,滿臉堆笑的迎上去,你說像不像話?

  來買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人士,就有巨萬遺産可以得,心裡就算高興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紅紅腫腫的才對。

  在棺材店裡,笑,是不能存在的。可是現在卻有一個人笑眯眯的進來了。

  這個人叫程凍。

  程凍今年雖然隻有四十七,可是三十年前就以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見。

  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三十年前他成名的一戰之後,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個部分都己冷凍起來·了。

  ——一個人成名的一戰,通常也是他傷心的一戰,一戰功成,心傷如死,在他以後活着的日子裡,有時甚至希望在那一戰裡死的不是他的仇敵而是他。

  是以程凍早就不會笑了,可是他的臉看來卻好像終年都在笑,甚至連他睡着了的時候都好像在笑,因為他臉上有一道永生部無法消除的笑痕。

  一刀留下的笑痕。笑痕也如刀。

  是以他雖然終年都在笑,可是他也終年都在殺人。江湖中大多數人隻要見到他的笑臉,刀光猶未見,就已魂飛魄散了。

  有程凍的地方,就有郭溫,兩個人形影不離,天涯結伴,二十年來,從未失手。現在他們兩個人都已經走進了這家棺材店,郭溫手裡的一個火折子,燈火閃動明滅,照着後院天棚裡五口已經做好上漆直立放着的棺材,兩口還沒有完工的白木,三間紙紮的房子、四五個紙紮的紙人"二百五"。

  黑暗中驚叱慘叫之聲不絕,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人對方的陷阱埋伏。

  這個棺材店更是個殺人的好地方,對方将會埋伏在哪裡?

  程凍和郭溫很快的交換了個眼色,眼角的餘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的棺材上。

  兩口白大棺尚未完工,棺蓋還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無一物,紙孔的刍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着,也沒有人能懸空藏進去。

  這裡如果有埋伏,無疑就在這三口直立着的棺材裡。這兩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勁作勢,準備發動他們緻命的一擊。

  可是等到他們開始行動時,攻擊的對象卻是那些紙紮的房舍騾馬人物。

  他們對這一擊雖然極有把握。

  經過那麼精心設計的埋伏,絕不會設在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地方,經過那麼精心挑選過的列士,當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無法藏身的地方。

  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如果不是這種埋伏,怎麼能對付他們這種高手?

  程凍用刀,四尺二寸精鋼百練的鐵軟刀,平時繞腰兩圈,用時一抽,迎風而挺,一招"橫掃千軍",十人折腰而死。

  郭溫也用刀,練子掃刀,刀長二尺八寸,練子長短由心,有時候還可以作飛刀使,刀刃破空,取人自級于百步外。雖帶鍊子,用的卻是剛勁。

  雙刀齊飛,剛柔并用,在江湖中,這幾乎已經是一種所向無敵的絕技。在他們雙刀齊展"橫掃千軍"時,幾乎沒有人能在他們刀下全身而退。

  這一次也不例外。

  刀光飛舞,紙屑紛飛。可是隻有紙屑,沒有血肉,他們攻擊的對象,隻不過是些紙紮而已,埋伏并不在。

  ——埋伏在哪裡?

  程凍和郭溫一刀掃出,心已往下沉。

  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卻不可以。心死隻不過悲傷麻木而已,還可複生,生死之間,卻另"無選擇的餘地,也絕無第二次機會。

  這一點他們都明自,隻要是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都明自。

  也隻有這種人才能明白。

  ——真正面對死亡的那一刻,一個人心裡是什麼感覺是一片空白?還是一片空明?是驚駭?還是絕對冷靜?

  我可以保證,那絕不是未曾經曆過這種事的人們所想象得到的,我想,大概也隻有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才敢作這樣的保證。

  程凍和郭溫的心雖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卻已繃緊。

  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們已将他們生命所有的潛力全都逼人他們的肌肉裡,逼人他們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裡。

  隻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産生身體的彈性推動,隻有這種"勁",才能制造閃避和攻擊。

  ——避開危機,攻向另一處潛伏的危機,以攻為守。

  冷靜如已當機的程凍,溫良如美王的郭溫,在這一刹那間,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們平常絕對不會做的事。

  他們竟忽然極放肆的放聲大喝。

  大喝一聲,你腔擴脹,腹部緊縮,把肺部裡積存的真氣全部壓榨出來,剛剛注入肌肉中的潛力,也在這同一瞬間進發。

  這種力量使得他們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種絕不可能再有變化的情況下,從一個絕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種絕不可能的速度翻身回竄。

  刀光閃動,赫然又是一招橫掃千軍。三口嶄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

  這一次應該是絕對不會失手的。

  他們的眼中滿布紅絲,就像是兩個渴血的僵屍,渴望着能見到鮮血在他們的刀下湧出。

  可惜這一次他們又失望了。

  "轟"的一聲響,雙刀同時釘入天棚的橫梁,把兩個人懸挂在半空中,像鐘擺般不停的搖晃。

  ——-次錯誤,也許還可以補救,兩次錯誤,良機永失。

  ——難道這裡根本沒有埋伏?

  不可能。

  ——埋伏在哪裡?

  不知道。

  程凍和郭溫現在隻希望能借這種鐘擺般擺動的韻律,在最短的則間裡使自己的氣力恢複。

  隻可惜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了。

  高手相争,生死一瞬,隻要犯了一點錯誤,已足緻命。

  一個連續犯了兩次錯誤的人,如果還想祈求第三次機會,那已不僅是奢望,而且愚蠢。

  奇怪的是,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子的。

  因為一個人到了絕望時,思想和行為都會變得單純而愚蠢,固為那種絕望的恐懼,已經像刀一樣切斷了他們敏銳的反應。

  就在這一瞬間,擺在地上的那兩口空無一物的棺材忽然飛起,棺底之下忽然飛躍出三個黑色的人影。

  程凍和郭溫眼看着這三條人影飛起時所帶動的寒光閃電般刺向他們的喉咽和心窩,卻已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力。

  他們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條像已經被吊在鐵鈎上的死魚,隻有任憑别人的宰割。

  這是他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也是最後一次。

  "程凍冷酷謹慎,郭溫機警靈活,兩人聯手,所向無故,我相信他們這一生中一定從未有過那種絕望的感覺。"長者歎息。

  "我相信他們以後也不會再有那種感覺了。"少年說:"死人是沒有感覺的。""是以一個人活着的時候,就應該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覺,永遠不要把自己像條死魚般吊在那裡任人宰割。""是的。"少年很嚴肅的說:"這一點我一定會特别小心。"他的神情不但嚴肅而且恭謹,因為他知道長者對他說的并不是老生常談,而是個極為沉痛的教訓。

  長者又問他。

  "現在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等到燈火再亮起時,那位慕容公子帶去的人還會剩下幾個?""剩下的當然不多。

  "柳明秋一去之後就全無消息,慕容既不同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貿然帶着一批人去赴約,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進那個根本一無所知的死鎮。"少年的聲音裡充滿憤怒:"我認為這種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惡。誰也沒有權力要别人陪他去送死。""你當然會認為這種做法可惡,我在這種年紀的時候,也會這樣想的。""現在呢?"少年問長者:"現在你怎麼想?"

  長者沉思,然後反問:"你還記不記得他們這次行動被稱為什麼行動!"少年當然記得,用"飛蛾"作為行動的代号,實在很荒謬。

  可是荒謊的事,卻又偏偏會讓人很難忘記。

  "飛蛾行動。"少年仿佛變色,"難道他們這次行的目的,就像是飛蛾撲火一樣,本來就是要去送死的。"長者微笑。

  微笑有時候隻不過是一個人在心情愉快時所表現出的行為,有時候也可以作一種回答。

  對一個自己不願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問題所作的回答。

  少年也在沉思。似乎也沒有期待長者回答他這個問題。

  ——别人不願回答的問題,通常都隻有自己思索。用這種問題去問别人,通常都隻不過是自己思索中的一個環節而已。

  "我明白了。"少年忽然說,"你認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多人想死?""我沒有這麼想。"

  "不想死的人為什麼要去送死?"

  "他們當然另外有目的。"

  "什麼目的?"

  "他們……"少年忽然改口,"我的意思并不是說他們,而是說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們是那引起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少年拼命想把自己的意思解釋得更清楚,"他要他們去送死,隻因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長者凝視着他,過了很久後才問:"你認為是怎麼回事呢!""我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隻不過是個圈套而已。""圈套?"

  "慕容帶那些人去送死,隻不過要把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後生,讓别人都認為他已經死定了。"這種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可是他的師長看着他的時候,眼中卻帶着極為滿意的表情。

  慕容為什麼要讓别人認為他已經死定了呢?"少年自己問自己。

  這種問題通常都隻有自己口答。

  "我想過很多種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來想去,到最後隻剩了三個字""三個字?"長者問,"哪三個字?"

  "楚留香。"

第一章 要命的人

  兩個人死了,一個有名,一個無名,可是在别人看來,都是一樣的。

  都一樣隻不過是一個死人,一具屍體。

  在一件極詭秘複雜的行動中,一個死人是絕不會造成太大的作用的。

  楚留香死了,也隻不過是個死人而已,跟别的死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這一次行動的原因,為什麼會是他?、燈火忽然又亮起,點亮了這條長街。

  就在剛才那片刻間,這條長街上已不知發生了多少必将流傳江湖的搏擊刺殺拼鬥,也不知有多少曾經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在這裡流血至盡而死。

  可是長街依舊。

  ——因為長街沒有生命,也沒有感情,是以長街依舊冷寂。

  什麼人都看不見了,活人不見,死人也不見,甚至連屍體和血迹都看不見。

  如果那時你也在那條長街上,除了那一家家仿佛已就成鬼屋的店鋪,和那一盞盞也好像帶着點森森鬼氣的燈火外,你隻能看見三個人。

  一個面色蒼白、輪廓凸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帶着種上古貴族那種風姿和氣質的人。

  ——是慕容。

  他一直都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瞬息問的黑暗,瞬息間的光亮·瞬息間的兇殺,瞬息間的死亡,都好像跟他連一點關系都沒有。

  甚至連毀滅都好像跟他全無關系。

  這個人非但對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關心,對這個世界是否應該毀滅也全無意見。

  唯一關心的事,好像隻不過是遠方一個虛無缥缈的影子·一個看來宛如蘭花般的影子。此刻正是午夜前後。

  另一個人穿一身直統長袍,以自布蒙面,可是看起來還是帶着種令人無法抗拒也無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間埋人土中也一樣,她這種魁力,就算千千萬萬裡之外,也一樣可以讓你牽腸挂肚·這種魅力是每一種成熟男人都可以感覺得到的,但卻偏偏沒有一個人能說得出來。

  第三個人就站在他們對面,就這麼樣随随便便的站着,可是無論任何人看見他,都會覺得這個人是與衆不同的。

  這個人究竟有什麼不同呢?誰也說不出來,因為他根本就沒有什麼特别出衆的地方。

  他并不突出,可是看起來卻有一種懾人的成儀,他并不英俊,可是看來卻非常有吸引力。他的肌肉雖然已漸松弛,可是看起來卻依然如少年般矯健靈活。

  因為他每一次出現時,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

  他出現的地位,燈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勢和方位,他的發型和服裝,每一樣都由專家精心設計過。

  因為他是鐵大老闆。不但是老闆,而且是老大。

  鐵大老闆遠遠的看着慕容,慕容也在看着他。兩個人的神情居然全部很冷靜。

  燈光的陰影使得鐵大老闆臉上的輪廓變得和慕容同樣明顯突出。

  隻不過他們還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慕容雖然坐着,可是看起來好像還是比鐵大老闆高得多。

  一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鐵大老闆無疑也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已被激怒。也隻有這種感覺,才能使他這種身經百戰由低處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開始發怒的時候,他臉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些人在殺人時總是先笑一笑?

  慕容當然應該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個極不簡單的人,也應該看得出這個人笑眼中的殺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殺機。

  他自己帶來的人卻好像已經在剛才那一瞬間突然全部被黑暗吞沒。

  就算是從來不怕死的人,到了這種時候,也難免會緊張起來的,就算不害怕,也難免會緊張。

  慕容卻好像是例外。

  鐵大老闆冷冷的看着他。忽然歎了口氣,而且是真的歎了口氣。

  "你不該來的。"他居然對慕容說:"雖然你是條好漢,可是你實在不該來的。""為什麼?"

  "因為我要找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老闆說,"何況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人。"——慕容青城故去後,慕容無後,就将他們表親家的二少爺過繼到慕容家來,繼承這一門的香火,當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門戶。

  這件事在江湖中已經不是秘密。

  "我調查過你,"鐵大老闆說,"我對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象中多得多。""哦!"

  "你不但是條好漢,也是個人才,在少年時就曾經替慕容家策劃過很多件大事,成績都不錯,是以慕容家這次才會選中你繼承他們的門戶。"大老闆說,"是以我才想不通。""什麼事想不通?"

  "我實在想不通這次你為什麼一定要來送死。"鐵大老闆說,"這一次你不但計劃欠周密,行動更疏忽,簡直就像是故意來送死的。"慕容忽然笑了,此時此刻,誰也不明白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會笑的。

  多年後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對當時那一戰所作的結論雖然荒謬,可是他的前輩長者并沒有責備他,隻不過問了他幾個很簡單的問題。

  ——在這裡,作為一個執筆記叙當年那一戰的人,必需要說明的是,因為那一戰非但對江湖的影響很大,而且波及很廣,其計劃之精密、戰略之奇詭,更被江湖人推崇為古今三大名戰之一。策劃這一戰的人,當然更是不出世的奇才。

  是以直到多年後,還有人讨論争辯不息。

  在那一天,長者對少年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你能研究引起這一戰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是的。"

  "你為什麼能确定?"

  "因為誰也沒有看見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說,"他死的時候,沒有人在場,他死後,也沒有人見他的屍體。""神龍不死,不見其尾,神龍如死,首亦不見。"長者說,"連麝象之蜀,死前還要去找一個隐秘之地讓自己死後不被打擾,何況香帥。""是的,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說,"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帥一樣,其生,見首而不見其尾。其死,鴻飛于九天之外。""那麼你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是,像這麼樣一個,怎麼會死得那麼容易?"少年說,"他死時,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他的死,是否隻不過是一種手段而已?"他甚至還提醒他的長者:

  "古往今來,也不知有多少名俠、名将、名士部曾經有過這種情況,因為他們都太有名了。"——一個人如果太有名了,就難免會有很多不必要的煩惱,如果他要完全擺脫這種煩惱,最徹底的一種方法就是"死"。

  "問題是,他是真死?還是假死?"

  長者歎息。這道理他當然也明白,也許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明白得多。

  他臉上每條皺紋,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雖然是被刀鋒刻劃出來的,卻還是不及被辛酸血淚慘痛經驗劃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論可以成立,那麼一個像楚留香這樣的人,得到了這樣一個機會,可以悠悠閑閑的度過他這一生,做一些他本來想做而沒有去做的事,從容适意,再無困擾。"長者歎息,歎息聲中充滿了羨慕:"一個人如果這麼樣的死了,還有什麼事能讓他複活?""有的,"少年的回答還是很肯定,"遲早總是會有的。""因為每個人一生中都會做一些他本來不願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帥這樣的人。""哦?"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少年說,"每個人這一生中都在做千些他本未不願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思。"。

  "這是誰說的?""是你說的。"少年道,咱從你對我說過一次之後,我從來都沒一忘記,何況你已不知道對我說過多少次。"——這也不是老生常談。這也是從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經驗中所蔔得到教訓。每說一次,感覺都是不一樣的。

  說的人感覺不一樣,聽的人感覺也不一樣。

  長者苦笑,隻有苦笑。

  隻不過他還是要問,因為問話有時也是種教訓。

  因為你自己回答出的話,總是會比别人強迫要你記住的話更不易忘記。

  "如果楚香帥真的沒有死,正在過一種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長者問少年,"那麼你認為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能迫他重返江湖?"哦們甚至可以去想象,"他"正乘着他那艘輕捷舒适快速而華美的帆船在邀遊湖海,正在享受着甜兒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紅袖的添香。

  現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經到了波斯,做了他們的王室的上賓,正斜倚在柔厚如雲絮般的地毯上,淺吸着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着的葡萄美酒,斜倚着蓉蓉的肩,輕吻着甜兒和紅袖的手,欣賞着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種奇妙的韻津和顫動。

  ——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可能令人重返江湖間的兇殺恩怨腥風血雨中?

  "有的。"少年說,"一定有的。"

  他說得更肯定:"每個人都必須為某些事付出代價,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個人了,也不配做那個人了。""你說的是哪些事?"

  "朋友間永恒不變的友情和義氣,一種一言既出永無更改的信約,一種發自内心的虧欠和負疚。"少年的表情嚴肅得已經接近沉痛,"還有一處兩情相悅生死不渝的愛情。"——這個少年忘了說一件事,他忘了說"親情"。

  血濃于水,親情永遠是人類感情中基礎最濃厚的一種,也是在所有倫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種。

  這個少年沒有提及這種偉大的感情,隻不過是因為他根本不能了解這種感情的深厚與偉大。

  因為他是個出生時就被安置在陰溝邊的孤兒。

  長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是以他隻說:"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梯,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義,"長者說,"他們情之所鐘之處,也就是他們的弱點。""是的。"少年說,"情之所鐘,雖然令金石為開,可以換句話說,别人隻要有一分之情,也一樣可以把他的心劈開成兩半。""說得好。"長者出自真心,"你說得好。"

  "香帥之是以能夠成為香帥,就因為他有情,"少年說,"他有情,是以才能以真心夫妻,他以真心夫妻,是以别人才會以真心愛他,就算在生死一發的決勝之戰中,他往往也是憑這一份對生命的真情真愛才能摧毀對方的意志而反敗為勝。"——這道理更難明白,可是長者也明白。

  一個沒有愛的人,怎麼會有信心,一個沒有信心的人,怎麼能勝?

  少年的聲音中也充滿信心:"如果要楚香帥複活,當然也隻有用這一個情字去打動他。

  他凝視着長者:

  "一個人情之所鐘,就是他的弱點所在,可是如果有人問我香帥的情之所鐘在那裡?我卻無法回答。"少年說,"因為他的情是無所不在的。"長者沉默。

  在這一瞬間,他的表情忽然也變得很嚴肅,不但嚴肅,而且還帶着種适度的尊敬。

  他忽然發現他面前這個年輕人已經長大了。

  "你的意思是說,江湖中有一部分對楚留香深為忌憚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長者歸納少年的意見,"為了要證明這一點,他們甚至不惜投下極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組成一個極密的組織,來實行一個極周密的計劃。""是的。"少年說,"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子的。""要進行這個計劃,第一,當然是要找一個楚留香非救不可的人。将他置人險境。""不錯。"

  "可是楚留香縱然未死,也己退出江湖,又怎能曾知道他有這麼樣一個至親好友在險境?"長者自己口答了這個問題:"要确定楚留香一定會知道這件事,當然要先讓這件事轟動江湖。"——江南慕容與鐵大老闆這一戰,雙方各率死士遠赴邊隆,使一鎮之人全都離家避禍,這一戰在未戰之前就已轟動!

  "是以你認為這一次飛蛾行動,是完全符合這些條件的。""是"。少年斷然道,"我相信絕對完全符合。""可是我卻還有一點疑問。"

  "哦?"

  "江湖傳言,都說楚香帥之死,是被當年慕容世家的家長青城公子設計陷害的。"——慕容青城利用他絕色無雙的表妹林還玉,将楚香帥誘入一個萬劫不複的黑暗苦難屈辱悲慘深淵,使得這位從來未敗的傳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别無選擇之途。

  這些話已經不僅是江湖人之間的傳言了,已經流傳成說評書先生們用來吸引顧客的開場白。

  這故事,少年當然也知道的,是以長者問他:"慕容和香帥既然有這麼樣一段恩怨,香帥為什麼要救這一代的慕容?"少年沉默着,過了很人才說:"香帥是個多情人,而且是屬于大衆的,是大衆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說他這一生中隻有一個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少年強調,"如果說他一生中隻有一個女人,至少我就會覺得他不配做楚留香。"他不回答長者的問題,卻先說了這段和他們讨論的主題完全無關的話,長者居然也平心靜氣的聽着他說下去。

  "這麼樣一個人情感也許比任何人都深。"少年淡淡的說,"這種人的情感,我能了解。"長者看着他,眼中帶着感傷,也帶着微笑:"你最近了解的事好像越來越多了。"少年也笑了笑。笑中也有感傷。

  "我想每個人都是這樣子的,"少年幽然,"歲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無憾。"他說:"我想香帥一定也是這樣子的,是以他就算是因林還玉而死的,也毫無怨尤,何況林還玉在他失蹤後不久,也香消玉殒了。"他說得淡如秋水,實情卻濃如春蜜。

  ——-個被人利用的絕色少女,被她的恩人逼迫而去做一件她本來不願做的事,當然知道她心目中唯一的情人與英雄已經因為她做的這件事而走上死路,她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這不是個充滿了幻想的浪漫故事,也不是說給那些多愁善感的少男少女們聽的。

  這是江湖人的事。

  ——江湖人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來說,他們也許根本不能算是一種人,因為他們的思想和行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們的身世如飄雲,就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什麼都抓不住,什麼都沒有,連根都沒有。

  他們有的隻是一腔血。很熱的血。

  他們輕生死,重義氣,為了一句話,什麼事他們都做得出。

  在他們心目中,有關"楚留香之死"這件事,絕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而是一件可以改變很多人命運的陰謀。甚至可以改變曆史的陰謀。

  對江湖人來說,這件事給他們的感覺絕不是那麼哀凄悲傷的浪漫,而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沉痛,就好像鞭子鞭苔在心裡那種感覺一樣。

  ——沒有一天是安靜的,沒有一天可以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沒有一天可以讓你跟一個你所愛的人過一天安甯平靜日子,也沒有一天可以讓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

  ——然後呢?

  然後就是死。

  ——如果你運氣好,你就會到達高峰,到了那時,每個人都想要你死,不擇一切手段想要你死,用盡千方百計想将你置之于死地。

  ——如果你運氣不好,你時就已經是個死人。

  連楚留香都不能例外,何況别人?

  于是江湖人開始傷心了,甚至是豪爽開朗的江湖人都難免傷心了。

  甚至連楚留香的仇敵都難免為他傷心,把林還玉看成一個蛇蠍般的女人。

  隻有楚留香自己是例外。

  因為他們不但相愛,而且互相了解,是以林還玉臨死前也說:"如果他還活着,一定會原諒我的,不管我對他做過什麼事,他都會原諒我的,因為他一定加道我對他的感情。"她說,"就是什麼事都是假的,我對他的感情絕不假。"她說的話也不假。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死更真實的事?

  "香帥一定要救慕容,隻因為這一代的慕容,是從林家過繼來的。"少年說,"林家和慕容是姑表親,這一代的慕容就是林還玉的嫡親兄弟。"有一夜,在月圓前後,是暮春時節,在遠山中一個小木屋裡。

  有兩個人,兩個人之間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一片淡得化不開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楚留香曾經告訴她,願意為她做一切事。

  她隻要他做一件。

  ——她要他照顧她的弟弟。

  "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咱勺親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隻要你活着,你就不能讓他受到别人的侮辱欺淩。"她說,"你隻要答應我這件事,我無論死活都感激你。"楚留香答應了她。

  有了這句話,楚留香如果還活着,怎麼會讓他死在别人手裡?

  "置之死地而後生,用這句話來形容這件事,雖然有些不妥,卻也别有深意。"長者歎息,"在這種情況下,香帥好像隻有複活了。""應該是的。"

  "那麼這個計劃無疑是成功的。"長者問。

  "縱然成功,也為後世所不齒。"

  "為什麼?"

  "因為它太殘酷。"

  "殘酷?"長者說,"兵家争勝,無所不用其極,你幾時見過戰場上有不殘酷的人?""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子的!"

  少年沉吟:"我的意思是說,這個計劃不但殘暴,而且完全喪失了人性!"他又強調補充:"表面上看來,這個計劃好像是非常理智而文雅的,其實卻殘忍無比,隻有完全滅絕了人性的人,才能做得出這種事。"他一連用了殘酷、殘暴、殘忍三個名詞來形容這件事,連嘴唇都已因憤怒而發白。

  "這個計劃中最可怕的一點,所有在這次計劃中喪生的人,全都是無辜的,而且完全不知内情。"少年說:"他們本來是為了一點江湖人的義氣去做一次名譽之戰,雖死不借,如果他們知道他們隻不過是一批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我相信他們一定死不瞑目。"少年很沉痛的接着說:"在江湖人心目中,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我明白,"長者的聲音也很沉重,"尤其是明察秋毫柳先生,他的死,實在令人痛心。"——柳先生當然要死,如果他不死,如果他破了絲網,這次的飛蛾行勸,豈非要功敗垂成。

  但是這次行動,既然名為"飛蛾行動,"那麼結果就是早已命定了的。

  撲火的飛蛾,隻有死。柳先生是飛蛾,是以柳先生當然也隻有死。

  死了的人不知道内情,當然更不會告訴别人攻擊行動始未,是以這個事件,其後的發展,隻有落到那個還沒有死的人身上。他,其實也就是整個事件的策劃者。

  ——天下有什麼比這個事件更難以讓人了解?因為行動如果成功了,反而對他來說,是絕對的失敗;行動失敗,對他來說,才是成功了,徹底失敗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的勝利。

  "在這次事件中,還有兩個非常重要的人,我們好像一直都忘記了。"少年說。

  他說的當然就是那兩個穿自布長袍,以自中蒙面,一直跟随在慕容身邊的少女。

  "尤其是小蘇。"

  ——小蘇就是蘇蘇,姓蘇,名字叫蘇,就是陪柳先生去突破絲網的人。也就是要柳先生命的人。

  "她是一步暗棋。"

  少年自己為自己解釋:"慕容當然很了解柳明秋,是以先把她們兩個人安排在身邊,因為他确信柳明秋一定可以看得出她們的潛力。"這隻不過是慕容把她們置身邊的一部份理由而已。""不管怎樣,柳先生在突襲絲網時,果然選中了蘇蘇作他的搭檔。"少年說:"因為柳先生雖然明察秋毫,可是再也想不到慕容身邊最親近的人,會是緻他命的殺手。""就因為想不到,是以小蘇才能置他于死。"

  "是的。"

  "像柳明秋這樣的人,本來根本不會有想不到這種情況,因為他根本不會相信任何人。""因為無論要任何一個老江湖心目中都絕不會想到這麼樣一個計劃周密的行動,它的目的竟是求敗,而非求勝。"少年歎息:"這一次行動,的确可以說改寫了江湖曆史。"可是無論在任何一種情況下,要刺殺柳明秋這麼樣一個人還是很困難的,蘇蘇這個人本身當然還是有她的條件。

  ——刺殺高手,必需的條件就是速度和機會。一定要能在一刹那間把握住那稍縱即逝的機會。

  這兩點都需要有嚴格的訓練。一種隻有非常職業化的殺手才能接受到嚴格的訓練。

  "一個像蘇蘇那麼樣年輕的女孩子,會是這麼樣一個人嗎?""應該是的,"長者回答,"要訓練一個能在瞬息間緻人于死的殺手,一定要在他幼年時就開始,有時甚至在他還未出生前就已開始。""那麼我又有一點想不通了。"哪一點。"

  "一個經過如此嚴格訓練的殺手,怎麼會在她達到任務後就忽然消失?""她沒有消失,隻不過暫時脫離了那次行動而已。"長者說:"你有沒有聽說過有關她的事?"

  "我聽說過。"少年口答,"聽說她在一得手後,就忽然暈了過去"是的。"

  "一個久經訓練的殺手,,已經應該有非常堅韌的意志,怎麼會忽然暈過去?""因為她忽然看見了一張臉,"長者說:"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過她活着的時候會看到這張臉,更沒有想到這張臉會在那一瞬間忽然在她面前出現。"——這張臉是一張什麼樣的臉?為什麼令她如此震懾?

  ——這張臉是誰的臉?是極醜陋?極怪異?極邪惡?還是極美俊,一張極美俊的臉,是不是常常會令人暈倒?一一個人不管是因為受到什麼樣的驚駭而暈過去,總有醒來的時候,為什麼蘇蘇卻好像就在那一瞬間忽然消失了呢?

  現在她究竟是死是活?還是已經被那個人帶走?

  蘇蘇袖袖的身份無疑都很神秘,在這次行動中,所扮演的角色無疑都很重要。

  她們究竟是什麼身份,她們所扮演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麼事?"

  "如果說她們一直以白巾蒙面,是不願讓别人看出她們的真面目,這已經是不合理的。""為什麼?"

  "因為她們根本沒有在江湖中出現過,她們為什麼一直都要穿那種直統統的白巾衣服?把自己的身材掩飾。""這一點我懂。"

  "哦!"

  "她們這麼做,隻為了慕容。"長者說,"因為她們的臉太美,身材更誘人,無論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種無法抗拒的誘惑。"少年說,"誘惑越大,越令人愉快。""可是我知道大多數男人都喜歡受到這種誘惑。""是的,大多數男人都是這樣子的,我們甚至可以說,每個男人都是這樣子的。"長者說:"可是慕容卻是例外。""為什麼?"

  長者歎息:"因為他雖然驚才絕豔,是人中的龍鳳,隻可惜……"這時秋月已圓,慕容仍然安坐在長街上,就好像坐在自己的庭園中與家人賞月一樣。

  鐵大老闆看着他,忽然頻頻歎息。

  "不管怎麼樣,你實是個有勇氣的人,像你這種人,江湖中已不多了。"慕容沉默。

  "何況你并不是慕容家的人,我與你之間,并沒有直接的仇恨。"鐵大老闆說:"我也并不是一個喜歡殺人的人。"慕容忽然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隻不過是說,我并不一定要殺你。"鐵大老闆說:"我隻要你給我一點面子。"慕容也靜靜的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輕輕的歎了口氣:"你難道不知道江南慕容是從來不給人面子的。""你難道真的想死?"

  慕容淡淡的說:"生又如何?死又何妨?"

  鐵大老闆忽然大笑,"隻可惜死也并不是件容易事,我若偏不讓你死,你又能怎麼樣?"慕容又歎息:"我不能怎麼樣,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長街上仿佛有一陣很輕柔的涼風吹過,輕柔如春雨。

  可是風吹過時,長街兩旁的燈火忽然閃動起一陣奇異的火花。

  一種長細而柔弱的火花,看未竟有些像是在春夜幽幽開放的蘭花。

  燈火的顔色也變了,也仿佛變成了一種蘭花般清淡幽靜的白色。

  忽然間,這條長街上竟仿佛有千百朵燦爛的蘭花同時開放。

  鐵大老闆的臉色當然也變了,随着燈火的問動,改變了好幾種顔色。

  然後他的身子就忽然開始痙攣收縮,就好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咽喉。

  也就在這一瞬間,也不知道從哪裡飛躍出一個着紅衫的小孩,手握小刀,淩空躍來,一手抓起他的發舍,割下頭顱,提頭就跑,快如鬼物,倏忽不見。

  鐵大老闆的身子還沒有完全倒下去,他的頭顱就已不見了。

  這時正是午夜。

  慕容知道真正的攻擊已經發動了,而且是絕對緻命的,絕不留情,也絕不留命。

  他當然也知道發動這一次攻擊的是什麼人,隻要他們一出手,雞犬不留,玉石俱焚,不管對方是什麼人都一樣。

  就算是他們的父母妻子兄弟都一樣。

  為了達到目的,甚至連他們自己都可以犧牲。

  慕容深深了解,現在他的生死之間已在刀鋒邊緣。如果還沒有人來救他,刹那之間,血濺七尺,他甚至可以親眼看到鮮血飛濺出去。

  是他自己的血,不是别人購,雖然同樣的鮮紅,在他自己的眼看來卻是一片死自。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能救他的那個人,會不會及時趕來救他?

  他沒有把握,無論誰都沒有把握。可是他确信,隻要那個人還活着,就一定會出現的。

  因為他欠他們一條命。

第二章 殺頭紅小鬼

  在昆侖大山那個最隐秘的山拗裡,隐藏着一片灰白山岩間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大無疑發生一點奇怪的事。

  因為這座平時絕無人蹤往來的大屋,今夜子時前後居然有五個人走了進去。

  第一個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兩尺,一個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個像他這麼高的人。

  他手裡也拄着一根青竹竿,比其他的人又長了四尺,梢頭還帶着幾片青竹葉。

  他的衣衫,他手裡的青竹和竹葉,都是碧綠色的,甚至連他的臉都是碧綠色的,就好像戴着一張碧綠的人皮面具。

  這麼樣一個人,行動應該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說他的行動如僵屍躍動,也沒有人會覺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行動竟然十分靈敏,而且柔軟。

  ——柔軟?行動柔軟是什麼意思?

  他的人本來還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輕輕的一擺動,就像是柳絲被風吹了一下,然後,一瞬間,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

  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亘古以來就已坐在這裡的洪荒神獸。

  着青衫的人以手裡的青竹點門前石階,"笃,笃笃笃笃,笃笃",發七聲響,響聲不大,卻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傳到大屋中某一個神秘的通訊中樞。

  然後那兩扇巨大的石門就開始緩緩的啟動,滑動了一條線。

  一陣風吹過,青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門後,石門再閉,就好像從未開啟過。

  然後第二個人就來了。

  第二個人穿一件紅色的紅衫,身材嬌小,體态輕盈,梳兩根油光水滑的大辮于,手裡還拈着一枝梅花,鮮豔蒼翠,就好像剛從枝頭摘下來的一樣。

  ——現在隻不過是秋天,哪裡來的梅花?

  這麼樣一個小姑娘,行動應該非常靈活嬌美的,可是她卻是跳着來,就好像一個僵屍一樣跳着來的,甚至比僵屍還笨拙僵硬。

  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剛剛躍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輕輕一彈,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轉着飛了出去,飛入山霧,一轉眼就看不見了。這時她的人也已看不見了。

  山間居然有霧,濃霧。

  過了片刻,濃霧中又出現了一頂轎子,一頂灰白色的轎子,就像是用紙孔成準備焚化給死人的那種轎子,仿佛是被山風吹上來的。

  可是轎子偏偏又有人擡着。隻不過擡轎子的人也像是被風吹上來的。

  人與轎都是灰白色的,都好象是紙紮的,都好像已化入霧中,與霧溶為了另一種霧。

  到了自石大屋前,他們就忽然停頓。

  ——在半空間停頓。

  然後轎子裡就發出了一種鬼哭般的聲音:"我已經找到你們了,你們再也逃不了的,快還我的命來,快還我的命來。"在那間純白色的簡陋房間裡,那個穿着自棉布長袍看來就像是個異方苦行僧一樣的人,本來正在翻閱着一個卷宗。

  這個卷宗無疑也是屬于飛蛾行動的一部分,而且是這次行動中最主要的一一部份。

  因為卷宗上所标明的隻有兩個字:"飛蛾。"

  這兩個字代表的是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這次"飛蛾行動"的飛蛾,就是一個鈎者的餌。

  林還恩,男,二十一歲。

  父,林登。殁。

  (注,林登,福建蒲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萬頃,與波斯通商,家族均極富,曾遠赴扶桑七年,據傳聞已得"新陰"真傳,殁于一年前,年四十九。)母,慕容恩柳。

  (注,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殁。)

  姐,林還玉。

  (注,與林還恩為孿生姐弟,有絕症,寄養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傳孿生子女必需隔宅而養。殁。)

  以下是林登對他兒子的看法,是從一種非常親密的關系中得到資料,而且絕對是林登本人親口說出來的。

  "還恩聰明,聰明絕頂,三歲時就會寫字,六歲對就能寫一部金剛經,我不敢教他學武,太聰明的人總會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許多高手,他們隻要在我的宅院裡住幾天,還恩就會把他們的武功精髓學去,隻可惜他在我臨死之前忽然……"以下是慕容思柳對他兒子的看法:

  "還恩是個可憐的孩子,因為他從小就是注定要被犧牲的,因為我們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經決定要用這個孩子報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麼困難,這個孩子部一定會挺身而出。

  "慕容家果然有困準了,還恩本來是可以為他們解決的,隻可惜……"以下是他的姐姐林還玉對他的看法:

  "還恩雖然是我嫡親的兄弟,可是我們這一生中見面的機會并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别了,我相信我們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從未有過惡心和惡行,就算我們前生做錯了事,老天一定要懲罰我們,施諸我身上的酷行也已足夠了,為什麼還要對他如此殘酷?讓他永遠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以下是他們家族關系非常密切的江南名醫葉良士對他的診斷:

  "全身血絡經脈混亂,機能失卻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動,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則必死無救。"穿灰色長袍的苦行僧用一雙手慢慢的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一樣,也隐藏在他那件寬大的灰袍裡。

  這些資料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這一次他還是看得非常仔細。

  他一向是個非常仔細的人,絕不允許他們做的事發生一點錯誤疏忽。

  他對他自己和他屬下的要求都非常嚴格,可是這時候卻還是忍不住輕輕的歎了口氣,仿佛已經對自己覺得很滿意了。

  這時那青竹竿一樣的綠袍人已經像柳條一樣輕拂着走了進來,輕輕的坐人一張寬大的石椅裡,坐下去的姿勢竟讓人聯想到一隻貓。

  那個拈紅梅的紅色的小鬼也跳了進來,一下跳入了另一張椅子,卻還是直挺挺的站在椅子上,沒有坐下。

  他全身上下的關節竟好像全部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轉折彎曲,苦行僧沒有擡頭,也沒有看他們一眼,隻不過冷冷的說:"你不該來,為什麼要來?""為什麼我不能來?"

  如果還有别人在這屋子裡,聽到這句話一定會吃驚。

  這句話七個字本身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說這句話的這個人,聲音也完全沒有一點讓人吃驚的地方。

  ——恐吓、威脅、要挾、尖刺,這些可能會讓人吃驚的聲調,這個聲音裡完全都沒有。

  事實上,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好聽得多,不但清脆嬌美,而且還帶着種說不出的甜蜜的柔情。

  這才是讓人吃驚的。

  現在這個屋子裡的三個人,應該沒有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會是這樣子的,但卻偏偏有。

  那個臉色綠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屍,看來連一點生氣都沒有的綠袍人,竟用這種甜柔如蜜的聲音間苦行僧。

  "你說我不該來,是不是因為我把不該來的人帶來了。""是的。;

  "我也知道。"綠袍人的聲音柔如初戀的處女,"如果不是我,紙紮店的那些人,永遠都找不到這裡。""是的。"

  "也就因為這一點,是以我才一定要來。"

  "為什麼?"

  "我不來,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他們不來,怎麼會知道這裡?"綠袍人說:"有你在這裡,他們來了,怎麼能活着回去。""他們是不是能活着回去跟我在不在這裡沒有關系。""那麼跟誰有關系?"綠袍人間。

  "你。"

  苦行僧的聲音永遠是沒有感情的,不會因任何情緒改變,不會因任何事件而激動,非但沒有感情,甚至好像連思想都沒有。

  他隻是冷冷淡淡的告訴綠袍人:"他們是不是能活着口去,隻跟你有關系,因為他們是你帶來的。"這時已是午夜,遠方的夜色就像是一個仙人把一盂水墨潑在一張末代王孫精心制作的宣紙上,那頂看來仿佛是紙紮的轎子和那兩個擡轎子人,仍然懸挂在遠方的夜色中。

  懸挂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一幅吳道子的鬼趣圖,那麼真實,那麼詭異,又那麼優美。

  "是的。"綠袍人的聲音仍然異乎尋常,"他們是我帶來的,當然應該由我打發。"他站起來了。

  他站起來的姿勢,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從某一個仙境的泥上中長出來了。

  ——那麼真實,那麼優美,又那麼神秘。

  可是他不動的聲音,還是那麼樣一個人,冷、綠、僵硬。

  這個人動和不動的時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這個人說話和不說話的時候,就好像是兩個人。

  可是這個人最驚人的地方,遠比這一點還要驚人得多。"人與轎仍在空中。

  就算人真是紙紮的,也不可能憑空懸挂在空中的。

  就算一片像落葉那麼輕的落葉,也不可能忽然停頓,懸挂在空中。

  可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卻的确是這樣子的。

  一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很多不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了。

  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居然在一瞬間化為了一團火。

  火是從青竹竿上開始燃燒的。

  綠衣人的腰一妞,人已到了屋外,将手裡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個綠色的巫魔在向上蒼發出某種邪惡的詛咒。

  然後這根本已無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從某種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開始不停的扭曲顫抖,仿佛變成了一條正在地獄中受着煎熬的毒蛇。

  然後它就把地獄中的火焰帶來了。

  黑暗中忽然有碧綠色的火焰一閃在青竹竿頭凝成了一道光梭。

  毒蛇再一扭,光梭就如蛇信般吐出,閃電般射向那懸立在夜空中的人與轎,——于是這一頂轎和兩個人就在這一瞬間化成了一團灰。

  火勢燃燒極快,在一瞬間就把半邊天都燒紅了。

  一——這兩人一轎原來真是紙紮的。可是紙紮的人轎又是怎麼會從千百裡外跟蹤一個人飛人這陰森而詭秘的石屋?

  ——轎子裡如果沒有人,怎麼會發出那種凄厲的嘶喊聲?

  燃燒着的火焰忽然由一團變成了一片,分别向五個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條火柱。

  火焰再一變,這五條火柱忽然變成了一雙手,一雙巨大的手,從半空中向那綠衣人抓了過去。"火焰夾帶着風聲,風聲呼嘯如裂帛,火光将袍人的臉映成了一種慘厲的黑綠色。

  他的人仿佛也将燃燒起來了。

  隻要這雙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體與靈魂俱将被燒成灰,形神皆滅,萬劫不複。

  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世界上好像已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住這雙火手,也沒有什麼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在閃動。

  他忽然發現這雙巨大的火手後,竟赫然依附着一條人影。

  一條惡鬼般的黑色人影。

  這個人的手腳四肢胴體,每一個關節好像都可以随意向任何一個方向扭曲舞動。

  他一直不停的在動,動作之奇秘怪異,已超越了人類能力的極限。

  沒有"人"能超越人類的極限,這個人為什麼能?難道他不是人?苦行僧冷笑。

  他完全明白這個人的武功和來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瞞得住他,這個人也不能。

  他知道的事也遠比大多數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官裡曾經有一批烏金的絲流入了中上·這種絲不但有彈力,有韌性,而且刀斧難斷。

  武林中人有個極聰明的人,得到達了些金絲,就用它創造出一門極怪異的武功。

  他自己先把自己用這些金絲吊起來,金絲的另一端有釘鈎,鈎挂住四面的屋脊牆檐樹木高塔樁柱和任何一個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這無數根金絲吊着。就像是個被人用線操縱的傀儡。

  唯一不同的是,操縱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發出來的。

  他的人一動,就帶動了金絲,金絲的彈性和韌力,又帶動了他的動作,無數根金絲的力量互相牽制,以舊力激發新力,再以新力帶動舊力,互相循環,生生不息。

  ——這種力量的奧妙,簡直就像是一種精密而複雜的機器。

  這種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無法想象的,隻有這種力量,才能使一個人發出那種超越的動作。

  明白了這一點,你自然也就會明白那頂轎子為什麼能懸空而立了。

  ——那頂紙紮的轎子和兩個紙人,本來就是懸附在這個人身上的。這個人本來就"坐"在轎子裡。

  怪異的動作,激發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動作看來更怪異可怕。

  那雙巨大的火掌,就這被他所催動操縱,帶着烈火與嘯鳳,直撲綠衣人。

  風火後還有那惡鬼般的人影。

  就算綠衣人能避開這團烈火,也避不開黑色人影的緻命一掌。

  風聲凄厲,火焰閃,惡鬼出掌,在這一瞬間,連天地都仿佛變了顔色。

  那個穿紅衫的紅色小鬼眼睛裡直發光,全身部已因為興奮而緊張起來。

  他喜歡看殺人,能夠看到一個人被活活燒死,豈非更好玩。

  他喜歡看殺人,能夠看到一個被活活燒死,豈非更好玩。

  隻可惜這次他沒看見,但卻看見了一"件比火燒活人更好玩的事。

  火掌拍下,綠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樣輕輕一個旋轉,身上的綠袍忽然在旋轉中褪落。

  ——也許并不是袍子從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從袍中滑了出來,他的身子柔滑如絲。

  他的手一揚,長袍已飛起,就像是一片綠色的水雲,阻住了烈火。

  水雲反卷,接着又向那惡鬼般的黑色人影飛卷了過去,把烈火也往他身上卷了過去。

  紅色小鬼站在椅子上看着,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來。

  他眼睛正在看着的,并不是半空中那火雲飛卷,倏忽千變,奇麗壯觀無比的景象,也不是驚心動魄,扭轉生死的一招。

  他當然更不會去看遠方那輪正在逐漸升起的圓月。

  他的眼睛在看着的是一個人,一個剛從一件綠色長袍中蛻變出來的人。

  一個女人。

  一個一定要集中人類所有的绮恩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數男人都一定要仰起頭才能看到她的臉。

  對男人來說,這種高度雖然是種壓力,但卻又可以滿足男人心裡某種最秘密的欲望和虛榮心。

  ——一種已經接近被虐待的虛榮的欲望。

  她的腿很長、非常長,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許隻能達到她的腰。

  她的腰纖細柔軟,但卻充滿彈力。

  她的臂是渾圓的,腿也是渾圓的,一種最能激發男人情欲的渾圓。渾圓、修長、結實、飽滿,給人一種随時要脹破的充足感。

  ——她的完全赤裸的。

  紅小鬼還沒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臉,連她的那一頭黑發都沒有看見。

  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腿。

  自從他第一眼看見這雙腿,就再也舍不得把眼睛移開半寸。

  直到他聽見苦行僧冷冷問他:"你這次來,是來幹什麼的?"這時那惡魔的黑色人影正悄騰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

  一片密如蛛網的火焰彙成的火海。

  綠雲反卷,火掌也反卷,他的身子突然收縮,再放松,在那間不容發的一刹那間從對手緻命反掌中飛彈而起。

  ——利用烏金絲的特性所造成反彈力,在身子的收縮與放松間,彈起了四丈。

  這是他的平生絕技。

  烈火轉瞬間就消失,他在這次飛騰中已獲得了新的動力,火焰一減,他立刻就可以開始搏掌,從一個外人絕對料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種别人絕對無法做到的動作,将對方搏殺于一瞬間。

  ——蛛網般的鳥金絲此刻已經糾結成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況,似乎産生的力量也是複雜的,由這種力量催動的動作當然更怪異複雜。

  是以他雖然一掌不成,先機并未盡失。

  他對自己還是充滿信心,固為他想不到石屋裡還有一個對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

  烏金絲在黑暗中看不見的,在閃動的火焰中也看不見。

  隻有這個人知道它的确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麼地方。

  ——苦行僧已經慢慢的從他身後的大櫥裡拿出了一個純鋼的唧筒。

  這是他一排十三枝唧筒中的一個,從筒裡打出去的,是片黃金色的水霧。

  水霧穿窗而出,噴在那些雖然看不見卻确實存在的烏金絲上,而且粘了上去。

  火雲卷過,雖然燒不着烏金絲,粘附在金絲上這千萬顆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霧珠都燃燒了起來,化成了一片火海。

  占盡先機的黑衣人忽然發現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

  可是他沒有慌,更不亂。

  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這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和黑色的面具都可以防火。

  他的輕功絕對是第一流,名動天下的楚香帥現在如果還活着,也未必能勝過他。

  到了必要時,他還可以解開纏身的絲網,化鶴飛去。

  他要走,有誰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這個人卻已經是個死人。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卻冷冷的去問小鬼。

  這個行動和神情都詭異之極的紅衫小鬼、居然笑着跳着招着手開始唱起了兒歌,"砰、砰、砰,請開開。"

  "你是誰?"

  "我是丁小弟。"

  "你來幹什麼?"

  "我來借小刀。"

  "借小刀幹什麼?"

  "劈竹子。"

  "劈竹子幹什麼?"

  "做蒸籠。"

  "做蒸籠幹什麼?"

  "蒸人頭。"

  "蒸人頭于什麼?"

  "送給老媽當點心。"

  他自己問,自己答,唱出了這首兒歌,他唱得高興極了。

  苦行僧居然就聽他唱,等到他唱完再問:"你這次來,不是為了急着想知道這次行動的結果?""當然不是。"

  "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

  "我當然想知道,隻不過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

  紅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兒歌:

  "飛蛾行動"開始,楚留香就已死。

  他不來,早已死。

  他來,還是死。

  苦行憎的人、面和那雙眼睛,又都隐沒在燈用不到的陰影裡。

  "那麼麼你這次來,還是等着來割頭的。"

  "是。"

  "現在已經有頭可割,你還不快去?"

  "誰的頭?"

  "你早已想割的那個頭。"

  "那王八的頭現在已經可以去割了。"

  "好的。"

  紅小鬼嘻嘻一笑,雙臂一振,好像舉起雙手要投降的樣子。

  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裡卻忽然充滿了殺機,連一點要投降的樣子都沒有。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紅衫紅褲裡忽然發出了種很奇怪的掌音,就好像大塊冰條忽然崩裂的那種掌音。

  然後又是"嘩啦啦"一陣響,一大票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從他衣袖褲管裡掉了下來。

  苦行僧的面孔和眼神,雖然都已隐沒在燈光無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臉上驚愕的表情,還是可以想得出來的。

  這一場戰役,眼看着随時都會結束,但是每一個卷入戰鬥中的人,卻都在瀕死的一瞬間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數出掌,扭轉乾坤,而且反置對手于死地。

  火中縱躍,空中過招,這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學問,重要的是在這個局面紊亂的搏戰之中,勝負雙方,随時都可能易位,在這種險惡的狀況之下,唯有冷靜才能生存。

  苦行僧當然知道這一點的重要,剛才他是旁觀者,現在,他好像也被推進了這個漩渦,在面對生死這一刻,不變也許就是應付萬變之道。

  紅小鬼的兒歌,現在重又圓想起來,不禁令人有些發毛,"作蒸籠,蒸人頭,送老媽,當點心……"綠衣女人、黑衣人、苦行憎,到底哪一個才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對象?

  紅衣小鬼的雙手高舉,仍作投降狀,碎冰碎鐵一樣的東西,還在不斷的從衣袖褲腿溜下來。

  然後這個本來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活"了。

  ——原來他的四肢關節,平常一直都是用鐵闆夾住的。

  是以平時他的行動永遠僵硬如僵死,連坐都坐不下去。

  江湖中的人,根本沒有聽見過江湖中有他這麼樣一個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還沒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見他的那一瞬間,頭顱已被他割下,提在手裡。

  是以知道這個人秘密的人,最多也不會超過十個。

  可是每個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像這麼樣一個人,如果他自己把自己用來束縛自己的鐵闆掙斷時,他的行動會變得多麼輕巧迅速詭變靈敏?

  鐵闆碎落,人飛去,在一瞬間就已變成了一個飛躍變幻無方的鬼魁精靈。

  飛騰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體忽然遲鈍。

  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煙。

  燃燒在烏金絲上的火煙,帶着一種很奇怪的氣。

  他忽然覺得暈眩。

  然後他就看到一條腿從煙火中向他瑞了過來,一條修長筆直渾圓結實的腿,赤腳,足踝纖巧,曲線柔美。

  腳趾很長,很漂亮。

  在某一種情況下,這麼樣一雙女人的腳通常都最能激發男人的情欲。有時候甚至比其他一兩處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

  有經驗的男人都明白這一點。

  他是個有經驗的男人,殺人有經驗,殺女人這方面也很有經驗。

  可是在暈眩一瞬間,他已經發覺這雙漂亮的腳是真的會要他的命了。就在這一刹那間,一條鬼般的人影,已經橫飛而未,就像是個紅色的小鬼。

  "割頭的小鬼來了。

  大家趕快跑。

  如果跑不掉。

  頭顱就難保。"

  割頭小鬼,專割人頭。

  在一個人将死的那一瞬間,忽然有一個穿紅衣着紅褲的小孩出現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個人的發辔,一刀割下,提頭就跑,倏忽來去,捷如鬼魅。

  這個小孩是誰?

  投人知道。

  這個小孩為什麼要割人的頭顱?提着頭顱到哪裡去了?

  也沒人知道。

  可是,每個人大概都能想象得到,這是件多麼神秘詭異的事,甚至還帶着一種血腥的浪漫。

  最浪漫而傳奇的一點是,如果不是名人的頭,他是絕不會去割的。

  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這麼樣一個專割人頭的小鬼,就算你帶着八百萬兩黃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時那一刻去割你的頭,他也不會睬你,甚至連你的頭發都不會去碰一碰。

  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來割你的頭,遠比你求他不要來割你的頭還要困難很多。

  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頭來,他就會時時刻刻的等着。

  等着你死。

  他跟你絕對沒有仇,既不想殺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會等着你死。

  如果你萬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麼死的,不管你死在哪裡,也不管你是在什麼時候死的,你隻要一死,他就出現了。

  隻要他一出現,他那把割頭的小刀就會在你的咽喉間,一刀割下去,絕對會割到你後頭的骨頭裡。一刀就割斷你的頭顱,連刑堂裡最有經驗的劊子手都不會算得比他準,然後他提頭就跑,一閃無蹤。

  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誰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的等着割一個死人的頭顱是為了什麼?

  隻不過有一件事是每一個隻要有一點幻想的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一個非常秘密的地方,藏着許多人頭,每一個都是名人的頭。

  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畫名瓷名劍,有些人喜歡名人名花名廚名酒。

  前者重價值,後者重情趣。

  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種人,喜歡收集的卻是名人的頭。

  幸好這種人隻有一個。

  絕代的名花死了,隻不過是個死人而已,曠世的名俠死了,也一樣是個死人。

  死人都是一樣的。

  死人的頭也一樣!既無價值,也無情趣。可是對這個人來說卻是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樂趣,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大目标。

  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割下多少人的頭,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個人的頭時,從來都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

  他出手時,就在一瞬間,人頭已被他割下。

  隻有這一次是例外。

  這一次他去割頭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去做的事。

  任何人都想不到這個割頭小鬼會認為這件事比割頭更重要。

  長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躍動,别人看得見,她自己也看得見。

  她常常把這一類的事當作一種享受。

  面對着一面特地從波斯王宮裡專船運來的穿衣鏡,看着自己身上肌肉的躍動,這已經是她唯一享受。

  怎麼又是波斯王官?為什麼每個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官有關系?

  一個這麼高的女人,這麼美,這麼有魁力,大多數男人隻要一看見她就已崩潰,連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給自己一點享受之外,還能要求什麼?

  想不到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況發生了。

  她從未想到會有一個比她矮一半的男人,居然會像愛死了她一樣抱住她。

  更想不到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會是割頭小鬼。

  割頭小鬼居然沒有先去割頭。

  長腿踢出,小鬼飛起,淩空轉折翻身妞曲,忽然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好像一個幾天沒奶的小鬼頭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樣。

  ——并不一定是娘,隻要有奶就是。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三百年沒見過女人,甚至連一隻母羊都沒見過。

  這個小鬼的動作簡直就像是個花癡。

  長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

  ——這個小鬼咬得真重。

  奇怪的是,她的臉上連一點痛苦的表情都沒有,連叫都沒有叫。

  她隻覺得一陣暈眩,恍恍惚惚的暈眩,就好像在面對着那面鏡子一樣。

  等到這一陣暈眩過後,穿紅衣的割頭小鬼已經連影子都看不見了。隻看見夜空中仿佛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閃而沒。

  一個穿黑衣的人重得跌在地上,這個人當然已經沒有頭。

  這個割頭小鬼提着他的頭藏到哪裡去了?

  這個問題仍然無人能夠解答。

  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的收藏中無疑又多了一個武林名人的頭。

  一個檀香木匣,一點石灰,十六種藥物,一顆人頭被放進去。木匣上刻着這個人的名字。

  在這個地方,像這樣的檀香木匣,到今天為止,已經有一百三十三個。

  這個地方在哪裡?當然也沒有人知道·

  暈眩已過去,痛苦才來。

  有一頭長發的這個女人,從她的綠袍中蛻出後,全身膚色如玉。

  白玉。隻有一點沒有變。她的眼睛依舊是碧綠色的。

  如貓眼、如翡翠。

  她在揉她的腿。對這個詭秘難測的割頭小鬼,現在她總算有一點了解了。

  ——這個小鬼的牙齒很好,又整齊,又細密,連一顆至牙都沒有。

  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剛鑽。

  她在摸它。

  她的中指極長,極軟,極柔,極美。

  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輕輕撫摸這圈齒痕時,就宛如一個少女在午夜獨睡未眠時,輕輕撫摸着她秘密情人送給她的一個寶鑽手镯一樣。

  苦行僧一直在看着她,帶着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看着她。

  ——這種女孩子,這種表情,這麼長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夠看見,誰不欣賞?

  隻不過這個男人欣賞的眼色卻是不一樣的,和任何一個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樣。

  他看着她的時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着它的羊,一條狐在看着它的兔,一隻貓在看着它的鼠,雖然極欣賞,卻又極殘酷。

  遠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月明,月圓,她向他走了過來。

  戴着一個詭秘而可怖的綠色面具,穿着一身毫無曲線的綠色袍時,她的每一個動作已經優美如花朵的開放。

  現在她卻是完全赤裸的。

  她在走動時,她那雙修長結實渾圓的腿在她柔細的腰肢擺動下所産生的那種"動",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那麼你也許在最荒唐绮麗的夢中都夢不到。

  就是這想求這麼一個夢,而且已經在你最信奉的神廟中求了無數次,你也夢不到。

  因為就連你的神也很可能沒有見過這麼樣的一雙腿。

  好長的一雙腿,這麼長,這麼長。這麼渾圓結實,線條這麼柔美,這麼有光澤,這麼長。

  ——如果你沒有親眼看見過,你永遠不能想象一雙腿的長度為什麼能在别人心目中造成這麼大誘惑沖動和震撼。

  尤其這雙腿是在一束細腰下。

  她的頭發也很長。

  現在沒有風,可是她的長發卻好像飛揚在風中一樣。

  因為她嗣體的擺動,就是一種風的韻津。

  風的韻律是自然的。

  她的擺動也完全沒有絲毫做作。

  ——如果不是這麼高的一個女孩子,如果她沒有這麼細的腰,這麼長的腿,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有這種自然擺動的韻律。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上天對人,并不完全絕對公平的。

  她的眼如翠貓石,雖然是碧綠色的,卻時常都會因為某種光線的變幻而變為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之色。

  她的臉色如自玉,臉上的輪廓深刻而明顯,就好像某一位大師刀下雕像。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她的氣質,一種冷得要命的氣質。

  在剛才那一陣暈眩過後,她立刻恢複了這種氣質,不但冷漠,而且冷酷,不但冷酷而且冷淡。

  ——最要命的就是這種冷淡,一種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開心不在乎的冷淡、她戴着面具,穿着長袍,你看她,随便怎麼樣,她都不在乎。

  她完全赤裸了,你看她,她還是不在乎,随便你怎麼樣看,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把她全身上下都看個沒完沒了,她都一樣不在乎。

  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把你當作人。除了她自己之外,誰看她都沒有關系,你要看,你就看,我沒感覺,也不在乎·你有感覺,你在乎,你就死了。

  這位苦行僧暫時當然還不會死的。

  這個世界上能夠讓他有感覺的人已經不太多了,能夠讓他在乎的人當然更少,就算還有一兩個,也絕不是這個長腿細腰碧眼的女人。

  他帶着一種非常欣賞的表情,用一種非常冷酷的眼神看着她走迸這間石屋。

  她又坐下。

  她又用和剛才同樣優柔的姿态坐入剛才那長寬大的石椅裡。

  唯一不同的是,剛才坐下的,是一個綠色的鬼魂,這次坐下的,卻是一個沒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的女人。

  ——她并沒有忘記她的腿有多麼長,也不願讓别人忘記。

  她坐下時,她的腿已經盤曲成一種非常奇妙的弧度,剛好能讓别人看到她的腿有多麼長,也剛好能讓人看出她這雙腿從足踝到小腿和大腿間的曲線是多麼實在,多麼優美。

  刀有弧度,腿也有,名刀、美腿、弦月,皆如是。

  苦行僧沒有看見。

  有時他心中有刀,腿中卻無,有時他眼中有色,心中卻無。

  是以他這個人莅大多數時候都是看不見的,什麼人什麼事都看不見。就真看見,也沒看見。

  ——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卻沒看見,這種人是智者。

  ——連不應該看見的事他看見了也看不見,這種人就是枭雄了。

  因為後者更難。

  他忽然開始拍手。

  甚至在他拍手時候,也沒有人能看見他的手,就算站在他對面的人,最多也隻能看見他的手在動,聽見他拍手的聲音。

  他常常都會讓你站在他對面看着他,他沒有蒙面,也沒有戴手套,可是在一種很奇怪的光線和陰影的變動間,你甚至連他身上的一寸皮膚部看不見。

  "你真行,"苦行僧鼓掌,"你真是一個值得我恭維的女人。""謝謝。"

  "在我還沒有見到過你的時候,我就已經聽說過貴國有一位狼來格格。""哦?"

  長腿的姑娘嫣然而笑:"難道你也知道狼來格格的意思。、"我大概知道一點,"苦行僧說,"狼來了,是一個流傳在貴國附近諸國的寓言,是一個告訴人不要說謊的寓言。"他說:"可是這個寓言,多年前就已流入了中上。""我知道。"

  "格格,在我們邊疆一帶,是一種尊稱,它的意思,就是公主。"苦行僧說:"隻不過狼來格格,還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意思。""你說它是什麼意思?"

  "在西方某一國的言語中,狼來格格,就是長腿的意思。"苦行僧說:"狼來格格,就是說一位很會說謊的漂亮長腿公主。"長腿的公主又笑了:"你知道的事好像真的不少。""貴國的王宮裡,有一箱貴重無比的烏金絲失蹤了。多年無消息。"苦稈僧說:"波斯的孔雀王朝幾乎也是以而颠覆。""這已是許久以前的事。"

  "可是最近舊案又得提,是以新接任的王朝大君就派了一位最能幹最聰明武功最高明的貴族高手到中土來追回這批失物。""你說的這位高手,就是狼來格格。"

  "是的。"

  "你認為狼米格格就是我?"

  "是的。"

  這位漂亮的長腿姑娘笑了。

  她看起來的确很像是一位公主,一個女人赤裸着坐在一個男人的面前,還能夠保持如此優雅的風度,絕不是件容易事。

  ——隻有兩種女人能做到這一點。

  ——一個真正的妓女和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換了一個更優雅的姿勢,面對着這個好像真的無所不知的苦行僧。~她的身上雖然仍是完全赤裸的,但卻好像已經穿上了一身看不見的公主晚眼。就好像西方寓言中那個騙子為皇帝織造的新衣一樣,隻有真正的智者和枭雄才能看得見。

  ——-個人穿上一件新衣時,樣子總是會改變的,就算他并沒有穿上那件新衣,可是他的樣子已經改變了,那麼他的心情情緒和處理事情的态度和真的穿上了一件新衣又有什麼分别。

  甚至連她說話的聲調都改變了,變得冷淡而優雅,她問苦行憎。

  "你還知道什麼?"

  "你從波斯來,帶着巨萬珠寶和你自己來。"昔行僧說,"你帶來的那一批珍珠翡翠寶玉珊瑚瑪瑙祖母綠豬兒眼金剛石雖然價值連城,可是最珍貴的當然還是你自己。""真的嗎?"

  "我知道在極西的西方,有一位大帝,甚至不惜用一個國家來換取你的身體。"苦行僧說:"你的大君卻毫不考慮就拒絕了。"苦行憎說:"可是這一次,他卻指令你,不惜犧牲你的身體)也要達到目的。"她靜靜的聽着,直到此刻才問:"什麼目的?""他要你做到三件事。"

  "哪三件事?"

  "取回烏金絲,殺割紅頭小鬼,打聽出楚留香生死下落的消息。"這位又美麗又會說謊又有一雙長長的長腿姑娘又改變了一個姿勢,雖然同樣優雅高貴,但是已經可以看得出有一點不安了。

  "楚留香?"她問苦行僧,"你說的是哪一個楚留香?""你說呢?"苦行僧反問:"普天之下,能有幾個楚留香?"沒有問題,這個問題根本就不需要口答。

  ——有些人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因千古以來,人數雖不多,楚留香卻無疑是其中之一。

  她又問苦行僧。

  "你怎麼會認為我這次來和楚留香有關系?"

  "因為我知道波斯有一位大君,平生隻有兩樣嗜好,一樣是酒,一樣是輕功,"苦行僧說:"尤其是對輕功,他簡直迷得要死。""輕功實在是件讓人着迷的事。"她說:"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某件事迷住了,甚至在做夢的時候都會夢到自己會輕功,可以像燕子和蝴蝶一樣飛越過很多山巅河川和屋脊。""燕子和蝴蝶都飛不過山巅的。"

  "可是在夢裡它們就可以飛越過去了。"她幽幽的說,"夢裡的世界,永遠是另外一個世界,這一點恐怕是你永遠不會明白的。"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一個人如果已經把自己完全投入于權力和仇恨中,你怎麼能期望他有夢?

  夢想絕不是夢。兩者之間的差别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們深思的距離。

  "一個對輕功這麼着迷的人,最佩服的一個應該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隻有一個:"對輕功着迷的人,最佩服的人當然有天下第一的輕功。"練掌的人,并不一定會佩服天下第一名掌,練力的人,最佩服的絕不是天下第一力士。

  可是輕功卻是不一樣的。

  輕功是一種非常優雅而且非常有文化的力量,而且非常浪漫。

  甚至比"劍"更浪漫。

  ——"劍"比較古典,比較貴族,可是"輕功"一定比較浪漫。

  "當今天下,誰的輕功最高?"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隻有一個,在這個時代,被天下武林人公認為"輕功天下第一"的人大概隻有一個。

  這個人的輕功,幾乎已經被渲染成一種神話,甚至有人說他曾經乘風飛越沙漠。

  這個人的名字,當然就是:"楚留香。"

  "在酒這方面,香帥當然也是專家。"

  "當然是的。"

  "他不但善于品酒,酒量之豪,海内外大概也沒有什麼人能比得上。""那倒不見得。"長腿格格淡淡的說:"一個人的酒量有多大,用嘴說沒有用的,一定要喝個明自才能見分曉。""這是一定的!"苦行僧的聲音裡仿佛有了笑意:"我也早就聽說過,狼來格格的酒量随時可以灌倒波斯的十來名武士。""一個對十來個是假的。"她說:"一個對六個倒還沒有敗過。""那麼楚留香呢?"

  "沒有喝過,怎麼知道。"長腿格格說:"隻不過如果有人說香帥能灌倒我,我也不信。"她忽然又改口:"可是我也相信他的酒量一定是很不錯的。""我也相信。"昔行僧說:"酒、輕功、女人,這三件事,如果楚留香自認第二,再也沒有人敢認第一。"長腿格格雖然不承認,也不能否認,因為這是江湖中人人公認的。

  "是以你們現在的這位大君,這一生中最想結交的一個人,就是楚留香。"苦行僧說:"他不惜用盡一切方法,隻為了要請香帥到波斯去作客幾天。""後來香帥确實去了,而且和大君結交成非常好的朋友。

  "就因為他們是很好的朋友,是以才會互相關心。"昔行僧說:"是以江湖中傳出楚留香的死訊後,大君才會派你來,探訪香帥的生死之迷。""确實是這樣子的。"長腿格格說:"大君一直不相信香帥會死。""非但你們的大君不信,我也不信。"

  "我知道。"長腿格格說:"就算在我們的國土裡,都有很多人認為楚留香是永遠都不會死的,就算他真的已經死掉了躺在棺村裡,大家也認為棺材裡死的這個人絕不是楚留香。"她還說:"大家甚至還強迫自己相信。"

  ——楚留香就算死了,也會複活的,随時都可能複活。

  苦行僧承認這一點。

  "隻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是沒有一個人能證明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更沒有人能證明他死後是不是真的能複活?"他說:"是以你們的大君才會要你來證明這件事。"長腿格格也承認這一點:"大君的确一直對他很關心。""是以你才會來找我。"

  "為什麼?"

  "因為你知道我也對楚留香的生死很關心,和割頭小鬼之間也有種很好玩的默契。"昔行僧說:"最重要的一點是,你知道隻要你是我的朋友,隻要到了我的地區,,我就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到你。""我承認你說的對。"長腿格格說:"可是我剛從波斯來,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事?""因為你有一個關系人。"

  "關系人?"長腿格格好像完全不懂得這三個字的意思,"關系人是什麼?""關系人的意思,就是說他已經在中土有一種非常重要的人際關系,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已經非常重要,可是在暗中,他卻和另一個國家另一個社會有另外一種神秘而暖昧的關系。"長腿格格眨眨眼,好像是沒有聽懂的樣子。

  ——她的眼睛極清澈、極明媚,而且有一種接近翡翠般的顔色,顯得特别珍奇而高貴。

  ——可是一個女人如果有了她那樣的身材和她那樣的一雙長腿,還有誰會注意到她的眼睛?

  苦行僧又解釋。

  ——他好像真的相信她不懂,是以又解釋,一直等到她完全明白為止,又好像因為他根本不怕等,因為時間已經是他的。

  隻有勝者才能擁有時間,對敗者來說,時間永遠是最緻命的毒素。

  "你透過一個非常重要的關系人,知道了我這個人和你要做這三件事有多麼重要的關系,"昔行僧說,"最重要的一點居然還不是我,而是我這個組織。""組織?"

  "是的,組織。"

  "什麼組織?"長腿格格問:"組織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苦行僧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從桌下某一處秘密的地方拿出了一個卷宗。

  一個粉紅色的卷宗。

  這個卷宗裡有三個人的資料,三個女人,同樣神秘、同樣美、同樣和這次行動有非常密切的關系。

  第一個人就是——

  姓名郎格絲

  代号狼來格格

  女,二十五歲,波斯混血,未婚。

  父:郎波,來往絲路經商之波斯胡賈,入關三年後即獲暴利,成巨富,據說曾在一年中搜購黃金達兩千七百斤之多。

  (注:此批黃金,至今幹"落不明,亦未見其流出中上。)

  母:花鳳來,蘇州人,江南名妓,身材極高,長大自皙,精幹内功,有"白布腰帶"之稱,一夕纏頭,非千金不辦。

  (注:自布腰帶者,是說她全身柔若無骨,可以像腰帶一樣纏在你身上也。)

  ——寫這份資料的人,對文學的運用技巧并不十分高明,卻有一種很特别的趣味,可以讓男人看了作會心的微笑。

  可是看在這位長腿姑娘的眼裡,就完全是另外一口事了。

  她的臉色已發青,但是她還要看下去。

  郎格絲三歲時即被其父攜回漢斯。

  郎波口國後,獻中土珍寶玩物七十二件,為大君壽,得以出入官廷,郎格絲十一歲時,拜在波斯大君愛妃膝下為義女。

  同年,中土華山劍派因門戶之争而有血戰,三大高手中的"青姑"憤而叛門,攜女徒四人赴波斯,亦為大君愛妃所禮聘,入宮為女官。

  同年,郎格絲拜青姑為師,習華山劍法,因其四肢長大,反應極敏,故學劍極快。

  (注:郎格絲發育之早,亦非中土少女們所能想象。)

  長腿姑娘的臉又紅了。

  她不怕赤裸裸的面對任何一個男人,因為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她發覺自己的隐私被知道得這麼多的時候,她卻在乎了。

  她甚至懷疑,她在鏡子前面欣賞自己時所作的那種動作,這個男人是不是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連這個男人的臉都沒有看到過,甚至連手都沒有看到。

  ——這個苦行僧的眼色,有時候就像是一面鏡子。

  揭人隐私是個多麼令人痛恨的事,大概是每個人都明白的。

  以揭人隐私為手段而求達到自己某種目的的人,是種多麼令人厭惡憎恨的人,大家也應該明白。

  郎格絲心裡雖然充滿了痛苦憤恨與羞侮,但她卻還是要看下去。

  雖然有關她的資料已到此結束,她還是要看下去。

  因為苦行僧告訴她:

  "下面這些資料,是另外兩個人的,你大概不願再看下去,因為你既不認得她們,也沒有聽過她們的名字。"他說:"你一定會覺得,你跟她們這兩個人,根本完全沒有一點關系。"事實也正是這樣子的。

  "可是你一定要看下去,"苦行僧告訴她,"因為這兩個你完全不認得的女人,其實是跟你有關系的。"他甚至還強調,"我可以保證,你永遠都想不到她們和你的關系有多麼密切。"是以郎格絲一定要看下去,她看到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她從未看見過的。

  這個人姓蘇,叫蘇佩蓉。

  苦行僧的确沒有騙她,固為她的确沒有想到這個叫做蘇佩容的女人,竟然就是——

  姓名:蘇佩容

  代号:蘇蘇,女,二十三歲。

  父:蘇誠,又名蘇成,又名永誠,又名無欺,又名不變,又名一信,江湖人稱"吃虧就是占便宜",蘇吃虧。

  (注:又誠實,又守信,又肯吃虧,是不是一個好人呢?這個人,真是好極了。)

  ——這一點其實是不必注明的,因為這位蘇先生平生根本沒有吃過虧,"吃虧就是占便宜"的意思,隻不過是說别人隻要碰見他就一定會吃虧,别人吃了虧,占便宜的就是他。

  在蘇先生這一生中,走遍南北,認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能夠不被他占上點便宜的,恐怕連一個都沒有。

  像這麼樣一個人,被他騙到手的女人當然也不少,替他生下蘇佩容這個女兒的,卻是其中最特别的一個。

  因為這位女士也和他一樣,也是以騙為業的,被她騙過的男人,絕不會比他少。

  這位女士的名字,赫然竟是花鳳來,下面記載資料,也和上一份資料完全相同。

  郎格絲終于明白苦行僧為什麼一定要她看這份資料了。

  ——這個本來好像跟她完全沒有關系的女人,居然是她同母異父的姐妹。

  另外一個女人和她又有什麼關系呢?

  郎格絲不笨,她的四肢雖然發達,頭腦并不遲鈍,她的反應通常都要比别人炔一點,她當然已經可以想象得到,這份卷宗裡的第三個女人和她有種什麼樣的關系了。

  她想的果然不錯,第三個女人果然是:

  姓名:李藍袖

  代号:袖袖,女,二十一歲。

  父:李藍衫,十三歲成秀才,十六歲入舉,"藍衫才子"名動學林,卻于進士無緣,可是十九剛過時就已成為武當後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劍,"藍衫劍客,劍如南山,采菊東籬,悠然而見。"以那種悠悠然的劍法,在一年中連勝一十九戰。

  (注:可是這位文武雙全的才子劍客死得大早,就在他聲名到達巅峰的那一年,他就死了。"那一年也是他成親生女的一年,他的女兒還在褪褓中,他就已死在中原一點紅的劍下。

  那一年,他才二十歲

  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聲剛剛開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時候。

  那一年楚留香才十餘歲,蘇蓉蓉、宋甜兒、李紅袖也才是少女。

  那一年的元宵夜,胡鐵花和人拼酒時,已經可以一口氣連喝黃酒二十八升。

  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個好朋友姬冰雁,已經賺到了他這一生中的第一個一百萬兩。

  ——不是銅鐵錫,而是銀子,純淨的白銀。

  ——那一年當然也就是李藍袖出生的時候,她的母親當然就是:

  母:花鳳來,蘇州人,江南名妓……

  郎格絲用不着再看下去,下面的資料,她用不着看也已經可以猜得出來。

  這個本來和她完全連一點關系都沒有的李藍袖當然也是她異父同母的姊妹。

  ——她忽然覺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笑得幾乎要哭了出來。

  苦行僧一直在靜靜的看着她,直等她笑完了,才淡淡的說:"令堂是位很特殊的女人,結識的男人也很特殊,能讓她為他生孩子的,當然更特殊。"苦稈僧說:"是以你三位姐妹,不但繼承了令堂的聰明和美麗,多少也繼承到一點你們的父親的特性。"他說得很溫和,聽不出絲毫譏诮之意,但卻可以讓聰明的人難受得要命。

  郎格絲已經有了這種感覺,因為她知道他将要說出的都是事實。

  而事實通常都還比謊言傷人。

  "你當然知道蘇蘇就是我特地派去照顧慕容的兩個人其中之一。"苦行僧說。

  "是的。"郎格絲承認,"我知道。"

  "那麼,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她就是刺殺柳明秋的人。""是的。"

  "柳明秋縱橫江湖,艱辛百戰,出生人死,經驗是何等老到,怎麼會栽在一個小孩子的手裡?"苦行僧問。

  "因為他完全沒有提防她。"

  苦行僧立刻又間:"她既然已有殺他的意思,像柳明秋這樣的人物怎麼會看不出來?"郎格絲沉默,因為她已知道苦行僧的答案。

  "蘇蘇能夠讓柳明秋完全沒有提防她,隻因為她有她父親的特質。"——一種可以讓人在不知不黨中吃虧上當的騙人特質。

  "你可以想象到,蘇誠在外表上看來,一定是個又誠懇又老實又肯吃虧而且常常受人的氣被人欺負的人。"苦行僧說:"蘇蘇當然也是這樣子。"——是的,蘇蘇看起來不但又乖又溫柔,而且老實聽話,你叫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隻不過她心裡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而且不管她心裡在想什麼,她都做得出。

  "有這種特質的人并不多。"苦行僧說,"這種人要殺人的時候,總不會遲疑片刻,殺人之後,立刻我可以為那個人心酸落淚"苦行僧悠悠道:"就因為我看出了這種特質,是以、柳先生才會死。"他說這句恬的态度,甚至已經露出了一種他從未露出過的得意之色。

  郎格絲明白這一點。

  要緻柳明秋于死地,絕不是件容易事,要看出蘇蘇這種特質,更不容易。

  "袖袖的情況,差不多也是這樣子的。"苦行憎、"她當然也有一種與衆不同的特質。""她這種特質,當然也有被你利用的價值,是以你才會想到她。""是的。"

  "蘇蘇的特質是騙,袖袖的特質是什麼呢?"郎格絲問,"在這次行動中,她有什麼價值?"苦行僧先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袖袖的特質是死,就像她的父親一樣,随時都準備死,随時都可以死。""是不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怕死?"

  "是的。"苦行僧說。

  可是立刻他又重作解釋:"不怕死也不是完全一定絕對的。""我不懂你這旬話的意思。"

  "不怕死的意思,也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昔行僧說:"隻不過我隻要說出兩種就已足夠。"如果郎格絲問他:"哪兩種?"

  這種問題是根本不需要問的,就算她對這件事很好奇,也不必問。

  因為她不問,對方也會自己口答:"這種世界上大多數事都隻能分為兩種,隻不過分類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哦?"

  "譬如說,人也有很多種。有些人甚至可以把人分成六八十種,"昔行僧說:

  "可是你如果把它真正嚴格的分類,人隻有兩種。"他再強調:"種類雖然隻有兩種,分類的方法卻有很多。""譬如說,你可以把人分為好人與壞人兩種,也可以把人分死人與活人,男人與女人,聰明人和笨人。

  "不管你用的哪一種方法分類,都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其中。

  "有一種人平時是怕死的,可是真正到了生死關頭,面臨抉擇時,卻往往能舍生而取義,甚至會為了别人而犧牲自己。"苦行僧說,"這當然是不怕死其中的一種。""是的。"

  "還有一種人,根本就不怕,根本就沒有把生死看在眼裡,因為他本來就把生命看得很輕賤,人世間的事,全都不值他一顧!""李藍衫就是這種人?"

  "是的。"苦行僧說:"他的女兒也是。"

  "就因為她有這種特質,是以才敢陪着慕容像飛蛾一樣去撲火。""大緻可以說是這樣子的。"

  "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麼一定要她陪慕容去,為什麼要耗費那麼多人力物力去找她?"郎格絲間:"她在這次行動中,究竟有什麼作用?"苦行僧沉默了很久,對"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這次行動中所占的地位,甚至不在慕容之下。"郎格絲顯得驚訝,她一直認為隻有慕容才是這次行動的樞紐。

  苦行僧眼中那種帶着三分妖異的得意之色又露了出來。

  "這一點當然是絕對機密的,是以我一直要等到現在才能告訴你。"郎格絲靜靜的等着他說下去,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最機密的一點是在什麼地方呢?

  "你當然知道楚留香身邊有三個非常親近的女孩子,一個姓李,一個姓宋,一個姓蘇。""我當然知道,"郎格絲說:"不知道她們這三個女孩子的人,恐怕也不多。"這是真的。

  李紅袖博聞強記,對天下各門各派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對他們的事迹和經曆也記得非常清楚,如果香帥問她:"華山派的第一高手是誰?第一次殺人是在哪一年?殺的是誰?用的是什麼招式?"李紅袖連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出來,甚至可以把那個人自己的出身家世、性格缺陷,在一瞬間就對答如流。甚至還可以口答出那個人在哪一天哪一個時辰在什麼情況下出于的。

  她不但自己記得住,還要強迫楚留香也記住。

  ——在深夜,在燈下,為楚留香添一爐香,強迫他記住。

  在江湖中,群敵環伺,殺手四伏,如果你能多對其中的一個人多了解一分,那麼這個人對你的威脅就可以減少一分了。

  ——如果你能完全透徹的了解一個人,這個人對你還有什麼威脅?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句話能夠從千古以來流傳至今,總是有它的道理存在的。

  是以她一定要楚留香把一些極成功和在極成功中忽然失敗的人物的事迹和戰迹,完全記在心裡。

  因為她對楚留香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如果隻不過是兄妹之情,也是不一樣的兄妹之情!如果隻不過是朋友之情,也是不一樣的朋友之情。

  是以她希望楚留香能永遠不敗。

  就算敗,也要在敗中求勝。永不妥協,永不退讓一寸一分。

  能為楚留香做這麼多事,李紅袖當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為楚留香所做的所有這些事之中,也有一點共同的特質。

  ——不敗。

  可以死,不可以敗。

  "每個人一生中都要死一次的,但是有些人卻可以一生永遠不敗。"苦行僧說,"李紅袖就要楚留香做一個這樣的人。"永生已不可以得,不敗卻可以求。

  "是以她也是不怕死的,在她為香帥所做的這些事中,就有這種不怕死的特質。"郎格絲沉默良久才說:"我明白。"

  其實她并非真的十分明白。

  ——李紅袖、李藍袖,這兩個人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神秘的關系?是什麼關系?李藍衫是李紅袖的什麼人?

  這些名字當然也許隻不過是巧合,這個世界上姓名雷同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他們的性格之中,為什麼也有一種如此相似的特質?

  "不管怎麼樣說,李紅袖總是一個非常堅強勇敢的女人,如果楚留香要去赴死,她也一定跟着去。"苦行僧說:"就算明知必死也會去。""是的。"郎格絲說:"我也相信她一定會這樣做。"她的眼直視遠方,她的眼中仿佛有一個人。

  這個人不是李紅袖,而是一個孤單單站在一頂小轎旁的白衣女人。

  她很想直接切人問題的中心,很想直接問這個苦行僧!

  "藍袖在這次行動中究竟有什麼作用?和李紅袖又有什麼關系?"她還沒有開口,苦行僧已經把話題轉到宋甜兒身上。

  宋甜兒是個很絕的女孩子,看起來好像有點呆呆的;什麼事都不在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很容易滿足,有時候她也許會希望有一個王于會在她生日那一天送她一座城堡。

  可是如果有人能在那一天送她一張上面畫着城堡的國畫,她就已經很開心了。知足常樂,是以她每天都在開開心心的過日子,甜甜的笑,甜甜的對你笑。隻對你,不對别的人。

  ——如果你身邊有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你說開心不開心?

  而且她還會做菜。

  她是五羊城的人,羊城就是廣州,"吃在廣州",人所皆知。

  是以她也喜歡吃,而且喜歡要别人吃她做的萊。

  ——好吃的人都是這樣子的。

  是以她一定要會做菜,而且做的真好,連楚留香這麼好吃這麼挑剔的人,對她做的菜都從來沒有抱怨過。

  他甚至告訴他的朋友,連無花和尚未死時,親手做的素菜,部比不上宋甜兒的羅漢齋。天下的名廚,還有誰能比得上她?

  ——要抓住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經過腸胃。

  男人都是好吃的,如果身邊有這麼樣一個女孩子,隻怕用鞭子也趕他不走。

  這個女孩子一直都在楚留香身邊,天天都在,時時刻刻都在,可是我們這位楚大爺眼睛裡卻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她這個人一樣。

  隻看得見她做的菜,卻看不見她的人,甚至連那雙修長結實經常都曬成古銅色的腿都看不見,真是氣死人也。

  奇怪的是,我們這位宋大小姐卻好像連一點都不在乎。每天還是過得開心無比。甚至遠比李紅袖和蘇蓉蓉都開心快樂得多。

  這三個女孩子之中,不快樂的恐怕就是蘇蓉蓉。

  有人說,她們三個人裡面,最漂亮的是蘇蓉蓉,有人說最溫柔的是她,也有人說楚香帥最喜歡的一個是她。

  這些我都不敢确定。

  我隻能确定,她們之中,最不快樂的一個是她。

  一是不是越聰明越美麗的女孩子越不快樂?

  蘇蓉蓉無疑是非常聰明的。

  她負責策劃,為楚留香建造了一問鏡室,替楚香帥采購了很多張極精巧的人皮面具,和很多很難買到的易容化裝用品。

  她自己也精修易容術,使得楚留香随時都可以用各種不同的面貌和身份在江湖中出現。

  "千變萬化,倏忽來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楚香帥的浪漫與神秘,造成了他這一生的傳奇。

  這種形象,就是由她一手建立的。

  蘇蓉蓉不但溫柔體貼,而且善解人意。

  楚留香的日常生活,飲食起居,大部分都是由她照料的。

  香帥可以說是個非常獨立的人,但他卻曾經向他的好友透露:

  "我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如果沒有蓉蓉,我就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了。"由此可見他對她的依賴和感情,隻不過她還是不開心。

  因為她知道他仍然不是完全屬于她的。她要的是一個完全屬于她的男人。

  她完全屬于他,他也完全屬于她。

  他當然不會是這種人。

  楚留香是屬于大家的,是每位熱情少年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是每一個江湖好漢想要結交的朋友,是每一個深閨怨婦绮思中的情郎,每一個懷春少女夢中的王子,也是每一個有資格做丈母娘的婦人心目中最佳女婿。

  是以蓉蓉不開心。

  是以她時常會想出一些"巧計"來讓楚留香着急,甚至不惜故意讓楚留香的對頭綁走。

  是以江湖中才會有些呆子認為她是個糊裡糊塗,大而化之,很容易就會上當的女人。

  ——-個愛得發暈的女人,對她喜歡的男人,本來就通常會用一點小小的陰謀和手段的,一點欺騙!一點狡猾,一點恐吓,和三點甜蜜。

  隻不過她用得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人都要更巧妙一點而已。

  可是她也不會把一個和她無冤無仇的人送到陰溝裡去死。

  她做不出,她不忍。

  她狠不下心去做那些蘇蘇随時随地都可以在眨眼間做出的那些事。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她們之間是不是也有某種相同之處呢?

  ——她們是不是也有一種會在有意無意間去騙人的特質?

  這張椅子雖然非常寬大,可惜寬大的椅并不一定就會舒服。

  一張用很冷很硬的木頭或石頭做成的椅子,不管它多寬多大,一個赤棵的女人坐上去都不會舒服的。

  郎格絲現在的樣子就連一點舒服的樣子都沒有了,甚至連一點公主的樣子都沒有了。

  她甚至已經把她那兩條很長很長的長腿都蠟曲了起來。

  昔行僧一直在很仔細的觀察着她,就好像一個頑童在觀察着他剛抓到的一隻稀有昆蟲一樣。

  一一他眼中所見的,應該是一個可以挑起任何男人情欲的女人嗣體,可是他的眼中卻全無情欲。

  因為他此刻眼中所見的,并不是她的胴體,而是她的心魂。

  她的心當然已經被他看穿了,就好像她當然也已看穿蘇蓉蓉和蘇蘇,李紅袖于袖袖之間,一定有某種神秘而特殊的關系一樣,因為她們之間的确有一種相同特質。

  苦行僧當然也明白這一點,是以就用一種最直接的方法告訴她。

  "李紅袖和袖袖的性格是一樣的,她們都有一種輕生重義的性格。"他解釋:"也許她們并不重義,因為女孩子通常都是沒有大多義氣的。"苦行僧說,"一個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間如果太講義氣,這個女孩子就會失去她的愛情了。"——這個苦行僧,居然這麼了解女人,真是讓人大吃一驚。

  一個人如果連"重義"這一點都做不到,要他"輕生",當然更難。

  尤其是女孩子。

  除非她在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一種非常特别的"特質",一種不怕死的特質。

  "在女人來說,這種特質是很少見的,可是她們兩個人都有。"苦行僧說:"這當然固為她們兩個人之間有一種非常親密而特殊的關系。"他說:"就好像蘇蓉蓉和蘇蘇之間也有某種很特别而神秘的關系一樣。""我明白,"郎格絲說:"我非常明白你說的這種關系。"這一次苦行僧的回答更直接。他說:"李藍衫就是李紅袖的早夭的哥哥,蘇佩蓉就是蘇蓉蓉的異母妹妹。"苦行僧故意用一種非常冷淡的聲音問郎格絲。"你說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不是非常密切。"這個秘密本來是應該讓人非常吃驚的,可是郎格絲卻好像完全沒有反應。

  過了很久,她才用和昔行僧同樣冷淡的聲音說:"你找她們一定找了很久,而且一定找得很辛苦。""是的。"

  "可是不管找得多辛苦你都要找。"郎格絲說:"因為有了她們兩個人在慕容身邊,楚留香便不會讓她們死在這一次行動裡。""是的。"苦行僧說:"隻要他還沒有死,就一定會出手。""柳明秋如果不死,這一次行動還未必能成功,蘇蘇殺了柳明秋,應該是這一次行動中最大的功臣。"郎格絲說。

  "應該是的。"

  "但你卻說,袖袖在這次行動中所占的地位,遠比任何人都重要。"郎格絲問:"為什麼呢?""

  苦行僧凝視着她。

  "我相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我相信你一定明白的。""是的,我明白。"

  郎格絲又沉默很久之後終于承認:"你們這次行動的最大目的,并不是要确定楚留香的生死,而是要他死。""他一定要死。"苦行僧也承認,"我們既然還活着,他就非死不可。""你會說,你們這次行動一開始,楚留香就等于已經死定了。""是的。"

  "因為這次行動開始後,他如果還不出手,那麼就表示他這個人已經必死無疑。""是這樣的。"

  "可是他這果還沒有死呢?如果忽然又在那問不容發的一刹那間出現在那條長街上,你們憑什麼能把他置之于死地?"郎格絲冷冷淡淡的問苦行僧:

  "就憑那位鐵大老闆?就憑那些像小蛇一樣的可以妞曲變形的小鬼?還是憑那個半男半女不人不鬼的老鬼?"苦行僧歎了口氣,因為他也不能不承認:"如果憑他們就能在一瞬間取楚留香的性命,那麼楚留香也就不是楚留香了!""那麼你憑什麼說隻要他一出現,他也就已死定了?"郎格絲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敢這麼樣說,隻因為你布下了袖袖這一着棋。"郎格絲說:"她才是你們的最後一着殺手!""不是她一個人,是她和慕容。"

  "是的。"郎格絲說:"隻要楚留香一出現,他們立刻就會将楚留香置于死地,也隻有他們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永遠不會想到這兩個人才是他的殺星。"苦行僧忽然笑了,連那雙惡眼中閃動的都是真正的笑意。

  "狼來格格,你真聰明,你實在比我想像中還要聰明得多。"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

  ——沒有袖袖,楚留香就算會出現,也沒有人能在一刹那間取他的性命,如果不能在刹那間取他的性命,他就走了。

  他要走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恐怕還沒有一個人能追得上。

  是以一定要做到這一點,這次行動才能完成。

第三章 一張地圖

  聽到這個苦行僧把這一點解釋清楚,這個世界上恐怕也沒有人能否定這個計劃的精密和這次行動的價值。

  郎格絲也不能否定這一點。但是她隻問:

  "我呢?"她問苦行僧,"我在這次行動中有什麼用?你為什麼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苦行僧微笑,"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是你來找我的。"他笑得非常謙虛:"但是我當然也不能不承認,我對你多少也有一點興趣。"郎格絲的目光從她自己赤裸的腿上移向苦行僧冷漠的眼。

  "什麼興趣?"她問,"你對我有興趣的地方,當然,不是我的人。""這次你錯了,"苦行僧說:"狼來格格,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會對你這麼樣一個人沒有興趣,那麼這個人恐怕就不是人了。""你是不是人?"

  "我是。"昔行僧說:"最少在大多數時候我卻可以算是一個人。"他忽然又補充:"隻不過我和别的人有一點不同而已。""什麼不同。"

  "别的人看到你,尤其是在你現在這種樣子的時候看到,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什麼呢?"郎格絲毫不思慮回答:"是床。"

  苦行僧又笑:"狼來格格,這一次你恐怕又錯了。"他說:"大多數男人看到你時,第一件想到的事并非一定是床。"他居然還解釋:"因為這一類的事并不一定要在床上做的。"他說話的态度雖然溫柔有禮,言詞中卻充滿了鋒銳,幸好這一點對郎格絲并沒有什麼影響。

  因為她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她隻問他:"你說你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樣?""是的。"

  "什麼地方不一樣?"

  "我看見你的時候,非但沒有想到床,也沒有想到有關床的任何事。""你想我的是什麼?"郎格絲問。

  苦行僧沒有直接回答這旬話,他隻站起來,從某一個隐密的地方拿出一張圖。

  一張上面畫滿了山川河嶽城堡樹木的圖。

  "我看見你的時候,我想到的就是這一張圖。"昔行僧說:"不管我看到你什麼地方,不管我看到的是你的腿還是你的腰,我想到的就是這一張圖。"郎格絲的臉色變了,甚至連全身都變了。

  表面看起來,她沒有變,全身上下從發梢到足趾都沒有變。

  可是她變了。

  她從頭到腳每一個地方都變了。

  她光滑柔軟的皮膚,已經在這一刹那間爆起,爆變為一張天空,上面有無數粒星星的天空。

  ——無數的星,無數的戰。

  在某一種時刻來說,每一粒戰都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刺激。

  這張圖其實隻不過是一張地圖而已。

  一張地圖怎麼會讓郎格絲改變得如此多,而且如此強烈。

  "你應該認得這張圖的。"苦行僧對她說:"狼來格格,我想你一定認得這張圖,但是我也可以保證,你一定想不到這張圖怎麼會到了我手裡。"郎格絲不說話,因為她無話可說。

  她當然認得這張圖,這是波斯王室埋藏在中土的寶藏分布圖。

  波斯的王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王族之一,而且是少數最富有的幾個王族之一。

  在漢唐之前,就有波斯的胡賈來中土通商,波斯的王族也久慕中土的繁華和豔色,再加上王族權勢的轉移,是以有不少人委托這些商賈将财富運到中原來,藏匿在某一個神秘的地方!

  這些财富當然是一筆很大的數目。這些财富的主人都享用不到了。

  ——-個有财産需要秘密藏匿的人,通常都是活不長的。而且往往會很秘密的死。替他們埋藏這些财富的人,當然死得更早。

  ——如果這些人沒有讓替他們埋藏寶物的那些人死得更早的把握,怎麼會把寶物交給他們。

  他們的人雖然死了,他們的财富也随之煙沒,他們的死亡和财富本來都已經是個永遠無法解開的結。

  如果有人能解開這個結,這個人無疑就是富甲天下的強人。

  這一類的人雖然很少,但是總會出現的。

  ——這一類的人,不但要特别聰明,特别細心,而且一定還要特别有運氣。

  這一代的波斯大君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人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一件事——他從一生下來,就已經擁有一切。

  是以他這一生的命運,已經被注定了。

  ——注定的并不是幸福,而是悲傷。

  一個已經擁有一切的人,還有什麼樂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他去奮鬥争取的事?

  那麼他活着是為了什麼呢?難道隻不過是為了"活"而活?

  那麼這個人和一個苟延殘存的乞丐又有什麼分别?

  一個人生命中一定要有一些值得他去奮鬥争取的目标,這個人的生命才有意義。這位波斯大君從很小的時候就認清了這一點,是以他幼年時就已決定要做一些大家都認為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波斯王室所有煙沒的寶藏都發掘出來。他做到了這件事。

  這張地圖,就是他的成果。

  他設想過所有的資料,把王室中每筆流出的财富都調查得非常清楚。

  ——是什麼人擁有這筆财富,是在什麼時候從資料中消失的?在這段時期中,有些什麼人可能把這筆财富帶出國境?這些人到什麼地方去了,曾經到達過什麼地方?

  在這些人中,又有哪些人和哪些财富的擁有者有過來往?

  這件工作當然是非常困難的,可是對一個又有決心又有運氣的聰明細心人來說,天下根本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這張地圖就是證明。

  地圖上每一個标明有"差"字标号的地方,就是一筆數目無法估計的财富埋藏處。

  是以這張地圖本身就是件無價之寶。

  大君把這張圖交給了郎格絲。

  "我知道你看到我手裡的這張圖一定會吃驚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已經沒有這麼樣一張圖存在了。"苦行僧說j"你們的大君已經把它交給了你,因為他已将它記在心裡。"苦行僧又說:"你也将它毀了,因為你也把它記在心裡。"郎格絲忍不住問:"那麼現在你手裡怎麼會有這張圖呢?""因為我會偷。"

  昔行僧微笑:"我也像你們的大君一樣,會有一些特别的方法偷别人久已埋藏在心裡的東西。"他說:"這種方法當然不容易。"這種方法當然不容易。

  從郎格絲離開波斯的時候,這個苦行僧就已經在注意她了。

  ——她的飲食起居,日常生活,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每一個接觸和反應。

  "你知不知道我動員了多少人去偵察你?"苦行僧問郎格絲。她當然不知道。

  他自己回答:"你一直想不到的。"苦行僧說:"為了偵察你的行為和思想,我一共出動了六千三百六十個人,而且都是一流的好手。"郎格絲這一次并沒有被震驚。

  要偵察她的行為并不困難,要探測她的思想卻絕不是件容易事。能捕捉到的人,對這一類事的判斷,也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是以要探測一個人的心裡,所需要動員的人力,也許比出戰一個軍團還要多得多。

  因為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奧秘。

  去偷一個人心裡的圖,當然也要比偷一個櫃子裡的圖困難得多。

  苦行僧雖然仍然故作嚴肅,笑得卻很愉快。

  "在這一面,我相信就是天下共推的盜帥楚留香,也未必能高過我。""那是一定的。"郎格絲冷冷的說:"因為天下人都知道,香帥從不偷任何人心裡的秘密。"任何人都知道楚留香是個最尊重别人隐私的人。

  "如果他要偷,"郎格絲說:"他最多也隻不過偷一點别人心裡的感情。""是的。"苦行僧承認。

  "我也是個江湖人,而且我精研古往今來所有江湖的曆史,甚至遠在百年前的名俠都不例外。"他說:"可見我也承認,在這一方面,楚香帥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楚留香從不殺人,他總認為——

  一個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中,不管犯了多大的錯誤,都應該先受到法律的制裁,才可以确定他的罪行。

  确定他的罪行後,才可以制定對他的懲罰。

  在楚留香那個時代,這種思想也許是不被多數人認同的,可是現代,這種思想卻已經成為所有文明國家立法的準則。

  "既然你也認為楚留香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你為什麼一定要他死?"郎格絲問。

  苦行僧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可是他的眼睛卻已經替他回答了。

  在這一瞬間,他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了說不出的怨毒和仇恨。

  郎格絲在心裡歎了口氣,再問第二個問題。

  "你怎麼知道大君已經把這張圖交給了我?"

  這次苦行僧雖然回答了她的問題,卻等于沒有回答一樣。

  "每個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方法,這種方法通常都是不能告訴别人的。"苦行僧說:"我也不例外。"他說:"不管我用的是什麼方法,你還沒有走出波斯的國境,我就已對你這個人非常了解了。""是以你早就盯上了我。"

  苦行僧搖頭:"不是我盯上了你,而是要你來盯上我。""哦?"

  "我當然先要想法子讓你知道,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個計劃,可以和你要做的事完全配合。""是以你相信我一到這裡,就一定會來我你,不管要用什麼手段,都在所不惜。""是的。"苦行僧說:"我确信你一定會這麼樣做。""因為你不惜用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我這張圖。""是的。"

  苦行僧說:"我不但要利用你的财富,來幫助我完成這個計劃,我還要利用你這個人,來替我除掉那個蜘蛛和那個割頭的小鬼。"他解釋:"如果我親自出手,别人也許就會認為我太過份了一點。"——他們本來都是他這次密約中的盟友,如果他親自出手殺了他們,非但不智,而且不吉。

  "這一次計劃中,每一點我都算得很周密。"

  苦行僧說:"隻有一件事是出我意料之外的。""什麼事?"

  苦行僧盯着這位長腿細腰的狼來格格:"你為什麼不殺那小鬼?"他問,"剛才你本來有很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殺了他?"——在當時那一刹那間,的确随時都可以将那個割頭小鬼絞殺于她那雙長腿下。

  "那時我确實可以殺了那個小鬼。"郎格絲說:"我本來也想殺了他。""你為什麼不殺?"

  "因為我忽然下不了手。"

  "為什麼?"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郎格絲說。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身體和臉上也出現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個懷春的少女在一個溫暖的仲夏夜裡,忽然觸及了一雙男人的手,一個她喜歡的男人的手。

  "我忽然覺得非常刺激。"郎格絲說。

  她的聲音也變了,仿佛變成了一種春夜的夢呓。她就用這種聲音接着說:

  "當那個小鬼爬到我身上來的時候,我就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好像被塞人了一個大毛筒子裡一樣,"郎格絲輕輕的說:"一個人有了那種感覺的時候,怎麼能下手殺人?"苦行僧眼中第一次有了驚詫之色。

  "你說你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就是那個割頭小鬼爬到你身上的時候?""是的。"

  "那個小鬼能讓你有這種感覺?"

  "隻有他能讓我有這種感覺/郎格絲說:"從我有情欲的時候開始,隻有他一個人能讓我有這種感覺。"苦行僧怔住。

  他早就知道這個狼來格格一定會對他說真話的,因為他已将她"推"入一個不能不說真話的極限。

  可是他想下到她說出來的話竟會讓他如此震驚。

  ——一個如此高大修長的美女,将天下的男人都看做狗屎,一個隻有在對着鏡于時才能發洩的自戀狂,怎麼會被一個醜陋的侏儒引發了情感?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這種事誰能解釋?

  郎格絲能解釋,是以她隻有自己解釋。

  "我相信,至少有一點你一定可以明了。"郎格絲對苦行僧說:"這個割頭小鬼和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都是完全不同的。""我承認這一點。"苦行僧說:"這個小鬼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當然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郎格絲淡淡的點了頭""這個世界上不是人的男人本來就太多了,又豈非他一個。"苦行僧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就正如郎格絲也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是人的女人一樣。

  "可是這個小鬼還是不一樣的。"苦行僧說:"他就像是一條蛇,一隻老鼠、一個蟑螂、一條壁虎、一隻蜘蛛,看見他的女人能夠不尖聲大叫的恐怕很少。""就因為這樣,是以才刺激。"郎格絲說:"就因為他這麼醜、這麼猥瑣、這麼讓人嘔心,是以他抱住我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刺激。"她問苦行僧:"你想想,如果這個割頭小鬼真的是個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子,是不是不好玩了。"苦行僧又怔住。

  ——-個大女人,被一個正正常常的小男孩子抱住,的确是沒有什麼刺激的。這一點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

  ——"不正常"本來就是一種刺激,也正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之一。

  ——對一個本來就不正常的女人來說,這種刺激當然更難抗拒。

  "是以我受不了那個小鬼。"郎格絲說。

  ——那個小鬼抱住她的時候,她心裡是什麼感覺?肉體有什麼感覺:這些話本來是她準備接着說下去的。

  可是她沒有說下去。

  因為她忽然嗅到了一種她确信自己在此時此刻此地絕無可能嗅到的香氣。

  她嗅到了一種蘭花的香氣。

  現在還是秋天,距離蘭花開放的時候還早得很。在這麼陰森的一問石屋裡,怎麼可能嗅到蘭花的香氣?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鼻子。

  可是她相信自己是個完全幢康的人,不但發育良好,而且從小就受過極嚴格的訓練。

  她确信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組織都是絕對健全的,從未有過差錯。

  "不可能"這種事,本來是不可能在她身上發生的。可是現在卻偏偏發生了。是以她才特别震驚。

  一也許就固為她是個十分健全而且反應特别靈敏的人,是以才會特别震驚。

  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每個正常健康的人,忽然遇到一件自己認為絕無可能發生的事時,都是這樣子的。

  蘇蘇也是這樣子的。

  是以她在絞殺柳明秋之後,才會忽然暈厥,因為她忽然見到了一個她從未想到她會在那一時那一刻見到的人。

  這個人是誰?

  這時候是什麼時候?這時候月正中天。這時候月正圓,這時候蘭花的香氣忽然像淩晨的濃霧一樣散布了出來。

  ——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在月滿中天的仲秋夜,怎麼會有蘭花開放?

  郎格絲忽然覺得自己在暈旋,整個人都在不停的旋轉,就好像忽然被傾人一個轉筒裡。

  因為她真的看見了一朵花在開放。

  她真的看見了。她真的看見了一朵蘭花開放在這個苦行僧的臉上。

  一張蒼白的臉,她好白好白。除了白之外,她看不見别的顔色。

  ——這張臉上怎麼會出現的?是在什麼時候出現的,怎麼會忽然從那一層層充滿無限神秘的陰影中出現?

  ——這張臉究竟長得什麼樣子?是什麼樣的鼻?是什麼樣的眉?什麼樣的嘴?什麼樣的臉?

  郎格絲沒有看見。

  她沒有看見,并不是因為這張臉隻有一片白,凄凄慘慘白得耀眼。

  她并沒有看見,隻因為她隻看見了一朵蘭花。

  一朵鮮紅的蘭花,好紅好紅,忽然像血花在他那張慘白的臉上綻發。

  在火焰中,忽然又出現了一張臉,一張真正屬于這個苦行僧的臉。

  這張臉為什麼如此美?一個苦行僧的臉為什麼會如此美如花。是不是因為這朵忽然在他臉上綻放的蘭花,已與他的臉溶為一體。

  忽然間,這個苦行僧的臉,已經變成了一朵花。

  蘭花。

  紅色的蘭花,紅如血,紅如火。

  這時正是午夜。

  這時正有一輪圓月高挂天上,高挂在仲秋午夜漆黑的天空上。

  這個午夜,居然有蘭花。午夜的蘭花。

  午夜蘭花。

  蘭花怎麼有紅的?

  ——蘭花有許許多多的顔色,許許多多的形态,甚至有的黑如墨綠如翡翠,可是這種紅色的蘭花,紅如鮮血的蘭花、甚至比血還紅。

  甚至紅得像地獄中的火焰一樣。

  ——這種蘭花怎麼會在人間出現,怎麼會在一個人的臉上出現。

  一一張如此蒼自的臉上,忽然灑滿鮮紅,一片蒼白的雪地上,忽然迸出火焰。

  大地突然沉寂,一切的話語都終止了,郎格絲陷入一般莫名的疑俱之中。

  天下的每一事每一物,都不可能完全的永恒,但是事物的轉換都要假借外力,受環境影響,而這一時、這一刻,誰能道出這個劇變的原因何在?是誰?什麼事?什麼緣故,使得它有了這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