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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華|《紅樓夢》詳注(第三十九回)

作者:芹夢軒

潘建華|《紅樓夢》詳注(第三十九回)

村外婆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潘建華

話說衆人見平兒來了,都說:“你們奶奶作什麼呢,怎麼不來了?”平兒笑道:“她哪裡得空兒來。因為說沒有好生(好好)吃得,又不得來,是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我要幾個拿了家去吃罷。”湘雲道:“有,多着呢。”忙令人拿了十個極大的。平兒道:“多拿幾個團臍(指雌蟹,雌蟹的腹甲呈圓形,故稱“團臍”,差別于雄蟹的“尖臍”)的。”衆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

李纨拉着她笑道:“偏要你坐。”拉着她身邊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許你去。顯見得(明顯地表現出)隻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說着又命嬷嬷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

那婆子一時拿了盒子回來說:“情婦奶說,叫奶奶和姑娘們别笑話要嘴吃(嘴饞向别人索取食物)。這個盒子裡是方才舅太太那裡送來的菱粉糕(南方一味名食。由老菱角加工成的菱粉,加上桂花、糖、幹果等蒸熟)和雞油卷兒(為一道卷制菜點。用酵和面,拌以鹽、蔥花和雞油,卷成圓筒形切片,再入籠蒸熟),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兒道:“說使你來你就貪住玩(玩得高興而舍不得離去)不去了。勸你少喝一杯兒罷。”平兒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一面說,一面隻管喝,又吃螃蟹。

李纨攬(摟)着她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好看,美麗)模樣兒,命卻平常(欠佳,不太好),隻落得屋裡使喚(這裡指屋裡人,通房丫頭)。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平兒一面和寶钗、湘雲等吃喝,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别隻摸得我怪癢的。”李氏道:“嗳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鑰匙。”李氏道:“什麼鑰匙?要緊梯己(私房)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終日,整天)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唐代僧人玄奘,曾去天竺(即印度)取經。《西遊記》第十五回有龍王三太子化成白馬,馱着唐僧去西天取經的故事);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劉智遠:五代時後漢開國皇帝。“瓜精送盔甲”故事見明代戲曲《白兔記》第十五出:劉智遠年輕時入贅李家莊,與李三娘成婚。三娘的兄嫂以分家為由,把有瓜精作祟的瓜園分給劉智遠,想加害他。劉智遠打敗瓜精,還得到了瓜精送的兵書和寶劍);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比喻管理各種事務的總管家),還要這鑰匙作什麼。”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來打趣(戲谑,開玩笑)着取笑兒(取樂)了。”

寶钗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閑談)起人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形容極其特殊,很難找到類似的人)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優點,長處)。”李纨道:“大小都有個天理(自然的道理。)。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否定)老太太的回(這裡是要求、意見的意思),現在她敢駁回(反對,不答應)。偏老太太隻聽她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記得,她都記得,要不是她經管(經手管理)着,不知叫人诓騙(哄騙。诓:kuāng)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公平,公正),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指說求情或表示歉意的話),還倒不依勢(依仗權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兒還說呢,她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哪裡比得上她。”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表面上)老實,心裡有數兒(有心計,有主見)。太太是那麼佛爺(比喻明哲保身的老好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不注意,不關心),她都知道。凡百(表示概括的詞,含有總括、全部的意思)一應(所有,一切)事都是她提(提點)着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裡(私下)告訴太太。”李纨道:“那也罷了。”指着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估計,思量。度:dù)到個什麼田地(地步,境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指項羽,名籍,楚漢戰争中自立為西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據《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項羽身長八尺餘,力能扛鼎。鼎:三足兩耳的青銅器)。她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麼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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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隻剩下我一個孤鬼(比喻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福氣)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活着的時候),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不能容受)人的?天天隻見她兩個不自在(不高興,不滿意)。是以你珠大爺一沒(剛去世的意思)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使離開)了。若有一個守得住(這裡指保持品節,不改嫁),我倒有個膀臂(比喻能幹得力的助手)。”說着滴下淚來。衆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

衆婆子丫頭打掃亭子,收拾杯盤。襲人和平兒同往前去,讓平兒到房裡坐坐,再喝一杯茶。平兒說:“不喝茶了,再來(下次來的意思)吧。”說着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月份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發)呢,是為什麼?”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見方近(附近)無人,才悄悄說道:“你快别問,橫豎(反正)再遲幾天就放了。”

襲人笑道:“這是為什麼,唬得你這樣?”平兒悄悄告訴她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領取)了,放(借錢給别人,收取利息)給人使呢。等别處的利錢(利息)收了來,湊齊了才放(發)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道:“難道她還短錢(缺錢)使,還沒個足厭(滿足)?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這幾年拿着這一項銀子,翻(數量成倍地增加)出有幾百來了。她的公費(由家族公帳中支付的費用)月例(每月按例發放的銀錢,月份錢)又使不着(用不着,不需要用),十兩八兩零碎(指不成整數的錢)攢(zǎn,積聚)了放(借貸)出去,隻她這梯己(私房)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

襲人笑道:“拿着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得我們呆呆地等着。”平兒道:“你又說沒良心的話。你難道還少錢使?”襲人道:“我雖不少,隻是我也沒地方(指沒有花錢的用項)使去,就隻預備我們那一個。”平兒道:“你倘若有要緊的事用錢使時,我那裡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兒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襲人道:“此時也用不着,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平兒答應着,一徑(直接)出了園門,來至家内,隻見鳳姐兒不在房裡。忽見上回來打抽豐(又稱“打秋風”,指利用關系索取有錢人的贈與)的那劉外婆和闆兒又來了,坐在那邊屋裡,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裡的棗子、倭瓜(即南瓜。倭:wō)并些野菜。

衆人見她進來,都忙站起來了。劉外婆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裡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探望,問候)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很不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dàn,容量機關,一石為十鬥)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頭起,第一批)摘下來的,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優等的,上好的)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深山和大海裡出産的珍奇美味。泛指精緻美味的食品)地也吃膩(經常吃,厭煩不想再吃)了,這個吃個野意兒(鄉野果蔬産品的風味),也算是我們的窮心(窮人的心意)。”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也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頭子倒茶去。

周瑞、張材兩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兒臉上有些春色(形容酒後臉上泛紅),眼圈兒都紅了。”平兒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們隻是拉着死灌(強行使喝下),不得已喝了兩盅(zhōng,杯),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沒人讓我。明兒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說着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早上)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隻好秤兩個三個。這麼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泛指從上到下所有的人)隻怕還不夠。”平兒道:“哪裡夠,不過都是有名兒(這裡是有名分、有身分的意思)的吃兩個子。那些散衆(指不在數内的人或打雜的仆人)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劉外婆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外婆道:“見過了,叫我們等着呢。”說着又往窗外看天氣,說道:“天好早晚(時候不早或很)了,我們也去罷,别出不去城才是饑荒(指困難、麻煩)呢。”周瑞家的道:“這話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說着一徑(直接)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你老(對人的敬稱)的福來了,竟投(合)了這兩個人的緣(緣分)了。”

潘建華|《紅樓夢》詳注(第三十九回)

平兒等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情婦奶在老太太的跟前(身邊)呢。我原是悄悄地告訴情婦奶,‘劉外婆要家去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情婦奶說:‘大遠的,難為她扛了那些沉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兒再去。’這可不是投上情婦奶的緣了。這也罷了,偏生(偏巧)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外婆是誰。情婦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說:‘我正想個積古(指閱曆豐富,見多識廣)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一見。’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比喻沒有預料到的或極難遇到的)緣分(命中注定的遇合機會)了。”說着,催劉外婆下來前去。劉外婆道:“我這生像兒(模樣兒)怎好見的。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平兒忙道:“你快去罷,不相幹(不要緊,沒關系)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一味欺詐騙人。狂:诓的假借,诓騙)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怕見尊長),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着,同周瑞家的引(帶領)了劉外婆往賈母這邊來。

二門口該班的小厮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了,又有兩個跑上來,趕着平兒叫“姑娘”。平兒問:“又說什麼?”那小厮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時間不早)了,我媽病了,等着我去請大夫。好姑娘,我讨(請)半日假可使的?”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議定了,一天一個告假(請假),又不回(不報告)奶奶,隻和我胡纏(無理的糾纏)。前兒住兒去了,二爺偏生(偏巧)叫他,叫不着,我應起來(這裡是出聲回答下來的意思)了,還說我作了情(作人情,送人情)。你今兒又來了。”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應付)着,放了他罷。”平兒道:“明兒一早來。聽着,我還要使你呢,再睡得日頭曬着屁股(俗語,譏諷人睡懶覺)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着他那剩的利錢。明兒若不交了來,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幹脆)送他使罷。”那小厮歡天喜地(形容非常高興)答應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伺候,逢迎)。劉外婆進去,隻見滿屋裡珠圍翠繞(形容衆多美女随侍周圍),花枝招展(形容女人打扮得很華麗),并不知都系何人。隻見一張榻上歪(側卧或半躺下休息)着一位老婆婆,身後坐着一個紗羅(輕軟細薄的絲織品的通稱)裹(形容全身包住)的美人一般地一個丫鬟在那裡捶腿,鳳姐兒站着正說笑。劉外婆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着笑,道了萬福(舊時女子與人相見的一種禮節,也叫“萬福”。行禮時上身稍微前傾,雙手重疊在偏右方向上下移動),口裡說:“請老壽星(稱譽高壽的人)安。”賈母亦欠身(身體稍微向前,表示對人恭敬)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着。那闆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問好)。

賈母道:“老親家(賈母尊稱劉外婆),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外婆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衆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健朗(健康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大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外婆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若我們也這樣,那些莊家活也沒人作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都還好?”劉外婆道:“都還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即臼齒,口腔後方兩側的牙齒)活動(動搖,不穩定)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累代或上代的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會(不見,不會面),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一回就完了。”劉外婆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着(這樣。)也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指老而無用的人)罷了。”說得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叫她快收拾(這裡是整理幹淨的意思)去了,我正想個地裡現撷(剛采摘。撷:xié)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裡的好吃。”劉外婆笑道:“這是野意兒(鄉野果蔬産品的風味),不過吃個新鮮(鮮嫩,清新)。依我們想魚、肉吃,隻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兒既認着了親,别空空兒(空着手,毫無所獲)地就去。不嫌我這裡,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裡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嘗嘗,帶些家去,你也算看親戚一趟。”

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農家用來曬谷、打谷的空地。場:cháng)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罷,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指剛發生的新奇的事情)、故事兒(傳說或典故)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别拿她取笑兒。她是鄉屯(鄉下)裡的人,老實,哪裡擱得住(禁受得住)你打趣(用戲谑方式或俏皮話取笑)她。”說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與闆兒吃。闆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幺兒(小仆人,小厮)們帶他外頭玩去。劉外婆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與賈母,賈母益發得了趣味(興趣)。正說着,鳳姐兒便令人來請劉外婆吃晚飯。賈母又将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與劉外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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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安排)過來。鴛鴦忙令老婆子帶了劉外婆去洗了澡,自己挑了兩件随常(平常,普通)的衣服令給劉外婆換上。那劉外婆哪裡見過這般(這樣)行事(指處事的方式、規矩),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搜求尋找)些話出來說。彼時(那時,當時)寶玉、姊妹們也都在這裡坐着,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自然覺得)比那些瞽目先生(指盲人而從事說書行業的人。瞽:gǔ,失明)說的書還好聽(使人滿意)。

那劉外婆雖是個村野(指鄉村)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曆過的,見頭一個賈母高興,第二見這些哥兒、姐兒們都愛聽,便沒了說的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裡,哪有個坐着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子上(指田地的邊上)作歇馬涼亭(舊指設在驿路邊上供行人車馬休息的驿亭。這裡指農民歇工時,把地頭當作“涼亭”休息),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沒見過)呢。就像去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得早,還沒出房門,隻聽外頭柴草響。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來了。我爬着窗戶眼兒一瞧,卻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抽些烤火(點燃在火旁取暖)去也是有的。”劉外婆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是以說來奇怪。老壽星當個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極标緻的一個小姑娘,梳着溜油光(整齊光亮。溜:光滑)的頭,穿着大紅襖兒,白绫裙子──”

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幹(不要緊,沒關系)的,别唬着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鬟回說:“南院馬棚(養馬的棚子)裡走了水(指失火。舊時迷信,失火時忌諱直說,用“走水”來代替,含水能滅火的意思),不相幹,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個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隻見東南上火光猶亮。賈母唬得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傳說中的司火之神,中國古代以祝融為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又回說“已經下去(這裡是撲滅的意思)了,老太太請進房去罷。”賈母足的(一直,直到)看着火光熄了方領衆人進來。寶玉且忙着問劉外婆:“那女孩兒大雪地作什麼抽柴草?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草惹出火來了,你還問呢。别說這個了,再說别的罷。”寶玉聽說,心内雖不樂,也隻得罷了。

劉外婆便又想了一篇,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她天天吃齋念佛(吃齋飯,念佛經。指虔心禮佛。齋:齋飯,沒有葷腥食品的素食),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托夢(人在睡夢中受到鬼魂囑托)說:‘你這樣虔心(虔誠,有誠心),原來(本來)你該絕後(沒有子孫接代)的,如今奏(禀報)了玉皇(玉皇大帝的簡稱,道教祀奉的地位最高、職權最大的天神),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隻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隻一個兒子,好容易(很不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得什麼似的(形容哭得非常厲害)。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得雪團兒(比喻又白又胖的樣子)一般,聰明伶俐非常(不同一般)。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一夕話(一席話,一番話),實合(符合。這裡是說中的意思)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這裡是聽得入迷的意思)了。

寶玉心中隻記挂着抽柴的故事,因悶悶地心中籌畫(謀劃,這裡是思索的意思)。探春因問他:“昨日擾(打擾,叨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着邀一社,又還了席(辦酒席回請),也請老太太賞菊花,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設宴,安排酒席)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作陪(當陪客)呢。等着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去(這裡指還席的時間向後推遲)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不如咱們等下頭場雪(第一場雪),請老太太賞雪豈不好?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着,寶钗等都笑了。寶玉瞅了她一眼,也不答話。

一時(不一會兒)散了,背地裡(背人處)寶玉足的(一直)拉了劉外婆,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外婆隻得編(捏造)了告訴他道:“那原是我們莊北沿地埂子(田地邊沿高出的地方)上有一個小祠堂(專供奉祀某神或某人的建築)裡供的,不是神佛,當先(起初)有個什麼老爺。”說着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不計較)什麼名姓,你不必想了,隻說原故就是了。”劉外婆道:“這老爺沒有兒子,隻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書識字,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可惜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歲,一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跺腳)歎惜,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外婆道:“因為老爺、太太思念不盡(猶不已),便蓋了這祠堂,塑(用泥土、石膏等做成)了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燒香撥火(指敬神祀鬼的日常事務。撥火:撥動供在神鬼前的油燈和蠟燭,使更亮一些)。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個像就成了精(化成精怪)。”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習慣,這裡是常理的意思)這樣人是雖死不死(這裡是雖死猶生的意思)的。”劉外婆道:“阿彌陀佛(表示感歎的意思)!原來如此。不是哥兒(舊稱有錢有勢人家的男孩子)說,我們都當她成精。她時常變了人出來各村莊店道(村鎮的街道)上閑逛。我才說這抽柴火的就是她了。我們村莊上的人還商議着要打(打破)了這塑像平(推平,這裡是拆除的意思)了廟呢。”寶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外婆道:“幸虧哥兒告訴我,我明兒回去告訴他們就是了。”

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這裡指平日按佛教宗旨布施财物,積陰功、修來世的人),合家(全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喜歡行善施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兒做一個疏頭(指因修廟陳述事情的募捐啟事),替你化(這裡是募集的意思)些布施(施舍給寺廟的财物),你就做香頭(主管寺廟香火的人),攢(積聚)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潢(裝修)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寺廟中香火燈燭的費用)燒香豈不好?”劉外婆道:“若這樣,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寶玉又問她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所在方向、位置)何方。劉外婆便順口(随口)胡謅(瞎編)了出來。

寶玉信以為真(把假的情況或謊言,當作真有其事),回至房中,盤算(考慮)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茗煙幾百錢,按着劉外婆說的方向(方位,位置)、地名,着(派)茗煙去先踏看(實地檢視)明白,回來再做主意。那茗煙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得熱鍋上的螞蟻(形容焦急煩躁,坐立不安的樣子)一般。

好容易(好不容易)等到日落,方見茗煙興興頭頭(興沖沖地,高高興興地)地回來。寶玉忙道:“可有廟了?”茗煙笑道:“爺聽得不明白,叫我好找(這裡是好難找、找得好辛苦的意思)。那地名、坐落(所在方向、位置)不似爺說的一樣,是以找了一日,找到東北上田埂子(同“地埂子”,田地邊沿高出的地方)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得眉開眼笑(眉頭舒展,眼帶笑意。形容十分高興的樣子),忙說道:“劉外婆有年紀(年紀大,上了歲數)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茗煙道:“那廟門卻倒是朝南開,也是稀破(形容破損得很厲害)的。我找得正沒好氣(生氣,心裡窩火),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泥塑的鬼神像),唬得我跑出來了,活似真的一般。”寶玉喜得笑道:“她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這裡是精氣、靈氣的意思)。”茗煙拍手道:“哪裡有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發的瘟神爺(傳說中散播疫病的惡神)。”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一個無用的殺才(供宰殺的東西,罵人的話)!這點子(表示很小)事也幹不來。”茗煙道:“二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話(瞎話,胡說八道的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沒有頭緒,不明不白)的事派我去碰頭(漫無目的亂闖),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閑了你再找去。若是她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若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骘(陰德)。我必重重地賞你。”正說着,隻見二門上的小厮來說:“老太太房裡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