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文旅爆火中的動物,“熱愛不代表零距離接觸 ”

作者:南方周末
文旅爆火中的動物,“熱愛不代表零距離接觸 ”

2024年1月4日,哈爾濱,松花江上冰雪嘉年華園區的白狐體驗區,抱一次白狐30元,需要排隊十多分鐘。視覺中國/圖

2024年1月,鄂溫克族人楊蘭穿着民族服飾,牽着馴鹿,剛走上哈爾濱中央大街,就被團團圍住。

無數雙手伸向溫順的馴鹿。雖然馴鹿沒有表現出害怕或焦躁,但細心的楊蘭發現,它們不喜歡人類塗了護手霜和噴過香水的手觸摸自己的臉,總是扭過頭。

這個冬天,“潑天的富貴”砸向“爾濱”等東北城市,一起火出圈的,還有平時并不常見的動物們。

白狐被景區遊客摸“迷糊”了,累出了黑眼圈;駱駝和鴕鳥馱着人在松花江的冰面上漫步,它們的老家不在東北,也不在松花江上,而是沙漠和草原;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丹頂鶴,身着“鶴崗小串”的布條,被人用繩牽引着遛彎。

“太萌了。”“我酸了。”“不管打什麼工都有點怨氣。”大多數網友評論的态度是羨慕或調侃,少有人對這些現象提出質疑。

而在動物保護圈内,批評的聲音一邊倒。有人認為這打破了人與動物應有的邊界,有人覺得某些做法涉嫌侵害動物福利。自然科普作家花蝕說,動物保護界主流觀點是:動物展示的目的應是引導人們樹立正确的自然觀念,例如了解自然,尊重自然,要和自然保持一定距離。“我們希望推動這種觀點成為社會主流,但目前它還不是。”

馴鹿下山

楊蘭從來沒有在哈爾濱冬天的街頭見過這麼多人。

在中央大街,人挨着人緩慢前行,楊蘭“隻在照片裡看過,國慶節的長城就是這樣”。網際網路上的流量更大,有本地人在網上直播,不需要“整活兒”(東北話意為做表演、搞事情),光拍中央大街上的行人,就吸引了一千人同時線上觀看。

文旅爆火中的動物,“熱愛不代表零距離接觸 ”

早在2017年12月24日,馴鹿就亮相哈爾濱中央大街,吸引了衆多遊客拍照圍觀。視覺中國/圖

楊蘭是生活在大興安嶺的鄂溫克族人,鄂溫克族是中國唯一飼養、使用馴鹿的民族。1月初,她和夥伴們攜帶6隻馴鹿,從“中國冷極”内蒙古根河市來到哈爾濱。他們特意挑選了雄性馴鹿,碩大的鹿角符合人們對于馴鹿的印象。

鄂溫克族人去哈爾濱的目的很單純:希望借助馴鹿和巨大的流量,讓更多人認識自己的家鄉。

馴鹿火了并不意外,火的程度超乎預期。“你們是什麼民族?”“從哪裡來?”“為什麼帶着馴鹿?”“能摸摸它嗎?”“能跟你們合影嗎?”那一天,楊蘭和夥伴們一直處于興奮狀态,一遍遍地回答發問。

雖然廣受歡迎,但馴鹿隻是短暫走上街頭。第二天,楊蘭便帶它們回到了家鄉。

“如果再有平台聯系我們,讓我們帶着馴鹿去待幾天,我想我可能會拒絕。”已經從流量中冷靜下來的楊蘭說。

街上太吵了。“馴鹿可能從沒想過會被這麼多人圍住撫摸,我感覺它也是非常懵的狀态。”楊蘭說。有人拍視訊發到網上,鄂溫克人朝遊客喊:“大家千萬不要大聲吵,馴鹿喜靜。”

楊蘭心疼馴鹿,平時兒子想騎她都不舍得,她将馴鹿也視作家庭成員。“隻要亮個相,讓大家知道就夠了。如果是以商業形式長期在那裡的話,馴鹿不喜歡,鄂溫克人也不會做。”

白狐出鏡

熱度能與馴鹿媲美的“網紅”動物,還有松花江冰雪嘉年華景區的白狐。抱着狐狸合影成為去哈爾濱的新打卡項。

盡管景區負責人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五六隻白狐輪班接客,每工作三四個小時就會休息一個小時。但高強度打工似乎讓白狐有些吃不消,視訊裡,白狐經常閉着眼睛“擺爛”,偶爾睜眼時,眼神中似乎表達着疲憊和無奈。

在農業農村部公布的《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中,銀狐(非食用)和北極狐(非食用)位列其中,這意味着它們和豬、牛、羊等動物一樣,屬于家養畜禽。

西甯野生動物園副園長齊新章介紹,養殖白狐很多是白色赤狐,或赤狐與北極狐的雜交後代,并不是一個專門物種,而是養殖場的産物。它并不屬于野生動物,最早被人工培育出來作為皮毛動物,後來也被當作寵物。

不少商家看到了商機。“哈爾濱同款白狐發貨旅遊景點。”紅姐是位于河北保定的狐狸養殖戶,她在社交媒體如此打廣告。

紅姐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這個冬天每隻白狐的價格從平時的1000元飙升至2000元左右,還一度賣斷貨。她的養殖場賣到哈爾濱的狐狸約40隻,以白狐為主,也有紅狐,大部分是個人購買,少量是景區機關購買。有位哈爾濱的客戶一次性買了10隻,用于跟遊客拍照。購買狐狸目前沒有手續等相關要求。

紅姐說,目前有少數人養狐狸作為寵物。如果從小開始養,狐狸是可以養熟的,和養小狗差不多。狐狸很少生病,犬瘟、細小病毒可以通過接種疫苗預防,建議也接種狂犬疫苗。養殖場一直在繁育溫順、漂亮的品種,“也許以後寵物狐狸養的人會越來越多”。

但紅姐提醒,由于狐狸沒有狗被人類馴化的曆史久,也有小部分狐狸不親人。2023年12月底,就有遊客被松花江冰雪嘉年華景區的白狐抓傷,臉部和鼻子流血。景區從業人員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白狐雖然性格溫順,但也不可能保證百分百不咬人。根據預案,遊客打了狂犬疫苗,費用由景區承擔。

鳥兒打工

另一個引起熱議的動物,是來自鶴崗的丹頂鶴——鶴崗的名字似乎跟丹頂鶴無關,而是滿語“滿意”的意思,意為“在這裡打獵總能滿意而歸”。

“網信鶴崗”在短視訊平台稱,這隻丹頂鶴“來寵南方的豆寶們”。

但丹頂鶴似乎并沒有表現出對人類的寵溺。視訊中,丹頂鶴被遊客團團圍住,腿在發抖。

誰怕誰?網際網路上兩極分化,有人質疑,在這麼多人面前,野生動物容易出現應激反應,不要折騰丹頂鶴;但也有本地人覺得多慮了,認為平時見到的丹頂鶴不怕人,反倒是人害怕它的大長嘴啄人。

多位動物保護專家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視訊中的丹頂鶴疑似被剪掉飛羽或截翅,還被人用牽引繩遛,有疑似虐待野生動物的嫌疑。

據澎湃新聞,2024年1月29日,黑龍江省林草局書面答複動保志願者:将丹頂鶴帶至哈爾濱中央大街展示展演“未經行政許可”,依法依規對責任機關進行處罰。

鶴崗市林草局接受封面新聞采訪時稱,這隻丹頂鶴已經安全地回到其所在的鶴崗兒童公園,将對身體情況跟蹤。南方周末記者多次緻電鶴崗林草局,始終未撥通電話。

與丹頂鶴同為鳥類的鴕鳥,則沒那麼幸運,還要繼續在冰天雪地“打工”。

來自湖南的馴獸師賢哥,騎着鴕鳥在哈爾濱大街上行走,罕見且新奇,引來群衆圍觀。火了之後,鴕鳥還被邀請參加冰雪大世界開幕式表演。

賢哥此前應養殖戶邀請,到哈爾濱訓練鴕鳥。訓好的鴕鳥配上鞍座,能馱人行走。賢哥在三亞、大理等旅遊熱門目的地也做過鴕鳥騎行,收費100-150元/人。隻需約一周,就能訓練好一隻鴕鳥。

賢哥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國内開展鴕鳥騎行已有二十年左右的曆史,目前全國能騎鴕鳥的景區有十幾家。養殖鴕鳥用于食用、皮毛或旅遊。小鴕鳥市場價格幾百元,大鴕鳥幾千元,可以騎行的鴕鳥能賣到幾萬元。

2020年,鴕鳥被列入《國家畜禽遺傳資源目錄》,按家禽管理,養殖戶遍布全國。目前沒有鴕鳥專用的疫苗,使用雞鴨鵝用的疫苗代替。

文旅爆火中的動物,“熱愛不代表零距離接觸 ”

2023年2月25日,貴州黔東南,岑鞏縣羊橋土家族鄉龍統村,村民正在喂食鴕鳥。視覺中國/圖

“大多數人沒見過(鴕鳥騎行)這樣新奇的行為,鴕鳥騎行項目能給景區引流。”談鴕鳥的作用時,賢哥還用上了時髦的“賦能”一詞。

有網友質疑:鴕鳥的腿看起來那麼細,真的能馱人嗎?賢哥解釋,鴕鳥的腿跟人手腕很像,側面看細,但正面看粗。他做過測試,兩個成年男性同時騎在鴕鳥背上,鴕鳥也能正常行走。

缺乏共識的答案

随着林草局等部門的叫停,文旅中的動物漸漸淡出,但不同的動物應如何展示,不僅公衆态度存在巨大鴻溝,甚至連動物保護圈内也尚未達成共識。

比如抱着宣傳民族文化目的展出的馴鹿,和出于商業考慮配合人類合影的白狐,是否應該用同樣的眼光評判?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丹頂鶴,和屬于家畜家禽的鴕鳥,又是否應該遵循同一種評價尺度?如果白狐和鴕鳥原本的歸宿是屠宰廠,讓它們在街頭“打工”是不是還延長了壽命?

對于以上問題,花蝕舉例,有人認為保護動物應一視同仁,不該有分别;有的人并不同意,例如許多動物保護者并不是素食者。

齊新章對此也有體會。“從動物福利角度評價,以白狐為例,有人認為白狐本就是皮毛動物,隻要不出現特别明顯的虐待,這樣的展示沒問題;有人認為,如果把白狐認定為寵物,被很多人摸來抱去,也是一種侵害動物福利的行為。”

類似的争議并不是首次出現。2023年的哈爾濱,拉雪橇的狗曾引起許多人心疼,“網友建議哈爾濱取消狗拉爬犁”沖上某視訊平台熱搜榜第一。

面對這類問題,齊新章有一套自己的評價邏輯。首先區分動物性質,是屬于受保護的野生動物,還是非保護動物;其次,評價動物福利,判斷在訓練和表演中是否存在虐待行為。

依據上述兩個次元,可以推演出四種場景。一是用保護動物進行虐待性表演展示,這是公衆最無法接受的一類情況,遛丹頂鶴就屬于此類,常見的例子還有狗熊騎車、老虎跳火圈等馬戲表演;二是用保護動物進行非虐待性表演展示,例如一些動物園中的動物行為展示表演,可以規範進行;三是用非保護動物進行虐待性表演展示,包括鴕鳥騎乘、賽馬、鬥雞,甚至釣魚,這類表演可以通過規範引導逐漸改變訓練和展示方式;四是非保護動物進行非虐待性表演,沒有理由去拒絕和抵制。

齊新章認為,動物表演和展示的最終目的,應該是展示動物自然行為,并進行公衆宣傳和科普教育。但如果不違背“保護動物”和“非虐待性表演展示”這兩個原則,即便動物表演沒有帶來科普價值,僅僅是讓公衆開心或創造商業收入,同樣沒有問題。例如,2023年武漢東湖海洋樂園被“收編”的一隻流浪貓,自願表演起雙杠。

争議背後,還有動物福利的觀點割裂。

花蝕舉例,能不能食用狗肉的看法就完全對立。

即便受過高等教育,對動物福利的态度也截然不同。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副教授趙繪宇的學生就代表着三類主流觀點:跟着她做過很長時間研究的學生,對動物福利的了解最充分,認同動物具有生理、環境、衛生、心理、行為五大基本權益;新來的學生并不知曉動物福利的概念為何,但願意了解;還有同學對動物福利有些抗拒,覺得目前發展階段談動物福利太奢侈。

另一種誤解是野生動物“寵物化”。比如希望野生動物“吃更多、長更胖”,荒原“網紅狼”就是典型案例。

“熱情好客的東道主想把珍稀特産都拿出來招待客人。”趙繪宇稱,能了解驅使動物走上街頭的心态,動物也是珍稀特産,“許多人覺得抱白狐,就是表達對動物、對大自然的熱愛,但沒意識到熱愛本身并不代表零距離接觸。”

不打破人與動物的邊界感,是“同一健康” (One Health)理念的踐行,動物健康、人類健康和環境健康互相依存,許多全球大流行病都來自于人畜共患病。

動物福利立法難

“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大陸缺乏動物福利法。”科普作家、前動物園飼養員楊毅直言。野生動物保護法保護的是在野外的野生動物,圈養的丹頂鶴、人工品系化的北極狐、圍欄裡飼養的鴕鳥等動物,都不在保護範圍之内。

楊毅表示,野生動物保護法并未規定動物表演内容。一些動物表演歸文旅部門管理,城市動物園歸住建部門管理,野生動物園有些歸林草部門管理,水生動物歸農業部門管理。這導緻動物表演容易成為互相“踢皮球”的灰色地帶。

趙繪宇介紹,世界上有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頒布了保障動物福利、反虐待動物的法案,中國尚未出台。另一方面,中國特種養殖是一個達到千億市場規模的産業,動物福利法的推出顯而易見會對産業造成消極影響。

近年來的全國和地方“兩會”,也有代表或委員提出關于動物福利、防止虐待動物法的議案和建議。

對此,相關主管部門的意見認為:畜牧法、野生動物保護法、生豬屠宰管理條例、實驗動物管理條例等法律法規都有動物保護内容的規定,動物保護法律制度日益完善。動物福利問題應充分考慮大陸經濟社會發展現狀,與畜牧業發展相适應,有利于畜禽産品的有效安全供給。動物福利問題與民族、宗教習俗及倫理道德等密切相關,應慎重對待,防止虐待動物或動物福利問題應随着經濟發展和社會文明程度提高逐漸解決,建議暫不制定專門的動物福利或防止虐待動物法律。

花蝕認為,有關動物福利的地方性立法是當下可行的解決方案。

在趙繪宇看來,人的認知可以慢慢彌合。她舉了自己的例子:小時候她不了解吃狗肉為何會招緻一些人的批評,覺得有些多管閑事。但随着經濟發展,她和大多數人一樣不再缺乏動物蛋白,并且與外界交流增加,資訊差慢慢消除,加上開始親身飼養寵物,她的心态也發生了轉變。

南方周末記者 林方舟 南方周末實習生 趙睿佳

責編 汪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