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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寫作時,我是一個女人 | 弗吉尼亞·伍爾夫逝世紀念

當我寫作時,我是一個女人 | 弗吉尼亞·伍爾夫逝世紀念

界面新聞記者 | 董子琪

界面新聞編輯 | 黃月

1941年3月28日,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投河自盡。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她對朋友說,“人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走在自己的花園,或許你會摘下幾多枯萎的花,然後突然想起,我的丈夫就在那棟房子裡,并且他愛着我。”

從少女時期,伍爾夫就承受着精神病痛的折磨,卻憑借嚴肅的寫作持續與之抗争。就像最近出版的林德爾·戈登的《弗吉尼亞·伍爾傳:作家的一生》所揭示的,伍爾夫用她的一生與維多利亞時代固定的女性形象展開抗争,同時也抵抗着針對女性的封閉生活;她反對的不僅是身體上的禁锢和束縛,更是被引導的愚昧無知和情感上的壓抑。

當我寫作時,我是一個女人 | 弗吉尼亞·伍爾夫逝世紀念

《弗吉尼亞·伍爾傳》

[英] 林德爾·戈登 著 謝雅卿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4-3

“我擁有女人的情感,卻隻有男性的語言。”1920年,伍爾夫在一篇書評裡引用了這樣一句話,戈登在《弗吉尼亞·伍爾夫傳》中提示讀者注意這句話的背景,即身處社會中上層的伍爾夫必須像淑女一樣保持沉默。直至1929年,她才确信自己已經獲得了女性的寫作聲音,“當我寫作時,……我是一個女人。”

伍爾夫對女性聲音的尋找經曆了數個年頭,我們可以從她的日記中窺見這一過程。伍爾夫說,38歲的自己比28歲更加開心,因為這時她找到了小說的新形式:一個事件可以從另一個事件脫胎而出,既松散又包容,一切都朦朦胧胧,但内心的活動、人物的情感卻像薄暮中的烈火一般燦爛閃耀。在40歲那年,她說終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表達方式,此時的她才剛開始了解大腦的運轉機制,以及如何才能夠利用它來工作和獲得快樂。《達洛衛夫人》之後,伍爾夫在寫《到燈塔去》時驚歎自己發現了新的寫法,而新方法能為她帶來新主題:時間這個尺度将徹底失靈,一個事件——一朵花的落下可能就包含了未來,“實際上并不存在什麼真實事件,甚至不存在時間。”

《弗吉尼亞·伍爾夫傳》将伍爾夫的女性聲音描述為“就像滾滾而來的海浪,總能再次湧現。語句在畫上終止符後仍然跳躍”。海浪與水的意象是伍爾夫常常使用的象征。在《達洛衛夫人》中,伍爾夫将海洋的韻律融入達洛衛夫人的縫紉場景,“她一針又一針,把絲綢輕巧而妥帖地縫上……此時,整個身心有一種恬靜之感……正如夏日的波浪回合,失去平衡,四處流散。”

據傳記作者推論,水、海浪與波動的意象源自于她憂郁發作時看到的幻象。在《達洛衛夫人》中,瘋子賽普蒂默斯相信自己不會輕易溺死,穿過這片水域,隻是穿過一片綠色的迷霧,被颠簸的浪濤推向了更遠的海岸。1926年《到燈塔去》初稿完成時,伍爾夫到達創作巅峰,卻突然陷入抑郁的幻象:她看到一片巨浪迎面而來,越漲越高,仿佛将她擊碎、湮沒,還看見一片魚鳍在汪洋大海中劃過。三年後,她開始書寫《海浪》,這部作品暗示伍爾夫突然的抑郁情緒是中年階段的開始,另一方面也可視為作者在創作停滞、生命力衰退之後自我恢複的手段。

當我寫作時,我是一個女人 | 弗吉尼亞·伍爾夫逝世紀念

《達洛衛夫人》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著 孫梁 蘇美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9-1

創作之外,伍爾夫的文學批評也展現出了對男性/女性聲音的敏感。一個例子是,盡管友人極力稱贊《尤利西斯》,她還是決定保留自己的評價——這部作品不夠好,喬伊斯的寫法讓她想起公立學校裡那些乳臭未幹的小男生,足智多謀,能力突出,卻也過分自大和自私,整天吵吵鬧鬧,難得安分。本希望這樣的小男孩可以成長,她諷刺地寫道,但鑒于喬伊斯已經四十歲,是以這幾乎行不通了。再譬如彌爾頓的《失樂園》,她認為作者像是從沒有真正地生活過,也從未了解過男人和女人,對婦女的鄙視就像夫妻吵架的結束語一樣充滿惡意,可這不能妨礙這部作品流暢、遒勁而精煉。

喬伊斯男人味十足,像是公山羊,她對朋友吐槽道。文藝中的男人氣常常令她感到憂慮。在《一間隻屬于自己的房間》裡,伍爾夫如此評述當時的某位男性作家:比起女性寫作,那些自信的、直截了當的、展現出思想和人身自由的寫作固然令人愉快,也令人羨慕,可是有時卻會展現出某些困難和障礙,進而閉塞了創造力的源泉。

她向讀者揭示,此時一個純粹的、自負的男子氣時代正在到來。從報紙上,她看到意大利文藝的進展,學者們主持召開以“促進意大利小說發展”為題的會議:

“且不論這種男性價值會對一個國家産生什麼影響,它對詩歌藝術的影響都值得我們懷疑……詩歌可不是孵化器生得出來的……恐怕法西斯詩歌會變成一個可怕的夭折的胎兒,就像小縣城博物館的藏品那樣,裝在一個玻璃瓶裡展出。”

她也用小說批評了對女性最無吸引力的特質:侵略性、自我中心主義——《到燈塔去》裡的拉姆齊先生被比喻成一隻黃銅鳥嘴或一把渴血的尖刀,當他沉浸在自己的需求中,就無法想象一個女人的需求。

雌雄同體的心靈更适合創作。伍爾夫在《一間隻屬于自己的房間》裡提出,缺乏女性氣質的作者諸如吉蔔林或高爾斯華綏顯得粗糙和不成熟,因為他們缺少情感溝通與暗示的力量。雖然那些文字很出色、很敏銳、很淵博,但缺乏溝通,作者的大腦似乎被分割在幾個不同的房間,傳不出丁點兒聲音,是以當它進入人們的腦中,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死了;但如果換成柯勒律治,就會爆烈開來,激發出各種各樣的思想;普魯斯特則完全是雌雄同體的,伍爾夫在日記中寫道,與普魯斯特相比,自己的成績不值一提,因為他探索蝴蝶翅膀的色彩漸變,像羊腸一樣堅韌,又像蝴蝶翅膀上的粉霜一樣轉瞬即逝。 

讀者要如何了解伍爾夫所說的情感溝通與暗示?《到燈塔去》或許可以作為示範。小說中有一個場景是,拉姆齊夫婦一起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他們的情感是通過暗示而非直接表達出來的:丈夫願意對妻子的沉默做出創造性回應,夫人雖然說不清楚自己的愛的本質,但對方“卻明白了”。與此相關的是,早在1919年,伍爾夫就被評論者稱贊創造出了一種新型句式:如同大腦在平靜下的深層波動。事實上,她也曾告訴女友薇塔,景象與情緒讓心靈産生一種波動,早于它制造出合适的語言之前。

在《到燈塔去》的手稿中,拉姆齊夫人反問,把事情說出來難道不會毀了它們嗎?默默地交流難道不是更好嗎?在比語言更吸引我們的奇妙沉默裡,我們安靜地在高處并肩滑翔……在生活中,伍爾夫亦注意到了女性的聲音與沉默。她記錄在女友房間喝茶的場面,她們看到亮着紅燈的拖船駛過,聽到河水嘩嘩地流淌,進而感觸,能與女性友好相處,是多麼愉快的事情啊!與她和男人的關系相比,這是一種親切而隐秘的感情。

當我寫作時,我是一個女人 | 弗吉尼亞·伍爾夫逝世紀念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著 [英]倫納德·伍爾夫 編著

宋炳輝 吳欣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24-1

最後,影響伍爾夫的不僅有來自母親方面的沉默與暗示,她的寫作形式也與父親的散步習慣有關。在父親去世一年後,她獨自徒步遠行的興趣被喚醒,并日記中寫,“我現在走過了鄉郡周圍的一大片領域,這片土地的地圖在我腦海裡變得立體了。”

她的小說總是在不同的位置之間曲折向前,追随思想的自由流動,我們或許有理由相信這種隐喻式的聯系——伍爾夫走下公路,踏上數不清的小徑,它們如此狹窄就像兔子踩出的路,通向四面八方的山地和荒原。挂着鎖的門和農場圍牆都是障眼法,當她翻過去之後,一切都暢通無阻了,通過這種方式,伍爾夫發現了由狹窄小徑構成的隐蔽又巨大的網絡。她喜愛野外散步的多樣和偶然,超出公路步行的精确,這也令人想起她之後于20世紀20年代付諸實踐的小說結構原則,那就是“忽略像出生、婚姻、死亡這樣的标志性事件,而去尋找塑造生命的不經意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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