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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降臨前,渡過六條燃燒的河流 | 比群山更久02

作者:戲局onStage
末日降臨前,渡過六條燃燒的河流 | 比群山更久02

前面講到,在新疆采風的“我”救下一個跳車逃跑的女人,而她卻在警察來前失蹤了,隻留下自己的名字“比群山更久”和地名歐翁瓦卓蔻。很快我們又相遇了,“我”知道這絕非巧合,因為她似乎認識李白——我的妻子,我那早已死去的妻子。

末日降臨前,渡過六條燃燒的河流 | 比群山更久02

你在跟李白婚禮的當天才知道她有新疆血統。

那是一場傳統的中式婚禮,親朋好友悉數到場,包括李白那個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的母親。他們紛紛步入富麗堂皇的廳堂,與你一同面對聒噪的司儀,觀賞鮮花,伸手拿走喜糖。大螢幕上的翅膀在帶着濃妝的李白身後緩緩張開時,他們爆發出驚呼和掌聲。你全程陪着笑臉,一杯杯敬酒,頸椎僵直,不明白這種盛大的意義是什麼。

你倆計劃旅行結婚,但對于目的地卻有些分歧。你想出國,去意大利。可李白想去新疆。這場争論發生在你倆典禮的間隙,要敬酒了,李白的婚紗要換成旗袍,你的西裝要換成襯衫。換衣間有些逼仄,樟腦球的味道不停竄進鼻子,你一邊咳嗽一邊問李白:為啥非得去新疆?李白的婚紗脫到一半,露出雪白瘦削的肩膀,她問:你又為啥非得去意大利?你答不上來,但本能的,你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嘲諷。讨論戛然而止,推開換衣間的門,觥籌交錯的場面迎面撲來,你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賓客面前。

李白的母親叫言河,那個時候她剛剛确診老年癡呆,還不算嚴重。酒過三巡,她想上台講話,你有些害怕,但不好阻攔,攥着酒杯的手指漸漸發力,指節有些烏青。李白則站在你的身旁,伸手攬住了你的胳膊,你獲得了力量,覺得事已至此,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言河也确實沒說什麼胡話,她深情地描繪了自己的整個家族,并點明了李白的新疆血統,而她從小到大,又從未回過新疆。你聽到這,驚訝又愧疚,伸手握住李白的手,對她耳語:我們就去新疆。

可變故忽然而至,你們的機票酒店都訂好了,你寫的一部電影卻要提前開機。李白也知道這部電影對你的重要性,但情緒明顯低落,開始長時間的沉默不語。你們商量先退訂機票和酒店,等你殺青,再一起出發,不料到了原定出發的日子,你卻在開機儀式上收到了李白的微信,她隻發了一張照片,似乎是在登機的過程中拍攝的——有機翼和艙門沉在晨曦裡,其後是空無一物的天空。

你有些着急了,趕緊給李白打了個電話,關機,你估計她已經開始了航程。果然,再收到她的消息,她已經到了烏魯木齊。

雖然李白的表現沒有任何不悅,但你卻被她一個人的蜜月旅行影響了,在片場魂不守舍,工作頻頻失誤。你總是想打開朋友圈刷一刷,看李白到哪了,玩了什麼,吃了什麼。李白也不負衆望,幾乎在朋友圈全程直播了自己從南疆到北疆的旅程,并巧妙地避開了所有可能會顯示出是她一個人在旅行的畫面——李白一直都想得很周到,避免他人跟自己難堪。但她越這樣,你就越難堪,甚至想下跪,想躺進片場的道具棺材裡以死謝罪。

一個月後,你還沒殺青,李白已經回來了。她來探班,請全劇組的人喝星巴克,看上去心情不錯。你原本焦躁内疚的心情逐漸緩和。晚上,你跟制片人請了假,帶她去遠離片場的市區開了間不錯的酒店,你道歉,她笑,你們喝酒,她在醉後肆無忌憚地挑逗你。你們做愛,黎明時分,你看到窗外的太陽緩緩升起,這是在新疆也照耀過李白的太陽,它伸長發光的觸手,摸進屋裡,将李白身上那些從新疆粗粝的空氣中帶回的曬斑和淤青指給你看。

那個時候,你還沒有意識到李白的變化,李白說她新寫了很多詩,但有一首,你非聽不可。她以往總能背出自己寫的詩,但那個時候卻忘了,需要翻出随身攜帶的記事本——那算是一個征兆。

新詩的名字叫做“比群山更久”。李白赤裸着美好的身體,踮着腳尖,拎起還剩個瓶底兒的酒,喝了一口,垂眼在本子上看了一下,然後直視着你的雙眼,輕誦道:

我和她相遇在崩塌裡,

還沒到末日,光線依然存在。

崩塌的背景音是呼麥,

正傳播的不止是病,還有鏽和機器。

前者讓我瀕臨死亡,後者讓她站在與山相反的方向。

她讓我吃下一枚硬币,以做庇佑。

她說末日将臨,要跨過六條燃着的河流。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我叫,

比群山更久。

你聽完這首新詩,腦子尚未清醒,問李白:她是誰?是單人旁的他還是女字旁的她?李白并未回答,她騎在你的身上,再次意亂神迷,俯下身的同時,在你的耳邊喘息,然後重複那首詩的最後一句:她說我叫,比群山更久。

當時的你不會想到,那是李白最後一次給你念詩。她很快就會陷入到徹底的混沌之中,而你對此将無能為力。

末日降臨前,渡過六條燃燒的河流 | 比群山更久02

我讓司機大哥報警,自己則橫穿過人流熙攘的老街,靠近了那輛停在窄巷裡的牧馬人。

我點了顆煙,背對着車,裝作不經意往後看——車裡沒人,巷子裡看上去也沒什麼埋伏,隻有幾個剛放學的孩子經過。我擦着車邊擠進巷子,雙手罩在車窗上往裡看,再次在心裡确認,這就是之前比群山更久逃出的那輛車。

鬼使神差,我特别想跟綁架者聊聊,因為我敢保證,他比我更了解比群山更久。我用手使勁扳了一下那輛牧馬人的門把,車子開始爆發出一陣警報聲。我後撤進巷子深處的拐角,看那個男人從隔壁的小吃店跑出來——他還是戴着墨鏡,看起來風塵仆仆,鑽進窄巷,檢視自己的車。我左思右想,下了決心,剛要從拐角處走出來,就看見男人拉開副駕駛的門,從車裡抽出了一柄長刀,夾在腋下,又翻出一張喀什日報,将刀包裹起來,然後拎着,關上車門,大步穿過老街,直奔忘不掉餐館而去。

我冒了冷汗,知道綁架犯的行為要更新了。有了之前混亂的經驗,我猶豫是不是要在此刻再次介入這件事。人各有命,我已經救了她一次,還要再救一次嗎?

不知為何,我突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想起了李白的那首《比群山更久》,裡面有一句是“她說末日将臨,要跨過六條燃着的河流。”我腦子一熱,再次回憶與比群山更久相遇的那一刻,她被捆着雙手,沒有向堵車的司機們求救,而是本能地狂奔向公路下的六道溪流,以及六道溪流後那巍峨的群山,就好像那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閉上雙眼,那六道溪流開始燃燒。我張開雙眼,決定幫助比群山更久。即便這可能會讓末日将臨。

司機大哥不知所蹤,我一邊滿大街地尋找趁手的武器,一邊緊盯忘不掉餐館的正門。樹下堆着幾塊磚頭,有了上次的慘痛經驗,我不敢再用,轉身拎了把鐵鍬,放在手裡掂了掂,有點沉,怕影響發揮,我扔下鐵鍬,又在另一家飯館門口撿起了一個空的烏蘇啤酒瓶,終于感覺趁手。就在此時,我聽到忘不掉餐館裡爆發出了一陣騷亂,中老年旅行團落荒而逃,有人慘叫:殺人啦!我咬緊牙關,攥緊烏蘇,逆着向外流的人群,沖進餐館。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餐館一樓并未有任何兇殺的迹象。我聽到二樓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便順着後廚旁的狹窄樓梯往二樓爬,與此同時,我聽到了男人那帶着困惑和憤怒地質問:你都知道什麼?

比群山更久并未回答,似乎正在忙着躲避攻擊。我登上樓梯,看到男人已經将比群山更久逼到了窗邊,他的墨鏡掉了,被自己一腳踏碎,他痛哭流涕,似乎被比群山更久看透了最隐秘的罪過。

比群山更久很冷靜,她像是某種不通人情的動物,睜着雙眼白比例極低的黑眼睛,盯着男人不斷落下的每一滴眼淚,用并不熟練的國語說:羊角坡,倒車。你從倒車鏡裡看到了一個黑影消失在車輪下,你趕了幾天的路,以為那是幻覺,并未下車,直到聽見羊叫的聲音,你才想到自己可能壓了人。

男人安靜聽完,停止哭泣,看起來虛脫無力,但依然揚起了長刀,喀什日報飄落下來。我一看情況不對,也揚起了烏蘇酒瓶子,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盡量穩準狠,直接将酒瓶砸碎在男人的後腦勺上,男人應聲倒地。

比群山更久對于我的突然出現并沒有感到意外,她似乎早就看到了這個結果,視線落在我手中僅剩的半截瓶子上,有些迷戀地看着碎玻璃鋒利的邊緣。她就像是剛跳完了一支舞,拎着裙子跨過被我敲暈的男人,在經過我身旁時,她面無表情地低聲說:有一天,你也會站在他站的地方。

我一懵,問出了曾經問過李白的一個問題:他是誰?是單人旁的他還是女字旁的她?

警笛聲在此時劃破了喀什依然明亮的傍晚,我怕比群山更久再跑,想要拉住她,轉過身,卻發現她已經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像是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

末日降臨前,渡過六條燃燒的河流 | 比群山更久02

婚後的第四年,李白确診了阿爾茨海默症。那一年你三十五歲,李白三十七歲。

你措手不及,難以置信,不斷咨詢醫生,反複問同樣的一個問題:她這麼年輕,怎麼可能?不同醫生的回答都差不多,他們說年輕人得阿爾茨海默症不常見,但不代表不存在。而且李白的母親就有這病,遺傳的幾率很高。

跟你相比,李白對此的反應卻并不激烈。她開始休息,将活動和工作推掉,精心布置你們的家——因為你倆都很忙,常年不着家,你在順義買的那套兩百多平米的平層一直冷冷清清。現在李白有了時間,她開始買古董家具,買一些小擺設,買大束的鮮花和千奇百怪的花瓶,并将自己對于詩意的直覺傾注在原本灰白相間的家中。她說她要對你做一件殘酷的事——即便她将來會忘記一切,但她不允許你忘記她,因為這個家裡到處都會是她的影子。

她還會嘗試寫詩,這也是唯一能讓她的情緒産生波動的事情。她會去露台,把通向室内的那扇門關上。這個時候的她會忘了字怎麼寫,為了不讓思路斷裂,她掏出手機,打開錄音功能,然後大聲念出自己的靈感。你會去偷聽,隔着門點上一根煙。門上有一扇棕紅色和綠色拼接的馬賽克窗,你能看見李白破碎的身影來回踱步,吐出同樣破碎,但是依然美麗的句子。

李白病情的發展比所有人預計的都要快,她本來打算在露台鋪上自己親手挑選的地磚,但隻鋪了一半,她便忘記了這件事。手機語音備忘錄裡原本斷斷續續的詩句,也變成了不知所謂的呓語。到後來,你打開李白的手機錄音,隻能聽到長久的沉默,中段偶爾有車鳴鳥叫,最終以一聲歎息作結。

你轉過頭,看到李白就站在你的身後,她聽完了自己的沉默,淚如雨下,她卻說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會哭。你抱住她,緊緊地摟着,親她的額頭,輕聲說:這也是一首詩。

那是你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你摟着她在客廳的沙發上睡着,看那扇通往露台的馬賽克窗戶由明變暗,再被晨光映亮,李白睜開眼,看見你之後顯出了片刻的迷茫,你在她的雙眼裡看到了一個小女孩的不知所措,她有些疑惑地問你:爸爸,媽媽在哪?

雖然李白在問出那個問題之後很快就恢複了正常,但你依然慌亂地躲進了廁所,嚎啕大哭起來。你覺得生活正在崩塌,把水龍頭擰到最大,妄圖用水聲掩蓋自己的哭聲,但并未奏效,當你打開廁所門的時候,你看到客廳空空蕩蕩,你以為李白在露台上,去找,卻隻看到鋪了一半的地磚。你慌了,趕緊把臉擦幹淨,奔出門去找。

那天傍晚,通過全家人的努力,你終于在機場找到了李白。她還穿着家裡的衣服,凍得有些流鼻涕。她沒帶手機和錢包,卻執意要去新疆,并與安保人員起了争執。你拉過瑟瑟發抖的李白,把你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對她說:先回家,我再跟你去新疆。李白用力把頭抵在你的下巴上,你看到棕紅色的長發向下流淌,她說:那不是我家,我的家裡不應該有一個大哭的人。

後來你咨詢過李白的醫生,醫生不建議在這個階段帶她出遠門。你同意了,卻錯過了帶她出遊的最後機會。正因如此,在後來如夢魇般的五年裡,你總是做同一個夢,你夢見你帶李白去了新疆,你倆站在烏魯木齊的一座立交橋上,看着仿佛海市蜃樓般的天山山脈在城市的邊緣升起。你被這景色驚得丢了呼吸,并攥緊李白的手,轉過頭讓她看,卻發現李白不在那裡,你攥着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手,她自我介紹,說她叫比群山更久。

這樣的夜晚會以你的驚醒作為結束,你睜開雙眼,才能把呼吸撿回來,緊接着撿回來的是你的意識和認知。你會看到身邊依然睡着的李白,看到卧室落地窗外北京五環上的車燈。你意識到這裡不是新疆,并看到連綿不絕的痛苦正在包圍李白,但好在她意識不到,是以那些痛苦轉頭向你看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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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張瀚夫 編輯 | 賽梨

原文連結:《末日降臨前,渡過六條燃燒的河流 | 比群山更久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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