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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收留——吳三桂

作者:袁來如此010

張宏傑

無處收留——吳三桂

把吳三桂從繁體字的雜亂掩埋下發掘出來,并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當我的目光一層層刷去吳三桂軀體上的泥塵之後,當他的靈魂像兵馬俑一樣艱難地從黃土中展現輪廓的時候,我的心便和他的靈魂一起痛苦地痙攣了。

這些考古家手中的珍物啊,當他們走過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們有着和我們異樣,然而又能共通的悲歡。

那歡樂,是千錘百煉後的抵達和黑夜掩蓋下的放松,是曲曲折折的釋放和矯揉造作的皈依。而那痛苦,卻是巨大張力下的血淋淋的撕裂與麻木,是濃黑的夜的淚水。這種淚水,可以毒殺任何一種生物,隻要它是上帝所創造。無論如何,陳迹已經腐敗,又通過樹的汲取,進入我們的軀體。無論如何,這一派風景已經在曆史上寫下,能否觀賞要看我們的悟性。

明崇祯十五年(1642),吳三桂三十一歲。

這是一生中最挺拔亮麗的年華。就在這一年,他第一次面對了從未經曆的精神重壓。

這一年三月,明朝和滿洲之間的最後一次關鍵性戰役——松錦之戰塵埃落定。明朝遼東經略洪承疇的十三萬大軍土崩瓦解,錦州陷落,洪承疇被俘。大明王朝苦心經營十餘年的甯錦防線終于被撕破。甯遠,成了大明朝在山海關外的最後一座堡壘。

繼洪承疇之後,三十一歲的吳三桂統率遼東兵馬,成了甯遠城的最高軍事長官,成了明帝國風頭最勁的将領,也第一次成了明清兩朝大角鬥中的焦點人物。崇祯皇帝和皇太極的目光分别從北京和盛京而來,聚焦在他身上。來自東西兩邊的政治、軍事乃至社會關系的壓力和吸力,揉撕着他。西面,是前途黯淡的祖國和家園。那裡正處在分崩離析前夜的緊張慌亂之中,幸虧山海關那高大厚實的城牆,把饑民的呻吟和叛軍的呐喊聲嚴嚴地擋住,讓他享受片刻清靜。而東面,三百五十年前,坦蕩而蠻荒的遼東平原上,尖聲嚎叫着的滿洲人潮水般一波比一波洶湧地撲來,沖刷得甯遠城搖搖欲墜。

越來越多的人投向滿洲,像洪水浸泡下不斷崩塌的堤石。其中包括吳三桂的三位舅舅,赫赫有名的祖氏三大将,這座甯遠城原本是他們把守。祖氏三兄弟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祖逖,那個志在恢複中原的東晉英雄。他們在遼東建立了自己的功業,并且相繼栽培和提拔了吳三桂的父親吳襄以及吳三桂本人。不過,現在,他們不再提及自己那位著名的祖先,他們寫來親筆信,替滿洲人勸降。這些信件娓娓說明,饑荒和寇賊的侵蝕下,大明朝千瘡百孔,氣數已盡,識時務者為俊傑。随信而來的,還有皇太極的敕書,那上面寫明,滿洲人許諾給吳三桂的官職遠比崇祯皇帝給的高。

可是,官職再高,畢竟是滿洲人的。“投降”這個詞,即使是在吳三桂腦海裡轉一下,也火辣辣的,燙得他的神經不舒服。他吳三桂,怎麼能和叛變投降聯系在一起呢?

自視頗高的他無法接納這個肮髒的字眼。天朝和異族,從來是兩個互相消解的世界。從敵人那裡得到的越多,标志着喪失得越多。滿洲人給他的地位再顯赫,也無法抵償投降使他付出的人格代價和名譽損失。如果那樣,他将日夜承受輿論造成的心靈重壓。

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漫漶而無序的世界截然不同,穿過三百五十年來的時空,在關東這片土地上(那時候,這片土地上到處覆寫着不修邊幅的森林和無邊無際的野草。人類隻是在這野蠻豪放的土地的胸膛上,侵蝕出幾小塊難看的疤痕,作為城市和屯田。整個情景就像皮膚病初起時的症狀),放眼四望,所見到的世界卻是清晰、堅固、完整的。那是約三百五十年前的先人們心中的世界。這個世界來有源,去有迹,結構嚴謹,雄偉壯麗,一目了然。這個世界由儒家的倫理綱常所支撐,幾千年來不斷有智者為其修補加強,使其成為一處絕好的精神家園。每個人一出生就已被規定了生存的理由和目的,每個靈魂都可以在這個宏大堅固的庇護下安全而慵懶地憩息。這些靈魂都安土重遷,不到萬不得已,刀劍相逼,不會另尋他路。

在這個世界裡,生命并不屬于自己。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

生命是祖先的恩賜,它附屬于父母和家族。

是以,一個人生存的目的,乃是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光大家族的基業,延續家族的血統,使之不緻斷絕。這種責任重于個人的生命利益。

這種思維大而廣之,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大家族,所有的社會關系都是血緣關系的擴充。

皇帝就是全社會的家長,他因上天的授權而享有至高無上的宗主權,普天之下的一切都被标上皇家的産權,陽光雨露都是皇家的恩典:恩命、恩旨、恩诏、恩賜、恩賞、恩赦、恩準、恩科、恩除、恩俸。是以,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社會成員的一切行為,必須基于兩條基本準則,那就是對皇帝的“忠”和對家長的“孝”。這是協調一切社會關系的法寶,如果所有社會成員都能把這兩種品質充分發揚光大,一切社會問題都将迎刃而解。治理天下的要訣即是充分培養鼓勵人們的忠孝品質。一個朝代如果覆亡,那麼,作為本朝恩典的主要享受者的社會上層成員(包括官員和士人)就有義務為他的恩主盡忠殉國(這是光榮的選擇),至少也應歸隐山林,不再為新王朝服務(這是最起碼的要求)。

在某種意義上,“忠”和“孝”已經脫離道德規範的範疇,而上升到價值本體的層面。叛徒、投降者、貳臣,他們背叛的不僅是自己的主子,而且是整個世界。他們注定要被世界所抛棄。

翻檢圖書館裡整架整架發黃的史書之時,我驚異于曆朝曆代忠臣烈士的數量,他們總是于王朝闆蕩之際集中出現,史書作者總是不得不為他們那些近乎雷同的事迹留出大量篇幅。他們的多數是在并無切身危險的情況下安然自裁,有的還同時殺死自己的妻子兒女,甚至于貼身仆人,常常是阖門自焚。他們用這種殘酷的自殺方式,為自己的精神生存赢得空間,并是以獲得精神上的自足感。這是他們完成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使命的最完美選擇。

吳三桂似乎比别人更有理由效忠于大明朝。

在大明朝,吳三桂是朝野聞名的孝子良臣。他甚至可稱得上是這個世界的道德楷模。這起因于一件意外事件。

那是天啟末年的事。那一年吳三桂剛剛十六歲,還是個半大孩子,正在舅舅祖大壽的指導下學習武藝,父親吳襄是祖大壽手下的一個總兵官。那一日,吳襄帶領五百名士兵出錦州城巡邏,在遼西荒涼的白山黑水間,例行每天的公事。不過,這一次事出偶然,在城外幾十裡處,吳襄和皇太極率領的四萬滿洲兵遭遇。皇太極為什麼帶領如此龐大的軍隊出現在這裡,史書未有明确記載,不過吳襄的境遇卻可想而知。吳襄急忙撤退,但在錦州城幾裡之外,還是被如狼似虎的滿洲兵團團包圍。吳襄帶領這五百人左沖右突,無濟于事,全軍覆沒看來是唯一可能的結果。

祖大壽聞訊,帶着外甥吳三桂登上城樓觀戰。兩人都心急如焚,吳三桂一遍遍催促舅舅發兵救援。可是錦州城裡隻有三千守兵,堅守尚且不足,何談出城救援。無奈之下,祖大壽隻好硬起心腸,拒絕吳三桂的請求。

我們無法确知十六歲的少年吳三桂的心理感受,無法确知他的舉動是出于父子情深(吳三桂和父親的感情真的很好,這在那時是并不多見的情形),還是少年人的熱血沖動。總之,在祖大壽未加注意的情況下,少年吳三桂帶領二十幾名家丁馳出城門,殺入了四萬滿洲兵的重圍之中。皇太極此時想誘明軍出戰,但是這二十多人的隊伍卻大出他的意料,這個精明雄武的滿洲首領不知道明軍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少年吳三桂此時把生死置之度外,憑着一股血氣,帶領着二十多名家丁,居然如入無人之境,殺到父親身邊,把吳襄從目瞪口呆的滿洲兵中帶了出來。皇太極懷疑明軍有詐,下令兵丁不要追殺,聽任吳三桂父子逸去。

這個傳奇性的遭遇,給吳三桂帶來的是一生受用不盡的聲譽資本。在文恬武嬉的大明王朝,這個十幾歲的孩子的孝勇之舉立刻遍聞天下。連皇太極也對這個後生贊不絕口,稱他為“好漢子”,并不無遺憾地說:“吾家若得此人,何憂天下?”

在以德治天下的社會,對人的道德自覺非常重視。父子人倫,是最基本的社會關系,從一個人對父母的态度,可以推斷他對别人對帝國的态度。“求忠臣于孝子之門”,成了當然的邏輯。當吳三桂帶着一身血水汗水殺回錦州城之後,祖大壽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兒不憂不富貴,吾即題請封拜。

之後,吳三桂高中武舉。再之後,仕途一路坦蕩,年僅二十八歲時,就做到了鎮守一方的甯遠總兵,成為青年将領中的翹楚。在仕途的攀升過程中,他比誰都更深切地感受到道德資源對一個人社會成就的巨大推動作用。吳三桂十分珍重自己忠臣孝子的社會形象,他習慣于圍繞這個形象設計自己的行動。在父母面前恭謹體貼,在朋友圈裡輕财好士,在百萬軍中英勇無雙,吳三桂知道社會對他的角色期待,也盡心盡力地完善自己的社會角色。年僅三十一歲,吳三桂即已被破格提拔為遼東提督,總領關外軍事,社會對他的回饋不可謂不厚。大明朝對他确實高恩厚德。

确切地分析吳三桂選擇中的道義原則和現實利益的比重,也許是不可能的。不過,最後的結果是明确的,他拒絕了舅舅的建議。此舉很快就為朝廷所知,并進一步豐厚了他的道德資本。不過,從以後的叙述中我們會得知,吳三桂的這一選擇并不輕松。

大明朝就像一輛沿着下坡奔向懸崖的馬車,所有的勢能都指向一個萬劫不複的終點。這些勢能是此前的幾個世紀積累起來的。它的最後一任馭手——崇祯皇帝竭盡心力的努力看起來更像一個蒼白的手勢,于事無補。相反,也許正是由于他的垂死掙紮,反而加速了這一程序。

大明朝的問題不在于遍地的水災、旱災、蝗災,不在于四處蜂起的盜賊,也不在于幾位奸臣或昏君。這些隻是表象。在這一切的背後,支撐社會正常運轉的精神支柱已經腐爛了。

曆史上沒有哪個朝代像明朝那樣重視名教綱常。半文盲皇帝朱元璋,本質上是一個精明的、講究實用的農民。他在馬背上奪取了天下,又以他那典型的農民式靈感發明了八股文,發明了《大诰》,發明了《皇明祖訓》。他的努力指向一個方向:把天下人的頭腦裝進儒教綱常的保險箱,讓社會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條之下永遠平穩運轉。

儒教的價值,在明朝被張揚到了極緻。孔子在明朝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每個讀書人都必須死記硬背四書五經,每個鄉村在朔望之日都必須集會聽老人們宣講聖道。這個朝代的讀書人比曆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更善于引經據典,這個朝代樹起的貞節牌坊比任何一個朝代都要多。每個年代,總有一批批大臣因為谏舉皇帝不符祖訓的行為,和皇帝據理力争較勁到底,被廷杖被流放被殺頭,光榮地登上忠臣榜。

可是也從來沒有哪個朝代像明朝後期那樣,整個社會的道德水準空前低落,人們的精神生命空前萎縮,社會陷入嚴重的道德危機之中。

名教綱常的道德限制作用,因為朱氏家族的透支使用而遭到嚴重損害。事實上,儒教的倫理規範有着天生的缺陷。它基于人性本善的虛妄假設,要求每個人都應該壓抑心中活潑的自然欲望,通過極大的自我克制,服從于僵硬的道德教條。它沒有為人的自然本性中軟弱的醜惡的一面留下彈性空間,不承認人的平庸和趨利避害的本能,缺乏對人的基本物質需要的尊重與關懷。它隻有最高标準而沒有最低标準。它也許能激起社會動蕩時期的某種道德狂熱,卻不适宜作為普遍意義上的人性調節器。

在明朝以前,儒教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軟限制發揮作用,而在明朝,這種軟限制越來越硬化,這就使這一倫理标準陷入了困境。由于操作上的難度,它實際上成了一種僞标準。人們有充分的智慧,來解決道德高壓和自然欲望間的沖突。他們一方面通過僞飾行為來裝點門面,另一方面背地裡則是心照不宣地沉淪在道德禁區裡,享受矯枉過正的物質欲念的滿足。道德價值的過分張揚,最終結果卻是整個價值體系被削弱扭曲和人欲中卑劣醜惡一面大放縱大宣洩。

随便舉幾個例,便可以把上述論證落到實處。嘉隆以來,整個明朝陷入奢靡淫縱之中,上至公卿士人下至平民百姓,每個階層都沉陷于自然人性的放縱之中。在民間,金粉氣息充斥于大街小巷,狎妓征歌之風遍及每個角落,街道上公然出售淫具春畫,色情文學成為民間文學的主流。在社會上層,這種風氣更為熾盛。憲宗成化年間,内閣首輔萬安因進獻房中術而得到寵信,朝中執掌風憲谏诤的大臣,居然也争獻媚藥秘方。

有人說,明中後期是中國人文主義思潮的興起階段。這是一種善意的誤解。明朝社會的晚期,人性的限制實際上固然已經廢弛,但人們并沒有公然宣稱人的覺醒。人們生活在犯罪感中,雖然狂縱不羁,但是正統的社會價值依然是心中的認同。這隻能導緻人們精神的委頓,導緻人們強烈的務實傾向,回避任何實質上的崇高。

最有說服力的材料,恐怕還是末代皇帝崇祯在诏書中親說的:

張官設吏,原為治國安民。今出仕專為身謀,居官如同貿易。催錢糧先比火耗(征收錢糧先要克扣),完正額又欲羨餘(帝國規定之外又要私自征收)。甚至已經蠲免,亦悖旨私征;才議繕修,辄乘機自潤(一有建設工程,就乘機中飽私囊)。或召買不給價值,或驿路詭名轎擡。或差派則賣富殊貧,或理谳(判案)則以直為枉。阿堵違心(不給賄賂),則敲撲任意;囊橐既足,則奸慝可容。撫按之薦劾失真,要津之毀譽倒置。又如勳戚不知餍足,縱貪橫于京畿;鄉宦滅棄防維,肆侵淩于闾裡。納無賴為爪牙,受奸民之投獻。不肖官吏,畏勢而曲承。積惡衙蠹,生端而勾引。嗟此小民,誰能安枕!(?清?計六奇撰《明季北略》卷十三)

不得不佩服這位末代皇帝的清醒、洞察力和勇氣,還有不錯的文筆。可惜僅僅描述症狀無濟于事,沒有哪位名醫能挽回大明朝的抽心一爛。

在三綱五常的覆寫之下,整個社會成了一盤散沙。由于沒有一個切實可行的人格标準,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會關系表象之下是人們之間的深刻不信任。人們因為對自己不抱信心,是以對他人也失去了信心。皇帝信不過大臣,上司信不過下屬,朝中大臣信不過外面征伐的武将。一遇大事,廷議經常是經月不決,大家都怕承擔責任,都說些模棱兩可的話來敷衍。

即使是忠心自矢的人,也總籠罩在人們的懷疑目光之中。

整個明王朝後期最傑出的軍事領袖袁崇煥,因為滿洲人一個并不高明的反間計,被崇祯皇帝活活剮死。繼袁崇煥之後,又一個最有才幹的将領洪承疇,也是因猜忌懷疑被推進了身敗名裂的厄運之中。

洪承疇,字亨九,福建南安人,明萬曆四十四年(1616)進士,按正規途徑升入社會上層。

不過和一般讀書人不同,教條化的儒教灌輸模式并沒有毀壞他的思維能力。他通達權變,冷靜務實,辦事能力極強。

無處收留——吳三桂

崇祯初年,陝西農民軍震動天下,官軍望風而逃,洪承疇受命前往鎮壓,六破李自成軍,俘獲起義軍首領高迎祥,給農民軍以毀滅性打擊。

陝西戰事初平,關東形勢吃緊,崇祯皇帝又征洪承疇總督遼東軍事。洪承疇總結前幾任遼東軍事長官屢戰屢敗的教訓,制定了穩紮穩打的戰略,針對滿洲人羽翼已成、實力頗豐的現實,決定采取屯田久駐、步步為營的政策,逐漸把滿洲人趕回老家。

應該說,這是當時情勢下唯一現實的政策,也是明朝在明清角逐中最大的一個勝機。

可惜洪承疇這個戰略構想遭到朝廷的激烈反對,性格急躁的崇祯和那些精通小楷和八股的官員們一緻主張速戰速決,他們認為天朝大國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的異族,實在是一件奇恥大辱。

指責洪承疇怯懦畏縮、糜饷老師的奏章一件接一件地遞到皇帝面前,皇帝則派出一個又一個太監到前線監軍,谕旨裡流露出愈來愈明顯的懷疑和殺機。

被逼無奈的洪承疇倉促出戰,結果是全軍覆沒。洪承疇不是敗給了滿洲人,他敗給的,是自己的同胞。

吳三桂是洪承疇遼東遭遇全過程的見證人之一,他親眼目擊了洪承疇在内外夾擊下走向覆滅,這令他膽寒不已。和每個處于曆史大情節之中的人們一樣,他并不能清晰洞見情節的轉折點,但是他每時每刻都能感到充斥帝國的死亡氣息。這個帝國就像一艘龐大而破爛的大船,在風雨飄搖之中,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他吳三桂,風華正茂才華橫溢的吳三桂,為什麼非要用自己的新鮮亮麗的生命去做這艘破船的殉葬?

即使隔了三百年的曆史煙塵,吳三桂的生命光芒依然能穿透文字的覆寫,明亮我們的視野。

這是一個充滿激情、欲望、才華、能量的生命,上天賦予這個生命那麼多優越之處,似乎并不是為了讓它滿載着遺憾消殒。

吳三桂堪稱美男子。祖籍江蘇高郵,彌漫着水氣的杏花春雨的江南,吳三桂本人卻是在風霜凜冽的遼東長大。江南的水氣和塞外的長風同時融進了他的氣質。吳三桂的外表兼具北雄南秀。在白皙的面龐上,兩道爽朗的眉毛和一條挺拔的鼻梁,十足地挑起了男子漢的英風飒氣。更引人注目的是,眉宇間那股端凝沉穩之氣,竟如深潭靜水,潋滟襲人。

三百年前的文字是這樣記載的:

三桂巨耳隆準,無須,瞻視顧盼,尊嚴若神。

延陵将軍美風姿,善騎射,軀幹不甚偉碩而勇力絕人。沉鸷多謀,頗以風流自賞。

年少成名的吳三桂曾在北京短暫逗留。在上流社會的圈子裡,有着傳奇經曆而又風姿俊逸的他幾乎引起了轟動。名公巨卿乃至文人雅士們都以結識他為榮。他兼粗豪與文雅的氣質,使名動京師的大詩人吳梅村十分傾倒,為他留下了“白皙通侯最少年”一句。

從兒童時期起,吳三桂表現出與衆不同的品質。膏粱子弟的他當然同樣貪玩調皮,但是在練武場上,他卻表現出一般兒童所沒有的自律能力和吃苦精神。在長時間單調而艱苦的練習中,吳三桂異常投入,從不偷懶。另一個突出的品質就是争強好勝,從不服輸。根據現有資料判斷,吳三桂的神經類型極好,智商很高,身體協調性和反應能力均為一流,天賦極為突出。祖大壽很早就發現了這個外甥身上的不凡素質,對他極為寵愛,廣延名師,悉心栽培。才十幾歲,他的一身騎射本領就已十分出衆,校場上常常奪魁,在關外軍中已小有名氣。

唯一遺憾的是吳三桂對讀書不太感興趣。一心望子成龍的吳襄在培養兒子上不惜工本,曾叫吳三桂投在董其昌門下讀書,無奈吳三桂實在不是此道中人,吳襄也隻好由他去了。好在當時對武将的文化素質要求并不高,武功騎射是衡量武将才幹的主要标準。

但是,出衆的武功和傳奇般的孝勇之名,并不足以解釋吳三桂令人目眩的升遷步伐。

吳三桂真正過人之處,在于他的處世能力。

他屬于多血質類型,社會協調性極強,善于感覺别人的情緒反應。不論什麼場合,他都能鎮定自若,在戰場上,吳三桂表現出的勇氣和沉着使他能赢得所有軍人的尊重;而在社交場合,吳三桂的沉穩風度使他能永遠成為人群中心。

吳三桂城府極深,精明機敏,和同齡人相比,他顯得成熟許多。年紀輕輕的他在關外上層人物的圈裡就有着“輕财好士”的美譽。

雖然年紀輕輕,又是名門之後,可吳三桂身上見不到一點纨绔之氣,和任何人交往都是一派和顔悅色,彬彬有禮,從無疾言厲色。尤其是對那些地位較低的人,他同樣和藹可親,一臉坦誠,讓人大有受寵若驚之感。

吳三桂熱衷于廣泛交友,人有所長,他總是千方百計要與之結識,别人遇到困難,他經常主動慷慨解囊,一擲千金。對于那些身居高位于他的前途大有關礙的人物,吳三桂更是善于攀附,不顯山不露水之中每每赢得他們的好感。

天啟年間,高起潛代皇帝總監遼東兵馬,初出茅廬的吳三桂就認這位位高權重的太監做了義父。大學士方一藻巡撫遼東以後,吳三桂很快和其子方光琛成了結拜兄弟。洪承疇經略遼東之後,他又和洪的親信幕僚謝四新結為至交。是以曆任邊關大吏無不對吳三桂寵眷有加,他不發迹,還有誰能發迹?

在謙恭謹慎八面玲珑的背後,是他那深藏不露的強烈欲望。在内心深處,吳三桂是一個極為自負、極為自傲的人。自身的出衆素質和不斷的成功使他對自己的能力極為自信,吳三桂深知自己是個欲望強烈的人,包括功名欲和享受欲。他絕不會把這一生白白放過,他要居高位,享大名,得到天下最美好的女人。他還要封妻蔭子,光宗耀祖。讀《後漢書·皇後紀》時,吳三桂不覺擲書長歎:“‘仕宦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漢光武帝劉秀語),餘亦遂此願足矣!”而隻要向社會上層攀升,生命價值、個人欲望,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解決。這真是一幅簡潔而絢麗的人生圖景。

武人吳三桂也許不會去更多地思考諸如生命的終極意義之類的問題,也不會體驗到困擾着我們筆端(有時僅僅是筆端)的存在的荒謬之類的後現代痛苦。吳三桂興緻勃勃地沉醉在他的世界中,他的痛苦和歡樂都是古典的、沉重的、全神貫注的,有着埋頭走路不擡頭看天的性質,是以也具有某種樸素動人的意味。他存在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在大明朝這座巨大的山體上盡力攀登,海拔的上升就意味着幸福的臨近。但是,就在吳三桂興緻勃勃地攀到半山腰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腳下所踩的原來是座冰山,正在面臨着不可避免的緩慢消融。即使攀爬到最高處,最後的結局依然是毀滅,而不是達到永恒的幸福之源。

武人吳三桂在甯錦戰役之後,在接連聽到關内官軍連連戰敗的消息之後,突然發現了自己原來是站在冰山上。此刻他體驗到了存在的荒謬。當然,吳三桂不會用這個詞去表述。他隻是覺得,他心中那個完整堅固的世界破裂了,名譽、尊嚴、社會成就和生命欲望,個人價值被割裂成不同的兩半。他必須有所取舍。而任何一種選擇對他都是一種不能負擔的殘酷。

一種無可逃避的殘酷。

和爛熟的大明王朝相比,那時候的滿洲社會還沒有建立起标準化的倫理構架。滿洲人更多的是憑借體内原始的熱情和沖動生活着。他們大緻知道些《三國演義》的故事,知道些忠孝仁義的粗淺概念,可是宋儒的高深理論卻不是他們野性未除的頭腦所能了解的。是以他們的行為方式更自然,更直接,更靈活,是以這個民族顯得朝氣蓬勃,銳氣十足,效率很高。他們的征服需要漢人的引導,是以他們竭盡全力争取那些有才幹的漢人,執著而真誠。

祖氏三雄一直是他們争取的目标,滿洲人因為受到祖氏兄弟的有力打擊而敬重他們。滿洲人聽不懂忠幹天地義動雲天的神話。在部落的争戰中,狡詐、殘忍、背叛都不是罪惡,而是生存的方式。弱的服從強的,失敗者歸順勝利者是理所當然的事,投降并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應該說,他們不能完全了解他們的誘降給這些漢人帶來的心理傷害。

崇祯四年(1631),皇太極在一次戰役中俘獲了祖大壽的兩個兒子和一個侄子,他賜給他們房屋土地,并以此為誘餌招降祖大壽。祖大壽不為所動。

崇祯五年(1632),皇太極圍祖大壽于大淩河城。三個月後,城中糧竭,祖大壽和皇太極訂下城下之盟,率隊出降。皇太極大喜過望,厚賞祖大壽,為了表示對祖大壽的充分信任,命祖大壽為前導,帶兵攻取錦州。不料在錦州城下,祖大壽甩開大隊人馬逃入城中。皇太極的胸襟、氣度和精明借此機會表現出來,他“命達海傳谕慰諸降将(和祖大壽一起投降的其他将領),大壽諸子孫賜宅以居,厚撫之”。

七年之後,皇太極又一次俘獲祖大壽。這一次,祖大壽自度不免一死,皇太極卻依然不屈不撓地争取他。出于對明朝的失望,對子孫前途的考慮,還有對這位滿洲首領人格力量的屈從,這一次,祖大壽低頭了。

皇太極明白他的成功不僅僅是招降了祖大壽,更重要的是,他用這一舉動在漢人将領中建立了信任。他知道他的付出将會得到巨大的回報。

曆史證明了這一點。如果沒有後來越來越多的漢人的歸降,滿洲人奪取天下将是一個虛妄的夢幻。

洪承疇剛剛被俘的時候,也曾經一門心思盡節殉國,在滿洲人的監獄裡蓬頭赤腳,日夜大罵,隻求速死。可是皇太極一點也不生氣,供給洪承疇精衣美食,細心照顧,不斷派人去勸降,做耐心細緻的說服。過了一段時間,他親自到監獄中去看望,看到洪衣服單薄,解下自己的貂裘大氅給他披上,并且問道:“先生得無寒乎?”洪承疇瞠視久,歎道:“真命世之主也!”乃叩頭請降。

洪承疇不是腐儒,清和朱明之間的上下優劣,明眼人一目了然。在和滿洲人打交道的過程中,他親身感受到了這個民族大有前途,必将取朱明而代之。而使他最後下了投降決心的,還是這個滿洲統治者不可抵禦的個人魅力。

吳三桂簡直不能相信洪承疇會投降。而相信之後,他卻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輕松。

洪承疇是在朝衮衮諸公中吳三桂真心敬重的人物之一。對于讀書人,吳三桂的心理一直很沖突。一方面,他對這些人嘴裡那些深奧的道理敬畏有加;另一方面,這些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人,辦起事來卻往往讓他詫異不已。這些人辦正事迂腐天真,可是撈起錢來門道比誰都精,鑽營起來臉皮比誰都厚。遇到樹名邀譽的機會争先恐後,到了拿章程做決斷的時候卻言不及義,紛紛推诿。滿朝大員,率多此類,吳三桂以為,帝國就是在這些人手裡敗壞了。

不過,洪承疇和他們不一樣。這位大帥外表也一樣的文弱,可眼神中卻有股通透沉靜之氣,那是胸中有城府有見識有塊壘有操持的沉靜。這位文章學問名滿京師的學士,并不是那種隻能紙上談兵的書呆子,他放下毛筆跨上戰馬,就把大名鼎鼎的李自成打得隻剩下十八騎敗走商洛。吳三桂覺得,書上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讀書人就應該是這樣,内聖外王,下馬能文,上馬能武,這才是受了聖人之教,得了聖人之道。對這樣的人,吳三桂從心底裡佩服,他們才是天地正氣之所鐘,帝國希望之所在,雖然滿朝昏昏,但隻要有幾個這樣的大賢,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大明朝就有希望,老朱家的氣數就不會盡。

松錦陷落之後,人父都做好了悲痛的準備,等待着洪承疇殉國的消息傳來。毫無疑問,又一個崇高的身影将走進祭壇,做孔孟之言的悲壯殉葬,和蘇武、嶽飛、文天祥們一起享受後代的崇敬眼光。也許還會有《正氣歌》之類的作品留下來,成為千古名篇。崇祯皇帝甚至已經在北京為洪承疇立了祠堂,設了祭壇。

可洪承疇居然就投降了。道德文章的這位光輝代表轉眼就成了醜惡的叛徒,一夜之間,就從高聳入雲的道德殿堂墜入精神地獄。這個角色轉換也實在太迅速了,實在叫人難以适應。

還有舅舅祖大壽。吳三桂和他情同父子。這個曾經威名凜凜後來又身敗名裂的将軍,其實就是一個既慈祥又威嚴的老頭。這個老頭曾為大明江山出過死力,也曾大義凜然在生死之際多次拒絕滿洲人的利誘。隻是最後一次,身家性命和兒孫前途使他作了另一種選擇。

這一次選擇就扼殺了自己的精神生命,以往所有的功績、忠貞,全都被泯滅。大忠大奸,大善大惡,竟然是一念之間判然分野。做人難啊!

一個人的生命價值和尊嚴,竟然不是自我所能左右,而是常常受到你所連屬的社會粗暴而蠻橫的威脅。一個人,常常會突然陷入外部情勢所造成的精神陷阱之中。比如,所依附的王朝滅亡了,無辜的生命會面臨盡忠還是求生的考驗;比如,一個婦女的丈夫死了,她面對的是苦苦守節還是忍辱再嫁的兩難選擇;再比如,一個奉公守法的人,會在突然之間因為自己的親戚犯罪而被株連入獄,雖然自己和這個親戚可能根本不通音信。

在苛刻的道德倫理标準之下,一個人很容易被推入冰炭相激的兩極選擇之中,承受自然人性和社會倫理兩方面同樣強烈的撕扯,而沒有第三條路可走。王朝闆蕩,你不想做忠臣就隻能選擇做貳臣,不成君子隻能成為小人,不成為天使就隻能狠狠心做魔鬼,不進入聖祠就隻能跪在曆史的恥辱柱前。這裡,隻有道德教條的嚴酷壓力,沒有為現實人性的軟弱和不完美預留一點彈性空間。

在這種情況下,死亡甚至是最簡單最輕松的選擇。而活下來,卻需要勇氣。你必須承受社會輿論和内心負罪感的雙重挑戰,這往往是一般人難以承受的,如果一個人的生命力不是足夠強健,肯定要在這種重壓之下委頓,再也難以發出熱量。

《清史稿·祖大壽傳》共四千餘字,其中關于祖大壽降清之後六年之内的事迹記載僅寥寥三十二字:

明年,世祖定鼎京師,大壽從入關。子澤溥在明官左都督,至是亦降。十三年(1640),大壽卒。

這枯燥平淡的幾十字,從一個側面明确傳遞出祖大壽生命中最後六年生活的壓抑、灰暗:那是一種苟活。

明初有這樣一個故事:

元朝末年的禮部尚書危素,在元朝覆亡之後曾投井自殺卻被救出。

雖然他是個漢人,可是從一而終的原則卻高于民族分野。

朱元璋聽說此事,認為其人忠義可用,把他招來安排在自己身邊做侍從文官。

朱元璋此時也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舉動使自己也使危素陷入了一個沖突的境地。他因為欣賞危素的忠義而把他救了上來,卻使危素陷入了不忠的窘境。他出于利用危素的品質而信任他,卻使自己成了鼓勵貳臣的人主。

在危素盡心盡力地為他服務了一段時間之後,朱元璋突然省悟到了這一點,當然,他是不會錯的,那麼隻能是危素錯了。

于是這個危素在他眼裡,怎麼看怎麼不順眼起來。有一天朱元璋在便殿屏風後閑坐,危素從門口進來,足聲橐橐。

朱元璋問:“來人是誰?”

危素答道:“老臣危素。”

朱元璋對危素泰然自若的語氣十分反感,冷冷地說:“老臣危素,我還以為是文天祥呢!”

不久,朱元璋舉行朝會,廷臣牽來元宮廷馴養的一頭大象來表演節目。不料,這頭大象可能是到了新環境不太适應,死活不肯表演,讓滿朝文武大為尴尬。朱元璋一怒之下,命人把這頭大象殺了。可是事後一想,卻認為大象是忠于故主,應該褒揚,遂指令予以厚葬。然後,他又讓人做了塊牌子,上面寫上“危不如象”四個字,挂在危素身上,來奚落這個不幸的老頭。不久,朱元璋找了個借口,把危素流放到了邊遠地方,讓他在屈辱中郁郁而死。

我們不知道武人吳三桂是否知道這個故事,但是,對于投降之後的精神代價,他必然比我們認識得深刻痛切。

吳三桂覺得自己生不逢時。

曆史上那座有名的甯遠城,現在叫作興城。

當年祖大壽親自督建的古城牆依然雄踞,牆頂那些青灰色的古意斑駁的城磚,曾經印上過祖大壽和吳三桂的足迹。

遊蕩在古城之中,城中心的那兩座巨大的石頭牌坊吸引着所有來到這裡的人的目光。這兩座建築依然以三百多年前剛剛矗立起時的那種目空一切的神氣,雄赳赳地俯視着過往人群,不過現在這種神氣卻顯得有點自作多情。因為三三兩兩的遊人們隻是擡頭看看牌坊上面那些依然精美的浮雕,然後摸摸下面那兩個石獅子的頭,沒有幾個人去認牌坊的主人費盡心思刻在上面的那幾個繁體字。那幾個字刻得極高,要認清楚,必須費老大的勁擡頭才成。

前面的那座牌坊上的幾個字是“忠貞膽智”,後面更為高大的那座上的四個大字是“登壇駿烈”。這些字的意思是表彰當初守衛這座城池的将軍,表彰他們的忠貞和英勇。它們要表彰的人就是祖大壽和祖大樂。這兩座牌坊是祖氏兄弟在皇帝的準許下自己修建的。後來,這兩位熱衷于自我表彰的将軍同時背叛了他們的皇帝。

看着這兩座石牌坊,最先想到的是它們為什麼要建得這麼高大,以至于經過其下的人會體驗到一種壓迫感。而且,下面還要放兩頭猙獰的獅子來保衛?

這裡面展現了一種與世俗拉開距離的努力,一種俯視一切淩駕一切的意味。而這種俯視一切淩駕一切的東西是什麼呢?是這個社會的道德觀念的核心。

基本價值觀念是一個社會作為凝聚人心整合全社會意識形态的精神支柱,是每個社會成員的精神出發點和歸宿。是以,每個社會總是竭力高揚這種價值觀,鞏固這種關系社會向心力的精神制高點。

在祖大壽投降之後,這兩座牌坊已成了兩座具象的諷刺。作為繼任者的吳三桂,幾乎每天都要經過這兩座建築。不過,他卻從來沒有提議拆掉它們。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實。當甯遠繼任守将吳三桂三百多年前再次穿過這兩座建築之下時,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呢?

崇祯十七年(1644),大明王朝終于要咽下最後一口氣了。

這年正月,李自成在西安開朝改元,旋即渡河東征,一路勢如破竹。

這時,明朝的精兵良将已經喪失殆盡,吳三桂手下的三萬關甯鐵騎成了最後一張王牌。

正月十九,崇祯帝在德政殿召集大臣,正式商讨調吳三桂入關事宜。

這其實是飲鸩止渴的一步棋,吳三桂入關,就意味着撤去了滿洲人面前最後一道屏障:大明朝用吳三桂擋住了前胸,同時也把後背裸露給了敵人。面對這個難以決斷的問題,大明朝的官僚系統最後一次典型地表現了它的低效性。先是在皇帝焦急的注視下,滿朝的文武大員面面相觑,因為怕承擔責任,誰都不敢發言。後來,還是内閣首輔、大學士陳寅打破沉默,老相畢竟閱曆深厚老謀深算,他首先慷慨激昂地打出“一寸山河一寸金”的旗号,堅決反對棄地,同時又認為調兵勢在必行。老相慷慨激昂了半天,卻等于什麼也沒說,可是滿朝文武卻大受啟發,紛紛按這個調子發言,結果調兵之議一議再議,遷延了一月有餘仍然沒個結果。

李自成卻不必等待廷議的結果。這一個月之中,他的大軍已逼近畿輔。北京的陷落看來隻是時間問題了,隻有到這個時候,朝廷才下了最後決心。三月初,崇祯帝诏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命其入關勤王。

面對平西伯這個尊貴的頭銜,吳三桂感覺不到一絲興奮。在等待朝廷決議的這一個月時間裡,他的心情應該比北京城内那些官員更為焦慮。如假設在這一個月内吳三桂曾經多次失眠,也許不會離曆史真實太遠。因為他的性格裡缺乏逆來順受的因素,是以面對絕境,他的心理掙紮應該比常人激烈得多。有足夠證據表明,在朝廷作出決定之前,吳三桂已經作出了某種決定。現在,皇帝的诏命已下,大明朝的最後一個柱石之臣立即行動,檢閱步騎,帶兵上路。

從甯遠到山海關,距離是兩百四十多裡,在當時,按正常行軍速度,兩天内可以到達。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樣短短一段路,吳三桂的大軍竟然走了八天。是由于隊伍過于龐大以至影響了速度,還是出現了什麼特殊情況呢?這成了明清易代史上的一個謎團。

俯視一下當時的情勢,這個謎其實并不難解。此時,大明朝的腹地已成魚爛之勢,大半領土已在起義軍的控制之下。李自成的軍隊連戰連捷,士氣正旺。吳三桂的關甯鐵騎能擋得住李自成的步伐嗎?根本不可能。吳三桂也許能在北京城下阻擋李自成幾天,卻沒有能力挽狂瀾于既倒。作為受恩深重的軍官,他應該與大明朝共存亡相始終。問題是,現在隻有終,沒有始;隻有亡,不能存。如果天下勢仍有可為,他有可能做個中興名将,拯大明于危難,扶大廈于将傾,不論有多少艱難險阻,吳三桂也不會卻步。可如果隻是單純地送死,他實在沒有必要那麼興沖沖地自投羅網。

當然,吳三桂不能按兵不動。如果他按兵不動,就會成為帝國和民族的罪人,就等于宣告自己是叛臣逆子。他可不想給天下人這樣的口實。

是以,吳三桂選擇了這樣一個最佳方案:拖延。他擺出一副對朝廷盡職盡責的姿态,在行進的路上等待着大明朝的滅亡。等到明朝的滅亡已經成了既成事實,他的效忠對象已經不存在之後,他就有了道義上的行動自由。下一步的取舍,就輕松多了。

真實的吳三桂在求生本能的指引下,在道德的荊棘陣中尋到了一條縫隙,作了一次詭秘的出逃。

天地巨變,終于徹底壓碎了吳三桂身上的道德外殼,他選擇了求生而不是殉道。經過多少不眠之夜,吳三桂才終于把自己從忠君報國的道德外殼下剝離出來,不過這種剝離是血淋淋的。畢竟,自命不凡的吳三桂有過真實的道德理想。他對自己的生命構想絕不僅僅是一個衣食俸祿層面的碌碌之輩。現在,他的人格理想已被擊碎,可以肯定,自诩為血性漢子的吳三桂從此不得不面對世人的指指點點,他不知道自己最終将以什麼樣的形象進入曆史。

吳三桂隻能仰天長歎。

現在,他的前途中剩下的,隻有家族的平安,個人的功利地位,還有,陳圓圓。

一想到陳圓圓,他覺得這一切損失畢竟還得到了補償。這個女人啊!

隻是在認識陳圓圓之後,他才明白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道理:原來一個真正的男人,是為了一個女人而存在的。

在擁有陳圓圓以前,他雖然有着風流将軍的美名,但是他從來沒有把女人真正當回事,女人在他眼裡不過是供他消遣的玩物,不過是比其他東西更好玩罷了。可是自從結識陳圓圓之後,世界在他眼中和以前不一樣了,這個女人本身就是一個神奇、瑰麗、美妙而莫測的世界。他發現自己也變了,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汲汲名利的吳三桂了,他變得浪漫而多情,變得單純而透明,和這個女人相比,許多以前顯得那麼重要的東西現在卻無足輕重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可以改變世界。

現在,對他來說,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比做其他任何一個角色都重要,甚至比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大英雄更重要。

現在,陳圓圓和他的家族,和大明皇帝一起,都留在京城裡。他沒法救出皇帝,但是,以他的三萬鐵騎,跟李自成去換取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陳圓圓還是沒什麼問題。

吳三桂的算盤打得很準,就在他在勤王的路上緩緩行進之時,三月十九,農民軍攻陷了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上,用一根白绫,給大明王朝三百年的統治作了一個結束。

得到這個消息時,吳三桂剛剛走到河北豐潤,距京城尚有數百裡之遙。他忙撤兵返辔,率領大軍奔回山海關。

這座依山傍海的雄關,将是他用來換取後半生前程的砝碼。明朝的滅亡,使得這座關城已經姓吳了,他不知道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不過,他知道,這座關城不論是對李自成還是對皇太極都是沉甸甸的。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李自成會為這座關城開出一個大價錢。李自成會找上門來的。

崇祯十七年(1644)四月,明朝覆亡後的第十天頭上,李自成的信使到了。帶來了封吳三桂為侯的檄書,帶來了四萬兩犒師銀子,同時,還帶來了老父吳襄的一封信。

一切都按照吳三桂的設想到來了,尤其是老父的這封信。皇帝已經死了,可是父母仍然在,這就是吳三桂在這個世界上堂而皇之地活下去的理由。忠臣是做不成了,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效忠的對象,可孝子這冠冕堂皇的社會角色還可以繼續扮演下去,他的行為照樣可以獲得社會倫理觀念的認可。父親的信,說得多麼有理:

……今爾徒飾軍容,遜懦觀望,使李兵長驅深入,既無批亢搗虛之謀,複無形格勢禁之力。事機已失,天命難回;吾君已矣,爾父須臾!嗚呼!識時勢者,可以知變計矣。……我為爾計,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位,而猶全孝子之名。萬一徒恃驕憤,全無節制,主客之勢既殊,衆寡之形不敵,頓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受戮,身名既喪,臣子俱失,不亦大可痛哉!

是啊,大勢已失,天命難回,帝國已亡,家族仍在。父母家小還有那日夜思念的陳圓圓都在李自成的手裡,為了父母的生命,犧牲自己的名譽情有可原順理成章。在大明他是平西伯,到了大順他就是歸命侯。寇賊殺了皇帝,寇賊就成了皇帝。從行腳僧起家的朱元璋可以做明太祖,那麼,同樣用血汗掙得天下的李自成為什麼不能順天應命撫馭萬民呢?

現在,吳三桂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抛棄一直虛掩在身上的“忠臣”的外殼,不過裡面還有一張“孝子”的面具,可以用來抵禦社會正統價值評判系統的正面殺傷。在命運的逼迫下,吳三桂的生命欲望就像一隻見不得光的軟體動物,急匆匆地從一隻外殼遷入另一隻外殼。

吳三桂點齊兵馬,把山海關交給大順農民軍,踏上了第二次西進的征途。

命運,卻同他開了一次讓他無比尴尬的玩笑。

走在西進之路上,吳三桂雖然心中還有點緊張,但是心境和第一次入關畢竟大大不同了。他不斷幻想着,到京城之後會遇到的盛大歡迎場面,不免有幾分激動。李自成也許會親自迎接,所有新朝權貴都會出席接風宴會。封侯建府,鐘鳴鼎食,他在大順王朝可能前程更為遠大……畢竟,他送給李自成的這份禮物不輕啊!

可是,四月初五,當吳三桂來到永平以西的沙河驿時,突然遇到了從京城裡逃出來的家人。這個家人因多日逃亡形同乞丐,一見到吳三桂就痛哭失聲。

原來,大順軍入城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贓助饷,剝奪高官顯宦們的家财來解決财政困難。吳襄雖有招子降順之功,也不能例外。昔日巨富的吳府,現在已被搜刮得空空蕩蕩。

吳三桂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半天沉吟不語。他沒想到李自成竟然送給他這樣一份見面禮,看來他的如意算盤打得也不是太準。可是,自己已經走到這裡,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也許他到了北京這些可以擺平。突然,他想起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陳妾現在怎麼樣?”

家人告訴他,陳圓圓現在已是李自成駕下“權将軍”劉宗敏的人了。

轟的一聲,那些美好的幻想在吳三桂眼前徹底崩塌了。吳三桂像被人當衆打了一頓耳光,原本白皙英俊的面龐一瞬間漲得血紅血紅。他覺得自己的頭好像漲大了。三十三歲血氣方剛的吳三桂,簡直不能相信這樣的奇恥大辱會劈頭蓋臉落到自己身上。好一群流賊,他把山海關拱手而獻,他們卻奪走了他最心愛的女人!什麼封侯之賞,什麼犒師銀,都是敷衍,他們分明把他吳三桂當成了玩物!有生以來,沒有人這麼侮辱過他!吳三桂一把拔出腰間的佩劍,刀光一閃,面前的桌案已經被劈成兩半。

“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見人!”

吳三桂出屋上馬,調轉馬頭。三萬大軍像一頭發怒的雄獅直撲山海關。守城的農民軍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已被襲殺殆盡,而聞訊應援的白廣恩部,剛剛接近關城,也遭到痛擊,竟然全軍覆沒。在戰場上,很少有人能成為他的對手,尤其是在他狂怒之際!

一場激戰之後的山海關出奇地寂靜,吳三桂一個人坐在大廳之上,沒有任何人敢進來。他既不是忠臣,也已不是孝子,命運撕掉了他所有的面具,現在,吳三桂隻是一個因為女人而狂怒的男人。在狂怒過去之後,他發現自己真的無家可歸了。

吳三桂多血質的性格特點,此刻又一次激烈地表現出來。性格即命運,而此時,性格即曆史。就在他沖冠一怒的那個瞬間,墨一樣濃的憤怒淹沒了他的理智,當他靜下來之後,吳三桂發現自己已被判定為一出悲劇的主角:他不但失去了國家,也失去了家族,同時,還有最心愛的女人。在這個條理分明的世界上,他喪失了經度和緯度,找不到自己的坐标。

沖冠一怒使吳三桂永遠地背負了曆史的重債,他是以而成了所謂“民族的罪人”。

不過,吳三桂在這憤怒的一刻袒露出的人性底色是曆史上一抹斑斓的色彩,否則這部曆史就過于灰暗乏味了。

這個由赤裸裸的憤怒驅動着的人,一瞬間掙破了文化在他身上形成的層層僞飾,顯露出未被閹割的真性真情。

否則,我們可以設想,一個不是曆史罪人的吳三桂是什麼樣的呢?

無處收留——吳三桂

隻有兩種可能。

一、他驅兵西進,與李自成激戰于北京城下,以卵擊石,壯烈殉國。一出情節單調重複的英雄劇背後是無意義的生命損失,對于曆史程序不能有絲毫影響。

二、吳三桂忍辱負重,為了民族大義,唾面自幹,在那些羞辱捉弄了他的農民軍将領前強顔歡笑,虛與委蛇,以此換取他們的殘羹剩飯。很明顯,吳三桂在大順政權之下,非如此不能生存。

這樣的話,吳三桂确實兼顧了民族大義和身家性命,可是這樣的人格形象是不是更為卑瑣?

憤怒很快就過去了。冷靜下來的吳三桂又恢複了理智,而他的理智是出衆的。他迅速判明了自己的處境,他不甘于處于被打擊被剝奪的地位。他要對命運反戈一擊,永不服輸的他在絕望中竭力奮争,試圖沖出命運為他設計的險惡陷阱。

一○

順治元年(1644)四月十五,清攝政王多爾衮接到了這樣一封書信:

……流寇逆天犯阙……先帝不幸,九廟灰燼……三桂受國厚恩,憫斯民之罹難,拒守之邊門,欲興師問罪,以慰人心。奈京東地上,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大陸與北朝通好,二百餘年,今無故而遭國難,北朝應恻然念之。而亂臣賊子,亦非北朝所宜容也。夫除暴剪惡,大順也;拯危扶颠,大義也;出民水火,大仁也;興滅繼絕,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況流寇所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一至,皆為王有,此又大利也。王以蓋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會,誠難再得之時也。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直入中脅西脅,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于宮廷,示大義于中國,則我朝之報北朝者,豈唯财帛?将裂土以酬,不敢食言!

這些充斥着“大仁”、“大義”字眼的文字——“亡國孤臣”吳三桂的這番“忠義之言”,是在吳三桂被李自成圍困在山海關後寫出的。走投無路之時,他顧不得什麼華夷之分、敵我之辨,向昔日不共戴天的死對頭發出了乞求。可是連乞求都是這麼慷慨激昂,大義凜然,滿腔悲憤,真好像文天祥再世,申包胥重生。可是,就連不識幾個漢字的多爾衮也一目了然,這不過是一封投降信而已。他何嘗不知道,這個“亡國孤臣”在幾天前還仆仆奔走在投奔“流寇”的路上,興緻勃勃地想和流寇們分一杯羹!這些漢人真是會說話呀!

吳三桂重又撿起了通行的社會倫理符号。他并不指望誰真的從詞語層面了解他的話,這隻是一種資訊的标準化包裝而已,華夷通用。形式永遠是重要的,有時甚至是第一位的,雖然實際上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多爾衮并沒有用心思品味這些華麗的詞,他立刻感到了這封信不同尋常的分量。這真是天賜之機,父兄兩代人征戰多年,始終不能接近的這座雄關,如今唾手可得,逐鹿中原的宏願即将實作,他怎能不大喜過望。多爾衮立刻發兵,向山海關奔去。

這時,山海關已經被李自成的大軍團團圍住了。李自成這次親征,不光帶了六萬大軍,而且還帶來了吳三桂的父親。

他知道吳三桂是有名的“孝子”,他希望吳襄能發揮比六萬大軍更大的作用。到了山海關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吳襄在陣前緻書勸降。

可是這封勸降書對吳三桂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了。吳三桂現在不需要什麼台階來下,李自成那裡已沒有他落腳的地方。李自成收到了這樣一封回信:

父既不能為忠臣,桂亦安能為孝子?桂與父決,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旁以誘三桂,不顧也。

這冠冕堂皇的措辭讓李自成無話可說。他知道,再和這個人費口舌不會有任何意義了。大順軍向這座著名的關城發動了猛烈的攻勢。

當多爾衮的大軍到達城下時,這座關城已是岌岌可危。激戰已進行了一天一夜,大順軍的攻勢越來越猛,有的地方,已攻上了城牆。吳三桂焦急萬分,可是老謀深算的多爾衮卻一點也不着急。他望着吳三桂那神情焦慮的臉,不慌不忙地提出,吳三桂得先剃發改服,他才能出兵。他還記着吳三桂那封慷慨激昂的信中裝出的那副大明忠臣的姿态。

吳三桂确實沒想到這一着。不過,他沒有猶豫片刻。不就是把頂發剃掉,腦後梳一條豬尾巴似的古怪辮子嗎?不就是穿上那身難看的蠻服嗎?他已經抛棄了帝國,抛棄了父母,抛棄了名譽,他還在乎這幾根頭發嗎?!他已經不再在乎什麼了,不堅持什麼了,就是把自己出賣給魔鬼,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事實上,他已經這樣做了。

在一片震天動地的喊殺聲中,吳三桂頭頂上的一縷縷頭發,飄落到地上。

心理學家說,外表的變化對一個人的心理有着重要的影響。滿洲人在征服中國的過程中,所到之處,堅決要求被征服者剃發改服,即使逼得這些人再度反抗也在所不惜。而許多本來已經投降的漢人,僅僅因為保住自己的發式,卻再一次選擇了死亡。因為雙方都明白,這絕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形式上的改變,這實際上是為精神舉行的葬禮。這種改變,意味着徹底放棄了人格獨立,徹底放棄了價值體系,把自己變成異類。

吳三桂的精神世界終于放棄了最後一點依托。不過這樣也好,現在心裡已經了無挂礙,他反倒獲得了解放,從此吳三桂可以任憑自己胸中的貪婪、欲念、仇恨,痛痛快快地肆意流淌!

多爾衮終于同意出兵了,吳三桂現在已經是他的掌中之物。不過,他依然從容不迫。為了儲存八旗兵的實力,他指令吳三桂為先鋒出城去沖擊敵陣。這樣,既可以檢驗吳三桂的誠意,又能目睹大順軍的實力,以便他随後實施有力的突擊。

吳三桂隻能從命了。他現在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條狗,那麼,就像狗那樣地去賣命吧!

吳三桂的人馬出城了。四月二十二,從早上到晚上,他率領大軍沖鋒陷陣,連殺數十陣。清人彭孫贻在《平寇志》中這樣描述道:

三桂悉銳鏖戰,無不以一當百。自成益驅群賊連營進,大呼,伐鼓震百裡。三桂左右奮擊,殺賊數千。賊多數鱗次相搏,前者死,後者複進,賊衆(三桂)兵寡,三面圍之。自成挾太子登廟崗觀戰,關甯兵東西馳突,賊以其旗左萦而右拂之,陣數十交,圍開複合。

戰場上的吳三桂永遠是無與倫比的。隻是現在,他隻能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叛徒而已。

一一

法國傳教士白晉在他所著的《康熙帝傳》中說:“事實上,鞑靼人(滿人)在征服帝國過程中,幾乎沒有付出任何代價,而是漢人互相殘殺,加上漢人中最勇敢的人,反而為了滿洲人去反對他們本民族而戰。”

吳三桂就是這些“最勇敢”的漢人中“最傑出”的一個。事實上,在大清取得江山的過程當中,平西王吳三桂在所有的将軍中出力最多,功勞最大。一旦棄了道義信條,同胞的生命,在他眼裡就成了一具具成全自己功績的道具。出于一種特殊的心理,面對自己的同胞,他比滿洲人下手還黑,手段還殘暴。這裡面也許掩藏着這樣一個心理學的真實,那就是,這類舉動正是為了掩飾吳三桂内心的負罪感、恐懼感和痛苦。

四月二十三,山海關大戰後的第二天,吳襄在永平範家店被斬首。四月二十六,吳家滿門三十餘口在北京二條胡同被殺光。

雖然早已知道這樣的結局,但是當他面對眼前到處僵卧的親人屍體時,吳三桂還是受到了極大的心理刺激。親人的血,湮滅了他最後一絲猶豫和顧慮。他已心硬如鐵,沒有什麼可以再軟化他。從山海關之戰以後,他像發瘋一樣對李自成窮追不舍,終于在望都和真定之間追上了。一場昏天黑地的厮殺之後,李自成扔掉所有辎重婦女,狼狽逃走,陳圓圓終于又回到吳三桂手中。

這是吳三桂用一個家族的性命換來的女人。

擊潰了李自成,他馬不停蹄,他迎擊降清複叛的姜襄,鏖戰榆林叛将劉登樓,敗明宗室朱森釜于階州,敗農民軍将領王永強于同官,平定陝西,攻取四川,收複雲貴……他的馬蹄從關外一直踐踏到雲南,踏遍了大半個中國。沒有他的浴血奮戰,大清絕不可能如此順利地奪取江山。這一系列戰役,許多是硬仗、惡仗、死仗。他曾多次陷入絕境,生死懸于一發,憑着不屈不撓的鬥志和運氣,他才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過。吳三桂一生中最激烈的戰鬥是為滿洲人打的。為大清朝,他真的做到了舍生忘死。這一系列戰役充分反映了吳三桂作為一個軍人的傑出素質。從單純的軍事觀點看,許多戰役也許能成為軍事經典。吳三桂的判斷力、決斷力,意志品質的堅定性、持久性,戰略戰術上的創造性,在此過程中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雖然屢獲大捷,吳三桂并不敢居功自傲,仍然是每戰身先士卒,躬履行間,戰戰把頭别在腰帶上浴血搏殺。吳三桂知道,為大清作戰和為大明作戰不同,作為一名叛臣降将,他在滿洲人面前總有點伸不直腰,擡不起頭。他隻有豁出性命,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忠勇,才能赢得清人的信任,才能在清朝的權貴中站穩腳跟。

順治十七年(1660),在為滿洲人賣了十七年命之後,吳三桂終于獲得了他的報酬,吳三桂被封藩雲南,位享人臣之極。

然而,雖然滿洲人授予他高官顯爵,吳三桂還是時時處處覺察到了他們的防範心理,覺察到了他們目光中隐藏着的一絲輕蔑和不信任。

誰讓他吳三桂是一個降臣呢!面對滿洲人那外松内緊的滿漢分野,對漢人将領處心積慮的提防措施,吳三桂并沒有過多的抱怨和憤懑。他天生是個行動人物而不是觀念人物,他不會讓這些沒有任何積極效果的情緒占據他的理智空間,浪費他的心理能量。現實主義是吳三桂的堅定指南。他考慮的是如何采取下一個行動。

一二

吳三桂是追着永曆的足迹來到雲南的。

明朝雖亡,可是朱氏子孫一直沒有放棄恢複的努力。明朝的殘餘在江南又建立了南明政權,在帝國依然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可惜這個小朝廷還是改不了窩裡鬥的老毛病,成天價忙于争權奪利,結果被清軍追得整日東逃西竄。追得南明的永曆皇帝經常是饑腸辘辘,卧不成眠,偶然讨得一碗餌塊炒青菜,也要稱之為“大救駕”。最後,被追得走投無路,逃入了蠻荒炎熱的緬甸,才算保住了一條命。

看來永曆皇帝隻能在緬甸無聲無息地死去了,滿洲人終于放下了那顆懸着的心。可吳三桂卻有不同的想法。他認為隻有擒殺永曆,才能徹底證明自己的忠心無二。

吳三桂對永曆皇帝個人并無好惡可言。作為昔日的明臣,他對這位故主的後裔也并非沒有恻隐之心和抱愧之意。大明朝沒有任何對不起吳三桂的地方,有的隻是高恩厚德,他前半生的功名地位都是大明所賜,可是他回報的卻是對明朝後裔的無情追殺。不過,既然做了惡人,就做到底吧!現在,他就要借昔日恩人的頭顱一用。

于是,吳三桂上書,要求入緬掃滅南明殘餘。順治皇帝認為沒有必要,南明竄入荒夷,不可能東山再起,就放他一馬吧。可吳三桂卻反複懇求,提出所謂不滅永曆有“三患二難”,最後終于說得順治皇帝動了心。于是,吳三桂又率大軍踏上了為清廷效命的征程。

一個小小的緬甸怎能抵擋得住清朝的大軍,吳三桂的征程勢如破竹,把朱家子孫斬盡殺絕看來就要實作了。就在這時,他意外地收到了用繡着五爪盤龍的明黃緞子包着的一封書信,這是朱元璋的十三代孫永曆皇帝的親筆信。吳三桂不由心中一震。看着這落難王孫的筆迹,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複雜情緒。

這封信文筆極好:

……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緬人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隻益增悲矣!既失世守之山河,苟全微命于蠻夷,亦自幸矣!如将軍不避艱險,請命前來,提數十萬之衆,窮追逆旅之身,何視天下之不廣哉?

豈天覆地載之中,獨不容仆之一人乎?

亦或封王錫爵之後,猶欲殲仆以邀功乎?

但思高皇帝栉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贻留片地,以為将軍建功之所?

将軍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鸱枭》之章,能不恻然于心乎?

将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憐,獨不念先帝乎?

既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

既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父乎?

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軍?

仆又何仇何怨于将軍?

将軍自以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

奕祀而後,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将軍為何如人乎?

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區區之命,懸于将軍之手。如必欲仆首領,則雖粉身碎骨,血濺草萊,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聖朝,仆縱有億萬之衆,亦付與将軍,唯将軍是命。将軍臣事大清,亦可謂不忘故主血食,不負先帝之大德也。唯冀裁之!

這真是一篇極好的文章,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卻又從容不迫,句句藏着機鋒卻又哀切婉轉。這也是一篇正統思想觀念的憤怒、茫然、沉痛的檄文。在吳三桂,在當時任何一個人看來,這封信字字大義凜然,句句鞭辟入裡,每個字都像火焰一樣燒灼着吳三桂的眼睛和心髒。他不能沒有觸動,這封信肯定會翻起他壓制在心底卻總是餘燼未熄的深深的負罪感,觸動他封存已久的良知。“将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父乎?”“但思高皇帝栉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贻留片地,以為将軍建功之所?将軍既取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鸱枭》之章,能不恻然于心乎?”字字句句,提示着吳三桂生存狀況的荒謬無依,提示着吳三桂的精神生命已被普遍價值觀放逐于荒蠻,提示着吳三桂靈魂在曠野中的無遮無蔽。

這位終日逃亡以膽小聞名的永曆皇帝,憑這篇文章應該被列入文字大師之列。不過和他的老祖宗朱元璋比起來,他還是顯得太天真了。文字永遠是最蒼白無力的,它們隻對那些蒼白孱弱的靈魂起點作用。而在赤裸裸的邪惡面前,這種努力顯得幼稚而可笑。這封信隻是讓吳三桂不舒服了那麼一陣而已,對大軍的前進步伐一點也沒影響。

緬人在清軍的壓力之下,不得不獻出永曆。在接到這封信的第二天,吳三桂帶着幾名護衛,緩步走向永曆帝的居所。

在熱帶竹樓的厚厚屋棚之下,永曆帝面南而坐。他頭戴一頂馬鬃瓦楞帽,身穿一件純絹大袖的袍子,腰間束了一根黃絲帶。這個末代皇孫空頂着皇帝之名,終生逃亡,到處漂泊。不過畢竟是天潢貴胄,他儀表偉岸,舉止端莊。他一動不動地坐在竹椅上,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前方。不知為什麼,吳三桂看見這個人,心跳忽然淩亂了,他越走越慢,在永曆帝幾步之外悄悄地停下了。

永曆帝見有人進來,輕聲問道:“何人?”

不知為什麼,吳三桂張張口,沒說出話來。永曆帝又問了一句:“來者何人?”

撲通一聲,吳三桂自己也沒想到,恍惚之中,他已經跪在這個年輕人的面前。

“你就是平西王吳三桂吧?”永曆依然輕輕地問。

吳三桂什麼也沒聽見,他隻是恍惚見到這個酷似崇祯皇帝的年輕人臉上的疑問表情。他分辨不出他在說些什麼,隻是機械地一連聲地應道:“是!”“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聽清了永曆長歎一聲:“說什麼都無益了!隻是朕本是北人,想見到十二陵再死,這,你總能做到吧?”

他又勉強應了一聲。永曆輕輕向他揮揮手,讓他退去,他卻站不起身來,隻好由衛士上來把他攙扶出去。

自這天以後,吳三桂再也沒有見過永曆。四個月之後,他不顧别人的反對,沒有把永曆押赴北京,而是在昆明城外的蓖子坡把他缢殺了。

一三

吳三桂不想再叛變了。他在雲南的日子過得挺不錯,他真的别無所求了。

他喜歡雲南這地方。這裡四季如春,天藍得一塵不染,和内地簡直是兩個世界。

這裡離遼東很遙遠,離北京也很遙遠,遠到似乎他可以将它們忘卻。這兩處埋藏了他那麼多複雜記憶的地方,他真希望能夠不再想起。

“仕宦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吳三桂現在所得到的,已經超過了他最奢侈的想望。現在,他是天下最富有、最有權力的人之一,雲南的幾千裡土地上所有金帛子女都為他所有,在這裡,他可以為所欲為。人生一世,他還能有何求呢?

在昆明,他次第建起了三座宮殿。天下所有的珍玩寶器和人類所能想出的所有享樂花樣,幾乎他都可以擁有和嘗試。昔日的風流将軍,此時更加風流狂放。

三桂在滇中奢侈無度,後宮之選,不下千人。三桂公餘,召幕中名士宴會,酒酣,三桂吹笛,宮人以次唱和。旋呼賞赍,則珠寶金帛堆陳于前,宮人憧憧攘取,三桂顧之以為笑樂。三桂不善書,然每喜臨池。府苑中花木清幽,有所謂列翠軒者,廳事五間。春秋佳日,三桂辄攜筆坐于軒内,作擘窠大字,侍姬諸人環視于側,鬓影钗光,與蒼翠之色互相輝映。廁身其中,殆無異蓬壺阆苑矣。……

玩過奢侈玩高雅,吳三桂已經五十二歲了,卻愈加裘馬清狂。昔日占據了他全部情感世界的陳圓圓現在已不能享專房之寵,青春年少不再,他要抓緊剩下已經不多的時間恣意享受,盡情追歡,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對自己的巨大付出作出補償。不過,吳三桂畢竟是吳三桂。雖然嬉遊無度日日笙歌,可是在世人的眼裡,他卻仍是位賢明仁義的王爺。雖然跺一跺腳雲南都要抖一抖,可是他卻是一副寬厚長者的形象。平時和衷禦下,和藹可親。與人計事,相對如家人父子。人有诘難,益喜與之交往。文武官員每以公事拜谒王府,府中必于規制之外,備飯款待。上至督撫,下至守令甚至小吏,逢年過節都能得到王爺的豐厚饋遺。巡撫袁懋功内召返京,吳三桂以十萬金相贈;繼任巡撫李天浴患病,他竟不居王爺的身份,親至府中視疾,以示眷勵之意。

凡是舊日上司或者朋友有求于他,不管多難,他必定盡心幫助。在遼東時,他曾隸屬于毛文龍部,入清之後,未相往來。然而,當毛氏的老仆從幾千裡外的江浙趕到昆明,向他告訴失勢的毛家被将軍李強強占之時,他親自出面,迫使李強退還了毛宅,還輸金謝罪。甯都曾應遴曾于吳三桂有恩,其子遊滇,吳三桂以十四萬金相贈。

上上下下都知道王爺仁義誠厚,可是也都知道王爺曾經置父母性命于不顧,曾經追殺故主子孫以為功。當然這不關自己的事,吳三桂在朝在野,都混得明白,混得精神,是以到處收獲的都是畢恭畢敬和衷心服從。

可是,富可敵國位極人臣的吳三桂卻經常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勁。他越是拼命作樂,越是覺得空虛無聊。“淺把涓涓酒,深憑送此生。”每當此時,他總是一飲頹唐。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心裡發虛,夜裡,經常在夢中驚醒,一夜無眠。

也許是一家三十多口屍橫遍地的場景總在他眼前浮動,也許是成千上萬的同胞的鮮血讓他難以淡忘,也許是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讓他難于安枕。

還有,那從遙遠的北京射過來的,閃爍莫測的目光。雖然他殚精竭慮地效忠,可是那些滿洲人似乎總是和他若有若無地保持着距離,熱情的外表下總似乎隐藏着深深的寒意……這種閃爍的目光,像是一把沉重而鋒利的劍懸在頭頂一樣,讓他時刻不安。

畢竟,他是個叛臣啊!

平西王爺開始信佛了,像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給雲南遍地的佛寺大量布施。他在府内設了多座禅堂,常常像個孤僧一樣長時間地打坐。他又在鳳鳴山上以前無古人的手筆用純銅鑄了一座佛寺,号稱“金殿”。

平西王爺不光信佛,凡是神仙,他都熱心讨好。他重修了昆明的玉皇閣、老君殿、報國寺、西寺。在報國寺的衆佛之中,他又命人修了一尊奇怪的塑像,這尊塑像面容酷似吳三桂本人,“将巾,松花服色,錦邊,右手撫膝,左執卷,面左顧”。這個奇怪的佛像叫“西來尊者”。

可是,所有這些高大的殿宇,也不能遮蔽他那無家可歸的靈魂,不能阻擋一點災禍。吳三桂的宿命,正向他一步步走來。

一四

滿洲人對吳三桂失去信任,應該是從吳三桂親身入緬擒殺永曆的那一時刻起。

永曆帝那封信裡的話,成了吳三桂命運的預言:“将軍自以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

順治皇帝可以了解吳三桂在命運的壓迫下屈辱地投靠,也可以用混合着欣賞與蔑視的眼光看着他拼盡心力在大江南北為他賣命。但是,當吳三桂為了進一步讨好他而再一次撲向故主時,福臨不寒而栗了。吳三桂做得太過分了,過分得連被效忠的對象都有些難以接受。一條噬咬舊主來取悅新人的狗,能讓人放心嗎?一個沒有任何道德原則的人,可以為功,更可以為禍。

當吳三桂從緬甸回來,馬不停蹄地投入鎮壓雲南當地叛亂之時,順治十八年(1661),康熙皇帝即位了。

康熙皇帝基本上是在和平環境長大的,與從白山黑水走來的祖先不同,他接受的是正規而系統的漢文化教育。到了康熙這一代,愛新覺羅家族才真正弄明白了儒臣所說的天理人欲和世道人心的關系。出于内心的道德信條,他不能對吳三桂當初的投奔抱了解态度,對于吳三桂為大清天下立下的汗馬功勞,他也不存欣賞之意。對這位王爺的賣主求榮,他更是覺得無法接受。對這位功高權重的漢人王爺,他心底隻有鄙薄、厭惡,還有深深的猜疑和不安。

親政不久的康熙皇帝在宮裡柱子上懸起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三藩”的名字。那是困擾他的首要問題。為了帝國的長治久安,他必須用倫理綱常來整合人心。而任用叛臣作為帝國藩籬實在是不可接受的現實。“三藩”中,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吳三桂。這個手握重兵的人是帝國内最大的危險因素。為了大清的江山萬無一失,必須解決這個人,而要解決這個人,首先必須解除他的兵權。要解除他的兵權,就得撤藩。在康熙看來:“‘三藩’等蓄謀久,不早除之,将養癰成患。今日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發!”

剛剛二十歲的康熙說幹就幹,康熙十二年(1673),撤藩的诏書送到了雲南。

對吳三桂來講,這确實是當頭一棒。雲南是他苦心經營準備留給子孫後代的。他為滿洲人打下了大半個中國,雲南這塊封地并非過厚的報酬。對此,吳三桂和順治之間有着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是現在,剛剛即位的康熙皇帝卻要剝奪他用半生的出生入死肝腦塗地換來的這點報酬,未免太讓他吳三桂難以接受。

兵權就是吳三桂的命根子。像吳三桂這樣的叛臣,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失去了道義的保障。他的所作所為,使正人君子憤懑已久。而且,在軍政上層生存了這麼多年,他結交了許多朋友,也不可避免地樹了許多敵手。一旦失去兵權,吳三桂的身家性命就會受到嚴重威脅。朝裡多少人對他虎視眈眈!他之是以到處橫行無礙,處處迎來滿面春風,還不是因為兵權在握!朝廷催促撤藩的诏令一道接一道,面對年輕氣盛的康熙皇帝一步步殺機畢現的舉動,他好像别無選擇了。吳三桂沒想到康熙會這樣薄情寡義,愛新覺羅家族會這樣過河拆橋。“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看來竟是千古通義,曆朝曆代,概莫能外。可是,吳三桂實在不想再叛變了,叛變并不是他的專利。他原想在滿洲人的庇護下,安安穩穩地終此一生。

幾乎所有的史學家都把“三藩”叛亂的罪責歸于吳三桂,我卻願意為他開脫。如果不是康熙帝對吳三桂個人品質的深刻反感,不是其人的年輕氣盛以及超越祖業的雄心所驅動,叛亂本可以避免。如果康熙皇帝再老成一些,再等待幾年,等已經六十二歲的吳三桂壽終正寝之後再采取措施,本可用和平手段解決“三藩”問題,對中國曆史造成的震動會小得多。

事實是,在康熙十二年(1673)九月撤藩诏下達之後,吳三桂經曆了長達兩個多月的猶豫彷徨。畢竟已經六十多歲了,吳三桂不再有當年“沖冠一怒為紅顔”的銳氣。明明大勢已去,一向頭腦清楚的他還在幻想皇帝能收回成命。可是,身邊的幕僚們卻比他清醒,他們日夜撺掇他起兵。智囊方光琛的進言一針見血:“王欲不失富家翁乎?一居籠中,烹饪由人矣!”

多年養尊處優的平西王,現在又一次落入焦躁痛苦的抉擇之中。他整夜失眠,動辄脾氣大發。轉眼到了歲末,宣诏的使臣又一次到了府中,平日溫文爾雅的吳王爺頭一次失去了自制。面對使臣的催問,開始還笑容可掬的他,竟一下子“赤頰大罵”起來,他指着欽差的鼻子吼道:

吾挈天下以與人,隻此雲南是吾血掙。今汝A錢小奴,不容我住耶?!

起兵勢不可免了。隻是,難道反叛竟是他的宿命?

六十二歲那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吳三桂又一次全身披挂。在練兵教場的鼓角齊鳴中,他縱馬疾馳,連發三箭皆中靶心。雖然已是花發滿巅,延陵将軍風采依然,還是那麼英武絕人!

吳三桂率領二十萬人馬又一次踏上了征程。一路上,風動塵生,殺氣襲人。

一五

起兵之初,形勢對吳三桂頗為有利。吳三桂手下的官兵都是百戰之銳,能征慣戰。在吳三桂的指揮下,他們很快就拿下了貴陽、長沙、嶽州、成都、常德、衡州,一路克捷。所到之處,清軍望風披靡。

吳三桂又一次飲到了長江之水。他親臨常德指揮,陳重兵于長江南岸,擺出一副洶洶之勢。這時,吳軍士氣高漲,将領中有人主張立明朝後裔以收攬人心,有人主張疾行渡江全師北上,有人主張沿江東下,控扼江淮以絕南北糧道。可是吳三桂拒不表态。時間一天天過去,開始時勢如破竹的吳軍仍在長江南岸按兵不動。

吳三桂自有他的打算。他想通過這個舉動,向朝廷表明他并不是想真的反叛,他隻是要保住自己應得的那份利益。他認為大軍的一路摧枯拉朽,足以吓倒未經世事的小皇帝。他派人給朝廷送去奏章,請求停戰。同時,又轉托西藏的達賴喇嘛為他向朝廷“說情”,示以“裂土罷兵”之意。

他覺得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康熙皇帝沒有理由不妥協。

這個舉動暴露了吳三桂的目光短淺。這正是他這個精明的投機者和真正的曆史偉人之間的差别,也是注定他不能成大器的證明。他這樣的人,在曆史脈絡的縫隙間可以遊刃有餘,卻缺乏引導曆史創造曆史的眼光和識度。武力有時可以決定一切,卻不是無懈可擊的論據。當他的努力和更多的人的利益針鋒相對時,他的英勇、精明、識略都成了礁石上蒼白的泡沫。

康熙皇帝比吳三桂想像的堅強許多。他身上有着吳三桂所最缺乏的東西:原則性。他并不認同吳三桂的邏輯。就在吳三桂按兵不動的同時,他正在緊張地調動軍隊,動員種種力量。當他初步站穩腳跟,調整好整個帝國應對危機的姿态後,他對吳三桂作出了回答:将吳三桂留質在京的長子吳應熊、長孫吳世霖處死,其餘在京子孫免死,入宮為奴。

史書記載,當吳三桂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吃飯,“聞報,驚曰:‘上少年乃能是耶!事決矣!’推食而起”。

至此,吳三桂的夢想才徹底破滅。他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的心頭,自己的一生有可能以徹徹底底的悲劇收場。在曆史大情節中摸爬滾打了一生的吳三桂,在晚年發覺了自己一生奮鬥的荒唐可笑。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一條留給他的路。自以為聰明一世,英雄一世,誰料竟是一直走在絕境的邊緣。家庭觀念極重的他在自己的愛子幼孫身上傾注了許多情感,垂暮之年的這一新的打擊,使他有些承受不了,“在人前不肯顯出,暗地裡哭,雲吃這一夥(指撺掇自己起兵的幕僚)虧了”。

退路已斷,吳軍隻好再次發動攻勢。可是此時時機已失,清軍已做好了充分準備。形勢的力量畢竟大于人,吳三桂的大軍開始步履艱難了。在清兵以舉國之力奮力反撲之後,骁勇善戰的吳軍終于開始不斷品嘗失敗。戰局急轉直下,吳三桂一生中的最後一次賭博很快就失去了任何成功的一絲希望。

無處收留——吳三桂

康熙十七年(1678),起兵五年之後,六十七歲的吳三桂在絕境中痛苦死去。

三年之後,叛軍餘部被肅清。吳三桂的子孫後代被徹底殺光,包括襁褓中的嬰兒。

一六

在吳三桂發動叛亂之前七年,洪承疇死了。臨死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權力。也許正是這點,使他能夠壽終正寝。在悼詞中,清廷慷慨地送給他許多美好的詞彙,說他“應天順時,通達大義,輔佐本朝成一統太平之業,而其文亦标名竹帛,勒勳鼎彜”。

然而,到了清朝中葉,天下已經平定,朝廷開始大力宣揚“臣節”。這位“勒勳鼎彜”的勳臣終于被政府列入《貳臣傳》,昔日的贊詞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是對他背叛君親的嚴厲指責和鋒利嘲諷。洪承疇終于以嗜利偷生不顧君臣大義的罪名,被釘在了道德審判台上。

一七

乾隆三十七年(1772),清朝最有福氣的大皇帝,康熙帝的孫子乾隆在出關祭祖的路途中,路過甯遠城。乾隆饒有興緻地觀看了甯遠城中這兩座漂亮的石牌坊,這位愛作詩的皇帝又寫了一首“禦制詩”:

燧謹寒更烽候朝,鸠工何暇尚逍遙。若非華表留名姓,誰識元戎事兩朝?