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希望建築在意欲和心願上面的人們,
二十次中有十九次都會失望。”
大仲馬
一
為什麼天氣糟糕的晚上很難打到計程車?
答案似乎很明顯:天氣糟是以打車的人多嘛。
塞勒不這麼看。他後來得了諾獎,還有自己的基金公司,客串過電影《大空頭》。
這位行為金融學的創始人之一對上面問題的研究,從一個有趣角度回答了本文的标題:
賺錢為何這麼難?
先看打車難題:
大多數司機都給計程車公司打工,每天可租車12個小時,付租金并自理油錢,多出來的自己賺。
這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是以許多司機是賺夠了就收工,例如定個兩百塊錢的目标,早達到早收工,晚達到就多跑一會兒。
天氣糟糕的時候,打車的人多,司機相對會更容易達到目标(若不考慮天氣造成的擁堵),是以就會早回家,車一少打車就更難了。
問題來了,假如司機調整原來的目标政策,收入會怎樣?例如:
政策A:别管每天收入多少,固定單日工作時間;
政策B:總工作時間不變,好的日子多幹一會兒,差的日子少幹一會兒。
結果顯示,采用政策A,收入将增加5%;采用政策B,收入将增加10%。
既然有更好的選擇,為什麼計程車司機不選擇收入更高(而且可能更省力)的政策呢?
對此,塞勒給出的解釋是:1、窄架構;2、風險規避。
何謂窄架構?簡單來說,就是“目光短淺”,“格局不大”。當然,這隻是一個相對概念,“短視”甚至是所有人類的基本特征。
大多數計程車司機采用的“目标政策”,是一個典型的“窄架構”例子:隻考慮當天的收入,不能從更長時間内的整體收益來調配工作時間的長短。
這麼做主要有如下原因:
1、“稀缺”的狀态。司機們存款有限,不得不算好每天的錢,養活家人,按時繳納每月房租。溫飽問題導緻的“稀缺”,總是會限制所謂格局。
2、簡化決策過程。每天算好當天的賬,少操心。
這樣一來,司機就把一個連續不斷的大決策,拆成了許多個離散的、均勻的小決策,并且目标清晰,容易執行。
何謂風險規避?也可譯作風險厭惡 (英語:risk aversion),是指一個人面對不确定收益的交易時,更傾向于選擇較保險但是也可能具有較低期望收益的交易。
例如,一個風險厭惡的投資者,會選擇将他的錢存在銀行以獲得較低但确定的利息,而不願意将錢用于購買股票,承擔損失的風險以獲得較高的期望收益。與風險厭惡程度相對,則是“風險容忍”(risk taker)。
我認為,有時候“風險厭惡”是一個很模糊的定義,就好像形容一個人勇敢,有些人小事兒膽子大,大事兒膽子小。有些人平日老實巴交,一旦幹壞事兒就幹件大的,如同老房子着火。
對計程車司機而言,每天以一定數量的收入為目标來安排工作,就會“厭惡”不能完成當日目标。
要實作多賺錢還能多休息,不僅需要專業和經驗,更需要判斷力,以及在收成不好的日子裡帶着較少收入早回家的“内心不安”。
對比起辛苦的工作,司機對波動和不确定性,可能是更難以承受的。
二
不止計程車司機如此,看起來更聰明更富有的投資人和決策者們也一樣“不明智”。
當投資者處于盈利狀态時,往往願意賣出股票以鎖定利潤,而處于虧損時,更願意繼續持有股票,而不是認賠出局。--專家們稱之為“處置效應”。
彼得·林奇将上述行為叫作:拔掉鮮花,澆灌野草。
研究表明,投資者和賭徒一樣,有某種“均值回歸”的幻想。
例如,在猜大小的時候,如果連續5次出現了“大”,老賭徒會傾向于相信接下來出現“小”的機率會變大。但事實上,就單次而言,這一次出現“小”的機率仍然是50%。
即使是懂機率的人,也會有類似的錯覺:根據大數定律,隻要猜足夠多次,“大”和“小”的機率應該是各為50%。既然如此,連續5次出現了“大”,就應該有某種力量導緻出現更多的小,把“大”和“小”的機率拉平,讓大數定律發揮作用。
投資人經常犯類似的錯誤,覺得漲了一陣子的股票大機率會跌,而跌了很久的股票上漲的可能性越來越大。
這是典型的賭徒謬誤。骰子沒有記憶,它并不知道自己連續5次出現了“大”,是以接下來要多出幾次“小”來拉平。
那麼,大數定律還會起作用嗎?會。
但是起作用的原理,不是靠拉平,而是靠足夠多次扔骰子的“稀釋”。
說回“處置效應”。
計程車司機在好日子裡太早收工,差日子裡過于勤奮;投資者賺點兒錢就跑,虧了卻想死守等反彈。
除了均值回歸和沉沒成本,“處置效應”更本質的原因,則是前景理論(也作“展望理論”)。
三
前景理論的得名,有點兒像“資訊熵”的由來,都是由兩個超級聰明的家夥随性而得。
讓我們來看一下前景理論的著名問題:
問題1:你會選擇哪一個?肯定會得到900美元,還是有90%的可能性會得到1000美元?
問題2:你會選擇哪一個?必定會損失900美元,還是有90%的可能性會損失1000美元?
如卡尼曼所言,大多數人在問題1中選擇規避風險,得到900美元。
盡管計算期望值二者是一樣的。但是按照伯努利的“期望效用”理論,人們會認為得到900美元的主觀價值比有90%的可能性得到1000美元的價值要大。是以大多數人對問題1的選擇在意料之中。
重點是問題2,大多數人在面臨損失時,更願意去冒險,選擇有90%的可能性損失1000美元。
也就是說,人們對“得到”和“失去”的感覺是不對稱的。
該理論引申出四個基本結論:
1、确定效應:處于收益狀态時,多數人是風險厭惡者。
2、反射效應:處于損失狀态時,多數人是風險喜好者。
3、損失規避:多數人對損失比對收益敏感。
4、參照依賴:多數人對得失的判斷往往由參照點決定。
如上圖:橫坐标是盈虧的實際金錢數額,縱坐标是感覺的心理價值。圖中的S型曲線并非對稱,虧兩百時的心理反應要比賺兩百時強烈得多。
在一項“處置效應”的實驗裡,資料顯示:上漲股票被賣出的機率,超出下跌股票被賣出機率約50%。
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稱之為“損失厭惡”。
概括而言:
1、人在面臨獲利時,不願冒風險;而在面臨損失時,人人都成了冒險家。
2、損失和獲利是相對于參照點而言的,改變評價事物時的參照點,就會改變對風險的态度。
“損失厭惡”解釋了為什麼我們買股票時賺了點兒小錢就跑,虧了錢卻死守等反彈。
然而,任何一個理論都有其邊界和場景。例如有人可能會問:既然如此,當下A股那些核心資産,過去漲了幾年,不就是沒早點兒獲利了結,現在才深跌套牢嗎?
我們要意識到,行為經濟學解釋的是“心理價值”與“實際價值”的非線性關系,但不能解決如何對股票的“内在價值”估值的問題。
沒錯,跳出窄架構,以更長周期來評估資産價值,可以避免波動所帶來的“短視的損失規避”。但這不意味着隻要抱着“優質資産”睡覺就可以了,要是資産已經變質了呢?
四
巴菲特說:你不需要成為投資領域的天才,你需要一個正确的方向。
他認為:90%的人買股票的想法不對,他們希望買入後下周就漲。漲了很開心,下跌感覺很糟。
根據“損失厭惡”,即使跌和漲的幅度是一樣的,但糟糕時的心理感受可能是開心時的強度的兩倍。
想想看,這和計程車司機的“窄架構”是不是很像?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更糟糕:
畢竟計程車生意的波動性遠小于投資股票,司機設定單日的營收目标,可能導緻少賺的錢不過是5%到10%;
而股票市場本來就充滿了起伏,不存在所謂均勻性。但大多數人卻仍然用眼前漲跌這樣的“窄架構”來做決策。
“窄架構”的好處有兩個:
1、将較長的、充滿不确定性的決策周期,切割成一個個短小的、似乎有确定性的小決策周期;
2、将較長時間才能算總賬的決策評價,變成“立即開獎”的即時評價。
“窄架構”設定了你評價事物時的參照點,也影響了你對風險的态度,進而将人置于即時滿足的本能快感中。
巴菲特的秘密是:考慮這家公司未來二十年後生意會如何。一旦拉長時間做決策,買下股票後股價下跌反而成了好事,你就有機會買入更多股票。
如果計程車司機願意将自己的決策周期拉長,他就可以做一些跨期替代:生意好時多幹,生意差的時候早回家。
資本具有跨期的特征,更加充滿了不均勻性,是以更加有賴于跨期決策。
然而,我們的基因還保留着叢林時代的“記憶”,人類的祖先不喜歡被猛獸吃掉,有食物要盡快吃,有水就抓緊喝。即使現在沒有老虎吃我們了,也依然心懷恐懼,害怕失去,并渴望立即獲得好東西。
是以,人類決策行為上的“窄架構”和“風險厭惡”,導緻如下結果:
1、我們逃避以某種不确定的方式,來面對未來的不可預期,這也許是人類很晚才“發明”機率的原因;
2、我們喜歡滿足眼下的欲望和需求,并且很享受立即完成“小目标”的滿足感;
3、我們喜歡碎片化的、均勻的眼前事物,讨厭整體的、不均勻的未來事物,是以而高估當下,低估未來;
4、我們對極不可能發生的事,會過度反應,而對中度、高度可能發生的事,會反應遲鈍;
5、我們在時間的長河裡随波逐流,對“跨期替換”并不敏感;
6、我們對“厭惡”的厭惡,勝過對“喜歡”的喜歡。
說回賺錢吧,也許可以用“時間、空間、機率、心理”來解釋“賺錢為何這麼難”:
1、時間。我們受制于即時滿足,希望股票買了就漲,賣了就跌,太急于求成。我們熱衷于短線交易,低估長遠回報;
2、空間。我們缺乏大局觀,不善于從整個棋盤中發現秘密,隻看局部,隻盯腳下而忽視遠方,隻看想要的,忽視更多的選項;
3、機率。我們太追求确定性,太試圖從随機性中總結規律,我們總是陷入賭徒謬誤,我們以為有限資料裡的“法則”會天長地久。我們以過去的經驗去套用未來;
4、心理。為了逃避波動,我們願意做任何事情。而當波動發生時,股票跌10%時的厭惡情緒強度,是漲10%時的開心情緒強度的兩三倍。于是,我們拔掉鮮花,澆灌野草。
五
在了解了世界上最聰明的經濟學家和投資人的智慧之後,我們是否更靠近“投資聖杯”一步了?
既然“拔掉鮮花,澆灌野草”不對,那麼“拔掉野草、澆灌鮮花”不就好了?
也許沒那麼簡單。
讓我們來做一個有趣的假設:
如果一個人每次買股票總是虧,被朋友圈稱為“反向股神”,那麼你每次都按照他的操作來“逆向操作”,是不是大機率就會賺錢?
這個問題也許比看上去要複雜得多。首先,該假設将“買賣股票”這件事情變成了投硬币。投硬币有幾個特點:
1、要麼正,要麼反,極小機率是豎立着的,硬币所有的可能性有一個封閉的結果,是有邊界的;
2、正和反的機率是對稱的,忽略豎立的結果,可以說正和反都是彼此的另一面;
3、不斷扔硬币,結果會越來越接近于大數定律的結果,未來是确定的,是收斂的。
但我們的現實世界,也包括模拟現實世界的股票市場,和扔硬币不太一樣,我一一對比如下:
1、現實世界的各種可能性,就像宇宙大爆炸,是不斷分岔、不斷外延的,所有的可能性像是不斷分裂的平行宇宙;
2、我們習慣于說好的反義詞是壞,善的反義詞是惡。這種二進制化的方法,并不具備完備性。就像脆弱的反義詞不是堅強,而是反脆弱。作惡的反義詞不是行善,而是不作惡。愛的反義詞不是恨,而是遺忘;
3、現實世界的不确定性,會越來越混亂。宇宙萬物越來越無序,一切終将逝去。
人們經常隻引用“名人名言”的半截,彼得·林奇的那句“不要拔掉鮮花澆灌野草”同樣如此。他的原話如下:
一些投資者總是習慣性地賣出“赢家”--股價上漲的股票,卻死抱住“輸家”--股價下跌的股票,這種投資政策如同拔掉鮮花卻澆灌野草一樣愚蠢透頂;
另外一些人則相反,賣出“輸家”--股價下跌的股票,卻死抱住“赢家”--股價上漲的股票,這種投資政策也高明不了多少。
你看,彼得·林奇的意思是說:這也不對,那也不對。
就像有人讓你猜硬币,你說要麼正要麼反要麼豎,結果那個家夥說:都不是。你很生氣地讓他打開手掌,發現硬币仍然在轉動着......
為什麼兩頭都不對呢?彼得·林奇的解釋是:
這兩種政策都十分失敗的原因在于,二者都把目前股票價格變化看做公司基本價值變化的訓示器。
正如我們看到的,目前的股票價格變化根本沒有告訴我們關于一家公司發展前景變化的任何資訊,并且有時股價變化與基本面變化的方向完全相反。
六
幾乎所有試圖尋找“投資聖杯”的行為,都是刻舟求劍。
是以,本文不會順着“窄架構”和“風險規避”,去探索如何讓賺錢變容易。
彼得·林奇的意思很清楚了--
第一階:别拔掉鮮花灌溉野草,反之也未必對;
第二階:你如何識别鮮花和野草?你的标準是什麼?
第三階:你憑什麼比别人更能識别這一點?否則該如何出價呢?
第四階:如果市場的非理性不理睬你的價值判斷怎麼辦?例如大家就是覺得野草比鮮花值錢。
我對“金錢是認知的變現”這類說法頗感不安。廣義而言這句話當然沒錯,但是在現實世界裡卻誤導了太多人。
如果我們說,金錢是知識的變現,大家一定會一笑了之。
但為什麼把“知識”換成“認知”,就覺得很有道理呢?
也許知識如貓,認知如鬼,畫鬼容易畫貓難。
認知,是指人們獲得知識或應用知識的過程,或資訊加工的過程,這是人的最基本的心理過程。
它包括感覺、知覺、記憶、思維、想象和語言等。人腦接受外界輸入的資訊,經過頭腦的加工處理,轉換成内在的心理活動,進而支配人的行為,這個過程就是資訊加工的過程,也就是認知過程。
說财富是認知的變現,太籠統、太寬泛、太簡化了。按照這個邏輯,說“财富是人的變現”,或是說“财富是知行的變現”,全都正确,也全都毫無意義。
塞勒、卡尼曼、特沃斯基、林奇、巴菲特等人,算是地球上最聰明的人了,他們的理論精煉、生動,直指事物的本質,堪稱“認知”的山峰。
然而,這些認知,對于賺錢毫無幫助,它們隻能幫助你在沒賺到錢之後自我檢討。
再好一點兒的話,是讓人意識到賺錢是件很艱難的事情。是以,幹脆别瞎折騰了。
也許你會說,“金錢是認知的變現”這句話本來就是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很不幸,大部分人賺到的大部分錢,靠的是運氣,而非所謂認知。
再有,這句話會誤導很多人。一類是小白,一類是聰明人。前者無畏,後者自以為“不無知”。
一個簡單的例子,你能用當下流行的那類“認知”去做數學題、去下棋嗎?
每年聯考結束,一大堆人讨論作文,極少有人讨論數學或者實體。“作文”猶如泛化的“認知”,人人皆有參與指點的沖動和幻覺。可是,你的認知再厲害,面對數學題該不會還是不會。
再想想看,對比起數學(不是頂尖研究的那種),投資難多了。憑什麼投資就可以靠“認知”去變現呢?
我一直有如下觀點:
所有精準的遊戲(包括進而被稱之為學問的),都需要紮實而艱辛的基本功;
反之,所有無需基本功、或能靠“悟”達至巅峰的,全是巫術。
對“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類的玄學之沉迷與濫用,是科學和理性的大敵。
現如今流行的“認知”,不過是“悟”的另一種包裝而已。
七
投資經驗,以及成功經驗,和性高潮一樣無法傳授。
有人在股東大會上提問:如果僅選擇一隻股票來對抗高通脹,你們會選擇什麼?為什麼?
巴菲特回答:
“你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在某件事上做得特别好。不管有沒有經濟利益,人們會給你一些他們生産的東西來換取你能提供的東西/技能,最好的一項投資就是開發自己。
做自己擅長做的事情、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就不用擔心錢因高通脹而貶值了。”
你看,這個最會選股票的家夥,“居然”連一隻股票也推薦不出來。
上面那段話,絕非是一碗“最好的投資是自己”的虛幻雞湯。
巴菲特那麼說,是因為:打牌人是自己手中最大的那張牌,尤其是對資本決策者而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能力圈,别人的好牌未必是你的好牌。
這句話的另外一重含義是:投資沒有聖杯。至少迄今為止是這樣的。
這正是投資艱難之處,也是有趣的地方。投資更像德撲,而非圍棋。事實上圍棋比德撲更讓職業玩家絕望。
我有一次和職業做投資的朋友聊天,談及自己對投資還是門外漢。我打了個比方:例如關于圍棋,作為愛好者我勉強算是入門了。衡量标準是,隻要我持續花時間,就有辦法讓自己的圍棋水準順着某條曲線提高。例如做死活題,多對局,用AI複盤。
但是對于投資,我沒找到修煉的方法,找不到那條曲線。力不到不為财,我憑什麼賺到那筆錢?
過于強調投資的“專業性”這一面似乎有些刻闆,也有點兒試圖找到因果線性關系的嫌疑。
很多時候人們說投資更像藝術,巴菲特也說投資并不需要“很高的智商”,大學裡并沒開設“炒股學”。似乎理性、耐心和常識(又或者反之如“激情、野心和想象力”)才是關鍵。
關于“隻可意會”的東西,我向來好奇且警覺。
年少學棋時看武宮正樹的“宇宙流”,感覺氣勢磅礴,如浪漫騎士。後來聽專業棋手評價,武宮正樹的基本功極其紮實,對殺和官子皆為頂尖水準。否則如何“浪”得起來?
再看為我們端出雞湯的巴菲特,慈祥模樣背後,其實是一位奮戰終身的鬥士。他從小做生意,經曆了各種商業的曆練;他有着紮實的經濟和數學功底,對金融和實業都有極深的洞察;他下過無數次的“注”,猶如打過很多場實戰的喬丹;他天生冷血,下注時不受七情六欲的羁絆;他一生隻愛投資一件事,每分每秒都專注于此。
成為股神,需要“專業+認知+肌肉+反人性”,以及非常非常好的運氣。
即使如此,他也會買“錯”IBM,随後幹脆地認錯清倉。但沒白“錯”,接下來大舉買入蘋果,倉位幾乎占到他持有股票市值的一半(不包括私營公司股份)。
更難得的是,他一輩子都在不斷向前延伸。數十年來他說的都是一樣的話,永遠隻講那些最基本的常識,類似于“人不吃飯會餓,不喝水會渴”。--很老土,但幾乎不會過時。
巴菲特也沒試圖總結自己的原則和公式。在他眼中,投資的可能性是無限的,伯克希爾的可能性是無限的。
“它的大小是無限的,它有一個不斷擴大的畫布,我可以畫我想畫的東西。”
八
塞勒将自己的研究,從紐約計程車司機,擴充到了證券市場,并以此解釋了“股價溢價之謎”。
在過去一個世紀裡,美國市場的股票收益遠遠超過了債券。這是因為市場給喜歡冒險的人的補償嗎?
塞勒發現,投資人和計程車司機一樣,用“窄架構”來評估自己的收益。他們頻繁計算自己的盈虧。因為“損失規避”的心理作用,太頻繁的評估會讓當事人很不安。
股票是波動的,每天盯着股票看,就像船上的人死盯着船舷下的水浪,格外讓人頭暈。
是以即使股票投資有更好的期望收益(年化收益約為7%),人們也會放棄自己的機率權,甯可隻持有回報低于1%的國庫券。
心理賬戶的過于狹窄,會限制我們的想象力和财富的增長。
有趣的是,巴菲特和芒格的死對頭馬斯克,也在推特上發了一段很“價值投資”的建議:
“買幾家你相信他們的産品和服務的公司的股票。直到你認為他們的産品和服務開始變糟時才賣出,别因市場的波動而恐慌。從長遠看,這将對你很有幫助。”
如果不告訴你這是馬斯克發的,沒準兒會覺得這是巴菲特的話吧。
而與馬斯克互罵已久的貝佐斯,也轉發了投資人格利的一段話:
“整整一代企業家和科技投資者都是在長達13年的驚人牛市的下半場建立起他們對估值的全部看法的。對很多人來說,‘去經驗’(unlearning)的過程可能是痛苦的、令人驚訝的、令人不安的。”
我在朋友圈,也看見一位資深的投資人朋友感慨,享受了40多年的改革開放,還以為是人生常态,其實不然。時間的長河總是起起伏伏。
貝佐斯對格利上面那段話回應到:
“大多數人都嚴重低估了本輪牛市的非凡性。牛市确實讓不少人收益長虹,直到牛市不再。市場會教育人,教訓可能是慘痛的。”
以更大的時間架構,來了解世界,應對世界,改變世界,是巴菲特、馬斯克、貝佐斯們的共識。
他們幾位風格迥異,平日互不待見。但若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也許他們會聊得很開心,甚至會喝上幾杯。
畢竟“聰明、理性和真誠”是相通的,也是稀缺的。
九
塞勒倒是真的用認知變現了。除了拿到100多萬美金的諾獎獎金,他旗下的UBVLX的業績從基金成立日1998年12月28日開始計算,到2017年9月底的回報率達到了驚人的832.44%,過去5年的回報也還可以。
塞勒參與的基金的秘密,采用“反向投資政策”,從投資人的不理性行為中賺取超額收益。其公司網站上這樣說到:
最瘋狂的事情是你認為人類每時每刻都會按照邏輯行動。
他不做那些複雜的分析,而是以行為經濟學的研究成果來做判斷,例如發現一家公司的CFO突然增持了一倍股份,這極可能是一家公司發生好轉的重要信号。
他還參與了另外一家基金,卡尼曼也有份兒。未必是說行為經濟學家都很會賺錢,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是猶太人。
當然,極有可能塞勒在基金裡貢獻的是名氣和智慧,具體操盤另有專業人士。
即使如此,經濟學家和大學教授當中,能用“認知”在财富領域變現的,少之又少。
假如非要說認知,也許最關鍵的就是打破認知的架構,保持開放性。
2013年,經濟學家法瑪、漢森和席勒榮獲了諾貝爾經濟學獎。
有趣的是,法瑪和席勒從來都是“敵對的”:
- 法瑪是芝加哥學派的成員之一,芝加哥大學被稱為自由市場經濟學的大學營,法瑪以提出“有效市場假說”而聞名;
- 席勒是行為金融學的創始人之一,他認為一些非理性的偏離是存在可預測的規律的。
法瑪的理論是:資産價格的變動是無法預測的,因為價格充分反映了所有既有資訊。正是他的觀念,促進了指數基金的興起。經濟學家伯頓·馬爾基爾這樣解釋:
“被蒙住眼睛的猴子向報紙的金融版面投射飛镖選中的投資組合,與專家精心挑選的投資組合一樣好。”
法瑪甚至不相信泡沫的存在,因為資産價格反映了所有可用的資訊。
而席勒則以預測了2000年的網際網路泡沫和2008年的房地産泡沫著稱,他研究市場的低效與人的非理性,證明股票價格的波動性要大于公司股息的波動性。他認為:
“大衆心理或許才是導緻股票市場總體價格水準出現變動的主要原因。”
将當年的經濟學獎同時授予“對立的”法瑪和席勒,代表了這樣一種态度:“經濟學領域尚未就一個基本的、重要的問題——市場如何運作——達成一緻意見”。
橡樹資本的馬克斯調和了法瑪和席勒的觀點:
有效市場理論并非金融市場的全部真相,主流市場的确變得愈發有效,但無效性永遠都在。
他認為傑出的投資者之是以能夠戰勝市場,正因為他們善于在有效市場中尋找無效性。
按照我們的傳統,像馬克斯這樣“陰陽調和”簡直是“顯而易見”,法瑪和席勒才是幼稚的鑽牛角尖。
說到這兒,也許我們需要重新說一下哲學和科學,尤其是那些自上而下鳥瞰一切的哲學與科學之間的關系。
古希臘哲學家留基伯早在公元前5世紀,就提出原子論:萬物由原子構成。他的學生德谟克利特說,這些原子“太小了,是以我們無法感覺到它們……它們,或者說這些元素……讓可見、可感覺的物質”得以形成。
“原子論”看起來有驚人的遠見和洞察力。但科學家認為他們隻是碰巧撞上了一部分事實而已。
實體學家、諾獎獲得者史蒂文·溫伯格說:
“這些早期的原子論者看似相當超前,但是(一進制論者們)‘錯了’,德谟克利特和留基伯的原子理論在某種意義上‘對了’,這種對錯之分對我來說并不重要……
如果我們不知道如何計算物質的密度、硬度或導電性,即使泰勒斯或德谟克利特告訴我們石頭是由水或原子構成的,我們又能在了解自然的路上走多遠呢?”
愛因斯坦和因菲爾德用一個比喻描述了如此“希臘困境”:
古希臘自然世界的探索者們就像:某人非常想了解手表的機械結構(機制),他卻隻能盯着表盤和不停轉動的指針,聽着手表嘀嘀嗒嗒的聲音,因為表蓋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如果他還算機靈,他可以繪制一幅機芯圖,為他所觀察到的一切做出解釋。
但是他……可能永遠都不能用真正的機芯與自己繪制出的圖紙兩相對照。他覺得這樣的對照不僅是不可能的,也是毫無意義的。
确切來說,愛因斯坦反對的是“搗糨糊”。他們想要打開黑盒子,看個究竟。
法瑪和席勒的觀點,并非硬币的正反面。他們也許各自發現了手表内部的某個齒輪。我們當然可以說手表是整體的,是一個系統,是多個齒輪綜合作用的結果。但如果是以而不打開手表探究機芯的真正結構,這種大而化之的哲學思考毫無意義。
就像屠呦呦發現了青蒿素和雙氫青蒿素,她從傳統醫學獲得靈感,用現代科學的方法提取有效成分,方能造福于人類。
我倒不是要像費曼那樣說科學一路踢哲學家的屁股,那樣就可能陷入“科學原教旨主義”。如索羅斯般進行哲學思考,并拉低姿态自稱“金融煉金術”,也是值得稱贊的态度。
反而是那些教條式地擁抱ETF和核心資産的人,在該交給随機性和機率的地方,拼命去找公式,相當于在大海的船闆上雕花,卻忽略了巨浪和冰山。--這是一種對确定性幻覺的追求。
說說薩缪爾森吧,他是“有效市場理論”的堅定捍衛者,相信“沒有人能打敗股市”。但他很早就買了巴菲特公司的股票,一直拿到2009年去世,大賺其錢。
巴菲特一直嘲笑“有效市場理論”,但是他對大衆唯一給出過的投資建議,就是購買(米國的)指數基金。
我們從中可以學到如下态度:
- 我有自己堅持的觀點,但我也可能是錯的。
- 我的理論(信念)在某個局部起作用,我的反對者也許有另外的角度;
- 深入本質,但不陷入局部陷阱;鳥瞰全局,但别用所謂的整體觀去搗糨糊。
從世俗智慧的角度看,薩缪爾森買巴菲特的股票,還做了某種對沖:
- 如果巴菲特成功,薩缪爾森發大财;
- 如果巴菲特失敗,則有效市場理論被有力證明。
十
有些事情,例如“普通人别炒股”,以及别的某些常識,需要人用近一代的時間(一般是10-20年)去“親自體驗”。
等他領悟了,可能已經來不及(或是沒勇氣)再來一輪了,從此陷入懷疑,沉淪于虛無。
而往往這些代際之間的智慧,有賴于代代相傳,并需要以群體性的沉思為土壤。
我看過一個90後講自己的買股票經曆:
Ta很聰明,懂得“買股票是買公司”。于是選了兩家好賽道的中概股明星企業,“市場總盤子廣闊且在增長,公司模式也很新”。
Ta也懂得好公司還需要好價格,于是在跌入時買入,越跌越買,“這麼好的公司,已經跌了十倍,還能跌到哪裡呢”?然而,又跌了幾倍。
這位年輕人也懂期望值和賠率,認為若是買錯了最多歸零,買對了會賺幾倍。
那Ta錯在哪裡了?
沒錯,屠呦呦是從民間藥方獲得靈感。她和團隊選出約2千個有關對抗瘧疾的藥方,篩選後集中針對200種中草藥的380個可能藥方研究,最終鎖定從青蒿中提取抗瘧疾藥。
初期的提取有效成分失敗,因為當時的中藥方劑都需要煎煮,而高溫會破壞所有的青蒿素。她進而用乙醚萃取黃花蒿,經過一系列純化,最終獲得青蒿素。
如上圖,青蒿素是一種有機化合物,分子式為C15H22O5,相對分子品質282.34。
屠呦呦的成就,不是靠古希臘哲學家般的猜想,而是靠科學方法和大量實驗,曆經了無數的失敗。
上面那位90後的Ta,懂很多投資的名詞,知道“賽道”,知道機率,知道“别人恐慌時我貪婪”。
然而,知道一個名詞,和了解一個概念完全不同,和知道一個原理完全不同;知道一個原理,和洞察後面的機制完全不同;洞察後面的機制,和在現實世界中運用也有着遙遠的距離。
上面那位年輕人最終割肉離場。Ta對自己的反思是:該逃頂的時候沒逃,該止損的時候沒止損,樂觀的時候是因為太容易被機構忽悠,悲觀的時候是因為太過于情緒化。
這些反思也許隻是從一個極端到了另外一個極端,還停留在“拿着一塊表不打開胡亂猜裡面的齒輪如何工作如何不工作”的階段。
但在我看來,最嚴重的問題不在于年輕人對“投資很難”這件事的了解,而是:
Ta的餘生都不再相信,一個人可以憑借思考上的勞作去實作富足的生活;Ta開始覺得,一切不過是宿命;Ta從此老去,過上了一種自哀自怨的人生。
這同樣是一種“窄架構”的思維陷阱。人生很長,10年不過是其中的一小段。這個10年的行情不好,我們就早點收工回家,休息,忍耐,等待;下個10年好的時候,我們就多工作一會兒,拿出更大的盆來接天上掉下的餡餅。
人或許的确是“時代浪潮下一條微不足道、随波逐流的小魚”,但我們可以打破“窄架構”,從更長的周期進行跨期決策,做一條學會沖浪的長壽小魚。
最後
對我而言,寫作(或者思考)的樂趣,也在于其預計之外的随機性。
起初,我隻是想思考一下“窄架構”和“風險規避”。
決策的連續性常常被我們忽視。
大多數情況下,人生懸而未決。我們不得不在灰階中前行,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行動,在沒有結果的情況下付出,在寒冬幻想盛夏的果實并為之播種。
這非常非常難。
為了确定性,人們願意付出任何不确定的代價。我的一些朋友,不管多麼聰明,多麼勤奮,多麼有野心,卻希望以安穩為底線來實作超額回報。
也就是說,每天的錢要賺到手,然後也要發大财。我認為這種心态沒有任何問題,好過傾家蕩産去賭博去創業。而且,這類感覺和判斷是非常私人的,例如在馬斯克眼中我等俗人都是膽小如鼠的鹹魚。
人們對均勻性和确定性的迷戀與依賴,呈現為各種各樣的形式。小白們停留在概念的表面,聰明人們則去探尋算法和聖杯。然而,一旦他們不能意識到,現實世界是由不斷爆炸的無限可能構成的,就會陷入追求确定性的陷阱。
本文對塞勒、卡尼曼和特沃斯基、席勒的行為經濟學的走馬觀花,是對“理性地研究人類的非理性”的緻敬。出世的研究和入世的實踐可以充滿趣味地并行,數字的精确與心理的含混也能夠彼此描述。
從”損失厭惡“曲線來看,當我們因為失敗而難受而恐懼時,記得将自己的内心感受的強度調低兩倍到三倍,别太害怕,樂觀點兒。
投資沒有聖杯。我再次探讨了科學和人類的無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随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為何賺錢這麼難?因為熵增定律,因為過去幾十年我們的運氣太好太罕見是以總該“回歸”,因為投資需要“專業+認知+肌肉+反人性”,以及非常非常好的運氣。
但不要因為某個階段的失敗和損失而懷疑未來。尤其是年輕人,你們有足夠的時間來實作“跨期替代”,不要浪費了自己的青春的痛苦。
“展望理論”的重要發現是,人類是用“比較”來感覺整個世界的。
《基督山伯爵》的最後一段寫道:
世界上既無所謂快樂或也無所謂痛苦;隻有一種狀況與另一種狀況的比較,如此而已。隻有體驗過不幸的人才能體會最大的快樂。
大仲馬由此呼籲:莫雷爾,我們必須體驗過死的痛苦,才能體會到生的快樂。是以,我心愛的孩子們,享受生命的快樂吧!
可是,痛苦和快樂并不對稱。于是許多人此生在遭遇了一次波谷之後,就放棄了随後的波峰。
隻有時間才是生命真正的資産。基督山伯爵在獄中等待了14年,才完成複仇;《肖申克的救贖》的主人公用了近20年,才挖出一條通往美麗海灘的狗洞。
巴菲特花了60年,才等到機會,以116億美元全現金收購财産及意外事故再保險公司Alleghany Corp,此時他已經92歲。
未來很長,你還年輕。
永遠不要忘記。在上帝還沒有作出他的決定之前,人類的一切智慧就包含在這四個字裡面:“等待”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