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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燈:每一個二本學生,都離不開家庭全力托舉

黃燈:每一個二本學生,都離不開家庭全力托舉

黃燈:每一個二本學生,都離不開家庭全力托舉

幾年前,學者黃燈以一部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讓這個長期被遮蔽的群體進入公共視野,她不斷回望那些孩子的人生,是以也獲得了「回望的力量」。

她說,當面對這些二本學生時,自己總是不斷追問「他們是怎麼長大的?他們怎麼來到我的課堂」。從2017年開始,她走進那些二本學生的家庭,看到了無數個奮不顧身托舉家庭、托舉孩子的母親。

這些母親都是中國最普通的勞動者,她們打着零工,常年在工廠做工,甚至有人每天工作時間超過了15個小時,為了打工,她們的足迹遍布了中國的地圖。她們用盡全力,将自己的孩子托舉到了一所大學——很有可能,是一所二本大學,但正是這些學生,組成了中國勞動者的基石,這些媽媽,也始終為自己的孩子驕傲。

以下是黃燈的講述。

策劃|《人物》編輯部

我叫黃燈,是一個畢業于二本院校,先後在廣東金融學院和深圳職業技術大學任教将近19年的大學國文老師。我2005年博士畢業以後進到廣東金融學院教書,在此以前,我的人生目标其實和任何一個剛剛畢業的博士一樣,希望自己能夠發表一些好論文,多做一些課題,早點把職稱評了,然後進到一個更好的大學去,像我的導師那樣,當一個很有名氣的學者。

直到2006年5月17日,那一次上大學國文課,大家都知道南方經常會刮台風,是以當天我就叫我的學生以風為題寫一篇作文。

20分鐘以後,一個叫鄧桦真的姑娘交上了一篇文字。我看過了以後,徹底改變了我對我學生的看法,因為在此以前,我一直以為我的學生大部分都是來自于廣東地區,他們的家境應該都不錯,至少會比我的老家湖南要好一些,但是鄧華珍所提供的資訊讓我意識到,其實他們背後的家庭,并沒有我想象得那麼光鮮。

從此以後,我就告訴自己,相比評職稱、寫論文,其實我能夠跟我講台下的學生很好地相處,能夠帶着他們好好地學習,有可能是我生命裡面更為重要的事情,這個事情看起來很普通,但是對我來說,我覺得是職業生涯的一個轉變,是以,這麼多年,我跟學生的相處,讓我也慢慢地學會當一個老師。

黃燈:每一個二本學生,都離不開家庭全力托舉

2018年暑假,我開始動筆寫作《我的二本學生》,因為我覺得中國的媒體語境裡面隻讨論北大、清華、985和211,我們90%的學生都是來自于二本及以下的院校,卻從來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我覺得應該有一個契機把這樣的話題抛出來,事實上,也是因為我寫作了《我的二本學生》這本書,我今天才有契機跟大家見面。

在寫作的時候,我就一直覺得,我不能僅僅停留在講台上,我如果真的想了解我的學生的話,我應該了解到他們背後的家庭。是以,從2017年開始,我就去學生家家訪,一直到2022年,我去過二十多個學生家裡面。

我以前一直以為,那些孩子之是以隻能進二本院校,其實可能就是學習不太用功,或者是别的原因,但是幾年下來以後,徹底地改變了我的印象。其實每一個能夠考入二本院校的大學生,不但他們自己要很努力,也同樣需要他們家庭的全力托舉,是以在這裡的話,我就跟大家講一下,我在家訪過程中的三個二本學生的媽媽。

黃燈:每一個二本學生,都離不開家庭全力托舉

第一個,我講一下張正敏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她說我之是以能夠來到大學,全部是因為我的媽媽。我覺得這句話,也是我講台下所有女孩子最想對自己說的話。

張正敏的媽媽其實是一位越南人,她17歲的時候,被拐賣到中國,輾轉到廣東生活幾個月以後,張正敏的爸爸就出了2800塊錢,把她媽媽買回去了。因為生活不習慣,她很多次企圖逃跑,但是直到正敏的哥哥和正敏出生以後,媽媽就放棄了逃跑的願望,然後就決心好好地陪兩個孩子。

張正敏說,她曾經問過她媽媽,說我在你的生命裡面到底意味着什麼?她的媽媽告訴她說,其實你的出生,對我來說,就是我的重生。我也曾經問過張正敏的媽媽,我說是什麼力量讓你堅持下去,沒有像别的越南新娘那麼逃跑?她說我有了兩個孩子,我一定會把他們帶好的。

事實上,張正敏并不是我的學生,她隻是我帶課題的一個外系的學生,因為想做一個課題,是關于越南新娘的研究,她說我是學校裡面最适合當她老師的人,是以她就來找我了。在課題做完以後,我就建議她寫一下她的媽媽,也正是在這個過程裡面,她就跟媽媽達成了一種新的認識。

她曾經數過她媽媽幹過的職業:種橘子、上山砍木頭、為紙廠砍竹子、卷鞭炮、織蠶架、去暗黑工廠打小工、去飯店當服務員、到工地攪拌水泥、打包廢紙裝車、躲在福建深山老林砍毛竹,在浙江茶場頂着烈日采茶葉。因為她沒有合法的身份,是以隻能夠去幹一些散工,沒有保障,不确定。

就是這樣的一個母親,支撐自己的女兒進入到廣東金融學院。其實從小水國小到廣東金融學院,隻有3個小時的距離。但是這3個小時,我分明看到要兩代女性要付出所有,才有可能邁進一個二本大學的門。

我再跟大家講一下林曉靜的媽媽,林曉靜我隻給她上過政治課,我去到她家的時候,我就感覺,曉靜的媽媽是一個很有主見、很有想法、特别獨立的一個女性。她跟我是真正的同齡人,就比我大一歲,她見到我以後,就好像這麼多年以來一直在等着我的到來,把自己整個的成長經曆跟我說了。其實90年代的時候她去過深圳打工,先在玩具廠,然後是電子廠,她曾經的上司覺得她很能幹,想培養她,但是她覺得自己沒有文化,沒有膽量接受這份提攜,是以後來就跟曉靜爸爸回到廣東結婚了。

其實剛剛嫁過去的時候,她内心是特别不甘的,但是後來她發現,到了那個村莊以後,你也沒有太多的辦法,因為你就進入了生活既定的軌道,是以在林曉靜和她弟弟出生以後,她也是覺得,我自己沒有文化,那我要讓我的兩個孩子有文化,是以她就開始做珠繡、種茶葉,就是這樣,把兩個孩子送進了大學的門。

曉靜她曾經不能夠了解,為什麼她的媽媽和别人不一樣,因為她的媽媽是她們村裡面第一個穿高跟鞋、第一個穿裙子的女人,也是第一個騎機車的女人,也是第一個擁有駕照、喜歡飙車的女人,甚至是第一個擁有QQ空間、玩抖音,也擁有淘寶賬号的這樣一個女人。

其實我看到她媽媽以後,我内心特别的震撼,我分明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她身上,曾經在深圳待過、現在在潮州生活,這樣的一個現代和傳統、兩個完全不同的地域在她身上的交彙。

黃燈:每一個二本學生,都離不開家庭全力托舉

我再講一下羅早亮的媽媽,羅早亮是一個男生,他是我班上的學生,我是他的班主任,他在班裡的時候,看起來文文弱弱,但是我跟他到他家去了以後,發現他能在兩個小時之内,将一隻地上跑動的鴨子變成一盤美味的菜,讓我特别的驚訝。他特别能幹,活力完全被激發了,我就跟他媽媽聊天,他媽媽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所有的孩子不能嬌生慣養,一定要學會做飯。我後來才知道,羅早亮從7歲開始就自己做飯,從國中開始就跟他的姐姐輪着給家裡全家人做飯。

後來我們都知道,2019年的時候,其實普通的二本院校大學畢業生,找工作已經很難了。早亮也經過了半年的那種來來回回,最後進到了他們縣裡的一個國小教書,但是我見他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狀态特别的穩定,他覺得當一個國小老師也挺好的。

以前我可能會覺得,我的學生隻能進到一個鄉下的國小去教書,我都會為他們不甘心,但是,我看到早亮自己内心那麼的安定,我覺得,其實我馬上就了解了他和他家庭之間的關系,他家庭所給予他的滋養。

但是話說回來,他媽媽付出的也特别多,我真的親眼目睹了他媽媽一天的勞動時間要超過15個小時。其實在中國所有的官方表述裡面,任何一個勞動婦女的付出,是沒有計算在裡面的。

我講了三個母親的故事,不是驚天動地的事情,她們就像我的學生一樣普通,但是我覺得,這幾年的走訪,對我來說是一種深刻的生命教育。

我的學生,我的二本學生,他們的爸爸、媽媽,都是支撐起這個社會最基本的力量。但是這麼多年以來,事實上,我們在媒體裡更多地聽到的,都是中國中産階級父母的聲音。其實關于二本院校的父母對教育到底是什麼樣的看法?他們對自己的孩子是什麼樣的看法?我們是聽不到的。

不過,在幾年的走訪中,也讓我特别欣慰的是什麼呢?就是他們的父母,都會為他們的孩子考上大學而感到驕傲和自豪,相比我在《我的二本學生》裡面所表達的,僅僅單向度地來自于我在講台對學生的觀察所帶來的擔憂,我覺得他們的父母,對孩子的認同和對普通大學生的認同,給我帶來了更多的安慰和力量,這是我在沒有家訪之前所想不到的。

最後,我想利用這個機會,鄭重地讀出我書中去家訪所出現的12個學生的媽媽的名字,并借此表達對中國勞動者的敬意:黎章韬媽媽尹聰蘭,莫源盛媽媽李翠豔,張正敏媽媽範氏碧(中文名黃梅香),羅早亮媽媽譚君芳,吳浩天媽媽劉月吟、蔡禮彬媽媽張賽卿,于魏華媽媽袁美芳,何健媽媽李開雲,廖文瑜媽媽馮珍、林曉靜媽媽謝英華,何境軍媽媽李秋瓊、溫钰珍媽媽潘胡取。謝謝大家。

黃燈:每一個二本學生,都離不開家庭全力托舉
黃燈:每一個二本學生,都離不開家庭全力托舉

除了黃燈老師演講裡被看見的二本學生,我們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二本學生,點選下方回答,在這裡留下你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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