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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個當成“幹糧”的李嬷嬷——觀紅樓品古今之九

作者:大漠孤煙光影

寶玉發脾氣了。他将手中的茶杯隻順手往地上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責問茜雪。他要将李嬷嬷攆出去,恨不得馬上攆出去。

李嬷嬷何許人也,竟遭寶玉如此“痛恨”?李嬷嬷,寶玉的奶母,寶玉是吃着她的奶長大的。如今,雖說寶玉不吃奶了,可這李嬷嬷仍然常常跟在寶玉身邊,屋裡屋外地照應着寶玉。

如此說來,這李嬷嬷乃寶玉的“至親”。既然如此,寶玉又為何執意要将她攆出去呢?這還得從寶玉吃酒回到房中說起。

寶玉去探望在家養病的寶钗,吃了酒回到房中,問起讓人從東府送來的包子——早上,寶玉在東府吃飯,有一碟子豆腐皮兒的包子,寶玉想着晴雯愛吃,借口自己晚上吃,叫人送了過來。可巧晴雯才吃了飯,就擱在一邊,讓李嬷嬷看到,認為寶玉未必吃,就拿回家去給了孫子。寶玉疼晴雯,這包子就是寶玉對晴雯的“一顆心”呀,可“這顆心”偏偏讓李嬷嬷拿給孫子吃了。試想,寶玉怎麼不惱?

這還不算,早起給寶玉沏的一碗楓露茶,三四次後才出色,拿來喝正好。這茶一直給寶玉留着,誰成想李嬷嬷來了偏要嘗嘗,就給吃了。瞧,這李嬷嬷,“主子”的茶能說吃就吃嗎,你當自己是誰?可在李嬷嬷看來,不就是一碗茶嗎,我吃了咋了,寶玉吃了我多少奶,如今吃他一碗茶算得了是什麼?然而,寶玉未必從茶與奶水的分量對比上去考慮。

幾個包子,一碗楓露茶,按說算不了什麼。可又不止這些,後來還曾有一次,寶玉替襲人留的一碗酥酪也讓李嬷嬷給喝得一幹二淨。

李嬷嬷最看不上襲人和晴雯,甚至是痛恨她們。在李嬷嬷看來,襲人是“狐媚子”,是“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擡舉起你來”,才有了你的今天,喝你碗酥酪算得了什麼?惹急了我,罵你、打你也就是張張嘴、動動手的事兒。哼,你當我不知道你和寶玉“雲雨”之事?好端端的一個寶玉讓你們給勾引壞了。還有那晴雯,更是狐媚子,是妖精,以“色”禍害起寶玉來更有殺傷力,李嬷嬷對她更是恨之入骨。吃她幾個包子當什麼事,恨不得将晴雯吃掉。李嬷嬷痛恨她們,更看不上她們。仗着奶大寶玉的“功勞”,這些丫鬟、婆子、小厮們,李嬷嬷能瞧得上幾個?李嬷嬷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可李嬷嬷就是那麼把自個當成“幹糧”。“寶貝”似地讓賈母捧在手心裡的寶玉,整個榮國府乃至甯國府無人不寵着的寶玉,是“我”奶大的,“我”和寶玉的親娘老子相差無幾,老爺、太太還得“敬”我三分,鳳奶奶也需“讓”我三分,你襲人、晴雯算得了什麼,從我手底下出來的,由我擡舉才有了今日,如今要在我跟前充大,寶玉慣着你們,我可不慣着你們。别說一碗酥酪、幾個包子,就是燕窩、人參我也吃得,用得。這哪是吃碗酥酪、吃幾個包子那麼簡單的事,這是李嬷嬷在向襲人、晴雯“揚威”,在向身邊的這些婆子、丫鬟、小厮們“揚威”,讓他們長點記性——知道“我”是誰,别把豆包不當“幹糧”,“我”永遠在你們之上。

然而,寶玉對府裡的婆子充滿着歧視和惡意,認為他們是“臭婆子”,包括李嬷嬷;可是,對女孩子卻有種“天然”的親近感,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見了便覺“清爽”,包括襲人與晴雯。再加上襲人是寶玉的貼身大丫鬟,是王夫人標明将來要給寶玉做“妾”的;那晴雯呢,活脫脫就是另一個黛玉,是寶玉從骨子裡喜歡的。這些丫鬟,特别是襲人、晴雯,豈容一個婆子小瞧甚至是玷污?就是奶母李嬷嬷也不行。寶玉之是以發脾氣就不難了解了。

可寶玉并不僅僅是以發脾氣。

李嬷嬷對寶玉不好嗎?不,她對寶玉太好了。

寶玉去探望在家養病的寶钗,不覺外面下起雪來。李嬷嬷因說道:“天又下雪了,也好早晚的了,就在這裡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罷。姨媽那裡擺茶果子呢。我叫丫頭去取鬥笠來,說給小幺兒們散了罷。”寶玉應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們都各散去。瞧,這事兒李嬷嬷安排得多周全。

李嬷嬷是不可或缺的。試想,寶玉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跟着他的小厮也比他大不了幾歲;那些丫鬟呢,最大的襲人比他大兩歲。他們就是一群孩子,成天裡在諾大的賈府跑來跑去,沒個年長些的照應着,一旦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如何去應對,怎樣去處置?是以,身邊跟着個李嬷嬷也就不足為奇了。後來就曾經有那麼一次,寶玉因紫娟的一句玩笑,氣得痰迷了心竅。可把這群孩子吓壞了,一時忙起來,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襲人第一個想到的是請李嬷嬷來。一見李嬷嬷來了,襲人忙問:“你老人家瞧瞧,可不可怕,且告訴我們去回老太太、太太去。”李嬷嬷是這群孩子的主心骨呀!

李嬷嬷也确實盡心竭力。這不,見薛姨媽叫人為寶玉上酒,她說話了:“姨太太,酒倒罷了(意思是别吃酒了)。”寶玉央求,引來她一通唠叨,其核心内容就是不準寶玉吃酒。薛姨媽看不過了,說話了:“老太太問時,有我呢。”

寶玉吃過三杯酒,李嬷嬷又來攔阻。寶玉未盡興,隻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鐘就不吃了。”李嬷嬷不但沒有應允,反倒拿“老爺今兒在家呢,提防問你的書”來吓阻寶玉。黛玉來幫腔,她雖是個孩子,卻也是半個“主子”;李嬷嬷雖是大人,卻也是個“奴才”。可這“奴才”偏聽不進“主子”的,就算有黛玉幫腔也不成,李嬷嬷反倒沖上了黛玉:“林姐兒,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勸勸他,隻怕他還聽些。”最後,還需薛姨媽再次放下話來,李嬷嬷這才退讓了一步,借口“家去換衣服”走了。臨走時還不忘吩咐小丫頭子們“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他的性,多給他吃”,并告訴她們自己換了衣服就來——寶玉不能離開自己的視線呀!

也許有人會說,李嬷嬷之是以執意如此,是怕寶玉吃了酒自己反倒被老太太、太太罵。也對,她自己也是這樣說:“當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吃一壇呢。”也就是說無論吃成什麼後果,都不關我的事,沒有我的責任。可現在沒當着老太太、太太,自己的責任就應該負起來。這反倒說明她的責任心強,該自己承擔責任的時候就絕不推诿。

這種責任心源于對寶玉的“愛”。一個女人,自己生了孩子,沒給自己的兒子喂幾口奶,反倒用自己的奶水養大了别人家的孩子。這樣的一個女人,她的母愛幾乎全部轉移給了她自己奶大的孩子。李嬷嬷,她的兒子李貴并沒有得到她多少呵護,沒有得到她多少愛。在她眼裡,寶玉幾乎成了她的“兒子”,連王夫人和賈政給予寶玉愛的呵護都遠不及李嬷嬷。

後來,寶玉遭受了賈政一頓“毒打”,那時李嬷嬷已經“退休”在家。然而,當她一聽說此事,馬不停蹄地趕往榮國府,見了寶玉,看了半天,又是摸脈,又是掐人中,把她慌得不成樣子。那人中掐的,指印都老深了,寶玉還是沒有知覺。李嬷嬷心灰意冷,她的天塌了下來,不覺捶床搗枕放聲大哭:“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這是何等的痛徹心肺!足以看出她已将自己心血全部傾注在寶玉身上,将自己的生命牽系在寶玉身上。

李嬷嬷換衣服這麼一走,雖還有三兩個婆子,然而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尋友善去了。可見,這些人,有哪個像李嬷嬷一樣時時地、真心實意地記挂着寶玉?在寶玉跟前,别的婆子始終沒有忘記自己奴仆的身份,而李嬷嬷則不然,她不但常常忘記自己的奴仆身份,有時還以“奶母”的身份自居,甚至把自己當成寶玉的“親娘老子”。有這層情結在,就不難了解李嬷嬷為何時時想着寶玉,時時操着寶玉的心了。

就連李嬷嬷“内退”後,不住在榮國府了,還常常拄着拐棍兒進府裡來,說是來請安的,實際上是想瞧瞧寶玉。有一回,看寶玉不在家,丫頭們隻顧玩鬧,她歎道:“隻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沒個樣兒了……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們糟塌,越不成體統了。”好一個李嬷嬷,她老人家乃是人“退”心不“退”啊,“崗位”退了,“責任心”仍在。在她看來,沒有她裡裡外外操持着、張羅着,寶玉的屋子不成樣子了;沒有她調教着、管束着,寶玉的這些丫頭們越來越沒規矩了。這怎麼了得,會讓她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瞧瞧,她這心操的,可以說沒邊兒沒沿兒了。似乎離了她寶玉将不“寶玉”了,“天下”将會大亂了。她的“自我加壓”、“自我擔責”已經到了如此程度。這一切都出自于李嬷嬷對寶玉的“愛”呀。

可這種“愛”卻讓寶玉難以接受。

吃了酒的寶玉回屋了,賈母不見李嬷嬷,遂問起她,寶玉因道“她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她作什麼!沒有她隻怕我還多活兩日。”顯而易見,吃酒時因李嬷嬷百般阻撓,到這會兒寶玉還在發洩不滿情緒。在寶玉看來,就是自己的親娘老子也不過如此限制他。你李嬷嬷隻不過是一個“奶母”,地位再高也是個“奴才”,就這樣沒輕沒重的對待“主子”?可李嬷嬷自己呢,俨然一副“親娘老子”的模樣——我不管束着你誰管束你?李嬷嬷和寶玉的這種認識的錯位,就不可避免地産生了兩個人的沖突沖突。

這李嬷嬷也是的,她還真把自個兒當成了寶玉的“親娘老子”。有些事情,她覺得無關緊要,就替寶玉作主了。她之是以吃了晴雯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喝了寶玉一碗楓露茶,就是這種心理在作祟。

至此,寶玉徹底被激怒了。

可想而知,李嬷嬷的行為多麼讓寶玉不待見,李嬷嬷的想法多麼不靠譜,甚至李嬷嬷本人多麼讓寶玉反感。李嬷嬷所謂的“奶水恩”也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李嬷嬷的所謂“親娘老子”也是自封的,李嬷嬷“愛的責任”更是自作多情的“應盡義務”。

李嬷嬷的“愛”令寶玉窒息,李嬷嬷的家長式“做派”讓寶玉深惡痛絕,李嬷嬷“親娘老子”的架式讓寶玉恐懼。他要擺脫,他要遺棄,他要将之踏在腳下。

于是,才擲了杯,潑了茶,跳了腳,罵了茜雪。這一“擲”、一“潑”、一“跳”、一“罵”,足見寶玉氣得渾身發抖,恨得牙根癢癢。寶玉不要再“白白的養着這個祖宗”,要“快攆了出去”。寶玉要發洩,要解氣,方能消卻“心頭之恨”。

在賈府,同為“奴仆下人”,李嬷嬷在他們同一階層的人面前,倚老賣老是真的;對待寶玉,傾注的“愛”、自加的“責任心”也是真的。這些“真的”,卻毫無例外地換來了痛恨與鄙夷,這到底是什麼原因?

原因很簡單。李嬷嬷沒有擺正位置,她忘記了自己“奴仆下人”的身份,将自己置于空中樓閣中,她太把自己當“幹糧”了。

把自個當成“幹糧”的李嬷嬷——觀紅樓品古今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