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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夜幕将至》導演菅浩棟:為了拍電影,當了一年的礦工

作者:南方都市報

提到山西電影,大部分影迷都會想到賈樟柯導演。這位擅長拍攝底層、鄉土和“江湖”的導演,用他的鏡頭給世界展示了一個不加修飾的山西。時至今日,還有人會批評賈樟柯在抹黑山西,認為他刻意隻把山西不好的一面呈現給外人。但更多的人是感謝賈樟柯的,因為他讓山西人的生存的姿态被世人看見,讓他們在銀幕上活了過來。

近期,一部有關山西的獨立電影《夜幕将至》上映,它成功延續的是賈樟柯以來的寫實路線。2023年的平遙國際影展上,新人導演菅浩棟榮獲“費穆榮譽”最佳影片、迷影選擇榮譽以及桐葉榮譽三項大獎。同時,他還獲得了第十三屆北京國際電影節“注目未來單元”最受注目導演獎。這樣的新人本可以用幸運來形容,但隻要看過他的履曆,你會感歎這是他應得的。為了籌錢拍電影,非科班出身的菅浩棟畢業後當了一年礦工,這段離奇的經曆,讓他成了中國最懂煤礦的導演,也讓他對家鄉山西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如今,他選擇手執導筒再次拍攝家鄉的故事,影像中有對詩意瞬間的捕捉,但更多是對稀松平常的日常做的白描。在面對這些大部分創作者都覺得缺少戲劇沖突的素材,卻是菅浩棟最私密的記憶。該如何解碼這一系列加密的影像,我們來聽聽菅浩棟導演怎麼說。

專訪《夜幕将至》導演菅浩棟:為了拍電影,當了一年的礦工

導演菅浩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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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所愛,我可以忍受眼前任何不喜歡的事情

南都娛樂:你還能想起2023年平遙國際影展時,從賈樟柯和甯浩手中拿到“費穆榮譽最佳影片”的心情嗎?

菅浩棟:當時像做夢一樣的狀态,我确實從來沒想過這部電影能拿“最佳影片”,前面拿了“迷影選擇榮譽”跟“桐葉榮譽”,我已經非常知足了。是以最後再頒一個大獎給我的時候,我覺得很意外,像做夢一樣,就連主持人在念(獲獎)詞,我都還沒能清醒抽離出來,也不會去展望什麼未來。

南都娛樂:得獎當晚是怎麼慶祝的呢?

菅浩棟:很日常普通,其實那一天結束後,有同行朋友叫我們去聚餐,但當時已經晚上11點多了,比較晚,頒獎結束後第二天大家都要走。是以那天晚上,我們團隊四個人一起回酒店聊聊天,對于我們來說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晚上。

南都娛樂:你曾經做過礦工的經曆,讓你成為了中國最懂煤礦的導演,現在回看,這段經曆給你最大的好處是什麼?

菅浩棟:我覺得在煤礦的這一段經曆,磨煉了我堅韌的品質,如果我有喜歡的、想要去做的事情,那我可以忍受眼前任何不喜歡的事情。因為我在煤礦的時候就是很清楚明白,我去那的目的是賺錢。賺到錢,然後離開去拍我的片子。是以在煤礦工作時,一些老勞工或者一些班長讓我去做什麼事情,我都會比較聽話,因為我知道我來這不是去跟他們發生沖突的。哪怕他們讓我去做不開心的事,他讓我做什麼,我都會聽話去做好。我拿到了該有的工資,一年之後我就離開。(這段經曆)特别像《肖申克的救贖》主角安迪一樣,他為了能越獄忍辱負重30年,他可以忍受所有人對他的侮辱、謾罵、指責和毆打,他忍受所有的一切,隻為最後能夠逃出生天。是以我在煤礦的狀态跟他有點相似,我隻要賺夠錢就離開,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接受。其實我後來拍電影亦是如此,有過煤礦的經曆,拍電影時遇到的困難,我都可以心平氣和地去面對和解決。

南都娛樂:你是在人生哪一個時刻笃定自己未來要拍電影?

菅浩棟:我覺得還是拍完《光盲》後。其實更早之前,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計劃。我在大學時候買了DV,然後去拍攝,那個過程是我最美好、最難忘的、最快樂的事,要比我去學采礦的知識,或者下井的時光是要快樂很多。這種精神層面給你帶來的快樂,是無法用其他的東西來代替的。但我在大學的時候也不能确定這個想法究竟能否落地,這個是很未知的,畢業後,我打算先到煤礦工作一年,然後拍一個片子去北京。當我去煤礦工作完拍了《光盲》之後,我拍電影的想法更加笃定了。

南都娛樂:有沒有哪些至暗時刻,讓你差點熬不下去?

菅浩棟:我想了一下,我還真沒有這樣的時刻。即使在疫情第一年,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在影視行業的堅持不下去想要放棄離開。隻不過說是在做電影還是做流量短視訊之間的選擇而已。我有應聘抖音短視訊的編導,上了一周班後,人家不要我,認為我不适合做抖音短視訊。

南都娛樂:你是非科班出身的導演,有哪些導演或作品影響過你?

菅浩棟:在大學期間會有學生會組織我們去看投影電影,當時看的第一部電影叫《貧民窟的百萬富翁》,這部電影當時對我的影響非常震撼,第一次讓我感受到電影是有魅力的,是可以打動人心的,讓我覺得電影就像一部造夢的機器。之前我看電影都是在老家的電視上看央視六套,沒有在一個很多學生聚衆的場景去看大銀幕投影,現在回味那一幕我還是非常難忘和震撼。是以,當時我特别想去嘗試拍電影。後來賈樟柯導演的出現,讓我知道電影離我原來可以這麼近。

2015年去了北京之後,我開始大量地去看一些西方的電影, 比如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電影,他最早期的《黃金三镖客》《廊橋遺夢》,以及在這之後的很多經典電影。他已經八九十歲了,還能自編自導自演,也讓我意識到電影的魅力可以讓一個人的生命保持青春和漫長。再到後來是伊朗的阿斯哈·法哈蒂、美國的科恩兄弟,這些導演拍的現實題材的電影對我影響蠻大的。大量的西方電影對我電影思維有很大的拓展。

南都娛樂:分享下你對好電影的審美标準?

菅浩棟:我不會因為别人對某電影的評價,繼而影響到我對這部電影的喜歡或讨厭,我的感受很純粹,就是看電影有沒有打動到我,或者是有沒有影響到我更多的思考。比如有的電影即使它的評分很低,但我看完還是會覺得對我來說就是好電影。我覺得我就是比較純粹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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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的父子表達,

是内斂、含蓄和不善于言辭的

南都娛樂:電影叫“夜幕将至”是有什麼特殊寓意?

菅浩棟:其實我們影片的内容很簡單,講的就是一天的故事,男主角從白天開始然後到家時夜幕就降臨了,電影也随之結束了。電影收尾在夜幕将至的時候,是以片名就叫夜幕将至了。我覺得“夜幕将至”也寓意着新的一天、新的黎明、新的希望。

南都娛樂:電影裡有很多遠景鏡頭來展示山西河曲縣的環境,那你這些景觀記錄用意是什麼?

菅浩棟:它就是想突出人與環境,時間和空間的展現,尤其是這部電影講了一個一天回家的故事。時間和空間之間的關系,是兩者經過的每一輛交通工具、回家的每一段路、路上遇到的人、遇到的風景。在影片中呈現的山西生活樣貌,是我個人對山西,或者對自己老家的視覺上最直覺的呈現。這也是我回家最熟悉的一條路和景色。

南都娛樂:電影裡出現了很多燒香拜佛和算命的神秘主義的橋段,你認為在世俗之上,是有不可測的力量嗎?

菅浩棟:我覺得中國人都會有這樣的心理,很多中國人都會去求神拜佛,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大家都是求穩定,求安全,求心理安慰,好像有時候神是誰,也不太重要。尤其是經曆了三年的疫情,在這段時間裡,人的生命都太脆弱了。影片最終的成片去掉了有關一些疫情的廣播,原本我們在聲音上加入一點設計,從這方面入手凸顯出這是個發生在疫情背景下的故事。廣播的内容包括科比的去世,馬拉多納的去世,兩人是兒時記憶中的球星;我最喜歡的導演金基德的去世,他也是因為感染新冠在拉伯維亞去世,他是影響我邁上電影道路的啟蒙導演。他們陪伴我度過了青春期,也陸陸續續在疫情三年中離開了,這是屬于時代的一個印記。

專訪《夜幕将至》導演菅浩棟:為了拍電影,當了一年的礦工

南都娛樂:結尾處出現了一個騎機車的長鏡頭,選擇用這種表現形式,你是想傳達什麼?

菅浩棟:一輛機車一直開到了終點,中間拍了一大段遊走的鏡頭,加上結尾的部分都是開放式的,這些都需要觀衆去想象。結局的那條路,雖然通向了一條唯一的回家的路,但我覺得未來還會有很多種可能性。為什麼鏡頭那麼長?因為在鏡頭裡整個的交通工具是變得越來越小,車上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少,回家的路也變得越來越窄,主角跟他父親的對話也越來越少,直到沒有台詞對白。父親在他前面為他遮風擋雨,但父子倆都在沉默着。其實這就是中國式的父子表達,屬于内斂、含蓄和不善于言辭的,不像是西方人可以直接表達對家人愛,可以給對方一個正面的擁抱。而中國人則是選擇用一種背部摟着的方式,騎機車是日常生活的一種展現,也可以當作他是跟父親在擁抱,是一種内心靠攏的展現。我覺得畫面中刮着的那股大風,也就像他倆之間内心波動的情緒和狀态。其實我們拍了20天,前19天都風平浪靜的,隻有最後一天刮着大風,我們拍了下來。我覺得是老天給了我一個這樣的驚喜,剛好也呼應了電影裡一些神秘主義的橋段。

專訪《夜幕将至》導演菅浩棟:為了拍電影,當了一年的礦工

南都娛樂:在近期路演中,你跟全國的很多觀衆有直接交流,你從他們的發言中,是否聽到了意料之外、超出你創作原意的觀點?

菅浩棟:有一些觀衆對于劇情的解讀,是我自己寫劇本的時候沒想到的,但我覺得這種互動達到了我去創作劇本的目的和初心,就是影片故事并非隻有唯一的答案,它可以是多元的,可以容納下多種聲音,就像開放式結尾一樣。比如結尾主角梁哲在墳頭尋找的動作,從現實層面來看,正如大家最常看到的,他是在找手機和狗,但還有觀衆說他在找符。我們剛才所提到影片有在營造神秘主義氣氛,中國人算命、拜佛求神的行為,對其内心的精神層面是起到非常鎮定的作用。當這個符沒有的時候,人的内心好像也變得慌亂。最後有觀衆解讀說他是不是在找符呢?我非常認可觀衆這麼有想象力的解讀,它已經超出了現實層面的範圍。狗和手機是實實在在的一個物件,但這個符則是像是内心的精神寄托。還有觀衆說他是在找煙,我記得我有單獨給一個老師看過這部電影,這個老師可能平常特别愛抽煙,他是抽着煙看完的,是以他問主角是不是在找煙。抽煙是釋放焦慮和壓力的一種方式,是以說找煙也可以是這部電影的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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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堅定要拍一個發生在當下的現實主義故事

南都娛樂:主角梁哲,我覺得這個角色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回到老家後一直處在壓抑和隐忍的狀态,盡管一直被同鄉的人問各種沒有邊界感和冒犯的問題,但是他還是保持着基本的禮貌和體面,這種時刻都在忍的态度,是不是你個人性格的投射?

菅浩棟:其實就像我剛才跟你講我的經曆,我覺得我就是一個隐忍的人,我不是那麼擅長或者喜歡跟人去正面發生沖突。當然也有這樣的人的,整個影片的叙事包括表演都是非常冷靜克制。我的隐忍既是性格也是這片土地孕育的,這也是很多中國人的常态相處模式。

南都娛樂:從這部電影來看,家鄉好像是一個又想逃離,但又無法割舍的地方?你個人對山西人這個身份有什麼特殊的感情,或者有沒有認同感呢?你介不介意被人标簽為一個拍山西故事的導演?

菅浩棟:我不介意,因為我從小就是在各種質疑聲成長起來的。我從一個學采礦的到現在拍電影,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大家都有各自的評價和見解。我覺得這是一部電影該有的樣子,是以說故鄉對我是有影響的,所有創作的靈感沖動都來源于刺痛了你,觸動了你的部分。我每次寫劇本的時候,尤其是寫發生在家鄉的故事時,我都會回到山西去創作寫劇本。然後我會回到北京後,組建團隊去拍攝、做後期。劇本的靈魂故事來源于我記憶中的故鄉,但這個電影的拍攝技術最後的完成,是需要在北京這樣有相應環境條件的城市去支援我完成。

南都娛樂:你未來還會堅持拍山西的故事嗎?會不會嘗試創造純虛構的作品?

菅浩棟:我其實從來沒有跟别人說過,我要堅持拍山西故事。這個是我真正意義的第一部電影,對我來說,我隻是拍了我熟悉的經曆過發生在家鄉的這個故事。我在之前寫了好幾個劇本,有的劇本也都跟山西沒有關系,各種題材風格的都有,隻不過對我的第一部電影來說,我能有限的資源去實作,正好它隻能在山西呈現出來。我還寫過一部西部片,帶一點黑色電影犯罪懸疑感;還有一個關于理發的故事,不分地域,我沒有去告訴觀衆發生在哪個地方。這些都是我想拍的。

南都娛樂:這部電影的背景是疫情期間,有不少透露疫情對生活影響的隻言片語,這其實是主旋律電影外的另一種疫情叙事,這可不可以視作是你記錄和反映時代的嘗試?

菅浩棟:我在一開始就很堅定要拍一個發生在當下的現實主義故事,因為這是我自己喜歡的、擅長的也都是現實題材的。疫情三年,并沒有哪部電影能夠去講疫情背景下普通的人的生活經曆了什麼、遭遇了什麼。經曆三年疫情,很多人不願意去看刺痛自己的電影,大家想去看讓自己爽的電影。但是我覺得,可能過多幾年,這部電影有它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采寫:南都記者 劉益帆 實習生 鄭昕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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