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多少往事：故宮文物南遷之序曲，清室優待條件與文物公私界定

1912年2月12日（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大清帝國宣告終結。

這一天，距離末代皇帝溥儀6歲生日剛過去5天。

代表清廷與民國臨時政府簽署《清室優待條件》并頒布《皇帝退位诏書》的，是攝政的隆裕皇太後。

隆裕皇太後是光緒帝的皇後，溥儀的伯母。

太後選擇了共和，是因為她沒有其他選項。

她本來想堅持君主，但被袁世凱講的故事吓到了。

袁世凱給她講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多世紀前的法蘭西：波旁家族的路易十六和皇後瑪麗·安托瓦内特因為堅持君主，結果被砍掉了腦袋。

很多年以後，當溥儀在寫作《我的前半生》時，依然能回憶起這一幕。

這是發生在溥儀、隆裕和袁世凱三人間的一場對話。

剛有記憶的溥儀，朦胧地記得一個胖胖的老頭子，一邊跟太後講故事，一邊不停地抹眼淚。

溥儀當時并不知道世上還有法蘭西這個地方。在他日後少年時期所受的英語教育中，唯一陪伴他的外語讀物隻有一本《愛麗絲夢遊仙境》。

題圖：《北京天壇》 Charles Bartlett 1921年 檀香山藝術博物館藏

一  “宮禁”與“暫居”

1913年2月22日，隆裕皇太後在紫禁城内長春宮去世。

距離她為大清帝國敲響喪鐘，剛好過去了1年又10天。

依據“清室優待條件”，溥儀依然在紫禁城中扮演着皇帝，這項工作的年薪本來定為400萬兩白銀，随着1年後新币的發行，改為400萬大洋。

大清朝的一兩白銀超過了37克，而民國時期流通的“袁大頭”中，一圓銀币重26.6克，隻含有白銀89%。

打工皇帝的年薪是以縮水很多。

除了包吃，其實并不包住。

依據協定第三款，皇帝隻是“暫居宮禁，日後移居頤和園”。

“宮禁”的具體範圍，并不是整個紫禁城，而是局限于乾清門以北至神武門以南這一片地方。

這并未被寫入條款，而是清室與民國政府互相妥協的結果。

這一結果始于隆裕皇太後的葬禮。

由日本學者繪制的紫禁城縮略圖 《北京皇城建築裝飾》1905年 東京帝國大學工科大學出版

攝影 上世紀20年代從熱氣球上俯瞰紫禁城 圖源：網絡

為悼念這位有“讓國之德”的“女中堯舜”，時任民國政府總統的袁世凱，下令于3月19日召開國民哀悼大會，在太和殿公祭三天，全國下半旗緻哀。

民國政府以保障交通和安全為由，在治喪過程中實際接管了紫禁城外朝區域。

此後，清室内務府與民國内務部達成默契，包括三大殿在内的紫禁城外朝，由民國政府管理，以此換取長期“暫居”的條件。

“暫居”持續了12年，經曆了城頭各類大王旗的變換，雙方的“默契”和“妥協”最終在1924年10月被打破。

23日，馮玉祥發動兵變。兩星期後，首都警備司令鹿鐘麟率部包圍紫禁城，向清室宣布了攝政内閣針對“清室優待條件”的五項修正。

原條件第一款規定，皇帝辭位之後保留尊号，給予外國君主的待遇，相當于在共和制的主權國家中，存在一個超主權的主體，“遜清小朝廷”得以象一個平行世界繼續運作。

修正後的條款規定，從1924年10月起永遠廢除皇帝尊号。

這意味着，18歲的溥儀從此在法律意義上，成為了一位普通的公民。

11月5日，溥儀和他的臣僚、太監、宮女們被迫出宮。

下午3時，由5輛汽車護送溥儀及妻妾由神武門離開，搬到後海甘水橋附近的“醇親王府”。

這次搬家中，同治皇帝的嫔妃——敬懿皇貴太妃赫舍裡氏（1856--1932年），将王珣的《伯遠帖》和王獻之的《中秋帖》攜帶出了紫禁城。

第二天，倉皇辭廟後的溥儀又派人傳回養心殿取衣物，他的行李在神武門被警官檢查，從中發現了一件法書——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當即被扣。

被裝裱為冊頁的《快雪時晴帖》（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幾乎兩個世紀前，他們的先祖乾隆皇帝，好不容易獲得王羲之、王珣、王獻之三件晉人名迹，将其移至養心殿中的西暖閣内，銘之為“三希堂”，匾額兩側，書楹聯一對：

“懷抱觀古今”、“深心托豪素”。

就此，三件寶貝互道“江湖再見”，再也沒有聚齊。

二 “私産”與“公産”

“三希”的遭遇并非特殊，退位之後的溥儀及其周邊的遺老遺少，一直盤算着再度轉正。

平行世界的維持以及轉正的夢想，都很現實——需要錢。

宮中珍藏的大量字畫、善本古籍等等容易攜帶、變賣的文物，自然成為他秘而不宣的提款機。

按照1912年生效的“清室優待條件”，大清皇帝“辭位”（條件中用了辭位，而沒有直接用退位——這一含混的措辭也為小朝廷滋生了生存空間）後，其本人和皇族私産，均被政府保護。

1924年生效的五項修正條款最後一項也規定“清室私産歸清室完全享有，民國政府當為特别保護，其一切公産應歸民國政府所有。”

那麼問題來了，溥儀和貴妃的先祖們收藏的晉人法帖，以及北京、沈陽、承德的宮殿建築本身，包括其中收藏的衆多文玩珍寶，屬于清室私産，還是公産？

實際上自從“遜清小朝廷”存在以來，對上述問題的界定也日益被輿論所關注。

清室内務府為維持自身運轉不斷抵押、出售古物，民國政府自身派系林立，尤其是北洋軍閥中，不少與清廷關系暧昧。是以，在民國初期，政府缺少了幹預清室行為的心理意願，也缺乏法理依據，更沒有經費回購古物。

到了1922年，無論是明面上向銀行抵押，還是暗地裡“賞賜”，清宮文物流失、損毀都達到了令人發指的瘋狂程度。

當年3月，媒體報道清室為溥儀大婚籌措經費，居然打算将文淵閣所藏《四庫全書》賣給日本，這引起了學者和群眾的公憤，北大學人釋出公開信，呼籲将禁城所藏之圖書古物收歸政府。

台北故宮所藏的文淵閣《四庫全書》局部

台北故宮所藏的《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局部

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

1923年6月26日晚，紫禁城内的建福宮又突發大火，數百間房屋内珍藏的大量古物、金佛法器、各國進獻的珍寶，付之一炬。

這一系列讓人痛心的事件後，社會各界終于将清宮所藏古物屬于“私産”還是“公産”——這一問題的界定，擺上了台面。

1924年5月3日,總統曹锟下令成立儲存國有古物會員會，以馮玉祥等人會同清室代表，确定出一個基本原則：“凡系大陸曆代相傳之物，皆應屬于國有，其無曆史可言之金銀寶不等物件，則可作為私有”。

由此，将“曆史性”作為界定公、私之間的重要标準。

拿“三希”來說，雖然曾被清宮收藏，但從曆史的角度看，它們都屬于民族文化記憶，是清室從中國文化整體性中繼承而來的具體文物，是以它們應屬于公産。

同樣，紫禁城本身，也是自永樂十八年（1420年）明成祖朱棣時期建成，并非愛新覺羅一姓所占有，同樣應屬于公産。

這一時期的輿論，普遍接受了“曆史性”原則，同時也增加了“文化價值”這一衡量标準，有媒體評論指出：“可以為民族或國家曆史的乃至文化的資料之物為公産。”

也就是說，即使是清朝統治期間制作的文物，如果具有民族文化價值的，也應屬于公産。

以上這些讨論，逐漸形成了共識。

為故宮博物院的成立奠定了輿論基礎。

三 故宮博物院的成立

溥儀出宮之後，國務院公布了《清室善後委員會組織條例》，11月20日，“清室善後委員會”正式成立。

由民國和清室雙方代表組成“清室善後委員會”，聘李煜瀛任委員長，又特聘社會名流吳稚晖、張繼、莊蘊寬3人為監察員。

對故宮文物的點查工作，也漸次展開。

1925年7月31日，在對溥儀寝宮養心殿點查時，發現了溥儀的“賞溥傑單”及“收到單”。

這兩件文獻，記載了從1922年7月13日到12月12日，溥儀将宮中文物、字畫以賞賜方式盜運出宮的原始清單。

溥儀的胞弟溥傑，是他的漢文伴讀；堂弟溥佳，是他的英文伴讀。

上述清單顯示，僅僅在1922年這5個月内，溥儀利用溥傑和溥佳這兩位伴讀的管道，共造成了1,353件書畫（其中手卷1,285件、冊頁68件）及502函、210部善本古籍流失宮外。

而在他12年以“遜帝”身份居住紫禁城期間，利用賞賜、舊臣借閱等各類名頭，究竟流出了多少文物，已難以計數。

為了杜絕、避免溥儀再度入宮造成文物流失，“清室善後委員會”加快了組織故宮博物院的程序。

1925年9月29日，“清室善後委員會”召開會議，通過了《故宮博物院臨時組織大綱》、《故宮博物院臨時董事會章程》、《故宮博物院臨時理事會章程》。

10月10日下午2時，在乾清門舉行故宮博物院開幕典禮，故宮博物院——這座中國最大的古代文化藝術博物館由此成立。

攝影：上世紀40年代 德國商業航空公司飛行員 J.P.Koster 航拍的紫禁城

而實際上，這并不是這座皇家宮禁第一次向公衆打開大門。

如果說，“清室善後委員會”可視作故宮博物院前身，那麼，成立于11年前的“古物成列所”則更是故宮博物院不可分離的一部分。

從西方傳入的現代博物館和美術展覽，又是如何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有關詳情，下文再叙。

本文為《台北故宮典藏文物詳解》系列文章第二篇，文中部分素材取自相關網站，僅供學習交流之用，請勿随意轉載并用于任何商業用途。預祝各位朋友龍年大吉，新春愉快！

船長 于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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