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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台上,言在天外。雖似看見,實則不見—《登金陵鳳凰台》深析

作者:遠上寒山論道

本文約3000字。

寫到李白的這篇《登金陵鳳凰台》,我不禁深深的感慨。這個時候的李白,已經不再是盛唐時代那個“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李白,也不是那個“長風破浪會有時”的李白,他已經是一個多舛多難,放逐遇赦歸來的老者。

李白的詩作充滿了偉大的浪漫主義色彩,是天才的無窮的想象力。

他的詩多用古風,樂府、歌行和絕句成就最高,這些古風詩往往不拘一格,豪氣幹雲。李白作律詩較少,因為律詩對詩的格律要求苛刻,不太适合他奔放飄逸的風格。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一首七律卻冠絕古今,與杜甫的《登高》、崔颢的《黃鶴樓》并駕齊驅。

這就是沒有崔颢,黃鶴樓依舊是黃鶴樓,但是沒有李白,金陵鳳凰台就不是今日鳳凰台的《登金陵鳳凰台》。

一、創作背景:飄泊的逐客,人生老矣

關于李白創作《登金陵鳳凰台》的背景,目前主要有兩種學說。

第一種說法是,公元744年(天寶三年),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後,離開長安,到金陵(今江蘇省南京市)漫遊所作。

第二種說法是,公元761年(上元二年),李白流放夜郎,中途赦還後,又回到金陵所作。

筆者更傾向第二種學說。

理由如下:

其一,從詩中表述,已經幾乎沒有了李白特有的自信(後文詳細分析),隻有曆經磨難和垂老之際無盡的感慨和落寞;

其二,李白應該去過三次江夏(今湖北省武漢市),多次金陵。

公元728年(開元十六年),第一次去江夏登黃鶴樓的時候,李白看到了崔颢的《黃鶴樓》。

公元759年(乾元二年),發配夜郎遇赦後,又到江夏。

公元760年(上元元年),從洞庭湖傳回江夏。

李白确實深受崔颢《黃鶴樓》的影響,生平模仿崔颢作過兩首詩,一首是《鹦鹉洲》,一首就是本詩《登金陵鳳凰台》。

據詹锳的《李白詩文系年》考證,《鹦鹉洲》作于公元760年(上元元年)。

而在寫出《鹦鹉洲》之後,窮困潦倒的李白又輾轉到了金陵,這個時候的他已經六十一歲高齡,基本靠接濟為生。

同為模仿崔颢,《鹦鹉洲》痕迹太重,不像《登金陵鳳凰台》偶然得之,是以相信《登金陵鳳凰台》在後。

是以,就是在六十一歲高齡,多舛多難、病患纏身的李白又回到自己最喜歡的金陵,登上了城郊的鳳凰台,寫下這首千古名篇《登金陵鳳凰台》。

登金陵鳳凰台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身在台上,言在天外。雖似看見,實則不見—《登金陵鳳凰台》深析

圖1 金陵鳳凰台

二、身在台上,言在天外

自古登高臨遠的詩詞從來不乏佳作。

遠眺江山、家園,感懷世事滄桑,感懷自己身世,幾乎是每一個都不由自主發出的聲音,而千載之下,真正震耳欲聾者卻寥寥無幾。

一開篇,詩人登上鳳凰台,遙想當年,南朝劉宋永嘉年間,在鳳凰山築此鳳凰台,築台之時,有鳳來儀,一時繁盛。 而今,“鳳去台空”,六朝的繁華也一去不複返了,隻有台下長江水仍然東流,仿佛還在訴說着這段滄桑。

緊接着,詩人從眼前景象轉向更遠的時空。不光是鳳凰台“鳳去台空”,金陵曾經是吳(三國時期)和東晉的國都,曾經顯赫一時,而現在,吳宮的野草已經比人還高,東晉那些顯赫的王族早已變成一座座荒丘。

詩人沒有完全沉浸在曆史的感慨中,接下來他又回到眼前的景色中。

眼前的景色仍然讓他沉醉。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根據陸遊的《入蜀記》記載:“三山自石頭及鳳凰台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則距金陵才五十餘裡。”陸遊所說的“杳杳有無中”正好注釋“半落青天外”。

李白把三山半隐半現、若隐若現的景象寫得恰到好處。“白鹭洲”在金陵西長江中,把長江分割成兩道,是以說“二水中分白鹭洲”。這兩句詩氣象壯麗,對仗工整,是難得的佳句。

最後,詩人把對曆史的追溯和眼前景色的陶醉,變成了對自己命運的感慨和對時代王朝的憤怒。

“總為浮雲能蔽日”語出《新語·慎微篇》,“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也。”這裡,李白和陸賈的語義一緻,都是在痛斥朝廷中奸臣當道的黑暗情形。

“長安不見使人愁”中,“長安”語帶雙關。

“長安”指都城“長安”,詩人在金陵遙望都城長安,千山萬水,雲遮霧罩,看不到自己日夜思念的長安。

“長安”指皇上,因為奸臣當道,“浮雲蔽日”,是以,皇上當然看不到自己,而自己也當然報國無門。

整首詩看似寫的都是詩人登鳳凰台所見所感,但是,細細讀來,其實都是寫的看不見。

已經六十一歲的詩人曆經劫難,已經看不見自己的未來;

“浮雲蔽日”,皇上看不見天下有理想有才德的人;

奔波一生,多舛多難,詩人看不見自己一直懷揣的偉大夢想。

方回在《瀛奎律髓》評價道:“太白此詩與崔颢《黃鶴樓》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此詩以鳳凰台為名,而詠鳳凰台不過起二語已盡之矣。下六句乃登台而觀望之景也。三、四懷古人之不見也。五、六、七、八詠今日之景,而慨帝都之不可見也。登台而望,所感深矣。金陵建都自吳始,三山、二水,白鹭洲,皆金陵山水名。金陵巧以北望中原唐都長安,故太白以浮雲遮蔽,不見長安為愁焉。”

身在台上,言在天外。雖似看見,實則不見—《登金陵鳳凰台》深析

圖2 六朝金陵

三、自比鳳凰,來不逢時

李白一生桀骜不馴,曾經自比麒麟,甚至自比孔丘,而他自比最多的是大鵬。

這首詩裡,李白則是以鳳凰自比。

第一句“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其實也是一語雙關。

既寫出了懷念當年鳳凰台繁盛,感慨世事滄桑之情。更是以鳳凰自比,寫出了自己來不逢時的悲傷。

當年孔丘聞麒麟降世而落淚,《春秋公羊傳》:“春,西狩獲麟。何以書?記異者。何異爾?非中國之獸也......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

孔丘為什麼落淚,就是因為麒麟生不逢時,“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

而李白在鳳凰台已經沒落的時候,登上鳳凰台,顯然也是來不逢時。正如那頭生不逢時的麒麟一樣,隻能是懷才不遇,沒落一生。

四、李白的謝安和金陵情節

東晉謝安一直是李白的偶像,希望自己也能像謝安那樣,為王朝履立大功,是以,李白一直也有“金陵情節”。

而今日,已經六十一歲高齡的李白,再次來到謝安曾經建功立業的金陵,回首自己,隻是一個參加了永王叛軍而被流放遇赦的“逐客”。

胸中雖然夢想不滅,怎奈天不遂人願。正如杜甫所說“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此時此景,怎麼能不深深的歎息流淚。

五、與崔颢的《黃鶴樓》

北宋計有功在《唐詩紀事·卷二十一》在《黃鶴樓》詩下注曰:“世傳太白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題詩在上頭。’遂作《鳳凰台》詩以較勝負。”

南宋胡仔在《苕溪漁隐叢話》記載:“《該聞錄》雲:唐崔颢《題武昌黃鶴樓》詩……李太白負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題詩在上頭。’欲拟之較勝負,乃作《金陵登鳳凰台》詩。”

是以,李白的《鹦鹉洲》和《登金陵鳳凰台》與崔颢的《黃鶴樓》一分高下,就成了後世津津樂道之事。

而《登金陵鳳凰台》确實有《黃鶴樓》的痕迹。

兩首詩都是登高遠眺,吊古懷今的絕唱。正如方回《瀛奎律髓》所說:“格律氣勢,未易甲乙。”

都是從當地的傳說開始,追溯前年繁盛,抒發自己情感。

王夫之在《唐詩評選》評價道:“‘浮雲蔽日’、‘長安不見’,借晉明帝語影出。‘浮雲‘以悲江左無人,中原淪陷;‘使人愁’三字總結‘幽徑’、‘古丘’之感,與崔颢《黃鶴樓》落句語同意别。宋人不解此,乃以疵其不及颢作,觌面不識,而強加長短,何有哉!太白詩是通首混收,颢詩是扣尾掉收;太白詩自《十九首》來,颢詩則純為唐音矣。”

《登金陵鳳凰台》不及《黃鶴樓》的意境缥缈。

但《登金陵鳳凰台》意境更為龐大,不僅寫出了詩人對自己的感懷,更抒發了憂國傷時的情感,比“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更見胸懷。

總之,這首詩是一個垂老之人,曆經生死後的感言,是一個一生漂泊的逐客,尋覓到了他一生眷戀的深情表露。如果這個人是杜甫,我們還尚可,但是這個人是那個狂妄自信,偉大的浪漫的從不言敗的李白,怎麼能不讓人深深動容!

最後,筆者隻想說,如果沒有崔颢的《黃鶴樓》,黃鶴樓依然是黃鶴樓。

但是,如果沒有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就不是今日的鳳凰台。

身在台上,言在天外。雖似看見,實則不見—《登金陵鳳凰台》深析

圖3 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