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作者:ELLEMEN睿士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随着外部環境的變化,一波波裁員潮相繼而至,各家企業的HR成了其中最忙碌的一批人: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我們部門要裁兩個人,HR那邊怎麼偷偷摸摸的,一點預警都沒有?”“剛有7個流程走到了我們(行政管理崗位)這兒,今天是最後離職日,之前人事那邊一點消息沒放。”春節前兩周,一個以網際網路從業者為主的社群中,幾個群友聊起了發生在身邊的裁員故事。擁有十年網際網路公司HR工作經驗的麻赢也是這個社群的成員,看到身處沖突一線的HR成了群友議論的主角,他想了想,隻簡單地在群裡發了一句:“HR部門就是這樣的。”

在麻赢的職業生涯中,經由他手被裁掉的員工合計約有千人。其中一部分屬于“常态化裁員”,即績效分數較低,被判定為不能勝任目前的工作,又沒有合适的轉崗去向;另外一部分則是受企業經營政策調整等因素影響,被劃入批量裁員名單。他幾乎每年都要經曆大規模的裁員,從他這條線路單次被裁去的員工就在百人以上。

“有的企業之前經營狀況比較好,拓展新業務線去探索新的增長點,也是面向競争對手的防禦性部署,但實際不能貢獻太大的直接價值。還有一些老業務線,已經被證明在接下來的競争環境中無法帶來更多的優勢,存在的年頭又比較長,冗員明顯。”麻赢告訴我,這兩類業務線往往是大型網際網路公司在财務狀況不佳時“斷臂求生”的首要選擇,而整個業務線被裁撤時,通常隻有屈指可數的業務線高管,或是非常厲害的“關系戶”能獲得内部轉崗的機會。

對一家現代企業來說,在業務上升期擴大招聘、下行期縮減人員依舊是基本邏輯。時至今日,在遭遇發展瓶頸期的“大廠”中,批量裁員也發展為分工專業的“集團化”作戰。不過,麻赢告訴我:“跟很多人想的不一樣,我們網際網路公司的HR,通常在裁員這件事上沒有太大的話語權,基本就是執行者的角色。”

他供職過的幾家企業,都屬于網際網路行業細分領域的頭部公司,批量裁員的流程基本相似——董事會和高管們通常是裁員的發起者,會面向過去的經營狀況和未來的市場預期變化,決定是否通過裁員來調整經營節奏。接到批量裁員的“指令”後,财務部門的負責人根據未來的整體财務規劃,與高管層在與“錢”相關的決策上達成一緻,即需要通過減編、裁員為将來節省多少開支,還有願為此輪裁員支出多少财務成本。

人力資源部門往往在這之後加入“裁員隊伍”,負責人被告知幾乎已經确定的總體裁員目标,并與管理層共同制定具體的裁員計劃。“這時不會細化到個人,主要是面向業務線和崗位,這也就是為什麼一名員工上了批量裁員名單後,幾乎不會被移出去的原因。”麻赢分析,從決策層的視角出發,他們裁掉的是崗位,而不是具體的人,“崗位沒有了,人又往哪裡裝呢?”

當然,不是所有的HR部門都在裁員計劃中被動扮演配合者的角色。“我們行業裡,HR的話語權比純粹的網際網路公司要強勢很多。”大衛供職于一家有傳統行業背景的大型企業,他告訴我,例如整體的裁員人數、裁員成本,“都是由人力資源内部的組織發展條線和薪酬條線形成方案,經負責人确認後,再向老闆彙報”。

他分享了自己經曆的上一輪大規模裁員,起因是老闆和HR負責人一緻認為中台支援部門冗員,“支援比”(一個中台人員能夠支援多少個前台業務人員)不夠讓人滿意。“那輪裁員我們提前規劃了一年多,先標明一個可能被替代掉的部門,用一個很長的周期去驗證我們的假設。”一年後,大衛和同僚們證明了他們的猜想:“這個三百餘人的部門提供的業務支援,基本都是事務性工作。一開始公司線上化程度不高,流程、業務資料處理的工作,都要交給這個部門執行,驗證之後我們發現,這些大部分都能由流程工具、大資料和AI替代完成。”

新的智能工具被熟練運用至企業營運中,效率提升後,員工們逐漸變得多餘,裁員的時機也就此到來。不過,知情人員盡量保持緘默,避免消息擴散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已經成為大部分企業的内部共識。在“裁員之戰”即将打響的前夜,很多要被波及的員工,仍在無知覺地按照公司規定的生産計劃勞作。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麻赢現在的職業身份,更精準地表述是一名HRBP(Human Resource Business Partner,即人力資源業務合作夥伴),他将自己視為人力資源部門和具體業務線的“接口”,由人力資源管理部門指派到具體的業務部門,利用專業知識和技能來服務對口業務線的發展,“一個部門怎麼設定職級和合理的下轄架構、需要什麼樣的人才配置、如何讓部門裡的人更好地傳遞工作等等,都是我們要考慮的”。

在國内常見的大型企業中,一名HRBP大緻會面向一百至兩百名員工提供服務,這一數字在成熟的業務闆塊,還能上浮至三百人,甚至更多。作為從業多年的資深人士,麻赢認識自己服務部門裡的所有員工,“這就是我的工作,部門的上司大機率都不會有我這麼了解”。

麻赢形容自己更像是個“攢局人”,盡量協調好公司決策、部門利益和員工訴求這三件事,幫助大家建立起有效的溝通。但他努力維持的平衡局面,在某些時候會被輕而易舉地摧毀,裁員,特别是批量裁員,就是其中最典型的場景。

“裁員戰役”打響前,麻赢面對的第一個“對手”是他所服務的部門決策者。正如王小波筆下倒黴的花剌子模國信使,他要拿着已經“被上級決定好”的崗位裁撤計劃和整體降薪要求,找到業務部門的“國王”承接怒火,并快速安撫這名“國王”,與他一起做出精确到人的決策:将哪些“士兵”從自己的業務版圖中抹去。

此時,大多數業務線“一号位”會較快冷靜下來,他們對于自己團隊的處境通常會有一定感覺。大衛還遇見過一些特殊狀況,某個預見談話内容的業務線負責人在和公司老闆溝通的飯桌上,“一開始就‘吹了’一斤白酒,坐那兒就開始睡覺,兩個人就沒談成”。拖延戰術産生了效果,這場裁員談話擱置了近半年,這段時間内,業務線負責人所轄的闆塊業績有了起色,相較最初的裁員計劃,一部分員工最終被保留了下來。

“主要是公司當時的經營情況還可以,拖一拖也養得起,否則老闆也不會留出這樣的空間。”這類情況在大衛看來并不常見,一次既定的裁員總會無可避免地發生,此時,HRBP作為業務線負責人的“戰術參謀”,就要及時調整心态,全情投入這場“戰役”。

基于自己對于具體員工的了解,麻赢要協助業務線負責人制定最後的裁員名單,“有時會有一定的主觀性。和上司交集比較多、走得近的人,往往會被有意無意地照顧一下;有分歧和沖突的,會被優先考慮放在名單裡。大家都是人,這種情況很難避免”。遇到不合理的安排,他會站在相對中立的視角,向業務“一号位”進行勸誡,“但實際上還是對方拍闆,我可能最多說兩次,再不聽就沒辦法了。我們隻是觀察員的角色,輸出自己看到的事,讓各方盡可能互相了解”。

麻赢也會為業務線負責人進行一些“戰術設計”,“在一次裁員當中,我們認為裁掉的是崗位編制。如果很多人在同一崗位,下達的裁員名額是這類崗位砍掉一半,但對被裁者的薪資空間沒要求,我們可能會建議把職級高、工資高的人留下”。這是為業務線留下“火種”,因為裁員後向公司再争取新的同類職位變得更難,“把這些貴的‘坑’保住,來年做預算時候,業務線的薪資空間就大一點,招人也更從容”。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名單确定後,與被裁對象的談話将全速推進。這時,HRBP就成了浪潮中拍打懸崖的頭浪——作為公司利益的代表,告訴自己熟悉的員工們被裁的消息,引導他們接受公司制定的裁員方案。

盡管供職的企業所處“賽道”不同,但麻赢和大衛有着一緻的看法,作為HRBP,在這一階段的目标隻有兩個:一是不出現“極端風險”;二是盡可能快速結束戰役,利落地讓員工在方案上簽字。

不發生“極端風險”,是大衛所在的企業考核HRBP的一個基本要求。在這家企業的定義中,“極端風險”不僅包括裁員引發的群體事件、網際網路輿情風險,也包括計劃超期和對個别員工的大額賠償。過長的裁員周期則會被高層視為直接的管理風險,也隐含着發生衍生風險的可能性。是以,一旦裁員的消息開始擴散,“閃電戰”幾乎成為唯一的選擇。

“有時候,你預先知道有員工要在公司鬧事,提前聯系好保安和法務,快速、無影響地處置,可能會被視作一個正面的工作成果。你要是一點都沒有察覺,被打個措手不及,那基本上就完了,這一年其他工作幹得再好,基本上也跑不了背一個末位績效。”在大衛工作的企業,身處這樣的關鍵節點,背上末位績效往往意味着自己也站到了被裁的邊緣。

為了妥善、高效地推進工作,大衛會在裁員名單未正式敲定時,開始設計溝通政策。根據他的經驗,先要對進行裁員的部門“分層”,不過,他不願詳細拆解其中奧秘,隻告訴我,如果整個部門“抱團”拒不接受公司的裁員條件,整個工作的進度就會非常緩慢,“哪些人能比較順利地接受方案,哪些人不那麼容易接受,我都會提前規劃清楚,準備相應的對策”。

在過往的幾次批量裁員中,麻赢基本上每次都算“最快、最穩妥地完成裁員任務的人”。他總結出了自己的工作流程:和一名員工面談前,要先找對方的上司做一些前期調研,“看看這個人所在的工作組最近氛圍怎麼樣,有沒有可能提前得到裁員的風聲”。此外,他還會先找機會校準自己對談判員工的“性格和交流風格”等方面的印象,根據不同的人物特征調整自己的說話方式。

“每個HR談話的思路不一樣,我除了給一些情緒關懷之外,基本就是重複确定好的話術,不可能就一些關鍵點多說什麼,以免引起風險。”這種統一話術通常由“裁員小組”共同決定,包含裁員的原因、賠償方式等,麻赢堅持:“要讓每個人聽到的東西都一樣,有差異的話會引起更多麻煩。”

進行裁員溝通前,他會拉上業務負責人一起進行現場模拟,特别是針對印象中溝通相對困難的人,要把可能遭遇的麻煩情況都預演一遍。“離職談判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做好預期管理,讓對方明白拖是沒有用的,早簽字早拿錢,早解脫。”為達成這一目标,正式談話時,麻赢還會叫上談話對象的“+2上司”(即該談話對象的直接上司的直接上司),“一般而言,‘+2上司’和員工有一定距離,能起到鎮場子的作用。有的員工可能會受迫于這種職級差帶來的威壓感,收斂自己的情緒”。

面談的過程中,麻赢堅持自己“不能正面表達任何情感共鳴或者同情”。不過,他會把這種情緒關懷的角色留給被裁員工的直接上司,“他們通常沒有直接決定裁員名單的權力,不影響大局。可以給這些‘小隊長’一點空間,和自己的‘兵’好好告别”。

大衛則與我分享了幾位同行在其他公司遇到的故事。某些原生的網際網路公司裡,HR們談判的效率更高,遇到難以推進的“碉堡”,無需像他這樣每天軟磨硬泡,可以直接呼叫“重武器”支援。“他們的法務部門分工更細,有專人解決裁員時的法律問題,人力部門的‘員工關系崗位’也更成熟,HRBP兩三輪談不下來的人,就直接向‘員工關系團隊’流轉,不會因為個别人影響整體的談判進度。”

這種“員工關系團隊”有着應對勞動仲裁的豐富經驗,一旦被裁對象流轉到他們手中,就有專人搜集這位員工不能正常履職的證據,“譬如看你的打卡記錄、每個考核點的工作評價,甚至是其他部門的環評等等,總能找出一些瑕疵”。其他處置程式也會同步啟動,例如,讓這名員工和他的工作崗位相分離,包括限制辦公權限、清空待辦任務等,造成事實上的“未履職”。“我聽過一個比較極端的故事,幾個‘員工關系崗’的人在工區追着被裁對象搶辦公電腦。”大衛補充道。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在麻赢的記憶中,當一個員工得知自己即将被裁時,通常有三種典型反應:一種是較為順暢地簽字;另一種會要求先等幾天,自己“消化一下”再做決策;還有人會在現場表現出比較激烈的情緒。

“有的人會直接拒絕溝通,有的人是暴怒狀态,還有的人就隻是哭。”麻赢見過不少眼淚,對方有時也并非想借此達到什麼目的,“服務了十幾年的老員工,天然帶着對這家企業的情感,和對自己過去這些年的不舍,一邊哭一邊把字簽了,然後靜靜走出去”。

工作這些年,麻赢被情緒激動的員工罵過“很難聽的話”,摩擦加劇時,也有人要對他大打出手,“那幾次,對方都是全家唯一的經濟支柱。不過,大家知道這意味着法律上的代價,最後還是能克制住自己”。這些在麻赢看來都不算難以攻克的“碉堡”,最讓他頭疼的反而是那些“非暴力不合作”的人:“他們不鬧,也不簽字,基本上是一個自我關閉的狀态,有的人天天來打卡,然後人就不知道哪兒去了,下班時再過來。”

有些人是“幻想拖一拖把這一輪裁員扛過去”,可在麻赢的經驗裡,隻要一個員工上了被裁員名單,幾乎就沒有被拿下去的可能。“我隻見過兩種例外情況,一種是發現某人是老闆或上級監管上司家的親戚,或是關鍵時刻挽救過公司,這樣公司管理層可能直接保下來。但是這種人一般都不會上名單,因為有背景的人,我們平時就心知肚明”。另一種情況是“三期”人員,即孕期、産假期、哺乳期,“我遇到的比較極端的情況是,有次剛和一個女員工說要裁員,她馬上拿出了懷孕證明,這就一點辦法沒有了”。

還有一些人是想用“拖延”政策拿到更多的賠償金。麻赢碰到過一個案例,對方一開始“歇斯底裡”拒絕簽字,直接表示要更多賠償。“我和他說不可能給,他說回去考慮考慮。過了三天問他考慮得怎麼樣了,說考慮好了,然後來了還是不簽字。又過了一周多,又說考慮好了,但還是不簽。反反複複折騰了很多次。”過了一段時間,其餘裁員對象陸續簽字離開,麻赢所在的企業反而下調了給這個員工的離職補償,“他可能看拖着确實沒有更多利益可圖,才過來簽字”。

面談對象的不同反應,通常會直接影響到大衛的溝通心态。“有的人一上來就罵罵咧咧、蠻橫無理,這樣我就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你要和我剛,那我肯定也不會慫。他們不可能會因為拖延而獲得任何好處。”有時候碰見開口“噴髒”的談判對象,他也會帶着情緒想:“我一分錢都不想給你!”碰到能理性溝通的對象,大衛也願意拿出自己的真誠:“一般都會在說完那幾句‘規定話術’之外,直接告訴對方,我的訴求是讓你簽字,我能給到你什麼,哪些東西是我額外給你争取到的。”

雖然從業經曆大不相同,但大衛和麻赢都會在裁員過程中,努力保留一些個體的溫情,麻赢将此稱為“有溫度的理性”。他的部分同行會提前找到被裁對象工作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比如績效、環評情況等,引導對方将被裁的原因歸咎于自身,“這種方法時常奏效,但我不會這樣做,反而是盡量減少讓他們覺得是自己的責任”。

大衛也會視情況給予一些人力所能及的幫助,“有時對方會入情入理地和我講自己工作上的一些成績,或者講家裡的一些困難,像是剛買了房、親人生重病之類的”。隻要對方平心靜氣、理性溝通,他會嘗試在職權範圍内幫對方再争取些空間,比如,将離職的最終期限再後延半個月。盡管這樣作用有限,但他也想給予對方一些人文關懷。

“其實從心裡來說,我會覺得對方是站在理上的。”大衛慢慢補充道:“因為你知道,你對面這個人可能根本沒做錯什麼。”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其實,麻赢和大衛并不是人力資源管理專業的畢業生,選擇現在這份工作的理由都是“喜歡和人發生具體的連接配接”。不過,他們渴求的“連接配接”,也會在裁員潮中轉化為難以消解的心理負擔。

為了更好地推進工作,麻赢會和自己服務的部門中的同僚維持較為親近的關系,甚至發展出不錯的私交。“我平時和大家走得挺近的,有時和他們聊績效情況、業務發展,肯定會出于給他們信心的角度,以鼓勵為主,然後突然和人家說要裁掉你。”麻赢覺得,自己這時就像個“渣男”,“談戀愛的時候給了很多許諾,然後突然有一天說要分手”。

有時,和麻赢關系更好的員工被告知裁員時,給出的回報要更激烈。他了解這種負面情緒從何而來,“一方面是從情感上更難接受;另一方面,深想一下就會發現,你明明提前挺久就知道要裁員,為什麼裝得一點迹象都沒有,為什麼不提前給一點暗示?”

有的人認為麻赢違背了朋友之間的忠誠,還有人直接罵他是“老闆的走狗”。面對這類指責,他一開始也覺得難受,時間長了後又漸漸變得坦然:“他們說得對啊。如果我從心裡接受這件事,别人再這麼說,就不可能傷害到我了。”話雖如此,遇上較大規模的裁員計劃,他還是會把一天的溝通對象控制在最多十人左右,不能安排得太滿,給自己留下情緒調節的空間。

大衛是公司裡大夥兒公認的“情緒最穩定的那種人”,他覺得自己在裁員時沒有過度的情緒波動,能夠比較理性、專注地解決問題。但理性并不能沖抵所有的幽暗情緒,尤其在批量裁員時。很多人的離開與自身的工作能力并無關系,“我知道有一批人是相當優秀的,這樣的方式其實很不公平”,有“勞苦功高的人”理性地和大衛傾訴自己的不滿,盡管他可以較快地切換心态,但也發現自己會被持續的負面情緒侵擾,“有時候裁着裁着自己就想走”。

太多的東西無法以對錯衡量,他和我聊起剛開始那家企業應用智能工具後裁掉三百多人的故事,“你很難說誰有什麼錯,站在企業主的角度,追求利潤是他們應該做的,他們要對包括股民在内的投資者負責,也要對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員工負責。那是技術進步的問題嗎?珍妮紡紗機出現的時候,你把它砸了顯然是荒謬的”。

睡覺、吃飯、喝酒,這是大衛常用來疏解内心的方式,“遇到什麼過不去的問題,狀态特别不好的時候,悶頭睡到第二天中午,基本上就都解決了”。他慶幸自己壓力最大時,也沒有失去睡眠。但麻赢卻沒有那麼好運,第一次經曆批量裁員是他剛參加工作不到一年時間,“第一個考驗,就是自己在心裡接受這件事”。那一周他隻睡了十來個小時,“有時候早上五點多才睡着,七八點又醒了;有兩三天一秒鐘都沒睡着,躺累了就下樓走一走,吹吹冷風”。

麻赢對外來的情緒非常敏感,他必須強制關閉自己的感性觸角,把裁員當做一個絕對理性的工作目标來執行。但近些年,他逐漸能更好地疏解心裡的“負罪感”,“一方面是老了,見得多了,臉皮也厚了;另外一方面,現在大家對裁員這件事的看法也在發生變化,不再把裁員當成是小機率事件,所有公司都在裁員,很多人沒把長期留在公司作為一個剛性預期”。

但他還是會在一些時候由衷地感到傷心,“裁一個職場老油條和裁一個在職業上很單純的人,對我來講感受是很不一樣的”。幾年前,麻赢面試過三個表現突出的應屆生,這三個人的履曆和能力都足以支援他們拿到更多、更好的崗位邀約,“但對方就是沖着我們公司的品牌來的,是我們産品的深度使用者。每次交流時,都能看到他們眼裡的光”。

三個新人入職半年後,麻赢不得不裁掉其中兩個。在裁員談話的過程中,他重複着那一套既定話術,然後看着對方眼睛裡的光“一點一點暗了”。被裁掉的兩個人沒有過多掙紮,安靜地簽字,然後默默地整理東西離開。唯一被留下的那個女孩,“好像每天等着被裁似的,偶爾看到她想問你這件事,過來有的沒的說點什麼,但接着欲言又止,沒辦法主動開口”。

這種類似恐懼的情緒持續了大緻兩個月才慢慢消退,女孩留在了原有的部門,工作做得也不錯,但麻赢再和她溝通時卻感覺:“這個人最早對公司品牌的那種單純的向往和熱愛漸漸沒有了,成了一個更成熟的打勞工。”

在裁員這件事情上,麻赢和大衛都認為,作為雇主方的企業和管理層,應當擔負起首要責任。“因為你在雇傭員工的時候,其實是占有了更多的價值。盡管雇主也承擔着一定風險,但雙方面臨風險的承受能力和風險收益并不對等。”麻赢直言,很多時候被雇傭者是在“為老闆的錯誤決策買單”。

裁員前夜的HR:“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渣男”

采訪、撰文 Sean Guo編輯 楊雨池制圖 Midjourney圖檔後期 魚鯉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