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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香》第一章 五十四

作者:香女

早晨,總是來得不易。

外頭是日升。我愉悅起來,收到好的睡眠,還有很多别的東西——如果有愛就會忘記是早晨,忘記一切。中午就比較容易揮霍掉,不隻是我們。傍晚讓人難舍。仿佛萬物回歸,自然和善。

打算稍後去那邊的山坡上。這樣想仿佛看到了貓耳菜,山坡上到處都是野菜。我悄悄挪動笨拙的身體坐到窗台上往外看。王峰的臉對着牆,兩個腿夾着被子,他睡得實實在在。顯然覺得看得不夠遠我又站到窗台上,一手拉着一小塊窗簾,一手把着窗框。

她急走,帶着腳步,從馬路上往我們這邊來;一個人有點陌生,陽光照射在她的背面,身前是古銅色,頭發吹亂,而且我的眼睛看她有些遠,但又熟悉。我凝視着:他嫂子李輝。她已經沖下馬路,很快越過倉房後面出現在大門口,她好像知道王峰在家;不隻是鎖門這麼簡單的事了。這僅僅是猜測,因為她的樣子氣勢洶洶,瞬間給我帶來影響,慌忙躺下。

她踢門,“天天把門鎖上,就為了躲我嗎?什麼人呢,開門,王峰,開門,我知道你們在屋裡,你們可真行啊,玩這套把戲……香香開門,你也一樣不懂事……不開是吧,我再說一次,開門……”這時候我坐起來,王峰仰面躺着抽煙,一動不動。

“為什麼不開門呢,有事說事呗,不能這樣躲着。”我說。他的一個眼睛我在側面看快速地眨巴,繼續抽煙。咣當一聲,“别怪我沒給你們機會,王峰,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是吧?”接着咔嚓一聲,磚頭砸鎖頭,又咔嚓一聲,我起來把門打開了。

她進來一把扯掉王峰的被子,空手捕魚一樣。王峰光着膀子,白色短褲,陽光照在他身邊的牆上,他身上熱烘烘的。他這種情況,可能是被扯掉被子露出身體最大的程度,我以後盡可能不看到這種場面,“你給我起來,你對得起我嗎?這麼多弟弟我就照顧你,幫你,你倒好,辦的這是什麼事兒,你都看到我是給你借的公款,上個月底瞞過去了,這個月底我又找借口,你讓我再怎麼瞞,你說?你說?一千塊錢你讓我到哪裡去借,又不敢讓你哥知道,本來我們财務這幾個人就勾心鬥角,你說你,怎麼這樣沒有人性,我是眼瞎了。”她一邊罵一邊哭。

王峰仍然躺着,被子拉過來,一隻胳膊斜放在額頭,煙夾在手指上。以他的性格而論,很溫和,這是我發覺的,便又看他一眼,那麼,他嫂子比他更火爆,就不奇怪了。我打開窗簾,拿了凳子讓他嫂子坐,“香香,你是跟什麼人學什麼樣。”她說。我拿着小筐出來往山坡走。

傍晚王峰從劉小那邊回來的時候我問他借那麼多錢幹什麼了,王峰立刻就火了,“你問什麼,哪有那麼多,别聽她胡說,這裡面的很多事你不知道,她弄出很多機油讓我賣,你聽了也沒必要,别管了。”

晚上他又把門鎖上的時候我問他,“還用鎖門嗎?那你應該把大門也安上鎖頭。”他瞪了我一眼。

第二天,我婆婆用手推車把我接去她家裡,“我不照顧你,他不帶照顧你的,這個驢。”她說。

上午九點鐘,“是小女孩。”她們說。然後聽到尖尖的哭叫聲。我心灰意冷。我婆婆把孩子放在我面前說,“快看看你的女兒,長得不像你,漂亮,我們家的姑娘都好看,都是大眼睛水汪汪。”我瞭了一眼,一個紅紅的像沒有毛的小耗子,哪裡是大眼睛水汪汪,分明就是兩個豆,“你媽媽不看你,你哭你媽媽也哭,心疼你了……”我婆婆不停地念叨。

“我在院子裡聽哭聲就知道是丫頭。”王峰的父親說。

她們燒馬蹄針,給孩子紮耳朵眼兒,系紅線。

“這孩子哭出眼淚了,不是說剛出生的孩子不流淚嗎,可能淚腺發達。”鄰居說。

我看着那個小東西竟然毫無感覺,心裡憤憤不平。

“哎呀,生的是男孩,大喜呀!”像扔石頭的道喜。如果聽到這樣的喊聲我也會喜悅,增添希冀,起碼也能聊以自勉了,甚至在這時就可以肯定将來一定會得到兒子的保護。我在這時更加羨慕原來我家的鄰居張阿了;她和丈夫厮打,被壓在底下,她丈夫一聲喊叫立刻住手了,她兒子拿爐鈎子刨在他爸爸的後背上。她兒子八歲,兩個手握着爐鈎子,她說像個小鬥士,頂天立地啊!嘴裡不停地說:“再打我媽媽刨死你,看你再打我媽媽不……”當時她丈夫的後腰就鼓起一個大包,腫了很久。

我有過這樣的設想,将來我的兒子也是讓我占上風,當然有爐鈎子、爐鏟子、斧子、棍子……張阿的丈夫沒有打她的兒子。懷孕期間我一直有這樣的幻象,即忽隐忽現地看到了一張小男孩的臉,氣宇軒昂,總是出現在我面前。怎麼能不是呢?這九個月裡每次夢裡都是那樣的一張臉啊!怎麼就不是了呢?設想的事情怎麼能改變呢?她們都生了兒子,豔豔、小青……我太難過了,生出一個女孩;未免纖弱,未免拿不起五十斤重的東西,未免恐懼審慎她的婚姻。我毫無理智地糾纏這件事,仿佛想要重新來過,檢查了一下肚子,癟了,無聲地流淚。

我忘記性别是怎麼回事這樣的一般概念了。

王峰晚上過來,看了一眼說:

“怎麼這麼小?”

“你大。”

“我不相信是女孩……”

“跟你沒有關系……”

“可别像我,是我親生的?像個地瓜,可以揣兜裡。再說,這也沒法碰一下,額頭有個紅點……”

一段時期裡我都在陰郁,下沉的心情好像從山上的石階往下走!半個月過後,我明白這是件不可挽回的事情,沒有辦法了,隻是身體還是疲乏。但我在每次醒來的第一眼看小美,我給她起的名字。她使我感到驚奇了。我不去想她是誰,漸漸地誰都知道她是誰了,是我的孩子啊!

模糊的思想、陰曆二月末、不習慣的北炕、夜晚裸露的視窗……——似乎從山坡下來到了平地,早上、中午、晚上,無時無刻不存在一種觸摸不到的牽挂,這或将是我一生的牽挂,就像迷霧始終從海上來……這使我百感叢生。

待續

2024.4.6

《提香》第一章 五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