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曰生活打卡季#
作者：舍先生
他是家中的長子，這是他父親時常對他講的。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總要念叨，但他知道自己是家中的長子。
他從有記憶以來就生活在這裡，家裡除了父母之外就是還有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弟弟和一個最小的妹妹。家裡的物件數過來算過去，除了一張炕和一套鍋竈之外就隻剩下屋頂和土牆了。是的，他們家太窮了，窮得連一扇像樣的門都沒有。
他就在這樣的一個家裡，毫無波瀾地生活了十多年。他很慶幸自己是家裡的長子，因為父母總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家裡的最後一張餅會被母親塞給他，他撐着肚子看着弟弟妹妹餓得大哭；他總有新衣裳穿，弟弟妹妹穿的都是他穿破了的衣服；家裡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起斷他學費的念頭，為此弟弟上學整整遲了兩年。從小到大，他的臉上總是有肉的，衣服也是體面的，相比之下弟弟妹妹的臉上像個山核桃，沒有竹竿粗的腿和手臂活像兩個索命的小鬼，弟弟雖然隻小他兩歲卻矮下他兩頭去。他理所應當地享受着這一切，誰讓他是長子呢？他想。
那年，他聯考失利隻考上了一所專科學院，但父母卻高興地到處張羅，要給他辦席。他上學那天，全家人都穿上過年才穿的衣服到車站為他送行，母親還帶上了那支她陪嫁過來的鍍金钗子。坐在車上，他看着窗外的一行人：弟弟妹妹的臉已經輪廓初現了，他在弟弟的臉上看到了父親的鼻子，在妹妹的臉上發現了母親的眼角，他瞅瞅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臉，卻什麼都沒找到。管他呢，他是家中的長子，連父母都這麼說，他想。
他大學剛畢業，父親的身子就垮掉了，他匆匆趕回時，父親已經卧床不起了。那天晚上，父親遣散了家裡人，把他叫到了床前。父親用他那雙老繭包着骨頭的手拍了拍炕沿示意他坐下。他看見父親的嘴蠕動着，但說了些什麼他沒聽清，他把耳朵湊到父親嘴邊，竟是：“孩子，背我去村東頭轉轉吧……去見見你的父親……”
他以為父親已經病糊塗了，他大聲呼叫着母親，卻沒想到母親卻異常平靜地說：“去吧，孩子……是時候了……”
他心裡的疑問更重了，但他還是背起了父親，那一刻他心裡“咯噔”一下，記憶裡頂天立地的父親竟然像紙一樣輕，他背着父親穩穩地向村東頭走去。我是家裡的長子，不是嗎，他想。
仲夏夜的風不知怎的竟寒涼起來，月亮幽幽地把明晃晃的月光灑落在黑将望不到盡頭的小道上，揚起的塵土卻閃着光，“沙沙”的林葉聲讓四周靜得更怕人。父親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貼近他的耳朵用氣息說：“到了……把我放下來吧……”
在村子裡長大，他卻不知道這裡竟然還有一座墳，更不知道這裡埋着誰，因為父親從來不讓他往東邊去，也從未提起過這裡。父親的腳一着地就伏在墳頭上抽泣起來，嘴裡不住地叫着一個他陌生的名字，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父親，此時眼前的父親和他嘴裡叫的名字一樣讓他感到陌生。
“父親……”他試探着叫着。父親吃力地翻過身來，癱在墳頭上對他說：“孩子，這裡頭的才是你真的父親啊……”他像是當頭挨了一棒，愣在原地。這麼些年來，我不一直都是家裡的長子嗎，他想。
那晚，父親毫無保留地傾訴着他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心結。原來，那個名字的主人曾是父親最好的朋友，年輕時他們曾經約定闖遍天涯海角，但後來，兩個人都在這個小山溝裡成家立業，不同的是，朋友的家底已經十分殷實了，這讓父親很是惱須，他覺得朋友負了當時的諾言。
不久之後，朋友患上了病，整夜整夜地睡不穩。那夜父親正好路過朋友的家門前，聽到朋友咳得接不上氣，朋友的妻又到别家串門去了，是嫉妒，是埋怨，是不甘，讓父親選擇了快步走開。隻是沒想到，朋友就在他走後咽了氣。朋友死後，他的妻卷跑了他所有的财産，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父親在收拾朋友的東西時，發現了一封遺書，上面交代朋友死後财産全部歸父親所有，是愧疚，是自責，是同情，他父親沒有追回朋友的财産，而是把他抱回了家。聽到這裡，他已經連話都不會說了，原來他從來都不是這個家裡的長子，他想。
至于後面父親說了些什麼，他都聽不進去了，看着這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他的殺父仇人的老人，他竟一點兒也恨不起他。他知道父親已經盡己所能來贖罪了——如果說嫉妒也是罪的話。他俯下身子，背起父親，輕聲說道，“父親，您糊塗了。”
回到家不久，父親就沒了呼吸。他把父親葬在了朋友的墳旁，主持料理了父親的後事。瑣事都處理完了，他看見母親在為他收拾行李。“孩子，這些年委屈你了，出去轉轉吧，不怪你。”母親淚眼婆娑地說。
他卻把行李往牆角一扔，對母親說：“這是我家，您讓我上哪兒去啊。”他是長子，他有他要做的事，他想。
研究所學生的錄取通知來了，他卻瞞着母親燒了，他留在了這片小山村。他找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堅持讓弟弟上了大學，他知道在這裡是混不出頭的。鄰居們都在議論，猜想他家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不說話。他一直是這個家的長子，一直都是，他想。
多年後，他把妹妹也送出了大山，自己依舊留在這裡，無事時就去看看父親和朋友。這才是長子的樣子，人們說。
作者介紹：舍先生，原名耿瑞含，山東沂源人，濯櫻文學社社員，淄博市詩詞協會會員，獲2024屆科普科幻作文大賽省級一等獎，作品《夢境深處老屋情》《在路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