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中國工廠遠征墨西哥,在搶劫、偷盜、内鬥中尋找希望

中國工廠遠征墨西哥,在搶劫、偷盜、内鬥中尋找希望

作者 | 周倩

編輯 | 袁斯來 楊軒

如果你在2023年前往墨西哥,能順利通過海關入境,已是一件幸事。

Randol說不清自己算運氣好還是糟。他平安到達了目的地——墨西哥新萊昂州首府蒙特雷,然而行李幾乎全丢了,隻剩下身上的衣服,和僅裝有一台筆記本電腦的空癟背包。

墨西哥簽證一向難辦,Randol不得不曲線入境。2023年春節前夕,他拿到為期20天的挪威申根簽,當即啟程,在挪威停留四五天後,經德國轉機飛往墨西哥城。

為了盡可能順利入境,Randol提前做了準備。他找好相關中介公司,向某個号稱來自“海關的人”支付過4000美元。對方特意囑咐他:你就說是來旅遊的。

在墨城入境視窗,Randol照着“海關的人”的訓示回答,沒想到海關人員直接反駁他:你别撒謊了,一看就是偷渡美國的。

随即他被帶去“小黑屋”。房間裡已經被塞進三、四十個人,顯得有些擁擠。他看到不少東亞面孔,有人告訴他,最近“走線”(非法越境)越來越多,說過來旅遊的人,很多會被扣下。Randol就此想好了接下來的應對政策:實話實說。

4小時後,他見到了進一步前來問詢的海關官員,告訴對方,自己是蘇州瑞可達集團公司的墨西哥區域總經理,是來落地分公司和投資建廠的。海關看過邀請函,以及其他一系列個人資訊材料,打了幾個電話核實情況後,Randol在淩晨一兩點總算被放行。

清晨6點,他登上去往蒙特雷的飛機,孑然一身抵達目的地。

沒有時間留給他尋找自己的行李,剛一安頓,他就和幾周後到達的另外三位工程師着手組建團隊。從租地建廠到正式投産,他們僅用了半年左右時間。對比其他過來一年之餘還沒折騰完流程的公司,他們算是中國制造企業來到墨西哥後,較為靈活的選手。

中國工廠遠征墨西哥,在搶劫、偷盜、内鬥中尋找希望

蘇州瑞可達墨西哥工廠,采訪供圖

事實上,除了建廠速度的比拼,中國工廠早已在蒙特雷展開一場搶人和搶地皮的戰争。“早就沒地了”是衆多中國工廠對蒙特雷的第一印象。Randol私下聽到流傳的資料是,近幾年,蒙特雷已經湧入260多家大型中資企業的分廠。幾乎所有公司都在找廠房、外配套供應商、招員工。Randol多次提到:“2023年我在蒙特雷認識的上市企業老闆比過去20年還要多。”

工業園區成為墨西哥首當其沖緊俏的資源。很多人都知道當地一個園區翻身的故事。園區位置偏遠,距蒙特雷市區20公裡以上。幾年前建園之初,隻有零星幾家企業入駐,園區基本靠投資續命,舉步維艱。疫情以後,工業園逐漸熱起來,入駐園區還有驗資标準,如今一地難求,不少大型上市公司的分部相繼進駐建廠。

更近的一次轉折發生在2023年3月,特斯拉計劃加碼墨西哥。馬斯克宣布将投資50億美元在墨西哥蒙特雷建廠,面積将是特斯拉上海工廠的20倍,規劃産能達百萬輛。

不少汽車産業鍊上的公司跟随特斯拉而來,Randol所在的集團便是其中一員。今年5月下旬,特斯拉供應商甯波旭升集團的項目也在墨西哥科阿韋拉州啟動。一位接近該項目的人士告訴硬氪,順利的話,工廠2024年下半年第一期開始投産,2025年正式量産。硬氪也曾報道,有供應鍊公司直接帶着産線勞工,奔赴墨西哥建廠。

變化早在2021年就發生。新冠疫情、全球海運大塞車,企業對供應鍊安全的訴求,大過了對成本的考量,就近建廠成為一種新趨勢。加上墨西哥合規生産制造的産品出口到美國、加拿大,可以享受極低的關稅,甚至免稅待遇,包括家電、紡織品、玩具等。這些行業的玩家們為了能以更低成本進入富裕廣袤的北美市場,也紛紛奔赴墨西哥。

美獅物流創始人Chris對墨西哥近幾年的熱度也深有感觸。2021年,集團開始物色墨西哥當地的物流倉庫,當時倉庫空置率基本在10%左右,美獅物流很快就找到倉庫安穩下來。到2023年這一資料已經掉到1%-1.5%,揮舞鈔票也難搶到合意的倉庫。

倉庫租金也在最近一年上漲了近50%,美獅物流在2021年租賃的第一個倉庫價格每平方米數美元,2022年第二個倉庫的租金每平方米比第一個上漲3美元左右,目前價格還在持續攀升。

這些不過是墨西哥成為全球資本熱土的注腳。據墨西哥經濟部報告統計,2023年上半年墨西哥共計吸引外資290.41億美元,其中78%都是新增投入。2023年前11個月,跨國企業共釋出了363項墨西哥投資公告,在墨西哥的投資總額達1060億美元,預計這些資金将在未來兩三年内流入墨西哥。

中國工廠遠征墨西哥,在搶劫、偷盜、内鬥中尋找希望

墨西哥的外國直接投資飙升,資料來源:墨西哥經濟部

或主動、或被動,大洋彼岸的中國工廠也席卷至這場洪流當中。這群遠征者不那麼習慣地應對着在墨西哥光怪陸離的生活,很多對立面錯綜複雜交織在一起,繁榮與貧窮、娛樂與乏味、危險與悠閑。

在适應之外,中國制造業的從業者們心懷野望,也常常不得不迎面荊棘,這絕非是輕松的抉擇,隻是在當下,他們需要新的可能性。

眺望北美

墨西哥擁有背靠北美和輻射拉美的雙重優勢。當然,激起中國制造工廠熱情的主要還是北美市場。

無論是消費力還是産業生态,美國都無可替代。“國内内卷愈來愈嚴重,利潤越來越薄,踏出國門賺錢,才有可能将業務底盤拓大”、“大家沖出去,發現全世界最大的市場還是美國,要想拿下美國市場,隻有墨西哥是不錯的選擇”、“基本上都是沖着美國去的,過來就是為了對準美國市場。”多位人士告訴硬氪。這也是2023年絕大多數中國制造業企業進入墨西哥的真實狀态。

墨西哥北部與美國陸地接壤,兩國邊境線長達3169公裡,是世界上最長的陸地邊界之一。

上世紀90年代起,美國跨國企業實行的是“離岸外包”政策,将部分生産和業務外包給海外其他開發中國家,一方面便于服務當地市場,另一方面也能更好利用整合當地的生産成本優勢。但近年來,在地緣、經濟等因素的影響下,“離岸外包”開始轉變為推行“近岸外包”。

“近岸外包”的關鍵詞是“近”,是指将業務外包給地理位置、時區、語言文化相近的鄰國或鄰近地區的企業。這也意味着運輸成本的大幅下降。從墨西哥運輸貨物到紐約大約需要一到兩周,到洛杉矶僅需4天左右,“但海上物流從深圳港口出發,到墨西哥要25天左右,上海可能會稍快些。”際連集團創始人兼董事長萬君對硬氪介紹道。時間成本得以節約的同時,也能減輕外部因素引起的運費上漲。

對于墨西哥,除了地理位置上和美國的緊緊相依,最關鍵的還是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和“美加墨協定”,前後長達30年的政策紅利。1999年到2021年,墨西哥汽車工業吸引的所有外資中,超過一半來自美國。

最為直覺的一個例子是邊境城市的興旺。

蒂華納毗鄰加利福尼亞州聖疊戈市,距美國隻有19公裡。因為距離太近,有個說法是,從美國南部吹來的風甚至能吹彎蒂華納人院裡的晾衣繩。

中國工廠遠征墨西哥,在搶劫、偷盜、内鬥中尋找希望

Google Maps截圖,硬氪自制

蒂華納依靠邊境區位優勢崛起,借助美國輻射和政策優惠順勢加入國際分工,過去幾十年随着多家跨國集團在此建廠,蒂華納成為北美地區的一個主要制造中心。很多人稱它為“美國人的工廠”,更有不客氣的評價是——“美國的經濟殖民地”。

這座邊境城市充斥着槍支、走私、毒品交易和黑幫犯罪,也因有世界上最繁忙的邊境口岸之一而聞名。每天約有1.2萬輛客車、6000輛卡車以及6.3萬人次往返于聖疊戈和蒂華納間。工廠雇員們開車穿越國境線通勤,無需護照,來去自由。

為了更好承接北美給予的政策優惠,這裡一種常見的避稅模式是,外企直接将原料和裝置運往蒂華納,在墨西哥的IMMEX(“制造加工和出口服務業”)計劃架構下,這些零部件、集裝箱進入墨西哥後,可以在相當長的時間中免交增值稅,臨時進口的商品在制造和出口的過程中,甚至無需繳納關稅,原料在一定期限内在當地組裝成産品運往美國。根據當時北美自由貿易協定,成品将以墨西哥出口的名義免稅。這也是所謂的“保稅工廠”。

在美國銷售的電子産品,很多就出自蒂華納裝配線。富士康的一個生産基地就位于蒂華納。三星、索尼在美國銷售的平面電視,多數在蒂華納制造。中國海信在墨西哥的第一家工廠也在蒂華納,占地面積19萬平方米。

“現在美國人已經離不開墨西哥的工廠了。”墨西哥家電行業從業者Luis告訴硬氪。北美華富山工業園董事長胡海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提到:墨西哥生産的家電,80%-85%出口美國市場。

即便蒂華納位于沙漠地區,城市破舊暗淡,治安極差。但它在去墨西哥建廠的中國人口中,熱度已經比肩首都墨西哥城。這裡的人如今也常會說一句話:實在沒地方了。一位當地的國人獵頭坦言,蒂華納的土地已經到被吃幹榨淨的程度。一家工廠不得不将自家的倉庫加高到兩層,卡車在門口排着長隊等待入庫。

邊境城市水溫上升背後,政策的轉變是最直接催化劑。2020年,墨西哥、加拿大、美國簽訂的新貿易架構協定《美加墨三國協定》(USMCA)正式生效。

前所未有的變化是,協定更新了原産地的要求,汽車或汽車零部件的75%必須在北美原産,在墨西哥生産的汽車75%的零部件必須産自墨西哥。這意味着車企在中國生産零部件、運到墨西哥組裝的模式将難以為繼。

随着特斯拉宣布墨西哥建廠,身處特斯拉供應鍊的瑞可達集團很清楚,如果不追去墨西哥,未來在美國的工廠業務必然就要交手給其他特斯拉的供應商,這也意味着集團将會失去一大部分主要收入。“其他的同行聽從了特斯拉、聽從了蘋果,到海外建廠,那他們的機會就超過了我們,我們就會越來越萎縮。”Randol說。

沒人願意将機會拱手他人。

Randol在過去十幾年裡去過20多個國家,曾任某頭部手機品牌北非地區的供應鍊部長,也曾負責巴西、墨西哥供應中心建設。2022年進入瑞可達集團剛滿半年,董事長直接找到他,希望他利用從前的經驗接下集團到海外建廠第一站:墨西哥的項目。

“很多人覺得越南也挺卷的,沒有什麼成本效益,那就選擇去墨西哥呗。墨西哥畢竟離客戶更近,算最靠近北美的地方。而且特斯拉建廠大家都知道,既然客戶要緊的話,你不去嗎?” 萬君也表示。

《美加墨協定》明文規定的是汽車供應鍊,但其他制造業分類不會忽略背後的深長意味。他們需要為保住北美市場做好萬全準備。中國家居企業敏華控股在墨西哥的工廠項目,兩期規劃總投資3億美元,決定買地隻用了幾周時間。“我們的主要市場是美國,我們不想失去那個市場。” 敏華墨西哥子公司的首席執行官陳朋裕接受媒體采訪時說。

當世界進入新時期後,墨西哥這個銜接北美的制造業國家,也有了全然不同的地位。中國工廠們也在暗流湧動中面臨新的選擇。Fear of missing out的心态彌漫其中,無論是大企業還是小作坊,都渴望趕上到新一波潮水的浪頭。

墨西哥的底子

年輕充足的勞動力一直是穩固墨西哥發展的隐形根基。墨西哥是拉美人口過億,且人口結構較為年輕的國家,人口的中位數年齡約為26歲,25歲以下的人口占比達到了42.1%,富裕的年輕人是這個國家廣為布道的優勢。

如果隻看人工價格,墨西哥和東南亞對比并沒有什麼優勢。墨西哥政府統計和勞工部門資料顯示,根據不同的制造業部門和技能水準,制造業勞工的月工資通常在400—1000美元之間。在中國和越南,這一資料分别是620—930美元和250—500美元。

“員工薪資待遇看上去和中國勞工差不多,但疊加對應的社保、獎金等福利和保障金,綜合成本大概是中國的1.5-2倍左右。”Randol估算。

和美國、加拿大的人力成本比較,墨西哥的勞動力還是充裕且便宜。2020年6月,據墨西哥國家統計局并美國勞動統計局統計,墨制造業勞工每小時平均工資收入為2.4美元,美國則為22.7美元,是墨的9.4倍。

在勞動力之外,相比其他拉美地區的國家,墨西哥的基礎設施、工業條件、物質生活也優越很多。

最典型的是墨西哥的汽車制造業。由于長期以來一直和美國市場綁定,墨西哥也被稱為“美國汽車産業後花園”。它是全球第七大輕型汽車生産國,第五大汽車及零部件出口國,根據墨西哥汽車工業協會資料,全球每生産100輛汽車,就有3.9輛在墨西哥裝配。

上世紀90年代,中國還未加入WTO,墨西哥已經有很多汽車品牌的工廠。除了美國本土的通用、福特,還有日韓大型車企,從美墨邊境一直延伸到墨西哥中部。至今,Randol居住的小區還有很多南韓人,附近開了多家南韓餐廳。

早些年間進入的日企、韓企的工廠,經過多年發展早就在墨西哥牢牢紮根,墨西哥也借此在多年和北美市場互動的基礎上建立起了自己的産業基礎、工業園,還培養出一批職業經理人階層。整個墨西哥汽車産業鍊條上的就業人口高達百萬人。

涉及到當地汽車産業鍊的前途,墨西哥政府的反應相當迅速。2021年前,蒙特雷所在的新萊昂州沒有電動車相關公司,但2022年,該州就有了6家特斯拉供應商,而且數量還在增加。一車車零部件源源不斷從供應商倉庫出貨,通過新萊昂州專門為特斯拉修建的過境通道送往德州奧斯汀。在免稅政策覆寫下,這些零件成本遠低于美國本土生産,而且一日可達。

除了汽車産業,墨西哥早年間因為免稅政策,吸納了各行各業的組裝廠。早期墨西哥制造業是韓企、日企的地盤,後來逐漸有了中國公司的身影。2014年TCL以1522萬美元,收購松下旗下三洋電機位于墨西哥的液晶電視工廠,1年後,海信用幾乎雙倍的價格買下夏普墨西哥工廠。

如今,起碼在家電領域,墨西哥家電加工能力已經和國内的工廠齊平。Luis舉例,一台電視機的零部件在惠州、東莞能組裝成什麼樣子,在蒂華納就能組裝成什麼樣子。甚至墨西哥本土已經能采購到各種零部件,除了簡單的發泡膠、紙箱,還包括電子元器件。“至少從家電這種技術含量并不是特别高的産品來說,它的供應鍊很成熟。不存在說什麼國内能造,墨西哥造不了的。”

和很多人認知不同,墨西哥人雖然不愛加班,但職業能力不算差。2023年3月,墨西哥下大雨,一個家電公司的倉庫轟然倒塌,2萬多台貨被壓在廢墟裡,員工們束手無策。但墨西哥本地員工當天就找到新的倉庫,接着隻用了3天時間,就将殘存的商品全部挖了出來。“如果一個企業是靠當地人發展起來,業績不會太差。”Luis說。

而且,抛開鋼筋和塔吊,進入日常,相比于貧瘠的中美洲,墨西哥都市和城鎮能夠提供的生活條件堪稱優渥。

中國管理者和從業人員多住在離廠房30-40分鐘車程的鎮上,公司統一負責交通。聯排别墅(當地人稱為house)院子裡有遊泳池、草坪,種着需要精心打理灌溉的高大綠葉樹,這在幹旱的蒙特雷是奢侈的裝飾品。

這種居住條件很常見。很多公司都會為員工租下鎮上最好的小區,配車給員工上下班,或者讓員工打Uber報帳。這些聯排别墅管理嚴格,安全到有人甚至懶得鎖門。人事經理會自豪地告訴老闆:“you see, it's very safe and we don't need tolock the door.”(你看,這裡很安全,我們都不用鎖門。)

隻是,走出豪華小區,對一衆剛剛啟程,想要搶灘墨西哥并迅速站穩腳跟的中國工廠人來說,這裡仍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

荊棘地裡的冒險家

雖然墨西哥自身的制造業底子和積累深厚,但對于前來投資建廠的中國人來說,在很多看得到和看不到的環節中依舊有數不清的難題。

最基本的,在墨西哥建廠成本并不低。

際連集團成立于2014年,為中國企業出海建廠提供一站式落地方案。萬君告訴硬氪,疫情後受匯率等因素影響,整個墨西哥物價上漲明顯,工廠建材價格很多是國内的8-10倍,甚至20倍以上。

鋼材算是漲幅不大的物料,在國内的價格包含加工費在内是每噸7000元左右,但運至墨西哥,加上關稅後,每噸鋼材的價格漲到1.8萬左右。建廠的第一步就面臨來自材料端的挑戰。

有時候花錢也無法立馬買到所需物件。如果前期未經過充分的調研,材料、裝置還是要從國内定制,加上運送,前後耗時基本在兩個月左右,這就要求企業在确定建廠後做足前期咨詢和時間規劃。

“一般來說,買地建廠至少需要2年時間,土建工程一項就要6-8個月。選擇租廠房的企業,後續整體裝修所需時長也在5-8個月,裝修完成後還要經過一系列調試。”萬君告訴硬氪。

工廠如期建起後,瑣碎的經營中,更讓人頭疼的是偷盜、搶劫、綁架等犯罪活動。對中國企業來說,最容易出現問題的是兩個環節:物流和倉儲。

大貨車司機是衆人皆知的高危職業。Luis也提到,當地的貨車司機在運輸途中遇害的情況很常見。從港口到工廠,或者從工廠到城區的路程中,劫匪會精準地埋伏在路邊,一槍爆頭,開走卡車,屍體随意丢在路邊。更詭異的是,劫匪似乎很确定,卡車裡裝的是什麼,又會在幾時幾分路過哪裡。

即便沒有碰到匪徒,墨西哥公路情況也比較複雜,卡車一路上可能會遇到車身故障、路況擁堵、交通事故等,3、4天的路程有時至少要行駛一周。到倉庫後分貨也讓人焦頭爛額,墨西哥大型連鎖管道的倉庫都分布在不同角落,一百多家店可能對應兩百個倉庫,送貨本身又需要耗費大量時間。

在倉儲環節,在墨西哥有些經驗的人都知道,不能去租獨門獨戶的廠房,因為隔三差五就會被搶劫,甚至是被持槍搶劫。

即便不是被暴力入侵,在墨西哥做生意,也要随時做好倉庫被偷的準備。丢失物品已經成為一項隐形财務成本。聘請安保團隊是一項必要的開支。哪怕雇傭了保安,由于監守自盜頻發,偷盜仍然無法根除。

2023年5月,Randol的廠房還在最後收尾,隻在外圍加了一圈鋼絲網充當圍牆。上一批保安撤走後,他們招了新一批保安,分早晚班輪值。有天早上,Randol他們一到廠房,保安不見了,同樣消失的還有廠房裡配電櫃中的空氣開關。

他們調查後才發現,當天淩晨2點,保安互相串通,在鋼絲牆外挖了一個地洞,進入廠房并偷走了所有的空氣開關。這些空氣開關在國内單價為5、600元,但在墨西哥,因為市場壟斷、品牌溢價、材料昂貴等原因,能賣到2萬元,屬于貴重品。

這次意料之外的損失後,Randol他們專門招人拆了鋼絲網,建起2.5米的高牆,牆上還加裝1.2米的高壓電網,廠房成了森嚴的堡壘。回想這件事,他隻是平靜地說:“這邊的中資企業經常被搶,被偷,這已經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更多時候,遭竊的工廠就沒Randol他們這麼幸運,能夠挖掘到整個被偷過程的來龍去脈。即便第一時間調取監控,園區的負責人隻會帶着意味深長的笑容告知:監控在那個時間段壞了。

似乎所有的東西都有失竊的可能性。有園區鐵絲網被剪出大洞,廠裡大櫃子被偷盜一空;有工廠稍一疏忽,就被偷了價值10多萬的電纜;工廠為接送勞工剛買了輛大巴,第二天便不翼而飛。這也讓很多廠主甯可每月多花錢租車送勞工上下班,也不敢買專用大巴。

即便沒有明顯的偷盜,公司也要容忍“庫存損失”。每個季度,Luis他們盤點庫存時,都會發現有100多台電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還有一些被判定為“殘次品”,早已私下處理掉。

員工來來去去,根本沒辦法調查誰做了這些事。“因為太多了,你隻能忍受它變成一個财務問題。”

他們想出了一些解決辦法。有一次,公司又丢了批貨。因為正好在追趕銷售業績期間,Luis他們的第一反應是“認栽”。幾個月後,市場上忽然出現一批以極低價格售賣的電視。他們查出就是失蹤的那批貨。

在會議上他給上司提了這件事。對方倒是很平淡:你去找研發人員。Luis這才知道,公司專門想出個對策,根據單号鎖定電視後,再遠端植入軟體。隻要使用者一開機,電視螢幕就會出現一段西班牙語,大意是:這台電視被偷竊了,請立刻報警。如此周折,多少能挽回些損失。

也有更妥當的辦法降低風險。對于在墨西哥的中國企業來說,每個環節的保險購置是必要的。從海關提貨開始一直到商品銷售至終端,買齊保險後,偷盜産生的财務成本将由保險賠付補齊,企業一般根據公司資産确定保費,每年金額在幾千到幾萬比索(即數百到數千元人民币)不等。不算昂貴,但要注意及時購買更新。

在工廠端,勞工的管理也令人頭疼。并且墨西哥勞工有自己的做事風格,明文規定的管理規章不一定能起到相應的作用。

工廠按慣例每周會給勞工結清工資,這也就變相導緻工廠人員流動性極大。Randol舉例,不少公司的員工周五還在正常工作,但下周一,很多人未必能按時來上班。他了解到某一手機供應鍊工廠每天都要派車去大街上拉人招工,四處張貼招工廣告。

甚至一個勞工就能讓工廠倒閉。在墨西哥創業的Iván結識的工廠主,其中不乏一些慘敗的案例。有工廠因為工會的原因一直無法開工。有小公司因為某個員工的合同條款問題,被迫迎面對方找流氓律師來打官司,糾纏時間可能長達3年,一旦對方勝訴,公司需要賠付過去三年的工資加訴訟案件中需要賠付的其他損失。“他們不知道這坑有多大,有時候大到你進去了就爬不起來了。”Iván說道。

更耗費心力的是和當地的職業高管斡旋。過去十幾年裡,有過美國工作經驗的經理人階層有着較強的專業性,中國管理人時刻面臨被架空的風險。

最理想的情況是能找到在墨工作多年、又有經驗的華人接手,但這類人才數量稀少。一般來說,建好工廠後,公司隻能找位當地人疏通銷售管道。當銷售業績有起色後,如果中國人想接手管道,将會發現自己甚至無法見到管道人。

Randol也曾和在自己墨西哥招到的經理人鬥智鬥勇。對方試圖跳過公司的組織架構,組建自己團隊,還想拉攏Randol,但被他一口回絕。之後Randol還層層調查,阻止對方憑借自身資源,試圖通過公司貨物運輸私下賺取傭金。最終,本土經理離職,Randol穩固了自己的管理。

可以說,進入墨西哥建廠的企業時時有可能面臨泥沼,這是中國工廠出海的常态。正處于野蠻生長期的墨西哥,四處充斥着不确定性和灰色地帶。但抛開墨西哥,大家沒有更優的選擇。普通人也在各種驚險的際遇裡,被迫鍛煉成大膽的冒險家。

在墨西哥待了10多年,Iván早就養成個習慣:出門後總會時不時左右張望一下。很多中國人都會有類似的舉動。畢竟,在墨西哥生活一段時間後,危險總會不期而至,擦身而過。

幾年前的一個夜晚,lván在路邊等待同僚一起去吃晚飯。突然沖他駛來一輛機車,兩個小青年從車上下來後,開始搶奪他的手機。幾番拉扯,對方未能如願,lván看到其中一人拔槍,并朝他的方向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後,兩人揚長而去。一瞬間,lván全身感官麻木,不知道自己疼痛與否、流血與否。反應過來後,他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才發現自己沒有中彈。

事後,lván立馬買了一張機票回國,他不明白自己漂洋過海克服重重困難前來工作奮鬥,為什麼要把生死交在這樣一個地方。

但他隻在家冷靜了一個月,又坐上傳回墨西哥的飛機。權衡之後,lván還是放不下墨西哥的工作和生活資源,當缺乏外部強有力的保障時,自己就要成為銅牆鐵壁。現在,那個夜晚的沖擊已經淡去,lván在向别人介紹起墨西哥時會說:“這是一個很寶藏的國家。”

墨西哥擁有沖突的魅力。它絕非樂土,但不缺少機遇。這種當今罕有的東西,也是中國工廠最執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